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瑟瑟静候许久, 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靴履落地的清响声,一道身影从走廊里转入,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裴家子显是整理过仪容, 衣裳整齐, 与白天殴架时的凶狠模样完全不同。他看到瑟瑟,止步于槛外,并未踏入。
瑟瑟主动向他走去,立在他的对面,含笑施礼。
他的神情显得清冷而疏离, 向她颔首, 算作还礼,接着便问:“姑姑来此何事?”
瑟瑟望一眼外面,笑道:“此处说话不便,可否请裴郎君随我移步?”
裴家子一动不动, 只道:“姑姑有话请说。”
瑟瑟迟疑了下,低声恳求:“事关公主,实在不便在此说话。还望裴郎君行个方便。”
那裴家子听后, 神情仿佛愈发紧绷,然而再立片刻, 终于还是转了身, 迈步朝外走去。
瑟瑟忙跟了上去。
裴世瑜领她来到驿馆外一处周围无人的空旷之地,停步,转过身, 带了几分不耐烦地道:“说罢!到底何事?”
瑟瑟含笑道谢, 接着,一时仿佛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了片刻, 终于,低声道:“公主已是知晓裴郎君与世子今日的事了。她幼时遭逢意外,应是惊吓过度,以致失声,至今不能开口说话。但我看得出来,她很是难过,自责连累到了裴郎君,叫你遭受这无端的池鱼之殃。我出来时,她还背着人在落泪。”
裴世瑜微偏着脸,一声也无。
“不过,裴郎君也不必多想,我此行过来,不管你信不信,并非是受公主所遣,而是我自己主张,若叫公主知道,她说不定反会怪我多事。”
裴世瑜依旧没有接话。
瑟瑟继续道:“公主幼时之事,裴郎君多少应是有些耳闻吧?长公主于她,既是抚养之母,更是救命之人。如今她长大了,或是因她出生所带的祥瑞传言,来此,被安排嫁与世子。世子的人品……”
瑟瑟低低叹息一声。
“一言难尽。只是她以为,此便是长公主的意愿,纵然不愿,也只得听从。不料,长公主实是另有安排……”
她的声音放得更低,行至裴世瑜身前,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续道:“长公主与齐王,看似相敬如宾,实则早已离心。齐王雄才大略,终日谋划如何于这乱世立稳基业,长公主却心系故国,难舍长安。”
“早年她曾以为,齐王可助她复国,如今早也明白了,指望齐王,不过是场春秋大梦,故心灰意冷,自也要为将来谋划,她相中了崔重晏。”
瑟瑟望着裴世瑜。
“裴郎君是聪明人,应当无须我再多说吧?这便是为何崔郎君那日追到客栈,也如此爱护公主……”
她一顿,面露微笑,“公主如此动人,我若是男子,我必也会爱上她,甘愿为她做一切的事。只是世上,又有谁人能问一声公主,她的心意究竟如何?”
她轻轻摇头,“公主不过只是长公主手中的一枚棋子。长公主要她往东,她不能往西。长公主要她笼络哪个男子,她便只能笼络哪个男子。连长公主都需寄人篱下,不能违逆齐王,何况是她,一个口不能言的弱女子?”
“裴郎君,我不妨告诉你,无论是齐王最初为她安排的世子,还是长公主相中的崔郎君,皆非公主所愿。她心里的人……”
她打住,凝视裴世瑜。
“我若没有猜错,那应是一位此前与她素昧平生的少年,那少年曾在她陷入绝境之时,神人一般自天降到她的面前,将她自水火之中救出。那人英俊无比,护她周全,令她免于苦难,他应便是她原本在梦中也不敢奢求的情郎子……”
今夜的月光轻盈如雪,淡薄地洒在了瑟瑟对面那少年的面容之上。
随了瑟瑟描述,依稀仿佛能够看到,那张俊美的面上,渐渐似泛出一层可疑的面热之痕。
裴世瑜不自然地偏过脸,轻咳一声,打断她话。
“你要我出来,到底是要说甚!”他略仓促地道。
瑟瑟未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停了片刻,应道:“裴郎君是个爽快人,我便也不在你面前拐弯抹角。关于此次公主与裴郎君的联姻之事,实不相瞒,乃是齐王惧怕遭到宇文纵与孙荣攻击,用尽法子,无论如何也要与你家结作联盟。他只为达成目的,怎肯顾及公主的羞耻?何况,连公主姑母,都做不得半点的主!”
“公主知裴郎君乃世间少有的君子,渊清玉絜,怎会看得上她?她更自知,配不上郎君。此事,请裴郎君千万勿要勉强,自管去齐王那里拒了。裴郎君若是拒婚,反倒是给公主留存最后几分颜面,她感激万分。”
瑟瑟终于讲完全部之言,吁出一口气。
“多谢裴郎君今夜肯听我这一番话。不敢再打扰裴郎君,我先去了。”
她向对面之人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站住。”身后忽然传来声音。瑟瑟停步转头。
“你为何如此好心,特意来我面前,要为她说话?”裴世瑜问。
瑟瑟目中露出一缕淡淡戚色。
“裴郎君问得好。”她道。
“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却早早堕入泥潭,此生再无任何希望了。我也算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她贵为公主,我为奴婢,二人之间,有天壤之别,然而如今情状,她与我实际又无两样。我之今日,便是她的明日。我知遭人轻贱是何滋味,比死还要叫人难过。既然命定无法改变,如今我若能为公主在裴郎君面前留住最后几分颜面,也算是不负十年主仆之情。”
“我先告退。郎君若是有事,随时可来西角门找我。”
瑟瑟向着对面之人深深再施一礼,迈步而去。
瑟瑟走后,留下裴世瑜一人,再一次地陷入了矛盾。
傍晚与崔栩冲突,他被激怒,说出娶她那样的话。然而他自己也知,那应当只是他怒气之下的一句冲口之言。
若不是为了分担兄长压力,他半点也无娶妻之念,更不用说,娶一位如此特殊的女子。
娶她,真的不是一件小事。
然而,又不知为何,瑟瑟方才那一番言语,字字句句,听来明明是在劝他不要应下婚约,他却反而好似着了魔一般,偏愈发难以决断。
裴世瑜这夜回到驿馆,双手叉于脑后作枕,仰面闭目假寐,脑海里,不觉又浮出当日客栈内她被那崔姓男子抱行的一幕。
当时他只觉刺目,看她依在对方怀中,温顺无比。
此刻越想,越觉瑟瑟仿佛没有欺骗。自己当时确实应是看错。她侧脸向里,垂落双眸,分明是一副无力反抗、不愿叫人瞧见的羞耻之态。
裴世瑜便如此闭目而卧,身影一动不动。
也不知过去多久。在又一道发自远处街巷里的更鼓之声隐隐送入耳鼓之时,他自黑暗里蓦地睁目,自榻上挺身而起,摸黑弯腰套上靴履,门也不走,推开后窗,掌按窗台,一个利落翻身跳出,足底便无声无息地落到了窗外的地上。
