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0.5
这道赐婚圣旨毫无征兆,尉迟府在下午就得到了消息,可与尚阳宫最近的东宫里,弘凌却是最后知道的。
宣读圣旨之日的清晨,辰时三刻,弘凌已在祥云榻上昏睡了两日。
榻前施了一宿银针的侍医才收了针,一旁有眼色的青袍内监二人立刻上前,喂药、盖被子。
江广在一旁立着,他二十出头,和李生路一般大,不过李生路脸白,他脸晒得黑。
江广盯着宫人们伺候生怕有差池。
弘凌在黑底金色云纹的缎被下沉睡着,虽昏迷不醒,身上却也隐隐散发着股生人勿近的冷意,这是在大漠战场上养成的习惯,那处地方随时都可能被敌人偷袭,没了性命。
门“吱呀”一开进来个人,一个魁梧粗犷却眉目狡猾的武官,一个秀气、古铜色皮肤的刀疤脸书生。
前者是冯廉,时任东卫尉,后者是兆秀,现在暂时卸任、在暗中做事。
冯廉大刀朝床榻的方向一抖,小声问江广:“殿下怎么样?换成施针效果如何?”
江广凝眉摇摇头答:“还是不太好,不过侍医说晚上能醒来。”
冯廉怒叹了口气道:“唉,都怪我,当时就该不顾一切,和锦月夫人一起找皇孙,不然也不会让锦月夫人憎恨太子了。现在皇帝趁火打劫、落井下石,将锦月夫人赐婚尚阳宫,这不是故意火上浇油吗!”
兆秀摇着黑羽扇,凝眉想了想道:“皇帝此举,是意在诛心啊。”
“就看太子殿下如何处置此事,若是抢夺回来,难免再落人口实。重蹈当年的恶名。”
当年长安城便盛传,四皇子弘凌如生母一般插足了萧家千金和五皇子的婚事,若是太子这次抢回锦月,便真坐实了。一个行事荒唐的储君,总容易被朝臣诟病的。
东宫外部刀枪不入、皇帝不敢擅自动手,就从心上补一刀,既是成全了尚阳宫,又是对太子的沉重打击。
锦月好歹似尉迟云山亲自承认的女儿,若能入尚阳宫,也是可以平衡些势力。
深夜时,弘凌从床榻上幽幽转醒。
昏暗寝殿中,只点着一盏油灯。
江广哆哆嗦嗦将清晨皇帝赐婚圣旨之事禀告了清楚。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弘凌平静地听完了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只说——
“本宫知道了,下去吧。”
江广意外得不禁抬眼打量弘凌,这,不该是这样的反应啊。
“殿下,要不……咱们将锦月夫人抢回来!”
弘凌起身取了披风。
“本宫自有分寸。”
而后他大步出了寝殿。
江广正在狐疑太子为何如此平静,才发现方才太子坐的床榻边,楠木榻沿已经被捏出了个五指形的粉末。
看来,并不“平静”。
不过也幸好,至少太子知道生气、能感觉的愤怒了,也好过前几日关在凌霄殿中神智不清,连喜怒哀乐都感受不到的好。
这样一个心怀野心的储君,若有朝一日成了疯子、傻子,那真是巨大的讽刺和痛苦啊,比身体残废了还难受吧……
江广正思量着,便听殿外刀疤书生兆秀进来,摇着羽扇道:“还愣着做什么,太子殿下方才已下了命令,肃清东宫,还不速速地办!”
“肃……肃清东宫?”江广微微吃惊。
*
夜晚的尚阳宫的无比安静,深秋的夜晚,更深露重,屋外传来梧桐叶簌簌随风落下的声音,尽管很细小,却在锦月的耳朵里无比清晰。
三更了,她却还睡不着,捧着孩子曾经穿的小鞋子,麻木地湿着眼睛出神,过了一阵又小心地如捧在胸口,如至宝一般。
窗外缺月西斜,透过窗棂印在锦月眼中,照亮锦月森冷的目光。
“小黎,娘亲很快……就会让这些坏人给你偿命。黄泉路上,你慢些走……”
那张白纸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在清晰地印在脑海中。
她已经为这些人编好顺序了!让他们一个一个,下黄泉!
去陪她的小黎。
门无声而开,一道长影被月色从门口拉长,投射到屋中,锦月冷目盯去。
“事到而今,你还来干什么。”
门口出的男人浴着露气和月光,双手在袖下收紧:“锦儿。”
“别这样叫我,我恶心。”锦月冷声打断,撇开视线,似一个眼神也不想再在他身上停留了。
弘凌低声沉沉道:“小黎的事是我考虑不周,你要恨我怨我,我都没有怨言。但这次婚事,我希望你再考虑清楚,弘允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锦月猛地回头看来,眼神是弘凌从未看过的陌生和冷厉。
“他给不了,难道你就能给吗!”
“是,我可以给。”
锦月止不住冷笑连连,“秦弘凌你脑子是不是疯了?那个爱你的孩子已经为了你东宫的安宁和宏图死了,我已经没有理由再呆在你身边了,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吗?”
疯了,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弘凌不住眼睛有些闪烁,手指微微蜷缩的动作泄露了些许忐忑。
他疯了吗。
有时,他也不确定自己脑子是不是清楚。
锦月:“别忘了,你也是害死小黎的凶手之一!”
“是……我也是,凶手之一……我作为父亲,没有保护好小黎。是我的错……”弘凌只觉胸口堵得难以呼吸,脑子又开始天旋地转起来。“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补偿你……”
锦月不想再看他一眼,背过身去只拿个冷冷的背影给他看,齿缝里迸出几个字——
“滚!”
随着这个字,弘凌的呼吸突然乱了几拍,面色却还保持着平静:“你可以恨我,也可以从此与我恩断义绝。但你入尚阳宫是跳入火坑。”
他顿了顿,“弘允迟早会败在我手里,你跟着他必定性命难全,我可以,现在送你出宫。”
“太子好大的口气,你便这么有把握将我打倒?”门外突然传来弘允的声音。
竟是弘允突然来了,锦月很是意外,也有些歉疚,虽不是她故意,但确实又和弘凌见面了,只怕他会误会。
思及此处,锦月又对弘凌远离了几步。弘凌看在眼里,眸光有些闪烁,他看锦月的目光被弘允一挡,两人站在一处,和他对立着。
“五皇弟不信,便走着瞧吧。”
弘凌说罢转身,又顿了顿回眸,余光朝锦月投来。“虽圣旨赐婚,但婚期还有一个月,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送你出宫去安全的地方。”
“呵!”锦月冷笑了声,挽住弘允的胳膊,勾起笑意斜睨弘凌:“谁说我后悔?我此生从未后悔过任何事,除了当年瞎了眼、认识你!”
