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见谅,也请保重玉体,万勿再如昨夜那样以身试险。”
“裴家兄弟不值你如此。世上任何人都不值你如此。你最当做的,是保重自己。这也是我今夜来此想与你的讲的话。”
他说完,起身,便待行礼告退,却见她自袖中取出一道信笺,推了过来。
崔重晏并未立刻接过,抬目望她,见她依旧那样含笑望来,迟疑了下,终于接了。
片刻后,他的神情已与方才大不相同,倏然抬目,神情惊疑不定。
李霓裳要和他做一个交易。
她告诉他,裴家应有一笔数目惊人的传自先祖的藏宝,她的姑母长公主渴求已久,本想利用蕙娘婚事派瑟瑟去裴家刺探,然而出此意外,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运气上了。
他本出身世家,胸吞云梦,却忍辱负重,至今仍要听命于人,不过就是因为时机仍未成熟。假想他若获得藏宝,招兵买马,又何须继续等待那渺茫的不知究竟哪日才能到来的良机?
她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帮他得到这笔藏宝,但她会尽量为他提供帮助。条件便是要他阻止明日之事。
她之所以如此行事,而不是选择直接将事告知裴家之人,是因她不能那样做。
尽管从她约见崔重晏的那一刻起,便已是在背叛姑母了,然而,她依然还是希望,能最大限度地为姑母达成她的心愿。
姑母所做的一切谋划,包括寻觅藏宝,终极目的,是利用齐王复国。
日后,待崔重晏起势,助姑母达成心愿,则也算是她对自己今日背叛的一个弥补。
所以她寻到他,希望与他达成这个交易。
李霓裳迎上来自对面的惊疑目光,再次执起芦杆,在沙地之上,一笔一划地道:
“即便没有藏宝一事,裴家人如计划一般明日死去,此事于崔君而言,又有何益处?”
明日计划若成,齐王得徐宿之地,日后势力膨胀,他这个义子,或许反倒没从前那么重要。
相反,若是不成,孙荣怎肯凭空让地,必与齐王翻脸,二人乱斗,还有宇文纵的威胁,他自然更成齐王倚靠。
那二人合作对他有利,还是相斗对他有利,李霓裳不信他想不清楚。
果然,崔重晏盯着她落在沙地上的字,凝定了良久,慢慢抬眼,目光闪烁。
“原来是我轻看了公主。”他说道。
“只是公主,你就不怕我日后再叛你的姑母,自行行事?”
李霓裳神情平静,再次落字:“谁又能保证,齐王便永远甘做背后之人?”
将来的事,谁也管不了那么远。她李霓裳自然不能,姑母也是不能。
真到了那个时候,倘若她还活在世上,再论吧。她并不关心。
崔重晏慢慢地道:“诚如你所言,我与裴家兄弟,如今并无实际的利害冲突。”
他停了一下,终于开声:“如此我便不瞒公主了。”
“行宫那里,等到婚礼上裴世瑛等人结束宴饮之时动手。行宫周围草木丰茂,利于埋伏,他一出行宫之门,便有暗箭齐发,料他难以防备。即便叫他侥幸逃过暗箭,其余埋伏之人也已将行宫层层包围,到时悉数杀入,血洗行宫!”
“除此……”
他看了眼李霓裳,一顿。
“明天晚上,讫丹人也将出动重兵,分两路同时偷袭雁门关与天门关。只要攻下一个关口,便直逼太原,里外应和,再血洗府城。”
李霓裳听得面上血色尽失,情不自禁圆睁双目,一把攥住了崔重晏的衣袖。
崔重晏看一眼她攥住自己的手,抬目继续道:“公主,我可以送消息给关口,叫他们提前防备讫丹人。我亦不愿看到异族入境。但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行宫这边,就看他们的运道了。准备了这么久的计划,事关重大,莫说队伍里有孙荣之人,便是齐王,也不会完全将掌事权力交我。他们是否另外还有别的安排,我不敢保证。在我的背后,也不知有多少双眼在盯着,我若稍有动作,必会被他们察觉。如今已是箭在弦上,至多到了时候,我不动手便是。”
李霓裳心绪如麻,双手握拳,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她自然不能要求崔重晏将这个阴谋也告诉裴家人。他肯通知关口,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事实上,无路是她还是崔重晏,谁若将这消息直接告知裴家之人,那么事后,很难能够不让齐王或是姑母怀疑到他们的头上。
她会受到如何的惩治,无关紧要。但她身边的人,必将全部不能活了。姑母做得出这样的事。
有没有什么法子,既能叫明晚血洗行宫的计划受阻,又可以不叫齐王和姑母怀疑到她或是崔重晏的头上?
她起身走出帷帐,立在河边,任冷风吹着自己,好让混乱的神思平复一些。
蓦地,她回过身,快步朝里走去,一把抓起芦杆,在崔重晏的注视之下,胡乱抹平沙面,飞快地写下了三个字。
“宇文纵?”
崔重晏起初不解,重复一遍,很快,他亦顿悟了过来。
“我明白了。公主的意思,是安排人假冒宇文纵之名,先行下手,提前在行宫外作乱。如此,既能提醒裴家人,又坏了齐王之计?”
李霓裳的一双美目闪闪发亮,看着他,用力地点头。
崔重晏顿了一顿,静默了下去。
霓裳等了片刻,不见他的回应,只见他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不禁惴惴了起来,转头找那芦杆,待再写字问他,却听到他慢慢地道:
“公主的这个计策很好。我会照公主的意思,安排下去。”
第27章
终于等到他明确应承的话。
李霓裳面露欣喜笑意, 定了定神,又飞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明日的全部步骤,自觉应当不会出大纰漏了。即便不能达到阻止埋伏动手的目的, 至少, 想也足够警醒裴家之人了。裴家若是这样还是分毫未起疑心,想也不可能在经历十几年的艰难蛰伏过后,还能重新崛起。
她思定,微吐出一口气,想到也该回了, 免得瑟瑟起疑, 便望向崔重晏,却见他依旧那样望着自己,既不说离去,也无别话, 神情之中,仿佛隐含一种别样的莫测之感。
她一怔,忽然, 隐隐有所领悟。
照齐王姑母原本的计划,开始行动之后, 崔重晏将在第一时间负责将她救出带回去。而现在, 按她方才与他约定,情形仿佛又有些不同了。
在这个计划里,她可以笃定, 崔重晏一旦动心, 应当便没有出尔反尔的动机。他知道怎样对他最为有利,从而执行下去。
而她却不一样。她所能提供给崔重晏的筹码,局势牵引反是次要, 直接打动他的,恐怕就是那个传言里的裴家藏宝。这对于一个被迫认主事人的能人而言,诱惑力何其之大!但这也是一个空口之诺罢了。若是婚礼真成,她得以留下,却又不认,他也不可能去齐王处告发。他与她是同谋人。
况且,实话说,他的参与就是一个冒险。万一哪里有个不好,此时便被齐王察觉,那么他从前所有的筹谋,恐怕都将付诸东流。
以崔重晏务实谨慎的做派,他不肯将赌注压在她的口头之言上,也是人之常情。
想明白这一点,她便清楚了。他应是在等她给他一个能叫他足够放心的承诺。
她立刻再次来到沙盘旁,弯腰与他笔谈:“你要如何,才能信我诚意?”