他悄然来到了那位姑姑所言的西角门外。
当真的受着一时的意念所驱来到了此处,本在他心胸内鼓胀不停的一股冲动,似又慢慢地消失了。
他于门外的残雪地上立定,举目眺去。
那角门紧闭,上方一盏照夜灯笼随风摇摆,引他靴前雪地里的一片昏黄光晕,亦是跟着晃个不停。
他静立良久,终还是举不动那一只叩门的手,最后,转了身,循着来时之路,离去。
忽然在他身后,此时隐隐传出来一阵嘈杂声,惹他停步,转头望去。
透过高墙,他看见齐王府上方的夜空里升腾起一片闪动的红光,鼻息里嗅到随风飘来的一缕烟火的刺鼻味。他转身,奔到角门之前,拍门,却不得反应,想是门房也被失火的景象给引走,便后退了一段路,提气疾奔冲至墙下,一个纵身,借方才奔跑的余势,靴尖点踩墙面,探臂上行,凌空几个纵跃,人便灵敏矫健地攀上了墙面,高高地立在了墙头之上。
此时前方视线无遮,他看得愈发清楚。
火光似是来自后宅。
他心一跳。再无半分犹豫,跃下墙头,迅速向着火光方向奔去。
整个齐王府的人皆被这一场夜半的失火惊醒。奴仆们自惺忪里睁开眼,有的提桶,有的持盆,惊慌地参与救火。裴世瑜从乱纷纷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跑的崔府奴仆们身边奔过,冲到一道墙门之前。
平日此门关闭,后方便是齐王府的后宅。今夜此刻,门洞大开,奴仆们仓皇地奔走其间,努力运水,想要扑灭火势。
是座小檐楼失的火。他已从几名仆妇口里听出,这正是她的居所。
他一口气冲到近前。
火已将楼屋底层的门窗尽数点燃,火舌往上蔓延,灼热烟火逼面,无法再靠近半步。
裴世瑜被迫止步,焦急环顾四周,恰觅见了瑟瑟的身影,向她奔去。
瑟瑟此时也发现了他,匆匆走来,仿佛知他心中所想,不待他开口,立刻便道:“裴郎君安心!幸好发现得早,公主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
裴世瑜陡然松下一口气,接着,想都未想,毫不犹豫,叫她带他过去。
瑟瑟并未就他这唐突的要求而发出半句质疑,便如她也未问,他何以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了齐王府内,只望他一眼,转身为他领路。
裴世瑜知晓了今夜这场大火的由来。
竟是世子崔栩的缘故。
他遭到齐王严厉训责,极为愤懑,不顾伤情与医嘱,喝得酩酊大醉,随后,扶墙闯入公主居所,遭人阻拦,混乱中,不慎燃起火种。
崔栩这厮,肋骨折断数根,竟还能行如此恶举,难怪有着屠夫之名,实是凶悍到了令人畏惧的地步。
瑟瑟讲完,低叹一声,沉默了下去。
裴世瑜一言未发,只随她转入一处幽静之所。
方才的火势与全部的混乱,仿佛全部都被挡在了这一道围墙外。
瑟瑟领他停在一扇半开的门前,轻声道:“公主就在里面。”
裴世瑜抬目,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闭着双目,人歪靠在坐床上,似睡非睡,影一动不动。
屋中伴坐几名婢女,忽然发觉门外的人,相互对望几眼,迟疑了片刻,悄然起身,低头各皆退了出去。
裴世瑜走了进去,带得一缕寒风入户,缭乱的一片灯影里,他看见她长发披乱,面容苍白,神情布满倦怠。
忽然,她仿佛有所觉察,睁开眼眸,刹时,四目相接在了一起。
她慢慢坐直身子,很快又垂落眼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佳人就在前头静坐,与他近在咫尺。
而他今夜之所以会来,全是因了那个瑟瑟姑姑那一番话。
瑟瑟说,他是她的心上之人。
倘若瑟瑟所言是真,她只是被迫周旋在那两名男子的中间,那么,有没有可能,他真的可以将她带走,拯救她脱离这个瑟瑟口中的“泥潭”?
一时间,他竟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的面,亲口问她,她愿不愿随他走。
倘若她点下头,哪怕她的背后有着天大的麻烦,他亦无所畏惧。他能做她一生的倚靠。
这个年轻的,初次体察了少年恋爱滋味的裴家郎君,正是被心中冒出的这近乎热忱的念头所驱,才贸贸然地到来。
然而,此时此刻,如此情景,裴世瑜却又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
他在心里斟酌,再次望向她,忽然,目光落在她一侧的衣袖上,盯着看了几眼,他开始迈步,向她走去。
她的那一只手,大半隐在袖内,只露些指在外,正轻轻地搭在膝上,乍看如常,然而,裴世瑜发觉在她袖口上,洇染着一片血渍。
她显然没有防备,在他已走到面前时,还带几分迷惘地仰面望他,直到他伸手,握住她那一只藏在袖中的手,她才觉察过来,低头看一眼,随即立刻后缩,想要从他的掌心里抽出。
他的握持并不如何紧,然而,指掌里,却带着不容许她躲避的力道。
“别动!”他甚至微微俯身下去,在她的耳边轻声如此下令。
“你手在流血,叫我看看!”
裴世瑜不容她的反抗,说话间,已将那一截染血的衣袖略折上了些,接着,她的手也被他转了过来,手腕向上。
她腕上的伤口,一下便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刀割的伤,看着应是近日所留。这刀伤本应已止血,今夜应是方才出乱子时迸裂,又再次出血。而她自己,显是心神不宁,竟连这都没有发觉。
不但如此,就在这道新伤的近旁,裴世瑜又发现了另道伤痕。
以他经验判断,这道旧伤,应是月前所留,同样也是刀伤。
短短月余的时间里,她竟然不止一次地自残。
裴世瑜被自己的发现惊住,几乎有些不敢相信所见。
这该是如何得痛。她竟对自己下如此的手!
他慢慢抬起眼,皱紧双眉,盯着对面的女郎,指着她腕上的伤,不快地道:“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她脸色愈发苍白,只用力地挣臂,想脱离出他的掌控。
伴着这阵挣扎,她腕的伤处又溢出了些新的殷红的血。
裴世瑜忽然记起,她不能说话,无法回答来自于他的质问。
一个分神间,伤手叫她抽走。
她似完全不知痛感,接着,在他困惑的目光注视下,一把卷高伤臂衣袖,用一指蘸着腕血,于臂上凌乱地写下几字。
裴世瑜看去。
“离我远些。”
“你会后悔!”
殷红的字,画在她一段雪白的藕臂之上,几分诡异,却又透出惊人的美感。
裴世瑜定望片刻。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热流,忽然间涌上,布满他的胸膛。
他是非要将她从这里带走不可了!
