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鬼也都跟着道起了谢,周一摆摆手,离开了乱坟岗,半刻钟后再出现的时候,手里多了一罐酒。
她将酒放在了地上,拔开酒塞,对周围朵朵鬼火下的鬼说:“酒就放在这里了,你们自便。”
她走了出来,围聚在附近的群鬼便迫不及待扑了上去,围在酒罐旁边,闭着眼睛,一副醺醺然的样子。
酒味飘散,便是葛牛儿都没忍住,跑到最外面去嗅闻。
“呜呜呜,呜呜呜——”
闻着闻着,不知道是哪个鬼竟哭了起来,一鬼哭,群鬼也跟着啜泣,幽幽的呜咽声飘荡在乱坟岗上空。
周一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老妇:“你不去吗?”
老妇:“这几日闻得多了,便不跟他们抢了。”
她看着群鬼,叹了口气,说:“你莫跟他们计较,他们就是太久没有尝到滋味了。”
“做鬼,没意思啊。”
周一嗯了一声,问她:“既如此,为何他们还停留在此做鬼,可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老妇摇头:“我们这些老鬼哪里有什么心愿。”
周一不解:“既心中没有执念,为何还在做鬼?”
她看向站在鬼群外围的少年葛牛儿,他的执念当是学会那诗了,现在已经学会了,可他看起来半点没有要消散的意思。
明明熊明聪和韩林二鬼在心愿已了之后都离去了。
听到她的话,老妇茫然:“不做鬼还能怎么样呢?有些鬼运气好,没多久就能死了,还有些活着时运道差的,死了都没人收尸,以前还笑话人家,现在看,那才是好的,晒上几日,自然就死了。可我们这些老鬼,埋在地里,越老越是不死,我们也不知该怎么办啊。”
她看着群鬼:“便是想去晒晒太阳,白日里竟像是昏死过去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到了黄昏才能醒来,那时候的太阳,对我们也没什么用了。”
她叹了口气,拄着拐杖慢吞吞走了。
周一目送她远去,再看看沉浸在酒气中的群鬼,转身一步步走到了大坑旁,看向里面,白骨横陈,最上面有一具尸身,已经腐烂,看不出相貌了。
一丝炁从她手中离开,化为地炁,入了地面,在附近梭巡。
一处又一处,终于,她停了下来,通过炁,她在地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木匣,对抗之后,入了木匣中,里面果然是一块玉符。
竟真是如此,在方才看到此处异常消散的时候,她心中就隐有猜测,这里是否跟宋家的阵法有关。
毕竟昨夜她破了阵法,今夜这里的异常就消散了,且这里还是宋家惯用的杀人抛尸处。
她看向天上皎洁的明月,看到了熟悉的块块暗色,这是月海,是月亮上的大块平原。
“你……你们怎么了?”
远处传来惊慌的喊声,周一收回视线,赶了过去,便见到原本拥挤的酒罐旁此刻竟然少了好些鬼,一个鬼伸着脖子,正陶醉地吸着酒气,他的鬼身却从脚开始溃散,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腰部,他身旁的鬼见到了,说:“你要死了。”
那个鬼才终于睁开眼睛,看了眼自己,又看看身边的鬼,说:“你也是。”
于是两个鬼又闭上了眼睛,沉醉在酒气中消散于无形。
一个鬼接着一个鬼的消散,葛牛儿吓坏了,跑到了周一身旁,“你的酒,他们闻了你的酒,现在都死了!”
周一摇头,说:“不是我的酒,是这里的阵完全破了。”
葛牛儿听不懂,很慌乱:“怎么办?我也要死了吗?!”
周一看向他:“你本来就已经死了,难道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葛牛儿愣住了,他有些茫然,“我想学诗,对,我已经学会了。”
他的眼珠转动,看到了周一,眼中流出眼泪:“可是……我不想死啊,我本来就没有活多久,为什么成了鬼之后还会死啊?我不想死,我好怕!”
