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淤瘴裂光迸微明
“她叫钭元香,不是庐阳市的,六年前就失踪了,我们关系特别好,跟亲姐妹没区别,当时她说找了个很好的男人,还说会给一个美好的家庭。”出租房里贾萱萱坐在沙发上,越说越难受,最后靠在孟婳的肩膀抽泣起来,
“你们知道不,当时我就劝她了,这男的有家庭的,不可能为了她离婚的,但我闺蜜她很可怜的,小时候他爸妈就不喜欢她,重男轻女特别严重,根本就不管她,生下来就送人了,结果那家人也对她不好,打骂什么都很正常的,未成年就出来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了,和老家的养父母包括亲生父母都不联系了。”
孟婳安慰她问:“失踪前有联系你吗?”
贾萱萱立马把手里卫生纸用力一丢:“没有,那王八蛋男人,控制欲极强!变态一样,不让钭元香给外界联系了……“
“等下,”顾岩抬手打断,“你说重点,那个男人是谁。”
“我没说吗?”贾萱萱呆愣问。
孟婳摇头:“没有,我们进来你就一直骂来着。”
贾萱萱有些尴尬地看着顾岩,他坐在塑料凳子上,分明后面没有任何支撑,但是他后背就像是有把剑似,坐姿挺拔,
顾岩淡淡地说:“何让尘每次都能说重点。”
话音落下,贾萱萱眼珠转了转不知在想什么,少顷猛地起身,双手叉腰:“那个贱人就是祁建宏啊!你去抓他,给他定罪!”
——祁建宏?
孟婳立刻看了眼顾岩,嘴唇一张一合,最终忍不住冒了句:“副支队,太巧合了!”
“嗯,但是还是要证据,”顾岩把手里录音笔放在茶几上,“骨头提取DNA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确定身份,贾萱萱,你有没有记得什么钭元香的身体特征?”
贾萱萱疑惑“啊”了声,随后反问:“比如?”
顾岩沉声道:“没有比如,你仔细想一想。”
——确实不能由警方说出这点,不然性质就变了,如果顾岩主动提及钭元香是不是右脚有畸形?那贾萱萱再去承认说是,那么就存在诱供,后面这份口供很容易就会被律师推翻。
孟婳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抓住贾萱萱的手腕拽回沙发上:“你仔细想想,这对我们查案很有帮助的。”
“这个吗……我想想啊。”贾萱萱随手拿了个娃娃抱在怀里,沉思许久,突然惊呼:“我想起来了!之前,就是在钭元香失联前一个月,她好像……好像怀孕了!”
怀孕?
孟婳追问:“怎么确定的?”
“没来月经啊,我们住一起我肯定知道了。”贾萱萱直白地说,“我当时还偷偷问她来着,但是她一直说,没有没有,但我觉得肯定有问题。”
顾岩掏出手机给陆法医发了条微信【尸骨有怀孕迹象吗?】,随后看着贾萱萱问:“当时是不是没有肚显?”
“嗯,对,”贾萱萱点头,“那肯定是没有的,钭元香本来就是正常身材那种,168的身高,125斤左右吧,所以就算怀孕了三个月左右,也看不出吧。”
顾岩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你们什么时候去抓这个王八蛋?”贾萱萱气得不行,“我当时知道她丢了,立马就去找祁建宏了,恨不得给她打一顿,结果被让尘给我拦下来了……”
顾岩眉梢一挑:“何让尘?”
贾萱萱点头:“对啊,我真的气得不行了,恨不得杀了这王八蛋,钭元香是我最好的姐妹了。”顿了顿她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看着窗外的枯枝说,“我记得当时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但不是冬天,是六年前的秋天,叶子还没完全枯黄……”
秋风卷着落叶簌簌而下,在奶茶店门口打着旋儿。
贾萱萱怒气冲冲跑出门外,工作服都没来得及脱,嘴里念叨着:“祁建宏,紫蓬花园……肯定就是这孙子把钭元香给我弄丢了。”
车道车流如织,她抬手拦了个出租车,刚准备钻进去就被人一把拽住!
——是何让尘。
“你怎么追出来了?“贾萱萱愕然回头,正对上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然是一路跑着追来的。
何让尘转身对司机欠身,声音里带着歉意:“不好意思,我们不坐了。“他指节发白,仍死死攥着贾萱萱的手腕。
“神经!”出租车喷着尾气扬长而去,
“你松开我啊,让尘,你没法理解我的感受!”
“我理解,”何让尘低声说,“钭元香是你很好的姐妹,她丢了,你怀疑祁建宏对吗?”
“对,之前钭元香跟我说过,这负心汉住在紫蓬花园,我去找他。”
何让尘问:“找到之后呢?”
贾萱萱一屁股坐在石墩子上:“我让他把钭元香还给我,不然我就报警!”
“证据呢?你报警,警察也需要证据,”何让尘缓缓蹲下,看着贾萱萱说,“你也说了,只是怀疑罢了,你已经和钭元香一个多月没怎么联系了,就算警察查,我相信钭元香跟你的微信记录也都是在夸祁建宏吧。”
贾萱萱沉默了。
确实是这样,钭元香每天都在说祁建宏多好多好,是个非常好的男人,过的很幸福。
“你顶多能揭穿他婚内出轨,又能帮助钭元香什么呢?”何让尘闭了下眼,像是在调整某种悲切,随后继续说,“要有证据,铁证,如果只是你自己的怀疑是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没有能力的反抗,就是在‘自杀’。”
贾萱萱瞬间鼻尖一酸,所有委屈怒火涌上心头,脱口而出:“自杀就自杀!我跟他拼了,只要能找到钭元香,我大不了同归于尽,我坐牢我无所谓,我干得是好事,打的坏人……”
何让尘看着她滑落的泪水,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放在她掌心,语气压抑地说:
“其实不管是警察还是我们这种普通人都一样,揭露犯罪,都是为了还被害人一个清白,警察要捍卫法律,我们也不可以触犯法律,如果你以违法作为代价去惩罚犯罪,和那些坏人有什么区别?”
路边秋风拂过,卷起地面落叶盘旋而起,在庐阳市上空打着圈飘荡,掠过住宅,缓缓扫过行驶的牧马人车身——.
“就是这家医院了,”孟婳打着方向盘驶入医院大门,她余光一扫,看见前方保安亭大门走出个男人,笑道,“得出证件咯。”
叩叩——
“您好,我们这里是私立医院,”工作人员轻轻敲了敲车窗,礼貌地问,“请问您有预约码?”
孟婳眉眼一弯,身体往后靠了靠,紧接着副驾驶处赫然展示出一个警官证。
证件内是高清警装半身照,写着顾岩两个大字,上边是金光闪闪的国徽,下面是庐阳市公安局滨湖地区分局。工作人员一看,立马放行:“警察同志,您请进。”
顾岩证件啪嗒一合,继续盯着手机上的法医报告。
【从白骨化遗骸的检验结果来看,妊娠4个月的生理变化通常不会在骨骼上留下可检测的痕迹,结合死者耻骨联合面,均未见足月分娩特征】
“顾副队,陆法医说没有发现怀孕迹象,”孟婳停好车,好奇问,“你怎么就能立刻就怀疑是流产,然后通过名字查出就诊记录呢?”
顾岩平静地说出实话:“我只是查了是否有孕检记录,流产记录纯属意外。”
孟婳:“哈?”
“贾萱萱说不出脚趾畸形这一特征,其实也很正常,”顾岩解开安全带下车,“陆法医说是后期导致,说明在钭元香失踪之前她都是正常的。
孟婳紧跟其后,想了想说:“这个侦查手段我想起来啦!”
顾岩余光瞥了她一眼。
“咳咳……”孟婳清了清嗓子,“查询这种案子,只能从当年的卷宗、知情人的口供中寻找答案,从字里行间,视听资料中挖出细微的线索。”
“你确实比小汪厉害很多。”
“嗨,我那二货学弟。”孟婳跟着顾岩拐进医院大厅。
二人站在电梯门口等着,顾岩拿着手机点开何让尘的微信头像。
【顾警官,电脑超好用!太谢谢您啦~】
【你晚上回来吃饭吗?还加班吗?】
【好奇GIF】
【忙好了,记得回我,为了感激,晚上放学给你炖汤喝,刚学了食谱。】
顾岩嘴角不经意浮现出一丝笑意,尽管他自己都没发觉,少顷引用了第二条回复:
【不确定,还在忙。】
嗡嗡——
何让尘几乎是秒回:【在局里吗?我刚好准备出门去学校,方便一起吃个中饭吗?】
顾岩敲出‘不在’随后又删除,发出一句【等我忙完,如果顺路的话去学校找你。】
【嗯嗯GIF】
——叮!