弘凌渐渐脸色雪白转青,紧咬得牙齿咯咯作响,半晌,才用极低的声音说:
“你……后悔?”
“我恨不能此生都未遇见过你!”
“……”弘凌目光不住闪烁,沉得如寒潭。站在一起、亲昵挽手的两人仿佛一根刺扎在心口。
沉着步子,弘凌大步走远。
弘凌消失不见了好一会儿,锦月还紧咬着牙、目光如炬,沉静在痛恨之中,弘允不由放柔了声音:“你预备将我的手臂掐到什么时候?”
锦月蓦地从沉思中回神,却也未反应过来。
弘允轻拍了拍她手:“虽然我手臂肌肉多不怕痛,但硌坏了你手指头我会自责。”
锦月才忙放开。“抱歉,我……我一时走神没注意。”
弘允的目光突然有些热起来,瞧得锦月有些不自在地低首。
“你刚才说不后悔嫁给我,可是认真的?”
锦月心中微微有些心虚,而后一想,却也放了平和,抬眸来:
“是,我不后悔。你对我这么许多的照顾,我只怕这辈子也报答不完。连动物都知道报恩,我又怎能出尔反尔让你难堪。”
“但比起难堪,我更不想让你难受。所以你不用顾忌我,后悔了也可以告诉我。”
一个十年如一日、无条件对你好的人,如何让你不感动、不感激,如何能忍心伤害他。
锦月抬眸来:“谢谢你,给我找个身份。我现在只想为萧家爹娘和娘亲、小黎报仇。只不过你明明可以娶更好的女子,我却为了报仇而耽误了你……我实在亏欠了你太多。”
“我从十二岁初次懂得男女之事开始,就想娶你,所以我甘之如饴。”弘允轻轻一笑。“再说,等你报了仇还不想当这个皇子妃,咱们和离便是。到时你若有看得上的好男子,我便再给你找个好人家,把你嫁过去。若没有看得上的,便在长安城找一处宅子,安定地住下来。”
他目光落在锦月还平坦的小腹上。“虽然小黎被上天收了回去,但上天又赐予了你新的生命。”他蹲下身轻轻贴在锦月腰带上闭上眼睛:“好期待,好期待当爹爹的感觉……”
他抬起清俊的脸:“一定和你一样,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锦月越发不能接口,心中无比歉疚。“我实在欠你太多对不住。”
弘允仰视锦月瘦削的尖下巴,将她愧疚之色尽收眼底,道:“我不是弘凌,不会钻牛角尖。到时你与我和离之后,我可以再纳妃子良娣,你耽误不了我。”
闻言,锦月才稍微释然了些,皇子娶妃纳妾确实容易。
“好,那我便借你这个尚阳宫,为虎作伥一阵子。”
弘允:“任你‘作’,只要你高兴……”
弘允说罢,不由想起方才弘凌离开时的痛苦模样,勾了勾唇角——真是矛盾的男人,明明该是个狠辣冷酷的人,却偏偏生了个敏感的心,这就注定他一辈子痛苦。
**
皇帝赐婚尉迟家新找回的“大小姐”尉迟锦月的第二日,东宫便有了动作。不过却不是冲入尚阳宫抢人,而是将东宫所有姬妾都打入了东宫思过殿。
一个不剩!
八个姬妾全数居住在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倒是各自都不再勾心斗角了,拧成了股绳,关着门在屋子里说东说西讨论。
不过,唯有一人,不在里头——映玉。
映玉与姜雉主仆二人,在门外走过听见里头说——
“说来说去都怪那尉迟锦月母子,她自己运气不好、养不大孩子,关我们什么事啊!”
“可不是嘛,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太子皇孙没了,尉迟锦月责怪太子,太子心灰意冷更不想再看咱们了,才将咱们打入冷宫。”
“不过说起来也是奇怪,好端端的一个孩子怎么会跑到掖庭宫旁的冷宫去,还给掉井里了,我看……说不定有人在背后……”
这声音低下去。
门外,映玉听到此处倒抽凉气,脸色惨白得没有血色,忙要走,可不小心竟踩了裙子、眼看要摔倒,姜雉忙扶住她,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门。
虚掩着的门立时吱嘎一声开了个大缝隙,将里头说小话的姬妾吓了一跳,见是映玉,个个都白了白脸,没有好脸色。李良娣被映玉主仆指正推太子皇孙之事在她们之中说道了好多次,是以,映玉已经被她们集体排挤在外。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萧昭训。怎么,你陷害死了李良娣不够,现在又来偷听我们说话,又想和太子殿下想告谁的状呢!”
说话的是周良媛,这个是刚才怀疑孩子如何掉井里去的女子,映玉匆匆瞥了她眼没有回击。姜雉回道:“李良娣居心叵测,谋害皇孙,她的下场与我们夫人可没有关系!”
说罢,姜雉便扶白着脸的映玉离开。
离开时还听见里头有人说“我怎么看小萧昭训有些心虚的样子”,映玉更是紧张。
直到回到房中,映玉才捂着大口的喘息,秀白孱弱的巴掌脸上,满目焦急的眼泪:
“姜姑姑,这可怎么办呀。她们……”
“二小姐不必在意,她们也就是胡说八道罢了。”姜雉道。
“可我这几日总是梦见小黎爬到床前来指着我说,‘映玉姨姨,你为什么要害死我’,我这心里,好慌……”
姜雉却拍拍她手:“不怕,动手的又不是咱们,咱们也不过是和六皇子妃通了个信儿,事儿都是她利用尉迟府干的,可不关咱们的事。”
映玉才稍微冷静了些:“你说得是,咱们也不过匿名送信儿给杨曼云提了提这主意罢了。不过,没想到杨曼云竟然和尉迟府的人这样要好。凶手是尉迟府的人,这倒是令我十分意外!”
快意地一声冷笑,姜雉说不出的舒坦:“可不是吗?姓尉迟的都没几个好东西,让他们窝里反、狗咬狗,才最好!咱们这回可算是为萧家报了一大仇。等一日二小姐地位再高些,咱们再利用这把柄,把这事儿捅出来,尉迟府谋害皇孙,够他们抄家灭门的!”