划出最后一笔,她抬起头。
他却恍若未见,只随意般走到设在帷帐内的一张小几前,端了几上摆的金瓶,往一只她用的玉口银平脱盏里慢慢斟了些瑟瑟白天为她备的甜酿,接着,端起,微微啜饮一口。
小几上的烛火映在他此刻仍俯视着她的眼内,李霓裳看到他的眼中似有暗光烁动,这叫她登时想起刚到青州不久,为达成姑母目的,她曾自荐许身于他的那一幕。
那支插她鬓上的发簪,至今也在他的手上。
她顿时完全明白了过来,心跳陡然急促。
在身前男子那带着几分压迫感的注目之下,终于,她慢慢从地上起身,望向了他。
崔重晏没有任何目光的回避,相反,他便如此手执酒盏,静静看她,甚至,她在他的目光中读出了几分冷酷之意。
她也彻底地明白了。
答应她后,行动之前,他要从她这里拿走她曾许诺给他的。
她本就属于他了,如今只是提前索取,打下属于他的印记。
一阵簌簌之声掠过帷帐前方,带得帐帘卷动了起来。是夜风吹过河滩边的野草丛声。她被这声惊了一下,醒神。
“瑟瑟听闻附近村中有间小庙,许愿最灵,出去拜庙了。”
“时间应当还来得及。”
崔重晏轻放酒盏,靠近她些,微低下头,凝视着她,缓缓地道。
李霓裳闭目,片刻后,忽然,抬起一手,拽下她今日穿在最外的一件用作防风的姜黄蜀锦半臂,松了腰襻,接着,衣襟也自双肩拉落至臂。
很快,通身上下,只剩了一件贴身的湖绿小抹胸和一条葱青绵裙。
她除衣的手是微微颤抖的,眼睛也始终闭着,然而动作却是十分坚定,丝毫不见犹豫。
自己除衣毕,她睁了眸,目光转向崔重晏,向他微微一笑。
一如当日,青州城外山岗之上,她曾对他笑过的一副模样。
少女半裸的身段娇丽无比,漂亮得几乎刺痛人眼,连这座光线昏黄的帷帐亦是被这丽躯映得有如霞明璧照,光彩溢目。
崔重晏的目光凝定,眼底的暗沉浓聚如墨,细听更不难辩,寂静的帐内,他的呼吸渐渐粗重。
他将女郎打横抱起,轻轻送放到一张铺满锦褥本供她小憩的低矮坐床上,他跪在矮床下,灼热的一只手掌,终于试探般,抚在她一侧光滑的肩上。
她闭了眼,却极为温顺,任这一只带着薄茧的掌享着她花瓣般绵柔细腻的肌肤。
仿佛受了鼓励,终于,掌上的一指,微颤地勾住了那一抹直到此刻仍在执拗护着她的软弱亵衣。就在他眼神一暗,欲待发力扯落这小布时,忽然,一直静卧着的李霓裳再也抑不住早便在胸中翻涌的那股难受之感,蓦地睁睛,接着,翻身朝着床外,干呕了起来。
崔重晏显是未料她突然如此,一时愣定,片刻后,见她仍未停下,呕得雪背上的两片肩胛耸动不停,竟像真害了病的样子。
他压下心下正在汹涌的一股欲念,迅速脱下自己氅衣,将她整个人全部包裹起来保暖,接着,轻拍她的后背,询道:“公主你怎的了?人不舒服吗?”
她还是在呕。
崔重晏焦急起来,一下起身,正待出去叫人唤来随队郎中,一侧衣角已是被她一把攥住。
李霓裳终于勉强止住呕感,从小床上翻坐起来,白着张脸,摇了摇头。
崔重晏方才便是被勾出天大欲望,此刻也都消散殆尽。知她是不愿惊动人多事。正迟疑着,忽然,帐外驿舍的方向传来一阵争执之声,似是瑟瑟回了,要往这里来,却被崔重晏的人拦了路。脆亮一声,应是她抽了拦路人一个巴掌,接着,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帐帘被人一把掀起,瑟瑟满脸怒容地现了身,待她一眼看见地簟上散落的几件霓裳衣物和他二人的模样,神情顿时大变。
崔重晏却无任何惊慌之色,自如地将李霓裳的衣物自地上一一拾起,放回到她的身边。
“那我便先退下了。”他凝视着李霓裳,说道。
“明日,公主照常便是,什么也不用做。剩下的,交给我们这些人。”
言罢,他转过身,对上正在切齿的瑟瑟,微笑道:“姑姑若也不愿叫人知晓我在公主大婚前夜来此与她私会,那便有劳姑姑帮个忙。崔某感激不尽。”
瑟瑟再看一眼李霓裳坐在小床上的苍白凌乱的沉默模样,恨怒欲狂,几要冲上来扇他几个耳刮。
正这个时候,帐外传来几名婢女走近唤着姑姑的声。
“站住!”