电梯应声而开,顾岩收起手机,面色瞬间恢复平淡,阔步走进电梯。
“顾副支队,你女朋友什么时候带来给我们看看啊?”孟婳偷笑问,“笑得那么甜,真恩爱啊,”
顾岩:“……”
顾副支队罕见语塞几秒,随后故作严厉:“别用刑侦手段观察领导。”
孟婳鼻子轻轻一哼。
电梯徐徐而上,稳稳停在四楼——.
“钭元香女士,确实在我们医院里孕检过,也人流过,”装修明亮的办公室里,医生敲打键盘导出档案,“也确实是很久了,六年前的事情了,其实她胎儿并没有什么有异常,完全没必要人流。”
顾岩坐在会客沙发上,长腿随意交叠问:“你们有没有见过孩子爸爸?”
医生想了想摇头:“我真的没见过,每次都是钭元香女士一个人来的。”
一旁的孟婳有些沮丧的撇了撇嘴,心说这祁建宏是什狗男人。视线无意一瞥,瞅见站在门口的小护士眼睫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和顾岩的方向看。
孟婳第一反应是,被顾副支队这张帅脸吸引了,但你没戏了,他有对象了。但她仔细观察了几秒发现,小护士不仅在看顾副支队,甚至还盯着自己看了好几次,心底敏锐的职业本能瞬间惊醒,起身走过去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说?”
小护士怯怯点点头。
“没关系,是和案子有关的吗?”孟婳耐心抓住她的手,像个大姐姐似耐心安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第32章 淤瘴裂光迸微明【二】
小护士还是有些犹豫。
其实这很正常,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主动配合警方说出一些事实,毕竟站在他们的角度,是不能完全坚信罪犯一定会落网,如果自身也缺少自我保护能力,担忧是很正常的情绪。
“你不要怕。”孟婳柔声说。
小护士咬了咬嘴,左右打量着屋里的人,还是没吭声。
“有空房间吗?”顾岩问坐在椅子上的医生,“我们询问需要。”
医生随意嗨了声:“我走就是,刚好要去寻房,你们聊。”
见医生推门而出,几秒后,小护士终于轻声说:“我见过钭元香的男朋友,就是孩子爸爸。”
孟婳眉心一拧,瞬间回头看向顾岩,彼此目光在空中碰撞,后者给了个眼神示意她继续问下去:“什么时候见过的?”
“我就见过一次,钭元香来孕检,刚好带着一个男人,因为我当时还在实习期,流程不太熟悉,”小护士回忆说,“不小心弄错了项目,那个男人指着鼻子骂了我一顿。”
孟婳问:“你还记得长相吗?”
“记得。”
话音落下,顾岩立刻掏出自己手机调出祁建宏的照片,发给孟婳,吩咐道:“记得开执法记录仪的录像。”
“我明白。”孟婳也同步拿出自己手机,但她没有立刻把照片给小护士看,而是调取出自己手机上其他陌生男人照片问,“打印机在哪?”
小护士指了指方向,孟婳立刻冲出去了。
——这是非常标准的流程。警方辨认是有命令规范的,必须要混杂辨认,是不能直接拿着一个人的照片问证人‘是不是这个人?’这无形中有很强的诱导性,会让人有先入为主的印象。
而且被辨认的人数是不能少于7人的,而像此刻这种照片辨认是不能少于10人的。
所以等孟婳折返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十张男人的照片,摊在桌子上:“你看看是哪个?”
小护士在众多照片中扫了一圈,最后肯定地指了一处说:“就是他!”
顾岩和孟婳同步视线定格过去。
——是祁建宏没错!
“因为他当时指着鼻子骂我,我肯定忘不了,”小护士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感觉好像老了一点呢。”
顾岩解释:“这是正常的,”随后转头看着身侧的小护士说,“谢谢你的配合。”
小护士昂头凝视着那张脸,耳垂莫名一红:“不客气!这都是我应该的,而且……而且钭元香小姐姐真的是很好的人,她自己走路都不方便,还帮我……”
“什么?”顾岩沉声打断,“你说她走路不方便?”
“嗯,钭元香小姐姐的右脚好像有些问题似,不过之前都没有的呢,就是人流前的一次孕检,我无意间发现的,因为她都是垫着脚!”
小护士说着自己右脚抬起,用脚后跟贴地模仿走了几步说:“好像是右脚的脚趾肿了,不能碰到地面似呢。”
“哇!你真棒!”孟婳开心一把搂住她,鼓励安抚说,“你记性真好,对我们真的很有帮助呢!”
顾拿过桌面的档案,看了眼腕表说:“走吧,回去了。”
孟婳收好资料刚跟上顾岩的脚步钻出门口,忽而有人抓了她的手腕,扭头一看——赫然是刚刚的小护士。
“怎么了?是还有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孟婳转过身子,反手覆上她的手臂,“没关系,想起什么都可以说的。”
顾岩也停下身子,看着她们二人彼此面对而立。
小护士满脸担忧,最终紧紧抓住孟婳的手腕,怯怯道:“能不能保密呢?就是万一这个案子破了,你们警方不要说是我提供的这些线索什么的……这可是杀人的案子啊!万一凶手……”
孟婳眼皮一抬,瞬间明白,目光瞥向顾岩的方位,对方微微点头,她立刻安抚道:“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安全,不管这个案子最后侦破到哪一步,你的身份都是保密的。”
“那就好,谢谢你们啊。”
孟婳看着小护士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事重重涌上眉心,一脸忧愁跟着顾岩走到电梯。
“副队,你说如果没有这个小护士说出这些话,那这个线索我们岂不是永远不知道,她会害怕担忧是很正常的,那会不会有其他人也是这样的呢?知道一些背后的真相,但不敢说。”
电梯屏幕缓缓跳动,银色门板映出顾岩淡漠的脸色,他低头操作手机,嗓音低沉:
“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不会在罪恶中伸出援手,但也不会做伤害别人的事情。哪怕一辈子在愧疚和担忧中保留证据,也是人性的一面。”
他顿了顿,把何让尘的微信聊天框一关,黑亮的眸子直直凝视着孟婳昂头聆听的表情:“只有少数带着愤怒、正义、勇气的人才能成为证据的传递者,真相的揭露者——而这类人,比你和我都要勇敢、强大。”
叮——
话音落下,电梯门向两侧滑开。两名警察一前一后走进电梯,只留下冬日阳光从窗户斜射到地面上一道细长的光带.
“这点我倒是没想到,”医科大学门口,何让尘站在梧桐树下打着电话,“如果真的是钭元香的话,我相信顾警官一定能查案,我觉得这个案子比井底简单,最起码能确定身份。”
电话那头传来贾萱萱笑嘻嘻的语调:“你家顾警官当然很厉害咯~”
“……”何让尘纠正说,“他不是我家的。”
“你啊,不能只把聪明的脑袋瓜子放在学习上面呀!让尘啊,要是你和顾岩在一起,我是很满意的。”
何让尘揉了揉太阳穴:“别乱说,顾警官这种……”
“这种什么?”贾萱萱打断说,“你愿意嫁,他愿意娶,多简单,多美好啊。”
何让尘自嘲一笑,下意识说:“顾警官这种都属于妄想级别了,不是愿意嫁的问题,不是……什么嫁不嫁的?我又不是女孩子,怎么跟着你的思路走了?”