映玉心中却不安,手紧紧绞着手绢儿:“可是姐姐……”
她抿了抿微微发白的唇,“我是说尉迟锦月,她若知道,定不会放过我的。没想到她都和太子生了孩子了,五皇子还要娶她。”
“这些男人怎么就为了这么个女人脑子发热。我冰清玉洁,太子却对我……”
映玉看屋中简陋、青灯照壁,不禁心中泛酸,“却对我如此不屑一顾。”
说罢,映玉拿了白绢伤心拭泪。她本长相柔美、孱弱,而下哭得更是我见犹怜。
姜雉轻轻抚慰:“二小姐不着急,太子难不成还能一辈子当鳏夫了?尉迟锦月母子已经不在了,他迟早会接纳二小姐的……”
映玉白瘦的手指紧攥手帕,咬着贝齿眼中也多了些坚定,温柔的声音决绝道:
“姑姑说得对!左右现在我已经不可能和姐姐走到一起,迟早都得当敌人,我也不必顾着她,而对太子畏手畏脚……”
姜雉听闻映玉不再顾忌锦月,一喜:“那便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二小姐温柔貌美,男人最喜欢温柔如水的女子……”
**
皇帝赐婚的圣旨虽然下了,但婚期还得一个月,毕竟弘允是皇后的唯一嫡皇子,若不是十里红妆、普天同庆的架势,那便是扫了皇家威严。
所以这一月用来准备婚礼。
在这一月期间,按祖制规矩,锦月应住在自己府邸,毕竟还未嫁入尚阳宫,而下长久呆在那处既让人笑话又惹非议。
是以,今日一早,锦月便粗略收拾了一番,乘着马车出宫。
马车得得得地行起来,踏在青石铺就的路上,一侧是高高的巍峨宫墙,宫墙尽头是越来越近的厚重宫门,亮光从宫门里透过来,那处拿着红缨银枪的守卫兵,被亮光晕得有些模糊。
锦月手中紧紧捧着装有儿子衣裳和鞋子的布囊,紧咬着牙盯着那宫门,泪水将燃着仇恨的黑眸洗得越发明亮。
又是这条细长的甬道,她走了无数次,可是这一次的心情却不同了。沉重,决绝,从未有过的力量在身体里躁动恨不能找个口喷薄出来!
锦月紧紧攥着孩子的小鞋,咬碎了一口贝齿。尉迟府,上官氏,你们等着吧……
宫门移近了。
锦月正恨恨出神,忽地看见宫门口那抹浅绿色,仿佛是这枯槁的深秋中唯一让她感受到生命的颜色。
“香璇。”锦月吃惊。
香璇正背着包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闻言欣喜地抬起眼睛,上前。
“锦月姐姐,我等你好久了。”
“你……”锦月看了眼她肩上背着的行囊,严肃道,“你可想好了?若跟着我,恐怕日子不一定好过。”
香璇和映玉一般,都是孱弱病多的女子,却比映玉外向一些。
她红着眼睛摇摇头。“我离乡千里,这在长安里,只有姐姐是我亲人,不管往后什么日子。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也都不怕了。只是……”
她抿了抿唇有些小心地问:“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给姐姐带来麻烦,我这身子也一直病多……”
锦月朝她伸手。
香璇含泪而笑,握住锦月的手,上了马车。
“往后姐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回尉迟府也派了人来宫门口接,能不来接吗?一月之后锦月便是五皇子妃,唯一的嫡皇子妃,和未来太子妃平起平坐的人,尉迟家面子上是如何也不敢拂的。
可到了尉迟府门口,来迎接的只有尉迟云山和管家,不见上官氏母女。
马车刚停下,尉迟云山边上前来,叹了口气随口对管家道:“让人将马匹牵着下去喂粮。”才对锦月面无表情地说,“一路风尘,累了吧,进府吧。”
说罢他便率先进府,一副官老爷上级的样子,也不等锦月一起走。
香璇握了握锦月的手,怕锦月难过。
锦月却无动于衷,根本不在乎尉迟云山的冷淡,只是细看之下才能看见她唇角有冷笑,盯着尉迟云山的眼神如寒冰,许久,竟笑了出来——
“咱们也走吧香璇,这一个月可要在这府上度过了。”
香璇嗯了声,与锦月一同头也不回地进府中,身后跟着尚阳宫带来的两个男护卫,行魏和浅荇。
进了府,在堂屋外,尉迟云山便回身来,打量了锦月和母亲白氏相似的容貌,道:“就当是自己家,自己随便些,不必拘礼!”
他声音洪亮,面容也如对普通的平民百姓,有种居高临下,毫无父女间的亲情感。
锦月眼皮挑了挑:“就当?”轻呵了声笑,“看来尉迟太尉没将我当做骨肉看。”
“……”尉迟云山被说中心思,不由凝了凝眉头,他本是因为太子情面才被迫认了这个女儿,这几日听家中妻妾说锦月身份有疑,指不定是谁的孩子,他虽将信将疑却也心中生出抵触。不过被当面点破,也是有些拂面子的。
“全贵,带大小姐去屋里住着。”他不悦说。
全贵是官家的名字。管家忙答应声,而后尉迟云山就大步走了,根本不在乎这个大女儿。
尉迟云山一走,管家躬着的背也不觉挺直了些,说话都不带正眼看锦月了,道: “锦月大小姐,跟我来吧。”
“有劳管家。”
管家带锦月去了一处老院子,屋舍虽算不上破旧简陋,但在周围一种奢华的院落中,这院子就十分没档次了。
他一指院子:“府上别的院子都有少爷小姐们住了,只有这处院子了,锦月小姐就委屈委屈吧,反正也住不了多久。来人,帮小姐把行李拿进去吧。”
香璇看那院子里满是蛛网,不忿道:“管家,这么院子墙垣的石灰都斑驳,实在太简陋,锦月姐姐好歹是归家来待嫁的嫡皇子妃,你们就不怕皇后娘娘和五皇子殿下知道动怒吗?”
管家立时有些害怕起来,他没进过宫,听到这些人物只觉害怕得很,却也不敢擅自做主说话。
锦月瞄了他一眼,官家如此害怕还不说换,必然是上官氏的主意。
锦月柔声冷冷一笑:“这院子挺好。”
管家诧异抬头,香璇也不解。
锦月转身就走,按照上次的记忆往哪个院子走。“不过这院子太好了,我住不惯,还是去我娘亲从前住的院子吧。”
锦月余光回睨来,盯得管家不由一哆嗦,但听锦月轻柔的声音含着一股摄人地冷寒:“劳烦管家好好收拾收拾,若有一丝灰尘,我可住不惯!若是生了病倒是耽误了五皇子婚事,恐怕要累及家中了……”
管家当即一想那破烂了二十几年的院子,要收拾得一丝灰尘都没有,得多费劲啊,那还不如重新把院子翻修了省事!连连急声服软道——
“大小姐……唉大小姐等等,我想起来了,另外还有一处院子十分精美,保准一尘不染,大小姐去那儿住吧!”