瑟瑟终还是忍下怒气,向外吩咐。
“你们回吧。我在这里再陪公主片刻。”
婢女应是,各皆退去。瑟瑟不再说话,疾步来到李霓裳的身边,将崔重晏方披给她的氅衣拿掉,用自己遮挡了霓裳,给她穿回衣裳,最后扶她起身,出去行经崔重晏的身前之时,停了一停,冷冷望他一眼,接着,领着霓裳,走了出去。
那些婢女还在驿舍旁等着去收拾帷帐,瑟瑟叫人不必连夜动手,天已黑下,看不清楚,河边地滑,万一摔下水里,明早再来,也是不迟。婢女感激应是,转身随她一道入内。
回到寝屋,瑟瑟也未多问,只叫人送来香汤,自己亲自服侍李霓裳沐浴。
李霓裳闭目疲倦地靠在桶壁之上,任她用块浴巾为自己洗身,忽然,热水下感到一只手悄然探来,轻轻分开她腿,似想试探什么。
那种叫她难受的事,早在她回青州的前一夜,瑟瑟便已教导过她。自然知她此举用意。
她倏地拂开那手,闭合起双腿,接着睁眼,自己扶桶起身,向着瑟瑟摇了摇头。
瑟瑟立时明白她的意思,看她模样,似未说谎,这才稍稍松一口气,便与婢女一道服侍她穿上干爽衣裳,送她上榻,安顿好后,屏退人,自己却没有立刻走,坐到了她的榻沿边上。
今夜与崔重晏的密谋,最后误打正着,虽以那样的方式遮掩过去,瑟瑟自然不好说什么。她怎敢叫人知道,万一捅到齐王那里,便是牵累长公主的祸事。也是因此,崔重晏有恃无恐。
然而李霓裳却知,瑟瑟是个极细心的人。见她不走,未免几分忐忑,便装疲乏,将面朝向床榻内侧,闭了眼目。
瑟瑟拿起李霓裳的一条藕臂,十指轻轻揉捏,为她解乏,片刻后,李霓裳听到她慢慢地道:“公主,你那日在臂上沾血,给那裴家小儿写的究竟是甚?今日崔重晏敢如此行事,未免也不像他从前谨小慎微。”
“还有,我也是出去后,才起了疑心。我一向是逢庙必拜,不敢遗漏,怎就这么巧,今日恰好有人来我跟前说,村中有一灵庙……”
她叹了口气。
“本想折回来,想想还是罢了!既已出来,应当就是天意了,我怎好违抗。”
李霓裳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将自己身子坐得笔直,冷冷地盯着面前的瑟瑟。
也不知为何,真到了这一刻,李霓裳反而完全没了害怕的感觉。
瑟瑟若是胆敢流露半点有危险的动向,李霓裳便会叫她今夜无法走出自己这间寝屋。
瑟瑟望她一眼,视线落到她的伤腕上,低低叹息一声。
“罢了,公主也不必如此看我。人各有命,我早便知道,听天由命便是。”
她从怀中摸出一只灵符,轻轻放在她的枕边。
“这是我今日过去,特意为你明日求来的平安符。也不知灵不灵,你好歹带着吧。兴许能叫你心想事成——”
“睡吧!明日裴家二郎便来接你了。”
她不再多言,放落床帐,轻步走了出去。
是夜几乎无眠,李霓裳辗转到了下半夜,方倦极迷迷糊糊睡去,次日一早,人还头昏脑涨,便被瑟瑟唤醒,开始梳妆更衣。
几乎在她刚准备完毕,外面礼官便匆匆进来,说那裴家二郎已是到了,正在催请公主出门。
李霓裳盛容华妆,身着礼服,手执一柄瑟瑟递来的寓意平安吉祥的芭蕉团扇,等在一顶临时搭起的青帐之内,等待礼官引她出去,再登婚车。
不料,外面喧声阵阵,连绵不断。
原来,裴家二郎今日领来了一支五百虎贲亲兵组成的迎亲队伍。那些军中的儿郎们难得碰到如此喜庆场面,且新郎是自家少主,怎肯放过这千载难得的起哄他的机会,欢忻踊跃,定要他进去,亲自将新妇从里面抱出,送上婚车,好叫他们看个新鲜。
李霓裳正听一个仆妇跑来,与瑟瑟说着此事,那起哄声骤然放大,接着,李霓裳便见裴世瑜现身了。
他今日也换了崭新的礼服,显得他格外俊美,更是神采飞扬,英气勃勃。
他在身后几乎发喊连天的起哄声里,神怿气愉,唇边含笑,大步地走到李霓裳的面前,停了下来,接着,目不转睛地望着遮扇后的一张姣面。
就在李霓裳心生惴惴,全身暗绷,唯恐他真要将自己当众抱起,再遭人哄笑,不想他向着自己微微屈身,凑近了些,待脸与她脸只隔一张扇子,近得二人额头几乎就要碰在一起,用她方能听清的声,低低地道:“我回来了。这便接公主过去成亲。”
言罢,在身后众人发的表示强烈不满的失望声中,他笑看着明显吁了口气的她,似满意于对她的故意捉弄,缓缓后退几步,这才转身,又大步走出,轻快跃上马背,喝道:“再敢胡搅蛮缠,回去休想我再请酒!”言罢,这才终于强领着那一群虎贲儿郎们出去,一齐静待新妇登车。
第28章
并无想象中令人难堪的喧噪情景发生。
李霓裳被礼官引出庐帐, 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四周渐渐变得鸦默雀静。那五百方才还在起哄怂恿的虎贲健儿悉数哑了下去,莫说当着新妇之面再发杂声, 便连呼吸, 个个似都变得斯文了几分。
也实是这位前朝公主颇负盛名,当众人知晓少主将会娶她回来时,谁人没在脑海里作出一二分的想象,或在闲暇里私下议论过几句。待此刻当真见到,便是平日再诨之人, 也晓得收敛, 更何况,公主竟生得仙姿佚貌,那一身华丽的婚服,非但没有夺走人的光彩, 反为她倍增高贵与庄重。
她一路行出,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整个人从头到脚, 闪烁着熠熠的光。
裴世瑜双目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道渐渐向着自己行来的丽影,待她来到车前, 照婚俗, 亲自为她打开婚车之门。
李霓裳垂目,在瑟瑟的轻扶下,登上婚车, 坐了进去。
裴世瑜再为她关了车门, 接着也登上马背,一马当先,引身后的婚车队伍, 开始向着行宫而去。
这是一条沿着汾水蜿蜒北上的古道。古道的一侧,是大片一望无边的生着芦苇与荒草的河滩,行经的队伍所发的车轮和马蹄之声,不时惊出那些隐在河滩深处的野鸟。凫鹥自草丛里翙翙而出,振翅掠过河面,争相逃向对岸。
李霓裳并未掀开帘栊多看,然而,一路行去,透过窗后不时随风撩起的绮帘一角,依然能够看到不少闻讯特意赶来等在沿途,只为遥向裴家少主拜贺一番的当地民众。
