回宫后,姜皇后便病倒了。这场病来得突然,也蹊跷,太医院费尽心思,可皇后的身子非但不见好,反而一日日地衰败下去。吴院判捋着花白胡须叹息不已,道皇后娘娘这病是心疾,寻常的药怕是医不好的。
那时的薛筠意尚不明白,姜皇后为何会为了流雪与皇帝吵到那般地步,她犹记得母后跪在威严沉肃的帝王眼前,一声不吭地拔下发间凤钗横于颈侧,满头青丝尽散,被山风吹得凌乱不堪,唯那双眼眸从容沉静,清明得令帝王心惊。
可纵然姜皇后以死相逼,还是没能让皇帝收回成命。
后来无意间听阿菀说起,薛筠意才知,流雪是姜家的马。
姜皇后入宫那日,舅舅姜琰托人将流雪送与姜皇后,让姜皇后带进宫去,聊以解闷。
“宫中日子寂寞,唯愿妹妹,能似流雪般快意驰骋,不拘于天地岁月,得一生快活。”
纸上字迹丑陋,却笨拙认真,一笔一划,尽是难言牵挂。
那封书信,至今仍锁在姜皇后留下的妆奁里,上头的字迹已然发黄褪色,不知浸了多少看信之人的眼泪。
“殿下,您当真要选这匹马?这马好看是好看,可年纪大了,跑不快的。不比赤羽,跑起来跟阵风似的。”阿萧犹不死心地劝道。
薛筠意没理会他,抬眸示意墨楹将她抱上马背。
墨楹乃武婢出身,身手又是一众婢子里最好的,所以才得了姜皇后看中,将她拨到薛筠意身边伺候。她毫不费力地将薛筠意托起,稳稳放于马背上,流雪慢吞吞地直起身来,温驯地停在原地。
薛筠意握住了缰绳,淡声道:“走吧。”
阿萧只得将赤羽牵回马厩里,空着手跟在后头,随她一同往校场去。
薛清芷今日要骑的是一匹高大精神的黑马。
这马本是林奕的坐骑,她见了喜欢,林奕自然不敢不给,跟了他十几年的战马,就这样换了主人。
远远望见薛筠意过来,她目光在流雪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皱起了眉,不悦地看向一旁的阿萧。
不是让他把赤羽牵给薛筠意吗?
连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养着他有何用?
她倒是并未认出流雪正是昔日姜皇后的那匹爱马,那时她初学骑射,见流雪皮毛漂亮,一时新鲜,便开口向皇帝讨了过来。后来她嫌骑射辛苦,不过几日便将流雪忘在了脑后。
流雪慢慢地向她靠近,薛清芷微眯起眼,朝薛筠意的发间看去。
乌鬓堆叠间,只一支素净翡翠簪,通透碧绿,玉光盈盈。
她没有戴那支玉蝴蝶珍珠步摇。
薛清芷眸光冷下来,咬紧了牙。
既不喜欢,为何还要向她讨了去?
都怪邬琅那个贱骨头,长了张和他母亲一样勾人的脸,惹得她那素来清傲的皇姐都动了怜悯之心。
薛清芷压着心底怒气,冷冰冰地对阿萧道:“本宫的脚凳呢?”
阿萧愣了下,连忙道:“公主恕罪,是阿萧疏忽了。”
说罢,便转身朝来时马厩的方向跑去。
薛筠意勒住缰绳,看了眼薛清芷手中牵着的黑马,声音淡淡:“这马是林统领的战马,比寻常马匹要高出许多。妹妹不妨换一匹马,这样便无需脚凳了。”
薛清芷笑了下,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薛筠意无力垂落在马腹旁的双腿。
“我骑术不精,自然要笨些。皇姐果然厉害,一点儿也看不出残废的样子,妹妹实在佩服,还望皇姐不吝费心,好生指点妹妹。”
薛筠意道:“指点谈不上,只是闲来无事,陪妹妹切磋一二。”
薛清芷见她竟不恼,不由重重哼了声道:“光是切磋好没意思,倒不如,定些彩头。”
她跟着林奕学了大半年的骑射,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至少要比薛筠意这个残废强得多吧?若是能趁此机会把她的明月珠拿回来……
“我已有好些日子不曾骑马了,自然是比不过妹妹的。”
薛筠意轻描淡写,薛清芷只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己讨了个没趣儿,脸色愈发难看。
“公主,人带来了。”
好在阿萧及时将邬琅带了过来,让薛清芷的火气得以有了发泄的出口。少年卑微地趴伏在地上,声音哑得厉害:“请公主上马。”
薛筠意怎么也没想到,薛清芷口中的脚凳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薛清芷转过身,结结实实地踩在邬琅清瘦的脊背上,少年喉间泄出一阵隐忍的闷哼,手掌死死撑住地面,好不容易才勉强稳住了身子,没让薛清芷摔下去。
“行了,滚去那边跪着吧。”薛清芷骑在马上,睨着仍乖顺伏地的少年,居高临下地命令道。
“是。”
邬琅哑着声应道,缓缓地朝角落里爬去。
方才被逼着喝了太多的水,此刻小腹饱胀得厉害,这跪行的姿势无疑加重了邬琅的痛苦,令他每行一步都格外艰难。
经过流雪身边时,邬琅动作微顿,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可薛筠意还是看见了他泛红的双颊和鬓边的湿汗。
定是着了凉,起了烧热了。
薛筠意的目光落在少年单薄腰身上,秀眉轻轻蹙起。
薛清芷已经从一旁侍候的解安手中拿过弓箭,似笑非笑道:“皇姐既不敢与我比试,那便算了罢。皇姐如今身子有疾,我自是不好勉强皇姐。”
薛筠意看着邬琅慢吞吞地爬到草靶旁不起眼的角落里,眉眼低垂地安静跪着,像只温顺的、被拔去了爪牙的小猫。她实在无法忽视心底那股异样的情绪,突兀地开口:“我可以和你比。但这彩头,要我来定。”
“什么?”
薛清芷一愣,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校场上冷风萧瑟,吹得少年止不住地发抖。
薛筠意攥紧了缰绳,望着那道清瘦身影,缓缓道:“我若赢了你,你便放他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