锦月却不停脚步。
“我就住那儿,记住,一尘不染!”
锦月含着冷笑,往白氏从前的院子走。
不搞个它鸡犬不宁,她这二十年,就白活了。
☆、第57章 1.0.5
锦月环顾了眼年久失修的破烂院子,还是和上次她来时看见的一样,只是门庭处的灰尘被人清扫了干净,花坛里的杂草也除了去,种上了几株秋海棠。
秋风吹过,绿叶肥沃,红花丛丛,不知是谁的“关心”,令这娇艳的花儿落户在这样破落的、被人遗忘的院子里。
不过这人很快出现了,锦月只听寝屋的门吱呀一声开,出来个青布衣仆妇——
“大……大小姐。”
她声音嘶哑满面欣喜笑容,拿着脏污的抹布显然在打扫卫生。
香璇被吓了一跳,因为这仆妇实在营养不良、脸上泛着死气沉沉,锦月险些认不出来,这是上次向她吐露秘密的那仆妇。
“见过大小姐。”
她忙过来给锦月行礼,腿虽瘸得厉害脸上的笑容却很灿烂,锦月忙扶住她手臂不让她跪。
“你……我记得上回你腿脚并不曾这样……这才几日不见,怎就如此憔悴。”
仆妇黑瘦的脸一僵,立刻眼睛盈起痛恨的泪。“奴婢……”却在看见院门口进来收拾院子的管家一行人时,立刻住了口。
“怎么了?”锦月道。
仆妇低首,奄奄道:“没什么,是奴婢不小心,摔了一跤伤了腿……”
身后领着两双收拾院子的小厮,管家抬头挺胸地大步过来,往仆妇身上睨了一眼道:“这个老奴婢,整日不做事眼睛又瞎,走路都走不好还能指望你伺候主子?一会儿我禀明夫人,将你谴出府去。”
仆妇呼吸立时一抖。
锦月将管家的凶煞和仆妇的害怕收在眼底,立刻心中有了计较。
锦月冷一瞥管家:“确实眼睛瞎,见了主子也不知道行礼,这是太尉夫人教的礼数?”
管家不料锦月初来乍到竟就敢训斥他,颇为意外,也更不服气,但碍着锦月身份不得不躬身行礼敷衍道:“老奴见过锦月大小姐。这不关夫人的事,是,是老奴眼拙,没注意到锦月大小姐。”
“你既然眼拙,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眼瞎,谴人出府?”锦月瞥了管家一眼,而后径直与香璇往屋里走,边走边说道:“把院子屋子都打扫了吧,别耽误时间了。晚上我不习惯晚睡。”
管家:“是。”
又恨恨瞥了眼锦月。
锦月先进了屋,里头经过了仆妇的收拾,稍微能坐人了。仆妇给锦月和香璇找了凳子坐下,锦月让她把门掩上了才问:“是全贵管家把你打伤的,是吗?”
仆妇一愣,而后眼睛慢慢漫上眼泪,低下头不让锦月看见:“小姐多虑了,奴婢真是自己摔伤的。”
“你是从前跟我娘亲的人,他们欺负你便是欺负我,有什么委屈你尽管说出来,我替你做主!”锦月冷道。
香璇不禁侧目看锦月,只觉现在的锦月和之前仿佛有些不同了,眉目之间时而透出的气势,让人不由有些敬畏。
仆妇再抬眸来已是泪流满面,瘸着腿就跪了下去:“锦月小姐,你就要出嫁了,奴婢不想让您在这段时间出岔子、被人找麻烦,奴婢一条贱命,不值得小姐为奴婢大动干戈。”
“你起来。”锦月扶她,而后亲自蹲下身撩起仆妇的裤管。
仆妇受宠若惊忙后退,却被锦月令她别动。
青青紫紫的鞭伤缠在仆妇一双小腿上,老的结了痂,新的还赤红肿胀、发了炎。
香璇也看见了仆妇的腿,不由骇得呼吸急促:“天呐,他们怎么如此残忍,瞧着密密麻麻的伤……你竟还能忍着痛干活。”
锦月虽在宫中看了不少酷刑,也是惊骇气愤。
“你都伤成这样了,就别再忙活擦桌椅了。”锦月从窗户冷冷瞥向院子里吩咐小厮做事的管家。“让他们干,好好地干……”
才过了没多会儿,管家便进屋来,挨了次训斥,这次他挺得笔直的腰杆稍微颔了颔,脸上堆了些殷勤地假笑:
“锦月大小姐,院子打扫好了。请您移步随老奴去看看,可否满意。”
锦月答道了声“好”,去院子里和别的屋里转了转,管家跟在一侧看了看时辰有些不耐:
“大小姐若看好了,奴才便下去忙了,尉迟府大,老奴事情还多着,突然来这儿打扫院子耽搁了时间,恐怕今晚也得挑灯了。”
锦月负手,扫了眼院中东一颗西一片的杂草:“半夜还挑灯,管家看来很是辛苦啊。”
管家嘿嘿两声,勉强敷衍。
“既然当管家如此辛苦,不如就别做了。”锦月回眸扫来:“反正你也干得不好。”一指院中杂草、墙壁的破口、以及瓦片,“太脏。告老还乡如何?”