迎亲的队伍一直走到黄昏,缓缓停止了下来。
李霓裳终还是抵达了她这一趟的终点,那座位于汾水之畔的古行宫。
她听到车外起了唱礼之声,有人高声请新妇下车。她暗捏手中那一只瑟瑟为她求来的灵符,弯腰出了马车,双足落地。
天际落日如血,古行宫的巍影,便静静坐落在前方夕照的影里。在一片浓重的宛如烈火燎原的黄昏火烧云下,行宫屋脊两侧那两座已存在不知多少年的巨大鸱吻静静地相对耸在如着了火的天空之中,远远望去,如涂抹上了一层诡谲的浓艳之色。
暮时汾河野地里的风也仿佛骤然猛烈,将分别代表河西裴家与青州的旗帜吹得猎猎狂舞。一条猩红地毡自古行宫的大门一直铺到婚车之前。毡道的两旁,已列队立着两排威武的卫士,他们无不身材高大,面容英毅,身披的衣甲与手执的旌钺,在夕照里闪烁着凛冽而瑰丽的光泽。
当公主从马车上现身,行宫外众多的礼官与卫士们齐齐下跪,以此为迎。
这座用来行婚礼的古行宫,是前朝的皇帝北出长安用作狩边驻跸的行宫。然而,此地毗连北境,强敌凶猛,而圣朝武德不复,连续数代皇帝,再也不曾往北到来过了。古行宫也人马绝迹,寂寞了不知多少年,直到今日,它才再次迎来了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人喧马嘶、雨鬣霜蹄的情景。
裴家今日的迎娶,亦是完全沿袭了从前的礼法与仪仗。便好像,这个天下,什么都不曾发生过,这位此刻踏着地毡正在进入礼堂的年轻女郎,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
从婚车到礼堂,一段不过数丈的路,却是李霓裳此生走过的最为煎熬的距离。裴家子正与她并肩前行,引她入内。她每走一步,足上那一双云头珠履如踩落在一根烧得正红的炮烙柱上。最后行至礼堂之前,在将随他步上台阶时,她终还是抑不住,转面,望了一眼身后。
在她身后,道道静默的模糊的人群最末,依稀间,她瞥见了崔重晏立在青州众人当中的那一道影。
他仿佛始终在盯着她的背影,身影阒然,犹如一道即将被吞没在浓重暮色里的魅影。
这一刻,她的心里甚至掠过了一缕懊悔之感。
倘若昨夜后来,不是她无法自控的抗拒,不是瑟瑟的归来,顺利叫他达成了他的目的,那么是不是,今日她便能够更放心一些?
她情不自禁在袖下愈发紧地捏住那一枚灵符,直将指节捏得泛白,忽然,觉察到身旁之人脚步微缓,她惊觉,立刻回面,对上了裴家子正投来的两道目光。
他应也是看出她此刻的不安之情,方才并未催促,只缓步停下,转面看她,等她上前。
李霓裳垂眸,略略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裴世瑜望她身影,微微迟疑,随她方才寻望的方向回过头去,亦瞥了一眼,随即迈步入内。
李霓裳曾不止一次听闻过的那位裴家的长兄,此刻已领了众多的族亲家臣,候在礼堂。
这是一位看去温和,实则风仪严峻的男子,年约三十,身上带着裴氏族长与河西君侯当有的威仪。李霓裳入内,几乎第一眼,便撞见了来自于此人的两道含笑目光。
她仿若遭到针刺,不敢与他有片刻的对望,再次垂目,耳中只听着礼官在旁的唱礼之声,木偶一般,行着她的一举一动。
天完全黑下来了,行宫内庭燎光辉,映得角落亦是亮如白昼。终于,全部的繁缛礼仪一一行毕,接下来,按照婚仪,新郎新妇当一道去往结设的青庐里,与今夜参与婚宴的宾客一道行乐,敬酒致谢。
裴家的这位少年新郎却担心新妇远道疲乏,更兼面薄,受不住起哄,提早便已代她向众亲友谢罪,允诺到时将由自己双倍代饮。众人一番嘲笑过后,自也体谅。便如此,李霓裳终于得以提早脱离那压得她呼吸不畅的婚礼,被引入了一间设作新堂的寝殿。
殿内依旧立着许多陪侍,耳边却静悄得仿佛连根针掉落在地也能听到。坐床之侧,更有两排数十枝对烧的儿臂粗的红烛,放射着灼灼的光。在这明亮的光照之下,李霓裳只觉浑身上下似被照得纤毫毕现,竟找不到半点可以供她藏匿的她更为习惯的暗处。
她今夜的新郎,也不知在青庐内饮过多少的谢罪酒,或是究竟作了如何的告饶,终于,也摆脱羁绊,追随新妇,轻步入了新堂。
进来,他环顾一圈,拂了拂掌,周围人立刻依他命令,鱼贯而出。他停在原地等待,待最后一人也走了出去,偌大一间寝殿,只剩了他与他今夜的新妇,这才缓缓向她行来。
伴着靴履的一阵清响之声,他到了她的身前,停步,屏息,望向他的新妇。
裴家这年轻的郎君,今夜显得分外俊朗,金冠束着他乌黑的发,玉带结住他瘦劲而少壮的腰身,他看去,犹如观音莲座旁的一名化生儿郎。
她却没有分毫的反应。
不曾抬眸,一动不动,便如一具金装玉裹被装扮得极为美丽却不见半分生气的木雕泥塑。
在踌躇片刻后,他似也显得拘束了起来,终于什么都没做,只迈步,来到她的身侧,轻轻与她并肩坐了下去。
远处隐隐地发着些嘈杂声。那是宾客们依旧集在青庐内饮酒的喜庆声。杂声越过一道道的门墙,随风传到了这间新堂内,也只剩些余音,然而,却衬得此间愈显寂静。
突然,也不知是何人说了何等的笑言,那方向爆出了一阵哄堂般的欢乐之声。
李霓裳却被这骤然放大的声响惊得心猛跳了一下,手一抖,那一枚早被她捏得已是汗滑的灵符从指间掉了下去,骨碌碌地翻滚几圈,落在了她的足边。
她一惊,下意识地转向身畔之人。
他自是早也看见了,亦转面望她,二人四目,终于相交在了一起。
她慌忙收目,待弯腰捡起,他已早她一步,探手过来,将那东西从她脚边拾起,端详几眼,认了出来。
似是对她此举颇觉有趣,他再看她一眼,展眉一笑,信口道:“古人言,天道幽且远,鬼神茫昧然。我向来不信这些。倘若鬼神当真有灵,天下便也不会有如此多的不平之事了。”
说罢,他又看她一眼,见她复变回低眉垂目的样子,再次一笑,仿佛带着几分无奈,最后还是将那枚灵符塞入悬在她礼服腰侧的一只香缨佩袋内,又道:“不过,你若是信这些,我也可以跟着你信的。古话也讲,心诚则灵。”