“那谁知道咯~”
何让尘刚想狡辩什么,正前方视线闯进来一个人,正朝他走来,他身体陡然一僵。
——是顾岩。
他慌张挂了电话。
新校区门口街道空荡荡的,这个时间点学生不是在寝室吃外卖,就是在食堂抢饭。顾岩就那么一步步走了过来,浅笑着说:“走吧,我应该还有一小时的时间,等下就要回局里了。”
何让尘愣了愣,脑子里不知怎地一遍遍回荡着贾萱萱刚那些话,少顷假装镇定说:“前面那条路有家面馆不错,我请你吃。”
“好。”
“你今天也顺路?”何让尘随口问了句,“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顾岩回答:“对,顺路。”
“这样,那还是蛮巧的。”
“嗯。”
彼此并排而行,气氛突然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像是都在心里偷偷藏了什么似的。直到等红绿灯时,何让尘才率先开口说:“贾萱萱说你找她了,关于钭元香的案子。”
顾岩点头不语。
——他一点都不意外,贾萱萱肯定会说,搞不好他和孟婳前脚刚出门口,她就一个电话甩出去了。
何让尘带着笑意说:“真好。”
顾岩疑惑:“什么好?”
红绿灯一闪一闪结束,何让尘拽了拽他袖口:“绿灯亮了。”
二人走在人行道上,何让尘才继续说:“真好,钭元香的尸体也被找到了,好像……一切都在变得好起来了。”
顾岩余光看着他。
“而且我一直都很相信你啊,顾警官,你会抓到凶手,会帮助钭元香还有我姐姐,还有,”何让尘顿了顿,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其他受害者,也一定都会等到正义的审判。”
顾岩带着笑意“嗯”了声。
彼此走过人行道,何让尘一个阔步走在顾岩身前,随即身体一转,拦在顾岩面前唤了句:“顾警官~”
“怎么了?”
何让尘嘴角浮现出温柔的笑意,浅色瞳孔被冬日阳光映得如同透光的琥珀。
他说:“遇见你也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
这句话像一片羽毛轻扫心尖。顾岩感到一阵细微的战栗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右手却已经不自觉抬起,指节微微屈起,仿佛要立刻抓住眼前的人——
可下一秒,何让尘却突然侧身,随手一指,像是刻意转移话题似:“就是那家了,快点吧,不然等下你来不及了,走吧。”
顾岩神情微微一变,少顷垂头无奈一笑,跟上他的脚步。
天幕是水洗般的淡蓝,云朵边缘被阳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阳光穿透云层缓缓倾泻而下——
街道上何让尘和顾岩一前一后沐在光线里,前者偶尔会转身笑着说些什么,后者都认真听着,时不时嘴角也噙着笑意。冬日午时的太阳融进冷空气,既不刺目也不灼热,只是温暖地包裹着彼此的身形。
第33章 祭现真形;旧雪漏瑕
暮色四合,街灯亮起。
何让尘走出学校大门,在手机上搜索晚上炖汤的方法,显示屏映出鼻梁弧度和白皙的下颚。他单手插进上衣口袋,在同学嬉笑打闹的喧哗中走向公交站台。
哔哔——
一辆白色宝马5系鸣笛停在站台,何让尘视线一抬看清车牌号,原本还在和同学打趣的表情瞬间变了,他勉强笑了下:“我去前面买个东西,先走了。”
随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站台,原本停下的宝马也紧跟其后,车速不快,只是保持何让尘的速度跟着。
“你想怎么样?”何让尘停在人群稀少的路边,厌恶地看着车窗,“祁墨。”
车窗缓缓打开,祁墨嘴角含笑:“小何老师,去我家吃个晚饭吧。”
“滚远点,我不想去你家,神经病。”
祁墨被骂了,但并不生气,反而笑意加深:“我爸不在家,这几天都在禾丰县搞砖厂的事情。”
何让尘神色一变。
“上次你在书房看到的东西,我可以再带你看看,怎么样?”祁墨用一种病态贪婪的目光凝视着何让尘,“我知道密码,跟我回去吧,我妹妹也很想你呢,一起吃个晚饭吧。”
冷风骤起,灌入何让尘的衣领、袖口,让他浑身都被一股刺骨钻心的寒意裹挟,他站在原地,目光望向远方天际的残阳。
“好,”他眉眼冷静得有些尖锐,“我去你家。”
宝马车轮碾碎落叶,汇入车流,白色车身很快便被如墨般的夜色吞噬——.
滨湖分局。
刑侦大楼玻璃窗映出荧荧发光的电脑屏幕,每个人的显示屏上都赫然是一张张形态各异的人骨照片、正常的白骨、漆黑的……
这两起案子近乎是同步爆发,又全部都是最难搞的陈年命案。滨湖分局各个部门都是加班加点的干活,吕盼梅支队也亲自下场参与,神情凝重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听着侦查员汇报,一边抬手给窗户推开一个小缝隙,企图换换房间里的气息。
但根本没用,房间里开了空调,窗户一直关到现在,早就被烟味和泡面味填满了。
“真邪门了,我说,”蒋磊咬着家里送来的包子,“这才新年第一个月,一个白骨再来一个黑骨,这春节是别想好好过了!”
顾岩表情聚精会神,衬衣袖口直接撩到小手臂,侧坐在办公桌沿上。医院带回来的所有就诊记录被他全部摊开研究。
侦查员的汇报声音从角落里飘过来:“一O四白骨案因为现场实在被荒废太久了,很多参考的数值都不能用,我们查阅了市十年内所有失踪人口的报案记录,没有符合条件……”
“现场发现的黄纸呢?”吕支队起身大口吸了几下窗外的空气。
“没有任何残留的指纹、信息,不过,”侦查员唰唰翻了几页资料,“顾副队喊了画像师,已经和目击者对接了,会尽快给出人物画像……”
顾岩脑子里在飞快地琢磨案情,他总觉得这两起案子在冥冥之中有某种锁链正在一点点咬合。
是不是有些巧合?
——井底的白骨刚被发现,祁建宏就那么巧要重建砖厂,刚好挖出一具人骨。可是两个人的身份、年龄又偏偏毫无关联,一个花季少女、一个年幼的女童……
犯案动机是什么呢?
又或者说……谁在幕后帮助警方,缄默地揭开隐藏的罪恶?
他视线扫过桌角的资料,上面用水笔清楚写着【以上笔录我已看过,和我说的相符】——那是贾萱萱的口供,骤然像是突然惊醒了某根敏感的神经。
贾萱萱?顾岩在心里无声念出这个名字。
下一秒,他抓起桌子上笔,在空白的本子上写下了一个名字——何让尘!
是了,井底白骨案的身份疑是何让尘的姐姐,而砖厂黑骨案的身份已经基本敲定就是贾萱萱的朋友了。这就是这两起案子中无形的联系。
职业本能的锐利让他在【何让尘】名字下方写出了【贾萱萱】,然后在两个名字中间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写出了:关系?
唰——!
本子页面被顾岩用力撕下,然后在小汪诧异、好奇的目光中撕了粉碎,却在准备扔进垃圾桶的瞬间停住了,他攥紧拳头,把那团废纸放进了裤袋里。
小汪屁股一抬刚准备问问写的什么,突然理化科夏主任箭步走进房间,开门见山地说:“尸骨里面检测出了不少氟离子,还有砷、磷浓度偏高。”
“土壤中呢?”顾岩起身翻开报告问,“有没有什么其他发现?”
夏主任把散落的头发重新用抓夹抓好:“土壤样板中铅和砷偏多,不过一般土壤中都有这些。”
一旁的小汪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但是听不懂,索性老实站在副支队旁边盯着报告。
顾岩沉思片刻说:“所以尸骨才是黑色,因为是被铅和砷腐蚀导致,但是夏主任,我看报告里面没有发现高岭土和氧化铁混合颗粒。”
问题一抛,别说周边几个小刑警眼神呆愣,脑子里整齐划一飘过一个大大的疑惑“副支队说的什么?那两个是什么东西?”炯炯地盯着顾岩。
别说听不懂的人,就连夏主任都怔了几秒,不过好在顾岩之前在市局任职时两人合作好几次,关系很不错,还是了解这人办案风格和能力的。
她好奇反问:“确实没有,不过为什么会单独问这个呢?”