管家一愣:“这……奴才不敢。”“只是,真是这些已经打扫得很干净,可以住人了,大小姐。”
“看来是真眼拙,不是干不好。”锦月对仆妇道,“既然管家眼神不好,不若劳烦姑姑帮着管家指点指点,告诉他哪些地方不干净,都打扫了。”
管家大诧。仆妇也是一惊,不过她倒是很聪明,立刻明白了锦月的意思,当即矮身答是,又问要达到什么标准。
锦月蹲下身,抚摸着鲜艳的海棠花蕊,淡声道:“野草要斩草除根,不留一叶杂草,花叶干净,不留一粒灰尘,每一片瓦,都要干干净净、能折射今夜的月光。”
随着锦月的话,仆妇已有快意的笑容,重重答:“是,锦月小姐!”而后转身对管家道,“天色不早了,请管家和各位小厮动作麻利点儿才是……”
被个他认为低贱的仆妇驱使,管家已气得面如猪肝色,却又不敢和锦月发火,只能冲着小厮们发火让他们快开工。
待锦月进屋之后,他趁仆妇不在意,嘀嘀咕咕差遣了小厮,悄悄摸出院子朝整个尉迟府最华贵精美的院落,上官婉蓉和尉迟心儿母女所居住的琼华园去。
锦月刚坐了一会儿,仆妇便有些着急地进屋来说:“少了个小厮!锦月小姐,恐怕管家差遣去琼华园像夫人告状了。这可如何是好。”
锦月:“我就怕他不告状呢。”
仆妇不明所以。
然而那小厮去而复返,却没能给管家带来好消息,嘀嘀咕咕在管家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后管家想要等主子来向锦月和仆妇报仇雪恨的气势,就蔫儿下去。
管家气急败坏让这些奴才们加紧、赶紧地收拾。
仆妇这才放下心来,又得锦月话——“这管家仗势欺人、为虎作伥,你便随意折腾他吧!别怕事大,有我担着。”
仆妇谨遵锦月的话,硬是将那管家折腾到天黑,腰酸背痛,才松口。
管家进屋来请锦月再查看时,满脸气势已经蔫儿了下去,哪怕想抬头挺胸、趾高气扬,那腰也直不起来了,弱声弱气的,孙子似的,道:
“锦月小姐且再去看看吧,若不满意老奴……老奴再让他们整改。”
锦月粗粗扫了一眼外头的院子,漫不经心道:“其实住什么样的院子也无所谓,脏点儿也不会少块肉,我方才就想通了可以接受了,倒是忘了让人通知管家。”
管家累得满脸是汗,闻言气郁地胡子发抖。敢情他们是白干-了,但介于这次教训他是暂时不敢再说什么了。
锦月让仆妇送这一行人人离开。
仆妇送完人进门来,锦月正喝着白开水,轻轻放下杯子,举止间不由有些从小习惯的雅致动作,令仆妇看得十分臣服、欢喜。她松了口气道:
“小姐,上官夫人没来,幸好幸好。”
锦月动了动眼睛,看月色下的院子,安静,宁谧,整洁,仿佛能想象出二十年前,这里有个恬静的女人在院中看月亮。
“上官氏没来,才不好。”
香璇和仆妇一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姐姐为何这样说?她不来为何还不好了?”仆妇也点头疑问。
锦月道:“若她听了告状就立时来教训我,那此人便是沉不住气、管不住情绪的人,不足为惧。然而她听了告状,却按兵不动,反而让管家听从我的命令折腾,她必是想着日后放大招数,一并收拾我,城府深沉。”
锦月三言两语将上官氏的心思说了清楚,香璇和仆妇都听得一惊。
“锦月大小姐说得是,那上官氏当年为了害咱们白夫人也是不动声色,如不是我无意撞破她和管家说话,我都不敢相信是她所为。”
香璇气愤:“难怪都说咬人的狗不叫。”她霍然明白过来,“原来姐姐此举,是为探上官氏的深浅?”
锦月从院中收回目光,又环视了屋子,屋中的陈旧、简陋隐隐透着二十年前这处院子的荒凉、她生母的凄凉处境,锦月看了一圈只觉这荒凉刺得她眼睛发痛,心中蓄积的仇恨越发浓烈。
锦月捧过仆妇粗粝的手:“是为试探深浅,也是为你出口气。往后你便跟着我走吧,难得二十年过去了,你还记着我娘。说了这么久,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仆妇眼睛满是泪滴,又要跪,被锦月制止。
“奴婢名叫绿影,是跟着白夫人从南边的嫁来长安的陪嫁丫鬟。承蒙小姐不嫌弃我如此不济,还愿意收留奴婢。”
锦月摇摇头:“绿影姑姑别看轻了自己,你很聪明,说不定……以后还能帮到我呢。”
这仆妇虽然看着孱弱,但试想能知道真相,还在上官氏这样狠毒的人手下活了二十年,没有些超过常人的主意和耐性,也是不可能。
仆妇当即跪下去,磕了个头:“绿影从今往后便是小姐的人,必定跟随小姐天涯海角,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绿影姑姑请起。”锦月扶她,“我现在倒是有一事想问你。”
锦月顿了顿,道:“只有大家族出嫁才有媵妾陪嫁,我看上官氏也并不像小门小户的人,我想知道娘亲究竟是何家的女儿。”
……
锦月回府,上官氏身为主母应该亲自去迎接,不去迎接,至少也该露个面,然而她并没有,明摆着恃宠而骄、并不将锦月放在眼中。
此时,琼华园,上官婉蓉的寝房。
尉迟心儿刚从东宫回来,颇有些丧气,推开门喊了声“娘”。
上官氏正听着下人禀告芳草院锦月的情况,见宝贝女儿回来挥手让禀告的下人退到一边,先招呼女儿:“我的心儿,怎么了?蔫儿巴巴的,可是太子又不理你了?”
说起弘凌,尉迟心儿烦闷叹了口气:
“他何止是不理我,我根本连东宫都进不去了,好歹他也该看看爹爹的面子啊……”
她捏着手绢撕扯,撒气,“那锦月有什么好的,太子竟然为了她甘愿当和尚!”
和尚?上官婉蓉一骇,赶紧问。
尉迟心儿才气急败坏解释:“他把东宫的姬妾、婢女全部送到清关寺去清修了,不是当和尚是当什么?!还美其名曰是为太皇太后诵经祈福,我看他还是对这萧锦月旧情难忘,腾了地儿还想让她回去!”
说到这儿,尉迟心儿越发不忿,一张灵动、娇俏而又些许阴柔城府的脸蛋儿气得通红。
上官氏既欣慰女儿看事情如此通透,又忧心眉头一动:“那姬妾当中有皇上赏赐的,也有他手下朝臣的女儿,自古后宫与前朝一脉相承,太子如此做确实不是他平时的行事作风,简直是和储君和皇位过不去。”
她重重呼吸了一回,转念想道:“不过也没什么,锦月是必定要入尚阳宫,与太子是前缘已尽了。而下东宫肃清了也好,待太子丧子之痛缓解些,娘再让老爷请求太子将你娶做正妃,现在肃清了,也省得你到时与人争宠。”
“哎呀!我就是受不了嘛,我喜欢的男人心里居然想着另一个女人。娘,我真想让萧锦月立刻就从世界上消失了!”她撒娇地倒入上官氏怀中,抱住娘亲的腰撒娇道:“然后太子再也见不到她,就全身心都属于我了!”
上官婉蓉无奈笑笑,宠溺地摸女儿的头发:“那你这个愿望可暂时没法儿实现,今日一早,锦月就来了府上,现在正住在芳草院里。你不见也得见了。”
“啊?”尉迟心儿噔地从上官氏怀中弹起来,凝眉道:“那娘去门口迎她了吗?”
上官氏摇头:“一个下堂妇生的来历不明的女儿,我怎会自失了身份去迎接她?”