这一次的话,是他将脸凑近她的耳畔,悄然说出来的,便似在哄她,语气里颇多宠溺。
他方才为摆脱宾客,也不知到底喝下了多少的酒,靠得如此之近,又和她咬耳朵说话,一股带着淡淡酒气的温热鼻息便轻柔地扑洒在了李霓裳的耳侧。
她耳朵连同半张面颊,甚至衣襟下的一片颈肤,似也立刻起了反应,登时热了起来。
带着几分窘态,她被迫往侧旁微微挪了下脸,避开了他的气息。他并未在意,反倒仿佛因了方才的这个小小意外,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拘束了,打量她一眼,问她渴不渴,饿不饿,累不累。
李霓裳不断摇头,带得满头的簪环也跟着甩动,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锵金鸣玉的轻响,又相互缠在一起。一支步摇上垂下的小金蝶勾住了她的发丝。他看见了,又是一笑,道:“我来帮你。”将她从坐床上拉起,带到一面梳妆镜前,命她坐下。
李霓裳只得慢慢坐到设在镜前一张矮床之上。他脱靴,跟着登床,盘膝坐在她的身侧,举手开始为她除去头上的簪环。
他的动作,起初略带笨拙,很快,变得轻巧了起来,一件一件地为她除去了头上沉重的发饰。
“公主你知道吗?”他说道,“我与崔栩殴架的那天晚上,瑟瑟姑姑来找过我。”
李霓裳的心又是一跳。她分毫也不知此事。瑟瑟并未在她面前提过。
“她和我说了些关于你从前的事。”他一面继续为她卸着妆饰,一面和她闲聊般地说道。
“我看她对你颇多关切,言辞也感深肺腑,不像作假。说起来,勉强也能算是你我的媒妁了。今夜人多嘈杂,我没见到她,待到明日,咱俩再一道,向她敬一杯酒。”
他除尽了她头上的繁饰,令她长发披落,婉转垂在了腰间,镜前气氛,不觉便显出了几分暧昧。
她浑身僵硬,完全不能动弹。他仿佛也有所觉察,沉默了下去。片刻后,忽然,他的一只手向她伸来,轻轻握住她的手。
“公主,以前你无论怎样,如今来了我家,便都过去了。我的长兄和阿嫂都是极好的人。阿嫂也是昨夜赶回来的。今夜宴饮完毕,他们先行回城。明早,我也带你入城,单独去给兄嫂见礼。随后我便带你去我祖地,拜我裴家之庙。往后……”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拇指轻轻端住了她的下巴,令她抬起方才一直低着的面,再迫她抬目,对上了他的双目。
“往后,我会保护你,对你好一辈子的。”
他望着对面这一双仿佛承载了人世间无尽不幸的美眸,郑重说道。
说完这话,见她依然不应,他自己似也感到了几分不自然,转开视线,落向那面映着她身影的镜。
这是一面伏兽纽铭字蟠龙汉镜,镜面打磨得极为平滑剔透,当白天受到日光照耀,便能透见镜面之后的纹路与铭文。
此刻,这一面光镜,将二人并肩而坐的一双俪影,清晰地显现在了镜内。不止如此,在近旁强烛的照射下,隐隐显出背面镜铭。
“你不信吗?”他看着镜中的她,问。
李霓裳终于转面,也望向镜中的年轻郎君,眼角慢慢发红。
他注视镜内她那一双泫然的眼,忽然,探手将镜翻转,再次握了她的一只手,带着她一根手指,沿着镜后的铭文,缓缓描绘而下。
“见日之光,相思勿忘。”
当夜晚过去了,每日清晨的阳光照耀在这面镜上之时,你我对彼此的想念,依旧不能相忘。
她口不能言,他便也用她惯用的描字,来向她许下他的诺言。
他与这女郎,不过也只是起源于一次偶然的相遇,他将她救下。
自然了,于这位裴家郎君而言,至今也称不上对她怀有如何深厚的感情。
但在那日,他心动的那一刹那过后,既决意将她从泥潭里拯救出来,带回家中,他自会遵循先祖家训,从此以后,对她一心一意,与她生儿育女,和她白头到老。
他的掌心包覆着她的手背。李霓裳的那一根指,被动地循着他手掌的力道引领,跟随着他,一笔一划,沿着铜镜背面凹凸不平的纹理,慢慢走过,终于,写完了这八字镜铭。
他并未立刻放开她手,只抬目又望向她,低声道:“对了,今日便是我整二十岁的日子。阿兄原本要在这一日为我举行冠礼。男子及二十,便再不能像从前那样恣意任性,从此需知事,更要担起成人之责。正好遇到你我婚事,我便自己选在了今日。”
他扬眉一笑。
“这一场婚礼,便是我裴世瑜此生最好的冠礼。”
第29章
泪再也抑制不住, 如珍珠般沿她面颊纷纷坠落。
他被她这梨花带雨的情态看呆,醒神过来,或误以为是她太过感动, 面露怜惜, 一时寻不着帕,举起衣袖为她揩泪,又嫌不便,情急再用手掌。
惯握了刀剑的一只大手,此时也能如此温柔, 为她抹去凝脂面上的点点泪痕。
再片刻, 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或是他低头的缘故,眉棱便与她的螓首轻抵在了一起。他的鼻息里忽然钻入了一缕散自她的若有似无的幽幽的异香,那香气似兰非兰, 沁人心脾。
年轻男子的呼吸不觉微重,俊面之上,亦泛出一层微醺似的薄赤。
情不自禁, 他的唇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印了下女郎那光洁而柔滑的额。
冰凉的额, 遭了两片热唇的碰触。
虽极短暂, 却不啻冰雪里投入一块炽炭。
李霓裳吃惊,抬起她仍含泪花的眼,看见他那一双原本点墨似的清眸此刻仿佛也微染醉光, 眸光落在了她的唇上。
接着, 一张俊面,亦是向她缓缓地靠了过来。
见日镜内,红烛灼灼, 一双俪影将要依偎一起了,镜前的李霓裳,却彻底醒神,整个人不禁打了个寒噤。
她不知崔重晏今夜到底是否能够如约那样,去做那些他曾应许她的事。
她怎敢赌,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望在一个与她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面的崔重晏的身上?就凭昨夜她逞的一点取巧小计?她连崔重晏想要的东西,都没能给他拿走!