顾岩手里的报告捏紧几分,沉声道:“这些是砖厂原料土壤里最常见的成分,如果第一埋尸地点曾经在砖厂附近,那么骨头上残留的土壤肯定会有这些成分。”
小汪顿时大悟,一掌拍在脑门上:“原来如此!现在检测出没有,也就是说……”
“不准确,”夏主任打断他说,“因为人骨残留的泥土并不多,所以无法精确的给出答案。”
顾岩神情严肃把报告往小汪怀里一塞,厉声吩咐:“蒋磊,你对禾丰县比较熟悉,你现在带队去,配合下面同僚去找砖厂负责人!去问他们在哪里发现了白骨,把那一片的土给我带回来检测!”
蒋磊把手里最后一口肉包往嘴里一吞:“嗯嗯!收到,收到!”随后抓起外套往肩上一搭,旋风般冲出办公室大门。
夏主任双手一摊:“看来我今晚得在你们分局加班?在这等着泥土来咯。”
“您吃面包吗?法式的哦。”小汪神秘兮兮地问。
夏主任扫视了一圈四周的泡面、八宝粥、火腿肠……心说你还能有法式面包这种食物?还没等她好奇问,只见小汪从文件夹下面翻出一个‘盼盼法式小面包’。
“……”
小汪乐呵呵说:“怎么样?你就说是不是法式?”
夏主任鼻子一哼,扬手把他桌面最后一罐没开封的八宝粥给拿走了:“谢了~”
“哎!那是我最后一罐啦——”
在小汪哀怨的叫喊中,电脑叮咚叮咚响了起来。顾岩紧盯显示屏荧光,啪嗒点开邮件,是画像师发来的。
“是那保安哥们看见烧黄纸祭拜的人对不?”小汪弯腰看着人物画像一点点展开。
空调出风口呼呼作响,把室内萦绕的烟雾缓缓吹散,但电脑前每个人的表情却凝结了。
画像里面的女子,虽然只有侧脸,也能分辨出是谁,只要曾经处理过去年雪夜绑架案的刑警都认识!
——祁建宏的老婆,罗念慈!
所有人面色惊恐,顾岩当机立断:“一队的人全部跟我去紫蓬花园!”
“收到!”
手下的人轰然应声,齐刷刷戴好警八件。刑侦大楼下方停车场警笛拉响,闪烁着夺目的红蓝警灯,很快便驶出融入夜色街道-
遥夜沉沉,月牙悬在中式装修的书房窗外。
紫蓬花园。
“小何老师,上次你来的时候,不能怪我啊。”祁墨靠在书柜木门上,视线由下而上地打量着何让尘,“我怎么知道你在这里呢,真的是不小心给你关进去的。”
何让尘垂在身侧的手指掐进掌心:“之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提了,你如果要继续跟我聊下去的话,我就走了。”
“别别别!”祁墨情绪难掩慌张,连忙转身亲自打开柜门。
何让尘视线跟随缓缓拽开的柜门,那里面是什么构造他很清楚了,在很久之前就看过了。
——里面是那种卧室内嵌储物房的布局,但整体平方较小,里面定制了褐色木质书架,每一层都摆了书籍和一些工艺品,看起来确实是书卷气浓的感觉。
但那只是虚伪的表象。
何让尘心里清楚在这个书架后面藏着另外一个隔间,但他不知道密码,打不开,无法窥见里面隐藏的黑暗到底是什么。
哪怕他曾经被关在这里,被噩梦侵蚀,被恐惧吞噬……最后狼狈地被拽出来。
“小何老师,请吧。”祁墨做出了个邀请的姿势站在门口。
何让尘望着内部,他其实是害怕的,甚至从坐上祁墨的车开始就在害怕,但他必须要调取出内心深处的对真相的渴望,化作一丝微渺的力气来对抗童年阴影。
哪怕能找到一点点线索也好。
祁墨忽然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会再关你一次吗?”
何让尘冷冷地看着他。
“我舍不得,上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祁墨一个箭步走到何让尘面前,刚准备抬手,就被对方无情拍开了。
“别碰我。”何让尘越过他,坚定地走了进去。
里面的构造他没有忘记,只是此刻灯光是明亮的,上一次祁墨在外面切断了光源。
“小何老师,”祁墨缓缓跟上,几步走到右侧的一排书架旁,“其实我原先也不知道密码,是前几天爸爸按的时候被我发现了。”
滴——
密码锁被按下一个数字。
何让尘视线紧紧盯着,生怕错过。祁墨又用指尖按下第二个数字,并且笃定地问了句:“其实你上次看见一些东西对吧?”
“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不,你明白我意思的。”祁墨停下了输入密码的动作。
何让尘心头一沉,强装镇定地说:“看来你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毕竟祁建宏是你爸爸,我走了。”
祁墨一个阔步拦住他,还没等开口说什么呢,整个人就被何让尘用手腕处顶住咽喉,压在书架上。
哗啦啦!书籍连带夹带的东西簇簇坠落。
“别再去找我,”何让尘狠绝地注视着他,“祁墨,我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明确地告诉你,我讨厌你,厌恶你们父子二人。”
“咳咳咳咳咳……”祁墨呛咳半天才终于勉强止住,但咽喉依旧被压得说不出话,做了求饶的手势。
何让尘松开手,祁墨呼地大口换气,一边摸着自己刚被压住的咽喉一边笑道:“你搬家了,去哪里了?”
何让尘退后半步拉开距离,将将迸出:“关你屁——”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他眼神微动,视线死死地钉在了祁墨身后的书架上,因被撞击散落的隔板上——赫然展现出一张境外汇款申请单!
其实这东西何让尘并没见过,他也不可能办理过这种银行业务,但他清清楚楚的在收款人名称及地址那一栏看见了大写的姓氏【WU】!
一定是汇款给邬大勇儿子的,何让尘心里瞬间清晰。
我要把这个事情告诉顾岩,我要怎么才能暗示出去呢?找什么样的借口和理由呢……
无数念头涌出,但现实也就是几秒的时间。何让尘冷冰冰丢下一句:“我走了。”随后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去。
丝毫不理会祁墨追来的脚步。
去找顾岩!何让尘脑子里不停重复这个想法,他快速和祁清打了招呼,寒暄两句,但他将将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门率先打开了——
祁建宏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大门口!
何让尘强装镇定:“祁叔叔,我先走了。”
“小何老师,”祁建宏反倒不怎么惊讶似的,“你来了。”
“是,我来看看祁清,我先走了,再见,祁叔叔。”何让尘火速说完,随后近乎是逃跑地姿态准备离开。
“等一下!”祁建宏突然喊住了他,只见他浑浊的眼珠子爬上一丝阴森的情绪,“忽然想起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何让尘没说话,只是僵在原地。
祁建宏像是鬼魅的身影似站在门口大声问:“你好像是禾丰县人,何,这个姓氏,我到认识一个人,何渭,我听说他有个儿子,学习很好,就是你吧。”
空气中的氧气彷佛正在流逝,何让尘觉得呼吸越来越艰涩,少顷他迸出一个字:“是。”
祁建宏笑了起来:“真巧合啊,以前我都没有注意过。”随后转身嘭!关上了房门。
那令人不安的笑声却久久回荡在何让尘的耳边,他迅速调整好情绪,朝着紫蓬花园的出口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以至于他都没有注意口袋里手机传来的微信提示音。
清瘦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月光尽头.
轰——
摩托车发动机在紫蓬花园街道骤然炸响,把手被瞬间拧到底,朝着车灯前方那个奔走的身影,疾驰而去!
驾驶员控制方向精准地撞向何让尘手臂,嘭!巨大冲击力瞬间让他狠狠地摔滚在地面!
血腥气是瞬间涌上喉咙的。
何让尘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哪里受了伤,等到滚.烫的液.体从额头留下,在他瓷白的脸上滑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时,他才颤颤巍巍地捂住伤口,视线惶恐地盯着眼前的人。
“这是警告!”驾驶员带着头盔挡住面容,“听到了吗?”
“咳咳咳……”何让尘听不出声音是谁,也许曾经听过吧,可是他现在头很疼,甚至有些耳鸣,“你……”
驾驶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威胁说:“下次就不只是这样了。”
何让尘额头血迹不断从指缝中溢出,看起来分明那么脆弱、无助,他却深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你好可怜。”何让尘浅色瞳孔被染上丝丝血迹,灼烧感席卷而来,他强忍疼痛,呼出滚烫的血腥气,带着近乎锋利的讥诮说:
“有的人无法选择人生,但努力摆脱污点,那不可怜。有人却心甘情愿,把骨头血液都变得肮脏,泡在污水里,那真的好可怜。”
对方暴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何让尘被迫仰起脸,血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在冷白脖颈上拖出一道红痕。
“@##……我看你受的伤还不够重!”驾驶员怒骂,扬手准备打下去,但他手腕却被钳住了!