“不过……我没去接她,她也给了我个下马威。”她看尉迟心儿道,“把最疼你的管家全贵叔叔娘折腾了个够。”
“什么!”尉迟心儿俏脸拧紧,收敛了撒娇色,咬牙切齿,“她便仗着五皇子妃的身份故意欺压我们母女!”
尉迟心儿一改撒娇面容,正色道:“娘,我要赶快成为太子妃,不然她定会将我们欺负死……”
她又收敛了阴柔,撒娇地拽着上官氏的摇晃。“好不好嘛娘?好不好、好不好?”
上官氏被摇得头晕,忙说知道了知道了、好好好。“老爷最疼爱你,你要当太子妃,他断然是许的。”
尉迟心儿又说起弘凌来,满面陶醉于向往。
“娘,你没见过太子,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英俊多漂亮,尤其是他冷冷的不说话,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奴才都吓得跪下。哪是草包弘实那样的皇子能比的……”
上官氏想起一事,打断尉迟心儿:“明日你的大兄长飞羽就要回来了,你去府门口好好迎接迎接。”
尉迟心儿一听沉下脸道:“可以不理他吗?他总喜欢送我些我不喜欢的东西,而且他和萧锦月都是一个娘,长得又像,我真是不喜欢他!”
上官氏好言劝道:“虽然他是那下堂妇所出,但毕竟是尉迟家的长子,老爷很是看重。你要好好将他笼络好才是,别让锦月钻了空子。”
尉迟心儿沉沉叹了口气,应承。“娘亲说的是。”“放心吧娘亲,虽然心儿喜欢撒娇,但是知道事情轻重缓急,我会抓牢飞羽大哥的心的。”
母女俩说罢,夜,已逐渐深沉。
**
锦月很意外,没想到看起来苍老的仆妇绿影姑姑,经过一番收拾,换下破烂的青布衣后,精神抖擞、干练得很。
而且还眉清目秀的。
锦月和香璇都很是惊喜,围着绿影转了一圈儿,看得绿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惜了,这样一个利落的人才,竟给埋没在角落蒙尘,幸好,我回来遇着了你。”锦月道。
绿影姑姑不好意思:“小姐说我是人才,是取笑奴婢了,奴婢哪里是人才,香璇姑娘这样的妙人儿才是人才,识字读书样样都会,人还聪慧缜密得很。”
香璇也不好意思起来,与她谦虚,锦月看二人合得来,也颇有些欣慰。阿竹的死,让自己心中歉疚、心痛。虽然弘允拿了那份名单来,但是也并不全面,比如杀手的身份便是个迷。
不过,只要将上官氏嘴撬开,便不难知道了。
做晚,锦月和府上的兄弟姊妹聚了一回,不过席上座位空了一个,似乎是尉迟家最大的大儿子没有回来。上官氏生了两个二儿子,排行第二、第三,叫正德和正阳,另外就是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给了长乐侯,小的就是尉迟心儿。其余的庶子庶女太多,锦月也懒得去记清楚。
“绿影姑姑,昨晚缺席的那个大兄长,是叫飞羽,是吗?”锦月问。
正在与香璇谦让的绿影却闻言一怔,才说:“是,大少爷,尉迟飞羽。”
“姑姑可是有事瞒着我?”
锦月眼睛犀利,绿影不料还是没能逃过锦月的眼睛,红着眼睛抬头道:“小姐,是奴婢没用,大少爷是白夫人所出,可是……可是他却向着上官氏母女,一直认定白夫人与故去的萧大人有暧昧,也认定小姐……小姐非尉迟家血脉。其实,大少爷已经回府两日了,却一直不来看小姐你。”
锦月大诧,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说……他,他是我同父同母的兄长?”
“正是。”绿影姑姑叹气,“不过大少爷却一心向着上官母女,以白夫人与大小姐为耻,小姐若见了他恐怕会被他气着,所以奴婢才没有说。”
锦月心中惊喜又有些无所适从,天,她竟然有个血脉相通的兄长!
“他听了上官氏母女二十年的谗言,也是正常。”
锦月匆匆收拾了一番,便和香璇、绿影一起往这从未谋面过的兄长尉迟飞羽处走。
一路上绿影大致介绍了尉迟飞羽,他比锦月大七岁,而下是皇帝殿前的“侍中”。
侍中这个职位虽没有具体的事务,却是皇帝跟前的人,不少权臣都是从这职位开始的,既可帮皇帝处理政事,又能照顾皇帝饮食起居。
尉迟飞羽住在秋枫园。锦月一路急匆匆走去,急切得没顾得上歇口气,香璇和绿影都直让她慢些。
锦月赶到秋枫园,却不想,那里头尉迟飞羽竟正陪着尉迟心儿玩投壶,听那笑声,是玩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锦月不觉停下脚步。那方,尉迟飞羽和尉迟心儿也看见了她,二人都是脸色一沉,收起了笑意。
倒是尉迟心儿先笑了笑,不达眼底,朝锦月走过来:“原来是锦月大姐来了,锦月大姐不日便要入尚阳宫当女主人了。飞羽哥哥,未来的五皇子妃来看你,你可是蓬荜生辉了。”
锦月望着尉迟飞羽的脸,视线就定住了,他生得高大,头定束着翡翠玉带,用做旧的精致长银簪横-插其中,很是俊朗。
那张脸,和自己的,竟有五六分相似。
尉迟飞羽先还满是敌对和阴沉,可渐渐看清了锦月的模样,也愣住了。
尉迟心儿说了一席话,见兄妹俩互相惊讶对视、将她当做局外人一般,暗自气愤,扬起甜美的笑容一拉尉迟飞羽的胳膊,撒娇道:
“大哥,心儿说话你怎么不理我呀……你还疼不疼心儿了。”
她又小声了些,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嘀咕,“一个外人,有什么好看的。大哥看我就够了嘛……”
尉迟飞羽这才回神来,听见外人两字,立刻想起当年母亲白氏不贞被下堂,对锦月的脸色立刻冷下去。
尉迟飞羽冷瞥了锦月一眼,便不再理会。
尉迟心儿喊得越发亲热:“飞羽哥,爹爹好像回来了,咱们去找爹爹吧。”
尉迟飞羽:“也好,我正好有些朝中之事要告诉爹爹。”
说罢他便一提陶壶和羽箭,与尉迟心儿走,看都不看一眼锦月。
锦月不由出声:“等等!”