她的眼前不觉又浮现出那日特意寻来驿舍为她献食的村民;今日一路过来,沿途那三五成群,聚在路边欢喜拜贺的身影。
那些不是草木愚夫,不是在没有食物的乱世里,便可以被杀人魔王当做填腹用的军粮。
那些人,是她幼时有时在父皇身边曾听到过的黔首,黎民,百姓。
在她父皇的身上,固然有皇朝末代泥沙齐下无力回天的宿命悲剧,然而,他确也是志大才疏,多疑寡恩,担不起上天给他的位,也辜负了那些曾以他为天的子民,最后落了个黄钟毁弃、破国亡宗的结局。
她痛恨这种明知即将就要发生惨剧,却什么也无法去做的无力之感。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更何况,对面这个今日恰满弱冠之年的裴郎,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蓦地抬腕,将正靠向自己的年轻男子当胸一掌推开。
她只要活下去,无论如何艰难,也努力地活下去,活着回到姑母面前,以死相胁,那么,她敢打赌,姑母绝不敢真的杀了那些无辜之人泄愤。
她李霓裳只要活着,美貌在,青春的身体在,祥瑞之名在,那么哪怕曾背叛过,只要不是完全背叛,对她的姑母而言,她也仍是一件有价值的工具。
裴世瑜一时不防,被她一掌推得仰面后翻,脑壳咚一下,敲在了近旁那张镜案的腿上。
他呲了下白牙,发出一道疼痛的轻嘶之声,又抬手,捂了捂头,接着,抬头看她,然而,非但没有恼怒,在他的眼里,似闪过了一缕晶亮的光芒。
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人便从坐床上一跃而起,接着,长臂一探,便揽住了她细细的一段腰肢,再轻轻一勾,她站立不稳,立刻随他一齐翻倒在了他方跌过的矮床之上,被箍在了他和镜案的中间,动弹不动。
二人侧卧,面对着面,中间不过一拳之距,裴家子那一张俊面便在她的眼前骤然放大,彼此的呼吸,更是相濡在了一起。
如此亲昵之态,一时间,他似也有些放不开了,并未继续欺向女郎,但也没有松开她,略略迟疑一下,附到了她的耳边,低声安慰:“莫怕。我会对你很温柔的……”
李霓裳自然知道他此言暗指何意。
她闭了闭目,毫不犹豫再一次将他推开,接着,从他身前爬了起来。
这一次,他未再试图阻止了,只自己慢慢地坐起。
在他困惑的目光里,她想找来笔墨,然而一时之间,新堂里何来现成的笔墨。就在她焦急四顾之时,忽然,她奔回到铜镜之前,一把抓起奁匣,猛地一抖,内中之物便尽数倾出,稀里哗啦声里,兰膏、香泽、胭脂,在镜前狼藉滚作了一堆。
她从中拾起一根波斯眉黛,在那面日光镜上,飞快地划写:“宫外埋伏!”
裴世瑜惊疑地看了她一眼。
就在李霓裳再待解释,突然这时,远处发出一阵嘈声。
这嘈声极为混乱,似含不祥之气,与起初所发的那些喜乐之声截然不同。
李霓裳心口狂跳,裴世瑜则迅速扑到了窗后,一把推窗,朝外凝神细听。
窗户一开,方才的嘈声愈发清楚,已是隐隐能够辨出,当中夹杂着刀剑厮杀的声音。
“啪啪”,伴着一道迅速靠近的急促步伐声,有人用力拍门,在外高声喊着少主。
裴世瑜疾冲到了门后,飞快开门。
“少主!宇文纵杀来了!”
一名他自己的虎贲卫官随势冲入,高声禀道。
李霓裳闻言,知崔重晏应未食言,方才一直紧绷的身子不禁一软,眉黛也自手中滑落坠地,折作了两截。
“我阿兄呢!”裴世瑜立刻问。
“君侯没事!人应当还在青庐内——”
未等那虎贲说完,裴世瑜人已朝外疾冲而去,方冲出门,忽然又硬生生停下,转身迅速回来,再扫一眼她方在镜上的留字,随即转向仍定在原地面色苍白的李霓裳,将她一把抱起坐到榻上,吩咐:“你哪里也不要去!就在此处等着!我先出去一下!”
说罢他便掉头,一面高声呼人入内陪侍,一面自己疾奔而出,身影转眼消失在了新堂外的廊道尽头里。
裴世瑜发足狂奔到那间用作青庐的宫室,冲了进去。
今夜起初聚在这里宴饮的众人已都不见,只剩满目狼藉,到处都是匆忙间被打翻的杯盘与吃了一半的宴食。
显是众人发觉动静,已结束宴饮各自散去。裴世瑜看见兄长一个人双手负后,立在一扇大开的窗前,似正眺着远处那闪烁在夜空下的点点火光。
“阿兄!”裴世瑜冲到他的身后。
“怎的一回事?真是那宇文老贼派人来捣乱的?”他怒声问道。
裴世瑛不及回答,外面忽然又掀起一阵越发汹涌的厮杀声。这一次更与方才不同,声响是从四面而来的,似正有人在围攻行宫。远处,行宫大门方向的火光也陡然转为熊熊,猛烈地蹿上了夜空,从这里看去,一清二楚,应是攻来的那些人马已烧起了大门附近的草木。
“君侯!”
青庐外此时又传来一阵杂乱的奔走之声,冲进来一名年过四旬的大和尚。
这和尚身材魁梧,左手大刀,右手一柄精光闪烁的马槊,满面络腮胡须,面皮红彤彤的,满是酒气,显然今晚已是喝了不少的酒。
他正快步走向裴世瑛,忽然看见裴世瑜,一顿,随即笑着喊了声二郎君,道:“郎君怎不在新房里陪新妇睡觉?这里不用你!”
这大和尚的名字叫做韩枯松,乃从他俗家之名青松转化而来的。年轻时,也不知因了何等的佛缘,他在一夜之间跑去剃度做了和尚,自己改名枯松。不过,这似乎并没影响到他的生活。裴世瑜从有记忆起,就见他该吃吃,该喝喝,除去女色一条,什么和尚的清规戒律,在他这里,是半点儿也见不到约束。
韩枯松也出身于将门世家,武功高强,更是一位战场上的猛将,他极喜欢裴世瑜,常赞他天资过人,颖悟绝伦,对他倾囊教授,毫无保留。除去兄长裴世瑛,韩枯松也算是裴世瑜的半个师傅了。十几岁时,裴世瑜便曾想正式拜他为师,以全礼节,这大和尚却死活不肯接受,说自己德不配位,做不了少主师傅,裴世瑜这才作罢。不过,在他眼里,韩枯松与亲师傅也是没什么两样的。
都火烧眉毛了,他竟还不忘拿自己玩笑。裴世瑜愈发焦躁起来,要是换做别人,恐怕此刻早就已经翻脸。
好在韩枯松也就玩笑两句,旋即正色转向裴世瑛道:“不止方才那一拨,刚才竟又杀出来许多人,看着是要围攻这里的!我听回报,人马加起来,或有四五千之众!若不是君侯为防意外,事先做了些防备,今夜只怕是要栽个大跟头了!”