何让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攥住了他。
驾驶员骂了句“艹”。但紧接着远处警笛声划破夜色逼近而来!
“你跑不掉了……”何让尘气息不稳地说。
但他确实是太虚弱了,就算摩托车避开要害只是把他撞倒,带来的伤害也是无可避免的,正常人是没办法和身体较劲的,哪怕咬牙用力,也难以控制住这个人了。
“神经病!”驾驶员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腕,视线急促一扫,已经能看见红蓝警灯了!他起身、敏捷上车,拧动把手!
轰——
摩托车瞬间加速,在何让尘越来越模糊的视线中,车牌号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深处。
嘀呜——嘀呜——
远处警笛声逐渐清晰,领头的牧马人一个急刹,停在路边,顾岩飞奔而下,脸色写满了罕见的焦虑、担忧。
是何让尘?他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又质疑着。
那个受伤倒在路边的人是他吗?一定是我看错了,是我自己眼神不好,他怎么会受伤呢……
内心祈祷却在顾岩脚步停止的瞬间粉碎了。
“何让尘!”
顾岩嗓音都不对劲了,他半跪着将人揽在怀里。月光下何让尘脸色显出一种釉质的苍白,血迹从睫毛尖往下滴,在面容上滑出蜿蜒的猩红,最后洇开在嘴角,宛若瓷器的一抹朱砂。
“你醒醒,别睡……何让尘!你看看我……”
每个音节都重重地落在何让尘的耳膜,他恍惚地想,好熟悉的声音,是顾岩吗?
不,应该不是的。
顾警官是沉稳、冷静的,怎么会有这种担忧甚至有些无措的声音呢?
何让尘缓缓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一点点清晰起来——他看见那双总是冷峻的眸子里隐约透出水光,嘴唇也在不停颤抖。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了泰然自若的顾警官露出了深深的惊慌失措。
“顾……”
“是我,我带你去医院!”顾岩好像终于松了口气,“别怕。”
何让尘恍惚地看着顾岩,身上的虚脱感逐渐增加,他却在用脑海里游走的最后一丝坚韧的理智在想:是头部受伤了,我可能会昏迷又或许会死,那我必须要把消息传出去。
“我没事,”他气息不稳地说,“顾警官,我在祁建宏的书房看到了东西。”
顾岩面色微微一怔。
何让尘抓住他的手腕:“境外汇款单,收款人……姓邬,一定是邬大勇……咳咳咳。”
远处街道尽头下车勘查的同僚慌张赶来,脚步声裹挟鸣笛飘逐渐飘来。顾岩的眼神微不可察的变了。
何让尘含混不清地说:“单子……就能证明是邬大勇的孩子收了……”
“别说了!”顾岩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嗓音低哑,“听话,别再说了,何让尘,不可以再说了。”
“顾副队!我们没在附近看到有谁行凶……”
下一秒,喧哗的汇报人声已经贴近,十几个刑警全部站在了他们二人身旁。
何让尘被顾岩牢牢地抱在怀里,没有再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一声因为受伤的呜咽都没有。
第34章 各怀密刃喑吞真
“有人看见你曾经在这里出现过,罗念慈女士,”孟婳把废井的照片翻开,“你之前去那里做什么?”
罗念慈是前两小时被警察带回分局的,虽然只是匆匆忙忙披了件羊驼大衣,但浑身上下穿戴都难掩贵气,她视线愣愣盯着那张照片,黄金耳钉在光线里晃出光泽:“我那天回老家祭拜,顺便路过。”
孟婳语气较为温和地拆穿:“你祭拜亲人,并不顺路这里,不管是去祭拜还是回来的路上。”
“警察同志,人在祭拜的时候心情肯定是难受的,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漫无目的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路过那口废弃的荒井,这并不犯法吧。”罗念慈神情一直有些呆愣,“我知道那里发现了白骨,整个禾丰县几乎都传开了,女童。”
“罗念慈女士,不要企图撒谎欺骗警察,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是不会贸然抓你来的。”孟婳挑眉给她做了质疑的表情,“你为什么要站在枯井旁边祭拜,烧纸!”
后面的质问宛如当头砸下的闷雷,罗念慈骤然直起身子,浑身止不住地发抖,甚至有些神经质的疯狂摇头,半响才挤出一句话:“我是……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
“我祭拜家人回来,本来心情就不好,走着走着就看见前面有个废弃的枯井,”罗念慈颤抖地拉紧了外套,“那种感觉是很奇怪的,人在看到那样的东西,心里就会冒出一些恐惧的念头,我发现口袋里还有剩下的几张黄纸,我就走过去,点燃丢了进去。”
孟婳把之前小汪身上带出来的黄纸照片摊开:“是这个?”
“对,就是这个,我点燃丢了进去。”罗念慈看着对面的警察问,“祭拜用这些很正常吧,这也犯法吗?”
孟婳反问:“然后呢?你烧完纸之后呢?看向井底了吗?”
——这是个有点游走在诱导界线的询问,稍有不慎就会影响整个一O四白骨案的走向。
在场所有刑警包括单面玻璃后的观察室内,彼此都心知肚明,也都清楚孟婳是想探出罗念慈是不是那个报警人?那个揭发邪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的报警人。
罗念慈摇否定:“没有,丢下燃烧的黄纸,我就走了。”
“几点走的?”孟婳加重语气问。
“四点多,因为还要去送我女儿清清去兴趣班,我结束之后就去砖厂找司机送我回去了。然后就一直在舞蹈室陪着她下课,和那些家长聊天寒暄……”罗念慈努力回忆着自己当天从禾丰县回市区的事情。
坐在孟婳身边的齐哥翻开笔记本,看见上面赫然写着的三个大字【钭元香】,他话锋一转,打断问:“你认知钭元香吗?我们之前查到她是你和你老公一起去过医院孕检。”
这是顾岩事先嘱咐好的审讯技巧,让罗念慈先默认警方抓她来只是询问井底白骨的案件,然后猝不及防地抛出钭元香的事情,让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毕竟黑骨案的身份信息还不是板上钉钉,法医给出的结论是无法确定是否曾经怀孕,而DNA的提取、检测仍要时间。
这种陈年积案侦查起来一定要谨慎小心。
果然罗念慈在听到钭元香名字的时候微微一颤:“你们,你们为什么好端端问这个女人——”
孟婳和齐哥均是沉默地注视着她,耳机里同步传来顾岩的声音【别开口】
安静的讯问室里彷佛被分割出两个空间,罗念慈所处方寸之地氧气好像在迅急速流逝,而她对面的两位警察却面无表情到一种让她倍感压力的程度,终于她语无伦次地开了口:“钭元香,不,不是,祁建宏这样的人找个小三其实很正常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没人对这个观念评价什么。
“钭元香甚至不是我老公第一个小三了,我都不记得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包养的、一夜情的……又或者是像钭元香这种陪伴了很长时间的,如果我每个女人都要去生气,那我岂不是气死了?”
罗念慈慢慢缓和了些许急促的气息,把额前散落的刘海别到耳后,低沉道:“我认识钭元香,那是因为我听过祁建宏给她打电话,说是要一起去医院,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是孕检。”
孟婳眼神慢慢变了,罕见地露出了同情,但很快便调整好问:“你没见过她?”
“没有,”罗念慈点头回答,随后眼神充满期待地看着孟婳,用一种明显的试探语调,“你们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呢?她孩子生下来之后不满足每个月的钱吗?所以找到你们警方了?”
话音落下,像是在空气中无形落劈下一道闪电,连带讯问室单面玻璃外的顾岩和小汪眉心均是一拧。
“这什么意思?”小汪双手挠着头发,下意识喃喃着,“罗念慈以为孩子生下来了?还是说黑骨的身份根本就不是钭元香?”