又不由自主上前几步,在尉迟飞羽的脸上,似朦胧看见了从未谋面的娘亲的模样,对他道:
“你好,我叫锦月。我们……我们一母同胞,是亲兄妹,按此来说我该叫你一声兄长。”
尉迟飞羽却背一僵,微微侧脸用冷冷的余光看锦月:“别叫我兄长,我没有那样的娘,也没有你这样金贵的妹妹。心儿,我们走!”
尉迟飞羽的冷硬态度让尉迟心儿也不由诧异,不想当年白氏下堂之事对尉迟飞羽影响这么深。
尉迟飞羽看不见的角度,尉迟心儿脸上哪还有什么天真无邪的撒娇模样,她含着似讽刺地冷笑看了眼锦月,对尉迟飞羽故意说了声:“好,兄长。”
却是说给锦月听。
而后两人一同离去了。
锦月暗暗咬了牙齿,双目冷冷却又燃着怒火。上官婉蓉母女,害了小黎,又挑唆了她亲兄长,当真不可饶恕!
香璇见锦月脸色无比冰冷,有些不敢打扰,绿影姑姑轻轻拉拉锦月的袖子:“小姐,咱们还得慢慢来。我想,只要大少爷相信当年夫人是被冤枉的,就会与小姐和好相亲的。”
锦月吐了口气。“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是先回院子吧。”
*
是夜,锦月在床上辗转反侧。活了二十一年,仿佛从最近她才开始活明白了,自己是谁,谁是亲人,谁是敌人。
那些属于萧锦月的鲜衣怒马、恣意狂妄,都该结束了,从今往后,她只需要冷静地活下去,不再需要哪些负累的爱情和非什么不可的原则。
或许,人活这一辈子的真谛,便是随遇而安。遇到合适的人就嫁了,也不必管是不是上天注定的人。
思及此处,锦月想起弘允所说的——爱情和过日子是两码事,平淡的日子、细水长流才是真正的爱。
她似乎,有点明白了。
轰轰烈烈的爱情太过惨烈,只适合当故事来听、来幻想,不适合自己去过。
太累,也太痛。
正此时,锦月忽听窗台诡异的一声响动,立时将她惊得从床上坐起来!
“谁!”
冷白的月光照着,纸窗已被推开,一个人影正单脚跨在窗台上,被她盯得尴尬地卡在那儿,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锦月吃惊:“弘……弘允哥哥?”
说罢,她心中又想。不,一定不是弘允,他那么高贵、挑剔、高雅的人,怎会爬窗呢?
直到那长手长脚的人影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平静地爬下来,平静地道:“是我。”
真的是他……一时锦月也有些尴尬起来了。
弘允是个爱惜面子的人,身为嫡皇子,举手投足都要担得起嫡系的风度,是以大气高贵已经成了他的代名词,何曾如此……
锦月忙捡了外裳披着,起身。“你,你怎么出宫来了?”
锦月望了眼窗外,见黑漆漆的无旁人,弘允显然不是光明正大来的。
看来不光爬了窗,还爬了墙……
弘允轻轻掸去华缎锦袖口上的灰尘,道:“你独自在尉迟府三日了,我实在有些不放心。正好……我也有些睡不着,便出宫来散散心,顺便看看你。”
锦月也不拆穿他:“嗯。”
又看了眼他袖口的灰尘。“这心散得倒别致。”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君:五皇子,你是高贵的皇子,要时刻记住高贵好嘛?
弘允:╭(╯^╰)╮ 哪怕爬墙,我也是爬得最高贵的。
☆、第58章 1.0.5
自七岁与弘允相识,锦月便没有见过他穿有尘土的衣裳。
他是得宠的小姜后唯一的嫡皇子。皇帝、太后、太皇太后的心头宝,伺候他的内监、侍女比所有皇子宫里的都多,怎么可能穿脏衣服。
记忆中,他总是穿着得体大气,干净整洁,还隐隐有股御供香薰的气味。所以,锦月今晚倒是头一回开了眼界,不觉多看了他袖口的灰尘一眼。
弘允高一些,将锦月瞄他袖口的眼神看在眼中,不觉将袖子往身后缩了缩,看了眼窗外的月色道:“今夜月色不错,不若出去走走吧。”
外头光线弱些,就看不见了!
锦月忍不住拿袖子掩了嘴角的泄露的笑容,嗯了声,率先迈步子出去。
他这点想法她若都猜不到,就白和他当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了。
今晚初九,正是半月。虽然是半片月亮,光芒却还是亮堂堂的,锦月和弘允一起望着半片月亮,坐在庭院的小桌边。
“我都记不得上次我们一起看月亮是什么时候了。想来,大概是六七年前。”弘允轻声道。
锦月不由轻笑,而后思及往昔与现在,目光沉了沉:“是啊,是很久了。我们有五六年没见,我当时以为你死了……”锦月又扯了个笑容,看弘允,“这五六年,你去了哪儿?”
弘允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当时重伤坠崖,被山谷底偷偷入大周贩卖牦牛绒的西戎商队救起,就一同去了西戎。我伤重,混混沌沌耽搁了些时间,所以才回来。”
西戎。锦月知道这个国家,上次东宫来了两匹西戎牦牛绒的锦缎,她做了衣裳送给了灵犀殿。
西戎海拔极高,放牧为主,是个苦寒高地,民族骁勇善骑射,和北方大漠的突兀族有得一拼,单性格却也十分淳朴。
锦月问弘允那边的经历,弘允却只简单地说了说,并不详细。
“在尉迟府可还习惯?”弘允问道,这是他深夜出宫爬墙的最主要目的,“你我即将成婚,我也不便光明正大地出来看你,免得给你惹来非议。”
“尉迟”二字令锦月温和尽散,目光森冷地一笑:“‘习惯’,这里是仇人的府邸,我如何能‘习惯’,往后,也不打算习惯。”
“弘凌还不知道害死小黎的是尉迟家,是吗?”弘允问。
情不自禁攥紧了双拳,锦月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告诉他又能如何?难道他会甘心放弃储君之位,与尉迟云山决裂处置了上官氏母女、为小黎报仇雪恨么?再何况,我不信他完全不知道。”
弘允:“若与尉迟云山反目,他的东宫之位必然不保。君王储君看着虽然位高权重,但脚底下踩的是朝中各家势力,一旦有动荡恐怕自身难保,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锦月脸色阴沉,不再多说。
她重病不起时,将小黎托付与他好好保护,可是……可是他却与尉迟心儿去围场打猎。在东宫储君与孩子之间,他潜意识,还是舍不得东宫的荣华和权力。孩子与这些东西相比,恐怕也不算什么了。若小黎知道他被这个他最喜欢的爹爹放弃,会是如何伤心……
“对了,我属下告诉我说上次给你的那份名单仿佛不全。你自己小心些,若是被人知道你晓得了真凶,恐怕将他们逼急了有危险。”
想着脑海里那可爱的团子,锦月心痛如绞,紧咬贝齿攥了拳头:“不碍事,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小黎的仇我必定亲手报了,这些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不让他们偿命,誓不罢休!”