“没想到啊!”韩枯松的表情似是惊异,又似痛恨。
“宇文纵这老贼,向来不是眼高于顶,自负天下第一吗,刚攻下潼关,就彻底不要脸了?想趁这机会,将我裴家之人悉数截杀在了此地?”
裴世瑜起初勃然大怒,正要怒斥老贼痴心妄想无耻至极,忽然又觉不对,看一眼兄长,见他眉头微锁沉吟不语,便道:“不可能!几百也就罢了,或能逃过防线慢慢潜来这里,如此多的人进入太原府,我们那些防线难道都是睁眼瞎?怎可能毫无察觉,叫他们入境!”
“郎君说得是!”韩枯松被裴世瑜之言提醒,哎了一声。
“见了鬼了!那这些宇文纵的人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天上飞来,地下钻出来的?”
裴世瑜忽然想到了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脸色登时大变,后背更是冷汗齐绽,顷刻间,婚服便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之上。
他想说话,话却好似堵在喉下,一个字也道不出来。
“我明白了!如此多的现成人马!不就是——”
韩枯松终于也领悟了过来,狂怒,待破口大骂,突然仿佛想到什么,飞快看一眼裴世瑜,硬生生地憋了下去,只焦急地道:“不行!我还是派人先去螟定驿看一下!”
他是直到此刻,依然不愿相信会发生如此的意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转身便要离去。
青州来的送嫁队伍庞大,若是全副武装,甚至或能攻下一座中小规模的城池。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可能叫全部的人来行宫参礼。故今日只跟来了少部分,其余全部留在螟定驿里。
裴世瑛叫住了韩枯松,引他转到殿外,低声道:“不必去了。方才我已收到那边传讯。这些人计划极为周密,留下一部分人没动,作假象吸引驿官注意力,其余人全部都是挑出来的水战好手,迎亲队伍上路后,他们便也分批顺着汾水逆流暗渡上去,便是如此,避开岗哨,顺利埋伏了下去。”
“好个奸恶之计!”韩枯松后背不禁也是起了一阵汗毛,低声骂道。
“不过。”裴世瑛话锋一转。
“也不必过于担心,世瑜今日领的五百虎贲,都是精选出来的征战了多年的老兵,可以以一敌十。另外,我叫刘都尉在行宫内事先也埋伏了人。本是为防不测而已。出了此事,勉强应当能够应对一阵子,府城那边,人马很快赶到!”
韩枯松这才松下一口气,心中虽仍恨恶难当,但因少主在旁,自也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百思不解,喃喃地道:“宇文老贼怎会与崔昆狼狈为奸,混在了一起……”
“这个再论。”
裴世瑛道,“我不放心的是,行宫这边既然真的有所行动了,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我怕他们是否还有别的手段,我们尚未察觉……”
长兄与韩枯松的对话虽已将声压得极低,然而,依旧还是字字入了裴世瑜的耳。
他的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人僵硬地立着,双掌不觉地慢慢捏作了拳,手背青筋暴起,微微地颤抖。
片刻后,他终于艰难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他今夜方出来的新房的方向,一动不动。
裴世瑛有些不放心,转头望一眼弟弟,这时,外面又冲入几名浑身是血的人,看身上战衣,是来自北面的边关守军。
那几人飞扑着跪在了裴世瑛身前的台阶之下,吼道:“君侯!讫丹今日出动数万大军,对雁门关发动了突袭!将军奋力守关,但人数悬殊过大!将军叫我们来给君侯传信,速速发去援军!”
“我们来时,将军已经受伤,由中郎将顶上去的!再不发兵,恐怕要出大事!”
另一个人跟着喊道。
裴世瑛闻言,神色亦是震动,没有分毫停顿,高声唤来了候在一旁的亲卫将领,命火速拿他兵符调兵,预备连夜发往雁门关。
亲卫得命迅速离去,他转向韩枯松:“这里交给你与刘丛了!雁门不能有失,我这就亲自过去!”
言罢,他又转头,眺一眼北向夜空下的另外一个方向:“讫丹人选在今夜攻打,想必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了。既偷袭雁门,便不会放过天门。天门此刻应当也在御敌,只是路程稍远,消息尚未送到。”
“来人!”他再叫来一名亲卫,“你速去城中通知我叔祖!就说我的话,有劳叔祖,请他领上两万人马,连夜去往天门坐镇!”
那亲卫得命正要离去,一道声音忽然响起:“我去!”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裴世瑜一把脱下礼服,掷在脚下,只着着衩衣,转身便大步走了过来。
“阿兄!叔祖年事已高,我去吧!”
“阿兄放心!天门若是有失,我裴世瑜便不活着回来了!”
他的脸映着行宫外的冲天火光,神情无比狠厉,说完,望一眼远处天门关的方向,不待裴世瑛回答,人已转身,抬步便朝外疾奔而去。
行宫外的厮杀,此刻正是进行得最为激烈的时候。
那四五千送嫁到来之人,虽都经过特选,战斗力非一般军士能够相比,然而,先是长途跋涉,又在汾河初春冰冷的水里泡到天黑才上了岸,怕被发现,也不敢烧火取暖,便是再强壮的人,到了此刻,对体力也是个不小的考验。
更何况,这些人本被告知今夜计划乃是突袭,是趁对方不备,杀入行宫。谁也没有想到,今夜情势连发意外。先是没有等到动手的信号,先就杀出来一拨人马,当时乌漆嘛黑的,也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来路,只见那些人往行宫大门攻去,立时便惊动了里面的人,原定的偷袭计划,顿时泡汤。
田敬今夜就在行宫内参礼,方才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时,他算着时辰,看着差不多了,便以更衣为由,悄然退了出来。本是计划暗中指挥接下来的行动,万万没有想到,斜旁竟钻出来一伙他原本计划嫁祸的宇文纵的人马。
当时震惊过后,见裴家人已被惊动,实是没有选择,只得硬着头皮临时发出信号,命所有埋伏的人马提早围攻。
厮杀一开始,就遭到裴家虎贲的强力狙击,虽然人数占多,但攻势始终被限在行宫大门附近,虎贲们利用现成的行宫门墙,活生生将一场精心谋划的突袭冲杀,变成了守关之战。
田敬知若不能速战速决,拖下去,等府城那边的援军到来,自己便真要成为瓮中之鳖了。眼看情势不对,打起了退堂鼓,正在犹豫时,忽然看见一骑快马从行宫大门内奔驰而出,火光将那人的面容照得一清二楚,不是别人,正是今夜新郎,裴家的那个二郎君裴世瑜。
只见他衣衫不整,人却势若疯魔,双目映着火光,更如狼顾虎视,充满凶厉杀气,叫人不寒而栗。他风旋电掣地纵马冲出大门,一鞭抽去,迎头便将一个挡在他前的青州士兵抽得眼眶迸裂,那人惨叫一声,才抬手捂住掉出的一只破碎眼球,接着,刀便从头顶劈落,血冲天喷溅,头颅滚落在地,又被马蹄踢起,飞上半空,撒下一阵残余血雨,方再次掉落在了地上。
青州兵早便听过裴家这虎瞳子在战场上的凶名,此前一路同行,每日远远见他衣冠华丽,走走停停,看去也就是个寻常世家公子的模样,本都有些不信了,只以为是传言夸大。此刻见他如此骇人模样,本就无心恋战,见状,怎敢自己寻死,再去迎他锋芒,慌忙纷纷后退,竟让出了一条通道。
裴世瑜一路出去,看见前方一个落单的受伤虎贲正遭几个青州兵的围攻,情状危急,驱马冲上,砍下一个青州兵的半边肩膀。那人当场歪倒在地,抱肩狂呼。
他那几个伙伴见状,惊恐退散。虎贲也不支倒地。韩枯松领人冲上,将虎贲抬入行宫。
裴世瑜微微喘了口气,抹一把染了污血的面,转向韩枯松。
“韩叔,有劳你派人看着她!别叫她趁乱跑了!”