顾岩透过单面玻璃盯着罗念慈狐疑的面容,表情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齐哥唰唰翻了几页案情资料,面色严肃地回答:“这些事情暂时不方便透露,不过你现在牵扯井底这起案子,你又在案发现场出现过,我们警方会拘留你24小时。”
“好,”罗念慈露出一丝惨笑,随后视线又漂回孟婳的身上,眸底透出一种很奇怪的信念,彷佛能在这个同为女性的警察身上寻找出一些微弱的安全感,她说:“警察同志,之前我老公扩建砖厂,挖出一具尸体你们知道吗?”
孟婳瞳孔猝然放大了。齐哥也是身体一僵,彼此目光在空中短促对碰。
“正面回答。”耳机里同步传来顾岩冷静的音调。
讯问室的二人心下一定,孟婳沉声说:“是。”
罗念慈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似:“当时好像是禾丰县的警察同志喊他去问了些情况,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那具尸体的身份确定了吗?”
孟婳非常锐利地回答:“暂时无可奉告。”
叩叩,耳机里很快传来顾岩两声轻轻敲击,随即吩咐:“你们出来吧。”
齐哥立刻起身离开,顺手关上门。孟婳把记录员的口供整理好走到罗念慈身边,递过去一支笔,说:“在这里写上‘以上笔录我已看过,和我说的相符’然后签上你的名字。”
罗念慈配合地拿过水笔,她字体意外的漂亮,不是简单工整能概括的,应该是年轻就练过书法。
“警察同志,看在你我都是女人的份上,”她突然一边写字一边低声道,“能告诉我,他是砖厂案子的嫌疑人吗?”
孟婳正盯着她签字,足足过了好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是祁建宏。
罗念慈双手呈上口供,微微一笑:“我是真心希望你们能尽快破案,找到砖厂那具人骨的身份。”
“放心。”孟婳眼神稍稍柔和些许但语气凛然地说,“不管什么案子,凶手都逃不掉法律的制裁。”.
齐哥在走廊推开观察室的房门:“你怎么看?顾副队?”
顾岩正在摘耳机,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衬衫,肩上随意搭了件深蓝色制服外套。他自己的外套满是血迹丢在车里——那是因为前面抱着昏迷受伤的何让尘一路送去医院导致的。
“两个案子我总感觉有关联,”齐哥自顾自地回答,“太TM巧合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是,”顾岩长长呼出一口气息,缓缓道,“但是我们哪怕心里已经是重大怀疑也没用,24小时就是我们的极限,一旦超出警方就会违规,井底白骨报警人至今下落不明,砖厂黑骨案连第一埋尸点都还在确定中,而这两个案子,我们甚至连死者身份都还没办法百分百敲定。”
齐哥面色微沉。
“摸排走访重新再来一轮,我不觉得井底的死者是外市的,谁会特地跑到禾丰县杀人再丢尸,就算是人贩子从外地拐卖过来的,也不会养那么大之后杀了。”顾岩起身,若有所思地说,“一定有人撒谎,嫌疑人、甚至有可能在摸排时都有可能存在谎言。”
“好。”
“忙完就早点回去休息,这两个案子是长久战,我先去医院了。”
齐哥正在认真思考案子,数秒后才反应过来什么,看着整理东西的小汪问:“顾副队去医院干吗?”
小汪嘻嘻一笑,刚准备回答,只听一本正经的齐哥质问:“你怎么制服不塞进裤子里?”
“……”小汪心说才不告诉你!抱着资料,哼着歌离开了-
凌晨一点,夜阑人静,都市的繁华霓虹尽数熄灭。
滨湖分局停车场被值班室的灯光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处理好事情的顾岩站在牧马人后备箱把脏了的外套叠好放进袋子里,顺便喊了干洗店明天来取。
他打开储物箱,手指将将抓起一个深灰色外套又放回去了,鬼使神差地拿去旁边的一件黑色棉服——那是很久之前,何让尘给他清洗过的外套。
几乎是指尖触碰到衣服的一瞬间,他就火速抓起穿在了身上,随即走向车头。
“麻烦你们了,我就是给我妈妈送点东西。”
一道男音骤然响起,顾岩正拽开驾驶位置的车门,下意识偏头一看。
好像见过,叫祁……什么来着,名字不太记得了。
顾岩只能隐约记得有那么一个人,之前处理绑架案的时候见过,但是没什么特别大的印象,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出色的外貌条件,在他处理过的众多案件中留下惊鸿一瞥。
是给罗念慈送东西的,他漫不经心地想,这很正常,毕竟是自己亲生妈妈要被拘留24小时。
他刚准备钻进车内离去。小汪惊呼:“哎,这不是顾副队吗?你这是准备去医院了?”
顾岩停在原地“嗯”了声。
祁墨顺着小汪的视线转头,目光却在触及顾岩身上外套的刹那骤然凝固。随即硬生生打量了一圈,最后死死钉在左侧口袋的三角形金属logo上。当那双细长的眼睛再度抬起时,里面盛着明晃晃的惊诧。
这样直白的视线顾岩自然察觉出异常,他平淡地问:“怎么了?”
祁墨嘴唇半张,视线停在顾岩身上。
顾岩净身高至少一米八七,即便是在这样的夜色里穿了一身黑的搭配也能看出优异的身形,相貌更是难掩俊帅,不管从任何一方面来说都是极其吸引人的存在。
祁墨就这样盯着他,就连小汪都感知到有些奇怪了,他终于笑着开口说:“之前绑架案谢谢你救了我和我妹妹。”
顾岩波澜不惊地说:“这是我们警方应该做的。”
“还有……”祁墨故意顿了顿,“小何老师,何让尘,我也很感激他,毕竟当时我被绑匪控制,另一个绑匪准备打伤我妹妹,要不是他帮忙阻止,我妹妹就受伤了呢。”
小汪有些好奇地挠着鼻子。顾岩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祁墨笑意突然加深些许:“他当时肯定受伤了,掌心那里应该留疤了,哎,他本身掌心就有一道旧疤……”
顾岩搭在车门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下。
紧接着只听祁墨带着故意装出的熟稔语调说:“啊,你们应该不知道,毕竟那个地方比较隐蔽,一般人根本就发现不了。”
小汪下意识“哈?”了下:“是吗?何让尘掌心还有疤呢?”
祁墨说:“是啊,很隐秘,在指节尾端处。”
——确实非常隐蔽。顾岩在心里想。
如果不是在很久之前因为案子的关系我曾经抓过何让尘的掌心,近距离端详过,我根本就无法发现。
为什么这个人知道?
像是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扎进胸膛搅动,顾岩只觉得一股无名邪火蹭一下就冒了出来。
但他神情却半点没有显露真实情绪,相反用一种略带挑衅意味的目光直直看向祁墨:“多谢关心,等我下班回家会帮你转达的。”
祁墨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震惊。
顾岩就带着那样的表情拽开车门,坐了进去,缓缓摇下车窗,幽黑的瞳孔透出令人深寒的压迫感,近乎是一字一顿地说:“毕竟何让尘住在我家,跟我同居了。”
紧接着,牧马人发出轰鸣,拐弯驶出滨湖分局大门。后视镜里,祁墨僵立的身影越来越小,就像是黑夜中一个不起眼的晃影.
同一时间,医院。
“你啊,怎么会受伤呢?”贾萱萱坐在椅子上,一脸担忧,“让尘啊,我都快害怕死了,要不是顾岩那小子给我打电话,我都不知道!”
何让尘刚清醒,意识还有些恍惚,努力挣扎起来抓过枕头想靠着,含混地说:“就是个意外车祸。”
贾萱萱起身协助他,一边愤愤地说:“报警抓这个司机!”
少顷何让尘靠在蓬松雪白的枕头上,眼神有些呆愣地望着墙壁。头顶灯光映在他面容上,额角处还贴了医药纱布,可他肤色依旧冷得发白,那是有些病态、疲惫的状态。
“你在想什么呢?”贾萱萱好奇问。
何让尘一直沉默着,数秒后才反问:“我手机呢?”
贾萱萱把床头正在充电的手机一拔递了上去,嘴里还念叨着:“不过话说回来了,那个顾岩的警察确实是不好相处话少的,发个微信就跟打字收费似的,哼!”