他抱紧了自己,呢喃着:“我真的好怕,他们杀了我爹,杀了我娘,杀了我,好痛,我好痛,我好怕!”
周一上前一步,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说:“别怕,每个人都会死的,你只是走在了每个人都会走的那条路上,你看他们,他们在陪着你呢。”
老鬼转头看了过来,冲葛牛儿招招手,说:“小鬼过来吧,老鬼我陪着你。”
葛牛儿吸着鼻子走了过去,老鬼拉了他一把,将他拥入怀中,说:“都死了十年了,竟还是这般胆小,别怕了,死有什么可怕的,闭上眼睛,走了。”
话音落下,葛牛儿的身形消散在了老鬼怀中,老鬼看向周一,说:“后生,多谢了!”
他看向天空,笑了起来:“我终于可以活了!”
于是老鬼也离去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幽绿的乱坟岗暗了下来,褐色的酒罐旁空空荡荡,笃笃,是拐杖拄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周一扭头看去,老妇走了过来。
她真的很老,弓着背,像是背负了一座山一般,她幽幽叹道:“走了,都走了。”
她走到了酒罐旁,吸了口气,“真香啊!”
她闭着眼睛说:“四十年前,有个道士来了这里,他在各处埋了些东西下去,当夜还将好多鬼都抓走了,我很害怕,就躲了起来,那个道士果真没有抓我,还有四个鬼跟我一样,我们以为我们躲过去了。”
她睁开眼,眼中是一片浑浊,她的脚已经开始模糊了,看着周一说:“你说,他是真的没有发现我们吗?”
周一:“我不知道。”
老妇的小腿消失了,她说:“可是我们五个的坟下面都埋着他的东西啊。”
她突然流下了泪水,看着周一,“你们这些道士,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为什么要对付我们这些没本事的穷人啊,我们活着的时候都已经那么苦了,为什么死了还要被人当物件一样用啊?”
“我在这里四十年了,我儿子死了,我女儿也死了,可我还是活着,还是要看着,我想跟他们一起走的,可我走不了!”
“你说,四十年前我就被他抓走,是不是还会好一些?”
周一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妇的腰已经不见了,她的情绪平复了下来,“好在,我终于可以走了。”
她没有再看周一,视线落在了虚无处,呢喃道:“让我死吧,不要让我活了,我不想再活了。”
乱坟岗彻底安静了下来,周一沉默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她终于动了。
她走到了一个坟堆前,坟前放着一个褐色酒罐,一丝炁入了坟墓中,里面只有些残存的碎骨,再往下,是一个木匣。
周一吐了口气,炁散开,将此处所有木匣寻出、破坏,她转身离开,入了城中,再到了常青坊,白日救人的时候,时间紧,所以没有顾及更多,这次,她细细地搜寻,在这里亦寻出了五个木匣,皆埋在地中。
宋家、常青坊、乱坟岗,原来都在同一阵中。
她走在郁山县的街道上,心中发沉,思绪纷杂,她在想那个道士是谁,既能布下这等阵法,必然是个修为不俗的人,为何要无端助宋家做这样的事情?
她心中隐约觉得有何处不妥,细细想来,却又抓不到那个线头。
她去了田大勇和乌东家,好在二人还活着,白日里为他们补的那丝炁并未消耗多少,看样子,他们吃了东西之后,身体在缓慢地恢复了。
二人也算幸运,否则,若是没了气,她也是没有办法的。
她的炁能暂缓二人炁的消散,却没办法让人死而复生,更不能长时间为人续命。
离开乌东家,她朝着客栈走去,夜晚的小县城一片寂静,寒风凛凛,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犬吠。
周一突然停了下来,她的炁既然无法为田、乌二人长时间续命,那宋承祖又是如何能靠着荏油中的炁一次次续命的?
“道长!”
幽幽的声音顺着风声入耳,周一扭头看去,许小花和张巧儿站在街头,许小花手中拿着一个东西,说:“道长,我这里有个东西想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