他唤入瑟瑟,命她取来伤药,亲手小心地为她裹好伤腕,接着,抬起头,向白着张脸正呆望自己的公主展眉一笑,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驿馆与齐王府相隔甚远,发生在王府后宅内的火情也已慢慢变小,并未惊动此间之人。
裴曾因年岁的缘故,入夜睡得不深,加上心中又羁绊着少主的事,睡睡醒醒。
方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一只夜猫从屋顶蹿过的响动给弄醒了。
他叹了口气,翻一个身,想睁眼瞧瞧几更,朦朦胧胧间,依稀看到榻前仿佛杵着一道黑影,登时被吓得睡意全无,猛地坐起,正要高声呼人入内,却见那影动了一下,接着,火折亮起。
裴曾这才看清,来人竟是少主,只见他盘膝坐在榻侧,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裴曾拍了拍胸,抱怨他还是如此调皮,三更半夜不去睡觉,要来自己这里吓人,却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送上一副纸笔,要他立刻写信给他兄长。
裴曾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忽然,福至心灵:“莫非郎君是想好了?愿意娶那位公主了?”
裴世瑜不应,只放下纸笔,人从榻上翻身落地,朝外走去,行至门口,方停下道:“对了!阿伯勿忘在信中和阿兄说一声,公主并非天哑,日后她定会好起来的,叫阿兄不必过于顾虑。”
裴曾一怔,回过味来,哑然失笑,睡意也全无了。
少主性急,裴曾再清楚不过,此事也不宜耽搁。他一边点头应好,一边立刻起身下榻,笑呵呵地道:“郎君放心,我一字不落,全写上去,好叫君侯知晓!”
此为大事。
少主这边既已决定,裴曾也无多话,连夜写好信函。
送信与大队人马上路不同。信使走的是近道,从青州出发,直接往西北方向,横经博州、刑州等地,便直通君侯如今所在的太原府。中间那段路,如今虽属孙荣辖制,但只要避开沿途重要关卡,便可通过。
若是路上顺利,来回最多半个月,便能收到来自君侯的回信。
裴曾将信交给信使,目送信使连夜出发,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齐王府里,长公主很快也得报,裴曾的信使连夜动身,出发去往太原府了。
她唤入瑟瑟,微笑道:“你安排得很好。此次事情若成,齐王定也会好好谢你的。”
瑟瑟垂目道:“都是婢子该做的。长公主满意便可。”
今夜发生的一切,皆在瑟瑟掌控之下。
她见完裴世瑜,从潜伏在暗的探子那里得知他出来,便安排下第二步的计划。
崔栩伤得不轻,今夜还在呕血,如何能做这些事。那所谓的强闯之人,不过是瑟瑟预先找的一个身形与世子相当的人而已。那人闯入公主居所,故意闹事。隔着距离,灯火昏暗,闻声而来的仆妇们不辨真假,以为真是世子闯入。接着,火烧起来,瑟瑟及时将公主转移。再接着,她遇到那位闯入火场的小郎君,引他来到了公主的面前。
瑟瑟不信,那裴郎君能面对这一切而无动于衷,除非他对公主没有半分怜爱之意。
果然,一切水到渠成。
如今只要等待那位靖北侯裴世瑛的回信便可。
今夜若说唯一有什么是瑟瑟没有料想到的,便是公主腕上竟有割伤,被裴世瑜发现。
不过,正也是她的伤,促使这计划愈发成功地达到了目的。
长公主颔首:“阿娇如何了?”
瑟瑟一顿,道:“今夜我的那些安排,她都不知,应是受了些惊吓。不过,请长公主放心,她已歇下,休息几天,便会好起来的。”
“我也知她不易。你多陪陪她。”
长公主凝思片刻。
“如今若是一切顺利,想来,齐王寿日之前,应当便能将事定下了。”
她说完,长长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对即将到来的那件大事的期待,还是对凡人所无法掌控的未来的隐隐恐惧。
一段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平静的日子过去。
恰就在齐王寿日的前一日,青州收到了来自靖北侯裴世瑛关于联姻的回复。
他在写给长公主的信函中,表达了他对于裴氏能够迎娶酌春公主一事的无比感恩之情,此更是裴家与当地万千庶民的莫大荣幸;
写给齐王的信中,他郑重许诺,因这一桩天赐的姻缘,河西与青州两地民众往后将真正表里相依,同休共戚,成为坚不可破的盟友,共抗天下之敌。
齐王等了多日,终于在寿日前得到想要的答复,从此两家合盟,他的欣喜,无需多言。
寿日的当天,在齐王府那座特意为贺寿而修的宽大气派的华堂内,齐王向着众多宾客宣布了这个重大的消息,随后,公主盛装华服,在长公主的陪伴下,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是时隔十年之后,一度已销声匿迹的前朝又重新回到世人眼中的第一幕。
那位带着传奇色彩的公主,乃乘坐玉辂而来,在她的身后,翚扇、仪仗、礼官,卫士,无一不齐。公主的美丽与高贵,更是完全符合世人之寄望。她头戴花钗宝冠,身着彩绮礼衣,肩披蹙金长帔,整个场面,金辉玉烁,文彩曜曜,几乎叫人生出一种仿佛依旧身在旧朝的恍惚之感。
毫无疑问,今日高潮,是在场之人在齐王的引领之下,向着升座的公主行叩拜之礼,呼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霓裳的神思仿佛游离在了这座华堂的上空,木然地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一本正经的表演。包括她自己。
就在她一度怀疑,这是否一场梦,自己正身在梦中,醒来,眼前这一切都会消失时,跃入她眼帘的一双眼眸,砰然将她拉回到了现实。
那双眼眸的主人,正是裴世瑜。他就在人群里,在周围人的衬托下,他显得身姿挺拔,神气清朗。他用闪亮、愉快、又仿佛带着几分戏谑似的眼神,正在目不转睛地在看着她。
李霓裳不知他如此看着自己已有多久了。她从刚现身的一刻起,便刻意不去与面前的任何人有任何的对望,包括他在内。此刻却忽然如此撞见了他投来的目光,顿时令她生出羞耻之感。幼时关于傀儡戏的记忆又向她袭来。她浑身犹如针刺般不适,忍不住疑心,他此刻是否正在腹内嘲笑她,这令她恨不能立刻脱下这一身华衣,逃离此地。
煎熬中,这一场大戏的终章来临了。
齐王笑容满面地向着宾客宣布,他将与长公主一道,立刻安排公主的送嫁事宜,以完成这一场双方皆满寄着期待与祝福的盛大的联姻。
这一场大戏的终章,便也意味着另一场阴谋序曲的到来。
次日开始,送嫁紧锣密鼓地安排了起来。公主将拥有一支浩浩荡荡的由五千人组成的庞大的送嫁队伍。
这是非常有必要的。而今乱世,不能取道近路,只能绕道远行,从青州到太原府,沿途须得防范来自于孙荣、宇文纵以及任何有可能的暗藏的袭击。青州这边的人马,由齐王义子右将军崔重晏亲自率领,走完全程,裴世瑜也将同行,抵达送嫁的终点。
送行安排完毕,接着是公主的嫁妆,林林总总,到了最后,等到全部准备完毕,整一个送嫁队伍,包括兵马、供应路上的辎重、运送嫁妆的车队,林林总总,远远望去,几乎与一支远征军没什么区别了。