“顾警官一开始是这样的,慢慢熟悉就会好很多了。”何让尘解锁手机,先点开邮箱APP,快速删除了两封邮件。
——那是他之前花钱找人修复照片的来往邮件,而每一封邮件里都带了一个附件jpg。他甚至在删除后选择了彻底粉碎回收站。
“一天到晚‘11111’的!不知道我以为我在跟我领导聊天呢!”贾萱萱继续抱怨,“气得我最后一条给他回复了个‘收到’加系统表情,哼哼!”
何让尘不禁眉眼一弯,打趣道:“他确实是个热爱工作的好警察。”
贾萱萱意味深长地“哦~”了声:“你这是拐着弯夸你家顾警官呢、”
“……”
何让尘沉默片刻,随后有些自嘲地说;“他不可能是我家的,而且他现在应该在生我的气。”
贾萱萱疑惑地看着他。
何让尘摸了摸自己额头的纱布,伤口处还在传来阵痛,就像是在一直提醒着他在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说出去的话。
——邬大勇。
他在思绪并不足够镇定的时候说出了这个名字,可是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名字呢?
——警方从未公布过完整的名字,案情通报都是化名!
少顷何让尘神情有些黯然地说:“指不定把我赶出他家都有可能。”
“也不至于吧。”贾萱萱偷偷瞄了眼半遮掩的房门,少顷压低声音说,“他知道井底的人不是何辞盈了?”
何让尘很轻叹了口气:“没有,DNA检测结果没有那么快的,至少一周的时间,而且就算……”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微信,是顾岩发的,时间是在他从紫蓬花园逃走的路上。
是了,在祁墨车里的时候,我给顾警官发微信来着。
【顾警官,我今晚和同学出去玩,晚点回去,你要加班吗?】
【欠你晚饭下次一定哦~】
而最新一条是顾岩引用回复第一条的:
【好,我加班,你结束后到小区跟我说下。】
病房内安静许久,只有偶尔门外的脚步声和人声划过。何让尘盯着手机上的微信内容,每个字眼都像是带着浓烈地灼目感,让他鼻尖发酸,甚至眸底都爬上丝丝亮光。
“让尘?“贾萱萱的手在他眼前晃动,“你脸色好差……是不是伤口疼,我给你喊个医生……“
“不……”何让尘微微摇头,随后把手机锁屏放在床头柜上,“把东西给我吧。”
闻言贾萱萱立马转身去找自己的背包:“嗨,昨天也是突发情况,谁能知道警察突然上门了呢?害的你在我家楼下躲着。”
“没事,查案才是重要的。”
贾萱萱把包里东西掏出来,那是一个黑色收纳袋,造型还是很常见的,很多女孩子都会拿来当化妆包用。
“我给把两个东西都放一起了。”贾萱萱把收纳袋递给何让尘说,“其实你继续放我这里也行,你确定自己带着吗?”
何让尘轻声回答:“嗯。”随后他打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粉色的帽子,但看起来有些旧了,颜色都褪了,甚至有些毛边。
贾萱萱面色沉重地凝视着何让尘,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个小帽子,让这个陈旧的物品暴露在病房明亮的灯光之下,缓缓而清晰地映入病房内二人的眼眸中。
——那是一个儿童帽子,粉色的,上面有一只趴着的小兔子。
第35章 冷讯藏炽情愈烈
医院走廊静悄悄的,叮的一声脆响,顾岩自然压低脚步走出电梯,径直朝着倒数第二间病房走去,可却在经过门口时身形一僵。
他视线望向不远处的窗户,夜色下玻璃像是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自己修长笔挺的身形。
完全就是下意识的举动。
顾岩非常刻意地用了比刚刚还要专业的压脚步技巧,近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窗户前,借着玻璃反射出的模糊影像整理了下头发和衣服。
然后他换了一口气,转身走到病房推开了房门。
“肩膀这里的伤口不是很严重,还好冬天衣服……”
顾岩一进来看到的就是那么一幕——何让尘裸着上半身,盘腿坐在病床上,背对着房门,而医生和贾萱萱站在床边,默契地弯着腰检查他身上的伤口。
但房间里的人在看到顾岩进来的时候,均是齐刷刷看向他、
何让尘率先开口:“顾警官,你怎么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整个上半身转了下,是为了方便更清晰地看见顾岩的表情。但也因为这个需要发力的动作让顾岩非常清晰地看见了他锁骨线条,以及从颈部一路往下的所有露出的肌肤。
“有些事问你。”顾岩语气异常平淡地说,然后他双手交叉胸前,阔步走到床尾处站着,垂着头盯着地板。
何让尘听着他的语调,看着他此刻的动作,心里不由泛起不安还有一丝异样的焦虑:“好,我马上就好。”
顾岩头也不抬地“嗯”了声。
“他怎么了?生气了?”贾萱萱耳语似地问。
何让尘无奈一笑,随即转过身子低声道:“没事,你先回去,到家记得说下,也很晚了。”
贾萱萱撇了撇嘴:“晚?我不如再这多呆一会,楼下早餐车就出摊了,我直接买份灌汤包当早餐吃了。”
嘴上虽然那么说,她还是拎着包准备离开了,而且在经过顾岩时,企图偷摸观察一下这人的表情,但没用,只能瞥见一张冷淡的侧脸。
但如果贾萱萱胆子大一点多停留几秒认真观察,就能发现顾岩其实有好几次不自然的喉结滑动。
“你额头的伤口虽然不大,但比较深,”医生认真说,“确保伤口周围保持清洁,避免感染……”
何让尘有些敷衍地应着:“好的,我会注意的。”
他其实一直在想顾岩等下会问什么呢?自己要怎么回答呢?
病房里轻声回荡着医生的嘱咐,何让尘一边应和一边下床抓起病服穿着,因为脑子一直在想事情,导致穿衣服的速度有些缓慢。
顾岩垂落的视线自然抬了起来,他看着何让尘把抬手穿过上衣,目光追随着那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弄扣子的动作,一直到最后一颗结束时,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继续往下移动……
何让尘的身高约莫一米七八,在男性中算不得特别高挑,但身材比例非常好,腿很长,乍一看会让人误会有一米八。腰线上的肌肉紧致而削薄,尤其上半身赤裸时,不管从哪个角度望去,那完美的线条与肤色勾勒出的轮廓会产生一种特殊的凌厉美感,令人瞩目屏息。
“谢谢医生,麻烦您了。”
医生微笑回应后拿着东西便和护士离开了。
房门关上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微的动静,但却在此刻病房内像是被无限放大似,何让尘就那么站在那里注视着顾岩。
彼此沉默对视。
最终还是顾岩开口:“你回床上躺着吧。”
但何让尘没有动,缓缓地问:“你是来审讯我的吗?”
“严格意义不算是。”
“那是……”
顾岩一个阔步向前,把他按回病床上。
他拿过一个枕头放好,让何让尘能舒服地靠着,又把被子拽过来盖在何让尘的腿上,随后又抓着被子边准备往上扯一扯,低声吩咐:“自己拿着,把肚子盖上。”
“……顾警官。”
“你有什么想主动跟我说的吗?”顾岩站在床边,由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已经是深夜了,窗外天色漆黑,病房也只开了一盏灯,其余地方皆黯淡无光,只有这一小块区域亮着。
何让尘就那么昂头,带着不知所措的试探性眼神看着顾岩,灯光把他额头贴着的纱布映的格外清晰,甚至能看见边缘渗出的血迹。
“你问吧,”他没什么底气地说,“你想问我什么呢?”
顾岩瞳孔微动,缓缓坐在床边,看着对面的人。
是啊,我想问什么?他在想。
这真的是太罕见了,那么久的职业生涯,从未在审讯过程中犹豫不定,也总是事先准备好审讯手段,此刻却不知道自己内心到底想问什么。
——又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我应该先抛出脑海里的质问你,还是心里的那个疑惑询问你呢?
在思想摇摆不定时,顾岩目光落在何让尘额头上的纱布,他终于开口,强迫自己用平稳冷静的语调:“你是不是……”
“对不起!”何让尘打断他,“顾警官,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顾岩眉角一挑。
何让尘身体前倾,靠近了顾岩,双手紧紧地捏着被子说:“邬大勇的名字我早就知道,在那天晚上就知道了,就是你带我去现场的那天。”
顾岩敏感地问:“当时在拳击馆你就知道了?”