锦月说罢才发现弘允看着她,不由有些不自然低了低脸。“我……我现在满心只想着报仇雪恨,想必面容很是狰狞吧。”
弘允羽睫一扫,点头。“是很狰狞。”
锦月越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弘允光明磊落、高贵大气,而自己现在想的就是如何报复、报仇,想着各种阴险的招数。
弘允蓦地一捉锦月的双手,捧在手心:“不过,狰狞就狰狞吧,反正我也不介意。”
锦月抬眸:“哪怕我变得阴险毒辣?”
弘允一笑,修长干净的食指一点锦月的鼻子。“你这样在意我的看法,我很高兴。”
锦月忙缩回了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干笑了笑。
从前她只将弘允当做亲人、挚友依赖,从未过多想过男女之事。而下不到一个月,就要成婚。想起突然的关系改变,竟有些无措起来。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都是吃穿住行的家常事,并没有聊什么的内容,却觉得仿佛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年少时那些轻松、快乐,仿佛又回来了,连日来的沉重和仇恨,也得以缓解。
锦月不由侧目感激:“谢谢你。谢谢你半夜还出宫来看我,逗我开心。”
弘允手背擦了擦鼻尖儿,也不再坚持是出宫“顺便”来看她。
“你若真要感谢我,就……”他轻轻抬袖子,灿然而笑,“就打盆水来帮我洗洗这尘土。不然回宫被人瞧见,免不得被人猜疑我半夜三更去做了什么。”
……
芳草院里正好有口浅浅的水井,锦月拿了铜盆装了井水,月光也满满装了一盆。
弘允一手扶着广袖的末端,摊平,锦月替他清洗,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小时候,锦月偷偷出府来玩,衣裳弄脏,弘允也是如此替她擦洗,而后让她平安归府,而不被萧恭责罚。
芳草院围墙的角落有一颗杏子树,而下已经落叶过半,树冠稀疏可透视了。
隔着树冠的那一侧墙垣上,弘凌站着,冷冷将院子里那双男女的亲密举动看在眼中,渐渐双手紧紧握成拳。
他本是来看看她在尉迟府过得可好,不过现在看来,她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担心。有面面俱到、舌灿莲花的高贵嫡皇子在,他弘凌,又算什么呢……
锦月蓦地觉得后背有道凌冽的视线射来,如芒刺在背。锦月猛地回头看向那个杏树——那处枯枝轻摇,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
“怎么了?”弘允也循着她视线看去。
锦月摇摇头。
……
尉迟府大门所在的长街那头,停着两匹马,和一个人。
江广见一个黑披风人影从高墙里一跃而出,便知道是自己主子,忙牵马上前。
“殿下,可见着锦月夫人了,说清咱们要为小皇孙报仇的事了吗?”
弘凌一语不发,腾地上马往皇宫回。
江广不明所以,忙跟上去,他一直跟着任东卫尉的冯廉,那老家伙也是个糙汉,脑子直来直去,是以江广也没有李生路那般有眼色。
李生路被罚在思过殿,还没出来,只有他先顶着。
“殿下,您最好跟锦月夫人说清楚啊,不然她还以为殿下明知仇人而不作为呢。殿下……殿下?殿下等等我……”
弘凌一鞭子给马屁股一抽,立时风驰电掣起来,江广卖命地追在后头,也赶不上。
耳边风声呼呼地狂吹,深秋降霜的冷风割在脸上如飞刀,弘凌却也不觉得冷,或许,此刻心中的冷已经胜过了这霜风。
她都说了后悔与他相识,或许,她只是借着这个契机重新回到弘允的怀抱!
“驾!”弘凌又是狠狠一鞭子,打得烈马嘶鸣狂奔。江广立刻被远远甩开,成为一个小点儿。
弘凌心中思绪乱成一团,就如此刻他那一头在霜风里狂舞的长发。
是,他是不会动尉迟家。
若失去这一切,他又有何资格与她在一起,若他再跌入谷底,成为当年那个落魄的皇子,再也无法给她光鲜亮丽的生活,她又真会放弃弘允,而守在自己身边吗?
哪怕她会,他弘凌,也不愿意做那样没有出息的男人,让自己的妻儿跟在身边受苦。
“驾——”
弘凌不知抽了马多少鞭子,烈马被打得发怒了用最快的速度疯狂地狂奔,如一支利箭刺破昏暗、孤寂的夜晚,仿佛迫切地寻找着光明,却又不知何处,是黎明的方向……
**
弘允走后,锦月难得一夜睡得深沉,迷迷糊糊,竟梦到孩子回来了。
小黎穿着在暴室中,她亲手缝制的棉袄,吱嘎推开门,张开一双小手臂朝她扑过来——
“娘亲,娘亲,我终于找到你了……”
锦月喜极欲泣——
“小黎,我的小黎,小黎……快,让娘亲抱抱你……”
……
“姐姐你醒醒。”
“姐姐……”
耳边一个柔美的声音,将锦月叫醒。
锦月蓦地坐起身,才看清屋中的老旧雕花床,以及同样陈旧、简谱的桌椅摆设,是民间小屋子,不是漪澜殿的寝房。
“小黎!”
锦月四顾却不见孩子,才知是个梦,梦醒梦中一对比,那痛苦愈发撕心裂肺地将她心脏裹住,不住泪流满面冲着虚空喊。
“小黎……我的孩子啊……”
香璇难受地抱住锦月:“姐姐,姐姐,你别难过,小黎一定在天上看着你呢,要是看见你哭,他也会哭的。”
这时,周绿影进来,神色有异。
“小姐,全贵管家领着人送早膳来了。”
锦月才收了悲伤,粗略一翻洗漱来到外间。
全贵领着四个端托盘的婢女鱼贯而入,将早点摆在圆桌上。
全贵三日前才被锦月收拾过一次,这回他态度好了一些,却也都是满脸的虚假笑容。
锦月扫了眼早点:“送早膳这点小事怎敢劳烦大管家大驾。”
想起锦月的身世,管家全贵眼中划过一些轻鄙:“老奴只是下人,大驾可不敢当,不然锦月大小姐若再发一通火气,老奴这身子骨可经不起折腾。”
他语含讽刺。
他又一指桌上的六七道早点,有虾仁儿米粥、花卷、小笼包、酥皮饺子等等,每一道都做得很精致,还冒着热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