临行的前一刻,屏退下人之后,长公主牵着霓裳阿弟李珑的手,郑重地向她下跪。
她恭恭敬敬,叩首完毕,慢慢地抬起双目,久久地凝望着她面前的李霓裳。
从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这冠冕与礼服,太过沉重,李霓裳只觉被压迫得满身如坠沉铅,竟是寸步难移。
这一幕,直到崔重晏的到来,方被打破。
他从外跨入,目光掠过仍跪地的长公主,转向李霓裳,道:“请公主移步。”
李霓裳被人簇拥着登上车。
从这一刻开始,瑟瑟将会和她同行,寸步不离,直到婚礼结束的最后一刻。
这一支庞大的队伍,从这一年的十二月出发,一直走到次年初春,将近一月底,才终于进入河东。
这也意味着,脚下的落足之地,已是裴氏兄弟所保护的土地。队伍前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一路顺畅,又行数日,这一天,在一个距太原府不远的叫做螟定驿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
自然,这不是此行终点。
照两方此前协商,为表对公主的尊敬,公主与裴世瑜的婚礼,将在太原府城外,汾水之畔的一座古行宫内举行。
公主会在螟定驿停留数日,做必要的整休,以迎接即将到来的婚礼,裴世瑜则先入城,与其兄会面,准备完毕后,返回此地迎亲,将公主一行人迎至古行宫,再举行大婚之礼。
长达将近两个月的行旅,着实令人疲倦,乃至麻木。到了后来,她除去照顾小金蛇,其余所有时间,几乎都是趴卧在车厢垫上度过的,终日昏沉,不关心已是什么时辰,又或是已经走到了哪里。
最好永远也不用走到头,就一直如此走下去,走在路上,走到死为止。
车门发出打开的声音,有人掀开车帘。
她以为瑟瑟来了,便没动。片刻后,不闻瑟瑟之声,慢慢睁眼,发现竟是裴世瑜。
他半坐在马车门畔,屈起一膝,姿态闲适地歪倚在车门上,转过面,正在看着她。
这一路行来,她知他一直就在自己的附近,然而和他并没有碰过面,只能远远望见他的身影而已。像此刻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她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从垫上一骨碌坐起。此时又记起,她好似几日都不曾好好梳发了,此刻模样应当很是邋遢。或该稍稍侧身作下遮掩,然而,下一刻,当想到那将很快到来的一刻,顷刻间,又手足俱木,万念化灰。
她只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打量她,微微挑了挑眉梢,仿佛诧异于她的反应,不过很快,一笑,拔出一只插在他后腰蹀躞带上的匣子,单手递了过来。
“送给你的!”他低声道。
“今夜你们停下休整,我便要去见我兄长了,准备过几日回来,迎你成亲。我不在,晚上就叫它们陪你。”
他稍稍抽开一点匣盖,以防内中之物逃出,随即讨好地送到她的眼皮子前,让她来看。
匣里竟然关着许多只本该夏夜里才能见到的灯笼虫。
仿佛看出她的惊讶,裴世瑜略显得意,他将匣子关好,又指点她不要完全堵住匣上的镂孔,免得闷死虫子。
“你没出来过,自然不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几只灯笼虫。这一带的山林里,冬天也有。前几晚趁队伍停下过夜,我便去捉,费了我好几夜的功夫,险些还掉进坑里!”
他那语气,竟似邀功。
“郎君!郎君!”
外面传来了裴曾叫他的声音,想是在提醒他,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尚未成亲,不好与公主如此相处。
裴世瑜只好将匣子往她铺散在垫上的裙面上一放,回头应了声知道,似要走了,忽然,仿佛又想起什么,靠过来些,附耳低声说道:“公主,那天你真好看啊!”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李霓裳却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所指。
“今日也是很好看的!”
似怕她多心,他又瞥她一眼,笑着如此补了一句,随即从车上跃了下去,替她关上了车门。
伴着一阵轻快的靴履踏地之声,那人渐渐远去。
李霓裳低头,看着他所留的匣,忽然,眼泪涌了出来。
……
裴世瑜带着几名亲卫,连夜疾驰,于次日的中午,抵达了太原府。
入城,他沿着街道往府衙疾驰而去,恨不能立刻便见到兄长的面。沿途的百姓看见他,纷纷停下脚步,向他高声欢呼,恭贺二郎君即将大婚。
原来,他迎娶前朝那位酌春公主的消息早已传开了,满城皆知。如此一路欢声笑语,龙子驮着他,抵达府衙。门房看见,急忙去向靖北侯通报消息。
裴世瑛闻讯,放下手里的事,和几名正在议事的家臣官员一道,快步去往大门迎接。
“阿兄!”
裴世瑜正疾步入内,在庭院里看到了出来的兄长,叫了一声。
他的兄长裴世瑛人如其名,光风霁月,如珪如璋,打仗时白衣儒将,平常不在外领兵,常缓带轻衣,看去极是儒雅。若不是身边认识之人,很难相信,如此一个雅量深致的人,竟是有名的河西裴家当家人靖北侯。
裴世瑛欣喜上前,一把捏住了裴世瑜的臂,打量他几眼,随即转面,和身边之人笑道:“出去几天,虎瞳看起来稳重了不少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当中那裴世瑜的族叔笑声最大:“可不是吗,就要成亲了,若还和从前一样,岂不是气哭新妇?”
“二郎你听好,以后每月若是没有十斤酒,十斤肉送来孝敬,我便将你从前的事都告诉新妇!”另个人又说道。
众人再次大笑个不停。
裴世瑜无可奈何,只好等众人都笑完了,环顾四周,问道:“我阿嫂呢,还没回来吗?”
原来裴世瑛的妻子白氏此前因为商社的事,回往江都母家去了。这已是半年前的事。裴世瑜还道自己出去这么久,她早便回了,看这样子,应还在外。
裴世瑛微笑道:“我一收到你要娶亲的消息,便叫人给她送信了。你放心,应当很快便能回,必能赶上你的婚礼。”
裴世瑜这才作罢。
他兄弟有些时日没见面了,何况二郎君又大婚在即,应有兄弟间的事要商议,玩笑完毕,众人围在一旁,问了些送亲队伍的事,便纷纷告退,最后剩下了兄弟二人。
第25章
弟弟刚回, 必饥肠辘辘,裴世瑛叫人治了一桌便酒,待他洗去风尘, 更衣毕精神奕奕地出来, 便陪他用饭。席间,先是问了些他去青州后的见闻。
裴世瑜有问必应。谈及齐王,说道:“此人也算是个人物吧。但我去的这段时日,见他下面颇多奉承拍马之辈,齐王自己言行, 亦有过正之嫌。所谓过犹不及, 古之礼书也有云,饰貌者不情,世上不乏饰厚貌而欺人者。我总觉他,并非如表面那样简单。”
“不过, 他的治下民生井然,民众提及齐王,也是怀有感恩。就这一点, 比孙荣之流强上不知多少,至少还是有几分王德在的。要说哪里不好, 别的不敢说, 但有一条,没管教好他的儿子!他那儿子,打仗应也算个猛人, 只是人品, 实如畜生!”