“不,”何让尘轻微摇了摇头,“是我回去才想起来的,我曾经在祁建宏家里听过他打电话说过,他和邬大勇吵架,什么投资开一个拳击馆,我才知道这个名字的。”
顾岩表情没有任何起伏,他之前就已经听何让尘说过去给祁清做家教的真实理由,那么偷听电话这倒也很正常。
“我当时其实特别想给你发个微信的,”何让尘低声说,“但是你已经查到拳击馆了,调查出背后法人这些肯定非常快,我说与不说没有什么意义了,而且……”
顾岩打断他后面的话:“而且你当时并不完全信任我,或者换个说辞,我,你口中的顾警官其实和滨湖分局的每个警察都一样,信任是人性本能所产生的,但这样的程度不足以让你交心,完全信赖。”
他这段话语气非常笃定,听不出丝毫试探、询问的意味。但那瞬间他目光却紧紧地锁在何让尘脸上,似乎调动了所有职业技巧的洞察力,想从那张苍白病态的面容变化里找出自己想要的……
——他想透过面部表情得到一个质疑、否定的答案。
但出乎意料的是,何让尘只是呆愣地迸出一个“哈?”
顾岩呼吸有些放缓。
何让尘下意识松开捏着被子的手,食指戳了戳顾岩的手臂:“顾警官,你是不是查案子太累了?怎么会有那么荒谬的想法……或者换个说辞,嗯?推理?”
“……”
“你在我心里当然和别的警察不一样了,”何让尘拿过背后的枕头放在腿上垫着,“我也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知道你肯定生气了,你要赶我走的话……”
顾岩打断问:“赶你走?”
何让尘小声说:“对啊,你刚进来的时候表情那么沉重,肯定是在生我气吧。”
“我刚进来的表情那是……”顾岩欲言又止地顿了下,才开口道,“对,你在案子中隐瞒我,我当然会生气。所以你不仅不能从我家离开,你还要……”
何让尘有些心虚地问:“我还要怎样?”
他们两人的距离非常近,顾岩坐在病床沿,目光从何让尘微张的双唇、浅色的瞳孔上来回逡巡,故作认真地说:“还要长期住下去,我什么时候说你可以走了,你才能走。”
何让尘当时就愣住了,下意识问:“这……这算是‘拘留’嫌疑人吗?”
“——嫌疑?”顾岩轻轻抓住他的下颚往上一抬,“如果我真的要审讯你,跟你走流程,你车祸受伤时我就不会提醒你不能在我同僚面前说话,现在来医院的人也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你明白吗?”
空气忽然变得有些紧绷,只能听见彼此呼吸压抑起伏,何让尘搭在枕头上的手指握紧到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服软似嘶哑道:“……顾警官,我错了,我都听你的。”
顾岩不动声色地松手,坐直了身板:“那个摩托车的车牌号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何让尘摇了摇头,“一点印象都没有,太突然了,估计是哪个炸街的飙车党吧,撞了人直接就跑了。”
顾岩沉沉“嗯”了声,继续追问:“你昨晚去找同学玩是骗我的吧,你其实是去祁建宏家里找线索。”
“对,昨天放学祁墨来学校找我,说是祁清的学习有些问题,我不管对祁建宏有多恨,祁清这个小女孩是很好、很单纯的孩子,”何让尘说着有些自嘲地笑了下,“但我却不是单纯地补课,我想找机会找到关于我姐姐的线索,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也好,想来也是意外,能发现那个境外汇款单。”
——祁墨。
这个名字像是一个炮仗似丢进顾岩心里,把他好不容易遏抑、压制的邪火轰一下炸开。
顾岩自小就强行逼迫自己养成了冷静、克制的性格,但其实他这样强大的面具下埋伏的是一股异常执拗的情绪。而在今晚深夜短短的几个小时内,他思绪罕见地有些错杂,彷佛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问不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何让尘见他沉默不语,不明就以地问:“怎么了?”
顾岩依旧没吭声,少顷起身走到床头柜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何让尘,他自己却站在原地,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何让尘脸上,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纹丝不动。
何让尘也仰头看着顾岩,双手捧着杯子,低声唤了句:“顾警官?”
这个姿势让灯光正面打在他脸庞上,在这样的光线角度下,衬得他原本偏浅的瞳孔像是琥珀色的琉璃。
“何让尘,”足足过了十几秒的时间,顾岩才沉声问,“你还记得之前在那个破旧花店的事吗?”
何让尘没想到会突然问这个事情,有些错愕,琢磨着顾岩或许还是在纠结绑架案的事情,他想了想喝了一大口温水,然后把被子一掀,起身说:“记得。”
“当时你跟我说我是第一个,第一个说你瞳孔颜色的人。”顾岩喉结上下一滑,“你还说,因为从来没有人离你那么近。”
何让尘肯定地点头:“嗯!”
顾岩向前逼近半步,将彼此距离缩短到鼻尖都几乎贴近的程度。他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这个没有骗我,对吧?“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语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何让尘眼睫颤了颤,随即不禁笑了起来,眉眼浮现出好看的弧度:“对。”然后他比了个发誓的手势,打趣道,“我对灯发誓,我从来没有主动让别人离我那么近过。”
——我从来没有主动让别人离我那么近过。
虽然和最初在花店的说辞不一样,但这句话却像是被渲染上一层更浓烈、微妙的感觉。
顾岩心底最深处被重重地戳了下,眸底不自觉蕴出笑意:“我相信你。”
“我也是。”何让尘轻声说。
“嗯?”
“我也相信你……”何让尘说着把举起的手指垂在身侧,在无人发觉的角落,用力攥紧,彷佛是在偷偷给自己灌输某种力量,让自己能有勇气说出后面的话:
“就算你抛开这个职业身份,只是顾岩,你在我心里也是不一样的……你怎么会和你那些同僚一样呢?我很信任你,绝对不仅仅因为你是顾警官啊。”
病房灯光把彼此对视的身形斜斜投射在墙壁上,被角度扭成一道亲密贴合的剪影。
顾岩眼底笑意蔓延开来,少顷他伸手,指尖轻轻抚过何让尘额角的纱布:
“汇款单的事情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好。”
“你早点把伤口养好,然后跟我去查案。”
何让尘难以置信地:“啊?”
“身为案件的知情人,我会帮你申请跟着我们一起查案,但是一些规矩、流程你必须要遵守。”顾岩故意顿了顿,嗓音里带了不易发觉的戏谑,“比如你要跟着我,一直……一直跟在我身边。”
何让尘喜形于色喊道:“好!”
但下一秒便猛地意识到是在医院,立即捂住嘴巴。他半掩着唇凑近,温热的吐息带着笑意落在顾岩耳畔:
“——好啊,我肯定跟着你。”
第36章 悯默尘事难窥晓
几日后。
雪花纷纷扬从庐阳市上空飘落而下,冰冷的寒意爬上滨湖分局大楼走廊的窗户,留下一圈圈白茫茫的雾气。
走廊里法医室大门紧闭,一具漆黑的成年女性人骨整齐摆放在解剖台上,一旁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透明证物袋,里面装了很少的泥土,陆法医摘着手套略微偏头对一旁的夏主任叙述什么:夏主任自从前段时间从市局调过来协助就没回去过,加班加点检测泥土,硬生生熬出了黑眼圈。
叩叩,门被敲了几下。
“阿嚏——”紧闭的房门刚被推开,小汪的喷嚏声就响了起来。
陆法医立马开口指责:“哎哎哎,可不能在我这里乱打喷嚏啊,我这工作还没收尾呢!”
小汪吓得噔噔噔往后退了几步,顾岩面色严肃地越过他走进法医室,开门见山地说:“夏主任,你发我的报告我已经看过了。”
“哼,这不怪我,我已经尽力了!”夏主任点了点自己的黑眼圈,“你看看,这都是工伤!你要给我申请补贴的,找你舅舅申请。”
顾岩看了眼架子上的证物袋,又看了几秒漆黑人骨,没正面回应夏主任的补贴申请,而是讨论案子说:“蒋磊在工人口中挖出尸体的地方带回来的所有泥土你都检测了,泥土里全部含有高岭土和氧化铁混合颗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