裴世瑜想起此前之事,犹觉不够解气,神情里不觉便流露了出来,
弟弟说话时,裴世瑛始终凝神倾听,很少打断。听到这里,看他恚怒未消的样子,便插话,问他详情。
裴世瑜在兄长面前向来是毫无遮掩的,便把崔栩如何觊觎公主,如何寻自己晦气,如何被打断肋骨的事讲了。
“早知他竟还能闯去公主那里意图不轨,我还是下手太轻!当时就该将他手脚全都折断,再将他子孙袋也割了!看他还如何色心不死!”他冷冷地道。
裴世瑛不禁莞尔。
他知弟弟,性情固然还带少年冲动,世上便没有他怕的,但真做起事,却颇知节度,从不会犯什么不该犯的错。
即便哪日他真如此做了,必也是对方太过,罪有应得。
“该出手时,便当出手。”他淡淡道,说罢,顺手执壶,给自己也倒一杯酒,端起待饮,裴世瑜看见,一把夺走。
“阿嫂说的,不准阿兄你饮酒!她叫我看好你,别趁她不在偷饮!”
裴世瑛因旧伤的缘故,体内至今余毒未清,白氏严令他不许沾酒,他一向颇听妻言,欣然从之,平日以茶代酒,此事,周围人尽皆知。
见弟弟牢记白氏叮嘱,动作敏捷,转眼便将他方斟的酒给抢走一口喝掉了,又给自己倒上茶水,苦笑摇头,接过,喝了一口,改问他是如何认识公主的。
实话说,他在刚收到裴曾信件,知弟弟接受崔昆所提的以前朝公主代替其女继续联姻一事,论惊讶之程度,甚至胜过当日得知弟弟愿意联姻。
裴世瑜正说得兴起,顺口就将自己如何在华山脚下天生城里救人的事讲了一遍。
话讲完,才留意兄长神色变得极是凝重,这才醒悟过来,忙改口补救:“我方说错了!我不是去刺探宇文纵的,我是去登太华,那个只是顺路!太华自古便有天下第一险之名,况且,北望黄河,西眺长安,东接洛阳,称是中原第一山也绝无过誉。如此绝地,既已路过,若不顺道走上一遭,岂不……”
那“遗憾”二字还没说出口,便见兄长将手里茶盏顿在了案上。
“你太大胆了!竟敢去闯宇文纵的后营!这是运气好!若万一失手,或是不敌,我又救你不及,那当如何是好?”
裴世瑜知自己此举冒险,然而天性如此,他不惧冒险,下次若再遇如此之事,他大约仍会照行。但也知,兄长担心自己安危,便低下头,口应知道。
“你是否心里还在想着,下次照旧?”
耳边传来一道冷声。
裴世瑜被说中,抬头,见兄长正皱眉看着自己,本想不认,再一想,心一横,辩道:“宇文老贼攻下潼关,便能将蜀、汉中连同关中连成一片,接下来无论是北上攻击我们,还是东出争霸,再无阻碍。我们裴家更是与他势不两立,迟早决战。不趁此机会去摸下他的底,还待何时?何况,我不是没事吗?”
裴世瑛看着他,面上的隐怒之色渐渐消失,自己略略出神片刻,也不知想甚,忽然说道:“罢了,这次就算了。下次若是叫我知道你再如此行事,你便回河西去!给我去守关,不准再踏入中原半步!”
“还有!”他顿了一下,用郑重的语气道:“宇文纵此人极是危险。他若北上,我自会应对,关于此人之事,你无须插手!”
听阿兄的口气,应是放过此事了。虽对他独断专行很是不满,但裴世瑜也是不敢再当面与他作对,便应是。
裴世瑛这才作罢。兄弟又闲谈了些这段时日各自身边的事。随后,裴世瑛也说了下他为弟弟大婚做的一些准备。
那座行宫已修葺过,并重新布置。虽然时日有限,不能尽善尽美,但用来成婚或是小住,勉强也可一用。此外,关于婚礼前后的种种礼仪以及人手、物品等等,事无巨细,他都亲自问了一遍,到时应当不会有纰漏。
“公主远道嫁来,暂又不能言语,怕多有不惯。女子皆喜夫郎温柔。你当对她多些陪伴,说话轻声细语一些,勿大呼小叫,惊吓到她。还有,婚后你暂时哪里也别去了,陪她留在太原府,城里若是待腻,便去附近走走,方圆留有不少历代遗迹,古塔佛窟,比比皆是,也可一看。”
裴世瑜受着兄长关于婚后如何为夫的谆谆教导,心想这些若不是他亲身经验,以阿嫂那样的女中巾帼,又怎可能对他死心塌地。故这回是真心实意地接受,用心记下。
完毕,饭快吃完,兄长竟没谈及半句裴世瑜原本最为挂心的事,迟疑了下,还是忍不住,自己说道:“阿兄,她的父亲害得咱们家不轻,我如今却要娶她回来……你会不会为难?族中爷叔们会不会非议?阿爹和娘亲,还有,祖爷爷,烈祖爷爷和婆婆他们,会不会怪我?”
当日虽是一个冲动做的决定,但他不会后悔。此生也是无悔。
然而,随着归家之路越来越近,他的心情还是变得越来越为忐忑,常有一种负疚之感。
裴世瑛笑道:“二郎怎会有如此念头?末帝之过,与公主何干?那时她怕是还没来到人世。我若认为你不该娶这位公主,当时必定不会答应。我既答应,那便无碍。”
“爹娘还有列祖列宗,都是最爱你之人,你欢喜,他们更是欢喜。至于亲族,我都点头了,他们作何想法,于你又有何打紧?”
兄长这一番话不长,然而,却如一阵清风,刹那便将笼罩在裴世瑜心头多日的阴云一扫而光。
他彻底吁出口气,起身郑重拜谢。
裴世瑛将人扶起,笑道:“你要娶妻,此为你人生大事。为兄领你回趟祖地,去祭扫告拜一番。这也是我裴家子弟当有的孝节。”
裴世瑜自然无所不应。当天,裴世瑛将手头之事交待了一下,兄弟出城,往祖地而去。
裴家祖籍距太原府不远,几百里地,兄弟领着一队随从纵马疾驰,路上稍作歇息,次日便顺利抵达。
裴家的历代先祖,无论生前官居何职,是秉轴政事的朝宰,还是征战守关的武将,待到年老,不约而同,多会思归,且重视家风,教导子弟同心合力,轻易不分宅散居,代代相传,开枝散叶,祖屋也就越建越大,历经数百年,沿传至今,始终未废。就连前些年被孙荣侵占之时,也是幸得当地民众保护,并未遭到彻底毁损。裴世瑛更是个记念祖先的人,几年前夺回河东后,将祖屋连同附近的冢地都一并整修过,故如今这座百年大宅的主体看去虽然依旧老旧,但也能够住人。
兄弟的同代以及上代族亲,如今则多散在各地各行其职,祖地无人常住,只有一对裴家的老仆夫妇在此看守,将房屋院落收拾得很是干净。兄弟到后,稍作整休,裴世瑛领着世瑜来到冢地。此地距离祖屋不远,位于一处僻静的山坳之下,裴家的历代先祖,多长眠于此,坟茔也很简单,立一石碑,记载名号与生卒之年,有丰功者,至多再立一墓志铭而已。唯有伴在烈祖父母旁的那座马冢,倒是修得极是气派,如巨帽覆地,冢前不但有碑文,环绕冢身一圈,还雕刻着满满的石画。据说这是烈祖母亲笔所绘,由石匠雕刻而成。画面展示的是主人坐骑生前冒着枪林箭雨在战场上奔驰的英姿,扬蹄疾奔,昂首甩尾。这石画至今已有一百多年了,风吹雨打,然而壁上骏马却依然极是威武。
裴世瑜幼年曾跟兄长来过几回,当时别人忙着祭扫,他总是趁人不留意,爬到马冢顶端去玩。记忆里的马冢高耸无比,他总要费极大的劲,才能勉强爬上,然而如今,时隔多年再来,他已高过马冢,而冢画石缝的间隙里,也爬满青苔。
此情此景,难免叫人心生感慨。
裴世瑜这一次自然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分心。他怀着虔敬,跟着兄长,从尚未湮灭的历代先祖碑起,一一祭拜。全部完毕,对于他最为崇敬的传奇的烈祖父和烈祖母,更是满怀敬重,特意回转,再次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叩首过后,便在心里默默祝祷,睁开眼,看见兄长就站在一旁,含笑看着自己,未免怕他问自己方才祝祷什么。
好在兄长什么都没问,只笑道:“咱们要么再去姑母那里看一下?既来了,顺道也去祭扫一番。”
裴世瑜的姑母应是与他父母差不多同期去世的。当时她还十分年轻,应只有二十出头,然而她却是裴家极为特殊的存在。
这位姑母,闺名叫做蕴静,想是继承了来自烈祖母的天分,自小便喜爱绘画,只要听闻哪里有先代画圣的真迹,哪怕不远万里,也会不辞劳苦赶去。
自然,倘若只就如此,也不足特殊。她真正的不凡之处,在于裴父去世之后。
当时裴家骤失支柱,皇帝尚未为他反正,世瑜仍在母腹,裴家戴通犯罪名,朝廷里的旧日交好,便是心存同情,也是不敢援助。裴家族内,产生了极大的分歧,一个方向,是领着剩下仍旧不愿走的家臣和部曲,去投奔大将军在地方的旧日老友,以求日后东山再起。这个建议,也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
只有当时年方十岁的少主裴世瑛主张回往河西,在那里休养生息。
河西虽是裴家人世代驻守过的地方,犹如第二故乡,然而当时,边乱猖狂,河西人口急剧凋零,这个时候过去,前途实是渺茫。
裴世瑛虽然年幼,却极是坚定,两边僵持不下。
正是这种情况之下,姑母毅然站出,取了一柄古老的宝剑,交在裴世瑛的手上。
这一柄宝剑,剑柄文玉,剑鞘镶嵌宝石,最早来自世宗皇帝,早年时随他打了天下,后来常置寝宫,用作镇邪。世宗驾崩后,由烈祖父继承。据说,因为此剑曾经共同染过烈祖父和烈祖母二人的血,对他二人来说,有着特殊意义,故烈祖父将其视为珍物。此后宝剑一直伴随烈祖父沙场征战。在他过世之后,此剑便也成为家族最为重要的信物,每一代,皆由上代交给下代族长接用。
据姑母之言,此剑是大将军此前亲手交她,要她转给世瑛。转剑之日,便是世瑛成为裴家当家之人的时刻。
既有大将军的遗言,又有家族信物,其余人再也不敢违抗,当时除少部分人自行离去,其余人皆跟从世瑛,开始一段充满艰辛和危险的长途跋涉。这个过程当中,姑母更是全力协助世瑛多次化险为夷,最后终于带着众人抵达河西,再次扎根落地。
可以说,倘若没有姑母当日力挺,不是她后来在路上的多次扶助,裴家今日会是如何,谁也不知。
遗憾的是,天妒红颜。如此一位姑母,竟在路上不幸染上恶疾,抵达河西不久,辞世而去。
裴世瑛对这位姑母的感情,可想而知。夺回河东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她遗骨迁回祖地,葬入吉地,以表对她无限追思。
对这位姑母的事迹,裴世瑜自然也是耳熟能详,立刻随裴世瑛转到姑母冢前,两兄弟一道祭拜过后,裴世瑛又命世瑜自行再去祭拜。裴世瑜虽觉不解,却也遵照而行。
待弟弟祭拜完毕,裴世瑛也另外焚香,立于香冢之前,说道:“姑母,你在时,最爱世瑜,他如今长大成人了,即将大婚,姑母想必也极欣慰。今日世瑜来此告祭,盼望姑母在天之灵护佑世瑜和弟妹,叫他二人往后夫妻同心,白首齐眉。”
恭敬祝祷完毕,他将香火插入冢前香炉之中,这才转向在旁等待的裴世瑜,笑道:“我这边事已结束,你准备一下,带着人,一道出发过去迎亲吧。阿兄也会带人在汾水行宫那里等你接亲到来,到时候,亲自为你主婚!”
裴世瑜须极力压制欣喜的心情,方能叫脸上的表情不至于太过外露。他点头应是:“那就有劳阿兄了,我先去准备!”
裴世瑛点头,两人行出了冢地,他停在路口,含笑目送裴世瑜上马,待他背影远去,彻底消失,他缓缓转面,再次望一眼方祭拜过的那座静静的孤冢,沉吟片刻,迈步离去。
暮色渐渐转重。又一个漫长的夜晚,即将来临。
李霓裳依旧立在汾水之畔,望着对面平野尽头处那一轮渐渐下沉的夕阳,身影一动未动。
从前天开始,她就照原定安排住进了螟定驿。驿所的近旁,便是脚下这条蜿蜒的汾河,那一场婚礼,也将在此处上游岸边的一座古行宫内举行。
瑟瑟说,再休整一两日,裴世瑜便将来此迎亲。
晚风掠过宽阔而平缓的河面,夕阳余晖落下,河面闪动着粼粼的金光。
这条古老的黄河支流,自古起哺育众多生民。附近沿岸就有几个村落。此刻宁静时分,晚风吹过,她甚至仿佛听到了来自村落里的牛哞犬吠之声。
“走开!此地不许靠近!再不走,休怪不客气了!”
忽然此时,一道粗暴的驱赶之声传来,打破了李霓裳的思绪。她转过头,远远看见负责守卫她的几个士兵正在驱人。那些人有十来个,看打扮,好像是附近村落里的乡民,有的臂弯挂篮,有的捧着大碗似的物件,也不知来此作甚。
一个老者下跪,说:“军爷不要误会!我们不是坏人,都是附近村中之人。听闻裴家少主将要迎娶的公主就住在此地,便斗胆寻了过来,不为别事,只想献食给公主!”
另些人忙将带来的篮和盘碗高高举过头顶,内中有装各色果子的,也有鸡卵、红枣、饼等物。
“这些都是本地土产,不是什么好东西,却都是我们一番心意。先前孙荣在时,天天不是征税,就是徭役,强拉去打仗,地也没法种,能跑的都跑了,只剩我们这些老骨头跑不动,以为只能等死。幸好君侯和少主回来了,这几年我们方慢慢又好了些。如今少主大喜,我们也没别的,只能以此来表感恩!”
老者说完,其余人也纷纷跟着磕头。
那几个卫兵却得过崔重晏的严令,不许任何外人靠近公主住处一步,哪管这些,上去就要强行搡人。
李霓裳正待阻止,瑟瑟的身影走了出来:“住手!”
喝止住卫兵,她笑着上去,将那领头的老者从地上扶起,道:“公主知道你们有如此的心意,定会十分高兴。老人家快快起来。你们也不容易,这些食物,公主心领了,你们还是带回去罢!”
那老者本十分惶恐,忽见情形转变,出来一个如此和善的姑姑,松了口气,怎肯收回,定要献给公主。
瑟瑟只好命婢女出来,一一接过,众乡民十分欢喜,有大胆的便说能不能拜见未来的少主夫人。
瑟瑟笑道:“也好,公主就在那里,只是应在想事,你们不必过去打扰,远远拜一拜便可。”言罢,她扭头转向李霓裳的立足之地,手也抬起,却指了个空。
前方汾水之畔,空空荡荡,晚风拂着岸边的荒草,却并不见任何人影。
乡民们看不见人,困惑地望向瑟瑟。瑟瑟略一沉吟,道:“应是公主另外有事去了。今日罢了,我代你们将献食转呈给公主。你们先回,公主若有回复,我再叫人告诉你们。”
她命人记下村落之名,接着送人。众乡民纷纷道谢,欣喜而去。
李霓裳此时将自己极力缩成一团,藏在了水边的一块巨岩之后,暗望那些村民离去的背影,心跳得便如方做过贼一样。
乡民是因了她裴家少主夫人的身份,才来此献食跪拜。
她李霓裳算什么。何来资格,能去领受这些淳朴乡人发自肺腑的爱戴和敬拜?
第26章
一道波浪打来, 将水面上的浮尸打得聚在一起,挤压,推搡, 交叠, 又随波浪翻来滚去,仿佛一条条在沸水里受着煎煮的鱼。浮尸们的面目一律是模糊的,李霓裳看不清楚,她在梦里也费力凝神去辨。
忽然,又一道大浪打来, 将一具离她最近的浮尸打得翻向了她, 披覆在面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掀开,露出一张遭鱼噬得面目全非的少年的脸庞。
梦里的李霓裳发出一道惊怖的尖叫,刹那睁目,耳中仿佛还残留着几缕来自梦啸的余音。
她的心口剧烈地跳动, 后背和额前湿得仿佛才从方才的梦中爬出。她紧紧抱膝,坐在榻上,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息。
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推开,瑟瑟手执一盏烛火, 迅速出现在了门外。
她冲到床榻前, 用带了几分不确定似的惊讶目光,看一眼李霓裳,随即放下烛台, 取来一块罗帕, 为她擦拭冷汗。
“公主方才可是梦魇了?都梦见什么?”
瑟瑟试探地和李霓裳说话,希冀能再次听到方才的声音。
几个被公主屋里所发的尖叫声惊醒的婢女也疾步奔来,齐齐停在门后, 投来诧异而期待的目光。
李霓裳闭了目,倦怠地转过身,面朝里躺了回去。
瑟瑟在床前默立了片刻,为她掖了掖被角,吹熄烛火,轻轻走了出去。
李霓裳于黑暗中睁眼,慢慢坐了起来。仿佛受着梦境所驱,无声无息地独自行出居所,来到了傍晚她曾到过的汾水河边。
夜风簌簌地吹动岸边荒草,草陂下面,河水漆黑一片,她低头盯望许久,慢慢地,脱下鞋,赤足一步一步地走下岸陂,将足趾浸入了河水。
河东初春原野的向阳地里,已是能见新发的嫩草芽尖,来自上游的河水,却依旧带着刺骨的冰冷寒意。
很快,梦中的浮尸们将会聚涌在这条河里,沿着初春河水自上游流下,鱼群一样,一片一片,经过她的脚前。
她慢慢地闭上眼,情不自禁,想象自己也变作了浮尸的情景。
蓦地,身后响起一道疾奔的靴履之声。一名男子从暗夜中现身来到她的身后,几乎强抱一般,将她从河畔的浅水里弄出。
不必抬头,便知是崔重晏。一路上,他都在暗中察看着她。
她已脱离出水,崔重晏却没有放下她,低头,投来阴沉而担忧的目光。
“公主是睡不着,来此吹风吗?”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瑟瑟奔来的步足与问话声也响在了耳畔。
她面带微笑,指示崔重晏放下人:“我来吧。我陪公主回去歇息。”
崔重晏却仍是未动,只臂上耷下的一片遭浸湿的裙裾不住地淌水,水滴濡湿了他的靴面。
瑟瑟唇边依旧含笑,目光却变得冰冷起来。
“崔右将军,当心风大,公主受寒!”
崔重晏动了一动,终于,缓缓放落李霓裳,令她双足触地。
瑟瑟已从岸上拾起绣鞋,蹲下为李霓裳穿好,接着扶挟她向里走去,走了几步,回头道:“既都一路无事过来了,劳烦崔右将军,最后两日,千万勿出任何岔子。”
她一字一句说完,意味深长地盯了一眼身后那神色僵冷的青年,掉头而去。
瑟瑟屏退婢女,自己为李霓裳换上干衣,再用一块热水里拧过的帕巾为她拭足,神情平淡地道:“公主可能不知道,我们出来前,长公主曾发话,若是公主自己这边出任何的岔子,所有跟出来服侍公主的人,连同他们家人,全部都要以死谢罪。”
她说完,将李霓裳揩净的双足抬起,轻放入被褥内,扶她躺下,放下寝帐。一番服侍完毕,再次熄灯,走了出去。
床榻角落的一簇被角下,始终静静地发出一团明灭不定的光。许久,李霓裳终于被这黑暗里方能显现的光团吸引出注意力,慢慢地望了过去。
这是几日前裴世瑜赠给她的。说他不在的时候,便由它们陪她,还说不能闷死里面的虫子。她拿到后,将那匣放在了床榻的一个角落里,始终不曾开启。
慢慢地,她坐了起来,弯腰过去,探手摸到匣,将它自被角下面救出,镂孔内透出的光晕顿时变得愈发明亮。
她怔怔望了片刻,不觉抽开了匣盖。那盖才刚开启一道缝隙,已在匣内等待数日的虫儿便纷纷拥飞而出,很快飞满整只床帐,点点萤光,一闪一灭,仿佛落下满天的星子。
李霓裳仰起头,睁大眼,惊奇地望着她从未见过的这一幕。一只虫儿飞来,在她的面前盘旋绕圈,她情不自禁朝它伸出手,虫儿停落在了她的一根纤指上。
李霓裳屏住呼吸,连头发丝也不敢动,唯恐惊走她指上的小生灵。
帐内的异景,显也惊动了不知在哪里睡着觉的小金蛇。它自床榻的另一个角落里现了身,翘头盯着空中飞舞的流萤,突然,向上极速蹿起,咕咚一下,便将一只正飞过它眼前的小虫子吞入腹中。
李霓裳吓一跳,见小金蛇似对新试的食物甚感美味,将它颈项伸得更长,显是要开始狩杀第二只猎物了,慌忙找筒,要将这一只杀生的小畜给关起来。
小金蛇或也闷了许久,竟不肯入内,灵巧地从她手下溜走,开始绕着床帐追逐起了流萤。虫子们似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腹光骤然放得最亮,到处乱舞。
李霓裳只好手脚并用地爬在帐内,追这捣乱的小金蛇,终于将它捉住,待强行塞它入筒,小金蛇却刚得兴味,遭她捉拿,怎肯就范,依旧在她的手心里挣扎扭动,试图再次逃走。
满帐流萤之光映照,随了小金蛇挣扎,它满身的金色皮肤显得愈发闪亮,在李霓裳的手里,放着灿烂的黄金的光芒。
李霓裳的目光不觉落了上去,顿了一下,接着,再也无法挪开视线。
在她发怔的间隙,小金蛇迅速找到机会,从她手里再次溜了出去。
李霓裳却没心思再去管它,她只定定地坐在床榻之上,只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到了后来,后背仿佛一阵冷,又是一阵滚烫,汗亦是再次涔涔而出。
只这一次,却不是因了梦中的惊怖,而是来源于她方才陡然萌生的一个极为大胆的念头。
她是被自己的念头惊住的。
因了她七岁那年的那一夜里,曾降落在姑母身上的厄运,她从来便不愿意违抗自己的姑母,哪怕是到了此时的此一刻。
是她欠姑母了,欠得如海一样深,她便是粉身碎骨,恐怕也是偿还不清。
一直以来,李霓裳最大的痛苦,不是自记事起便笼罩在朝不保夕阴影下的整个童年,不是想说话却无法发声,而是姑母曾遭受过的厄运,并不曾真正地降落在自己的身上,她只是一名看客,所以她无法真正代入姑母的痛苦。
倘若她也遭受了那样的厄运,那么现在,她应当也就能够心安理得地去接受即将就要发生的一切。
过了明日,裴家那位郎君就要来接她了。
她曾经想过告诉他一切,令阴谋粉碎。然而,一道无形的,看不见的枷锁死死将她扼住,她做不到对姑母如此彻底的背叛,做不到。
她想不如就此了结,死在这条名为汾水的河流里,以此种最为简单也是最为懦弱的方式,结束一切。在她死后,谁兴谁亡,与她又有何干。她是浮在汾水上的一条鱼,逸游自在,无记无挂,再也没有任何世间之事可以羁绊住她。
可是姑母终究还是姑母。
或许,在她尚未登上西行马车之时,姑母便已将她身上的每一只毛洞,皆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连死的权利,也握在了姑母的手里。从她七岁那年的那一个夜晚过后,她便应当已经知悉这一点的。
然而此刻,李霓裳却又被自己方才因了小金蛇而触发的那个念头弄得心神不宁。
她再也不管小金蛇如何追逐虫子,慢慢卧下,拉高被头,将自己蒙头盖脸地遮挡起来,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晓色渐透窗纸。小金蛇早已嬉累,吃饱了躲到床榻的不知哪一个角落里睡起觉来,帐内只剩几只侥幸逃得小命的灯笼虫,无精打采收翅停于帐角,一动不动。
李霓裳安静地起身,掀起帐帘,推开窗,放出那几只剩下的虫。劫后余生的虫子起初似仍茫然,只会徘徊在窗口,竟不肯离去,片刻之后,方找到方向,飞向水面,展开的两只透明虫翼映着晓色,消失不见。
李霓裳闭目,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再过一夜,明天,便是裴家二郎来此迎亲的日子。
最后一天,公主落脚的螟定驿外表看起来和此前几日并无两样,实则气氛却是悄然变得紧张起来,偏在午后,公主又欲于河畔搭设一只帷帐,她要过去,赏春透气。
很久很久以前,长安还是长安的时候,每年春气才刚到来,只要天气晴好,城里的人便迫不及待拖家携口而出,纷纷涌向城东郊外的曲江池。通往曲江池的道路两旁,到处可见帷帐。高门富户们的帐篷搭得又高又大,小门小户无力如此享受,却也不妨碍他们寻到一片桃花盛开的草地,随意铺上一张地簟,阖家老少或坐或卧,品尝着昨夜特为今日准备的春食。那酌春的歌声,能从早上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
那些都是残破的旧梦了。
看得出来,瑟瑟对公主的这个突发奇想并不如何赞同,然而,在公主的坚持下,她终还是不敢抗命。
帷帐背对驿舍,设在岸边一块平坦的细沙地上,向着汾水,张开帐幕,入目便见宽阔的河面和对岸的荒野,在野地的尽头处,春山若隐若现。
瑟瑟指挥婢女们在帷帐内铺上地毯,摆了果子和酒水,全部准备完毕,预备自己一道留下。
公主停在河边的一株柳树之下,纤指拨弄着一支她不知何时折来的芦草,一阵河风吹来,公主柳腰莲面,娉娉袅袅。
她不允瑟瑟陪伴。
瑟瑟无奈,只得退下。
李霓裳转面,望向不远之外的一道身影,与那人四目相接,随即收目,走进了帷帐。
春月静静地升在汾水的河面之上。
天黑了下来,崔重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帷帐旁。他弯腰走了进去,停在公主之前。
李霓裳坐在烛火之畔,手中仍执着白天折下的那一段芦草,抬目望他,唇畔显出一丝淡淡笑意,向他点了点头。
崔重晏迟疑了下,盘膝落坐在她对面,摊开紧紧捏握的一只拳,显露出藏在掌心里的草叶,将碎得已是看不清小字的这片草叶,还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午后瑟瑟指挥婢女搭设帷帐之时,李霓裳行经崔重晏的面前,自芦枝上摘下丢他靴前的那一片。
或是为了避免因他私下接触公主而可能引发的任何不必要的风险,这一路之上,瑟瑟看管得很严。
今夜是二人首次的私面。
“我安排人拖住了瑟瑟,她暂时不会来此。”崔重晏说道。
“公主约我,所为何事?”
以芦茎为笔,李霓裳在地面一片她备好的细沙之上,慢慢地写下了一句话。
“我需要你的帮助。”
崔重晏看一眼,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仿佛早便猜到她今夜约见的目的。
他凝视着对面的女郎,眼内露出了同情而怜惜的神色,然而他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公主,你太善心了。偏偏你的出身,注定你不能有任何的善心。你这样,对谁都不会有好处,也只徒令你自己加倍感到痛苦。”
“若是我能够,我定会帮助你达成你的任何心愿。但你想放过裴家兄弟,我恐怕爱莫能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