“一切待我回来再论!”
他咬牙说完,再无别话,纵马便疾驰而去。
第30章
新房内, 李霓裳怎还躺得住,她心惊肉跳浑身不安,早就从榻上爬了下去, 只是, 莫说开门出去,几次想要推窗察看外面情况,就会有人上前阻止。
那两个被派来看守她的虎贲态度恭敬,阻止她的时候,口里说的也是外面危险, 奉命保护。看二人神情, 好像也不像是在说谎。然而,就是不允她走出一步。
她知自己是被看押了起来。
裴世瑜必也已是明白了,所谓的联姻,彻头彻尾不过只是一场针对裴氏精心策划的血色阴谋, 她这个前朝的末代公主,更是这场阴谋里的过河卒,是引他踏入阴谋河流的直接罪魁。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 当李霓裳想到此时他将会是如何切齿地痛恨自己,等他回来, 第一件事, 或许就是杀她,她的心里便涌出恐惧的感觉。这恐惧并非来源于对死亡的害怕,而是她清楚地知道, 她没有半分敢再去面对他那滔天恨怒的勇气了。
但很快, 所有的杂思都被她驱散。比起恐惧或是可能也存在的那么几分难过之情,她此刻最关心的,还是外头的那一场混乱到底进行得如何, 以及,她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如今死是不能死的,事已至此,她便是爬,也得活着爬回去面对姑母,给她一个交待,平息她的怒气。
至于答应崔重晏的事,照今夜的情景,她即便留下,事后也没法辩称她毫不知情,是个无辜之人了。不走,等待她的,不是被杀,就是被囚,没有半点意义。崔重晏那里,日后若有别的机会,她再为他履约了。
此刻李霓裳又想到瑟瑟。她不知去了哪里。
毫无疑问,她已是提早嗅到了自己和崔重晏的背叛,自然,也就能预见今夜伏击的结果。李霓裳相信以她机敏,她若想逃,此时必已顺利脱身。
自己也是一样,若是不能趁着今夜这混乱尚未结束的机会逃走,往后再想回去,恐怕便没机会了。
思定,李霓裳勉强提起全副精神,再次来到窗后,推开一道缝隙,看了出去。
行宫外的厮杀声比起方才已是小了些,但火势依旧未减。窗外的廊下,两名虎贲正在走动,来回巡逻。
小金蛇藏在她的身上。她若是驱使小金蛇咬死他们,应当不是难事。然而,她若如此杀死这两个无辜的裴家虎贲子弟,又与姑母杀死她身边之人的举动有何不同?
她实是下不了手,犹豫了片刻,还是心软放弃,正在焦心思索别的脱身法子,忽然,夜空里现出一阵密集如雨的连珠箭阵,箭裹火油,燃烧着,向着行宫各处飞来,如当空降下的团团天火,落在了各个角落。
火箭也射到用作新房的这片宫室附近,很快,庭院四下里便烧起几个火点。
二人急忙灭火,才灭完,燃烧的箭又飞了过来,其中一杆,恰钉入窗牖,再次引燃了起来。
一个虎贲急忙上前,将窗火也扑灭了。这时,外面又匆匆奔入一位虎贲卫官,喊道:“公主呢?大师父说这里危险,命我带公主暂避,立刻送她去往府城!你们全部留下,随时留意火情!”
门很快开启,那人停在门外,道:“此处危险,请公主移步,随卑职同行!”
李霓裳只好跟随,朝外走去。
行宫大门那里,伏击的人马虽已显出溃退之态,但战况一时也未停止。卫官领她匆匆行往侧门,快到之时,路旁一座阙楼下的阴影里,发出些许动静,仿佛有人藏在其中。
卫官极是警惕,迅速拔刀,将李霓裳挡在身后,喝道:“什么人?出来!”
“是我,求求将军,别杀我……”
伴着一道乞怜之声,只见黑影里走出一名娇弱的美貌女郎,她满面惊恐,人更是颤巍巍的,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晕厥过去的模样。
卫官认了出来,好像是公主身边的那个陪嫁姑姑,便放松了下来,又见她一副被吓得不轻的样子,略一思忖,道:“你也随我一道来!”
卫官之所以直到此刻还算礼待青州嫁来的李家公主,是因上命含糊,并未明说这个公主就是青州共犯,只叫他将人送到府城里去,看护起来,甚至还特意了叮嘱一句,不许为难。
女郎面露感激之色,待要迈步,娇呼一声,人已跌坐在地。
她握住自己的一只伤踝,抬面含泪道:“我也不知今夜会出如此大的乱子,方才太过害怕,不小心把脚扭了,疼得厉害。将军可否扶持我一把?“
这卫官是韩枯松的手下,何曾见过如此妖娆天成的妇人,不敢接近,踌躇了下,正要喊来等在外面的人,却见她自己又勉强撑着站起了身,摇摇摆摆,风中弱柳一样,终于走到近前。这时,身子又是一晃,一头朝前栽扑过来,恰扑向卫官。
突然满怀香玉,卫官一面吃惊,一面紧张,待要推她,她却好似已经昏厥,整个人都压了上来,浑身软绵无力。卫官终究还是敌不过怜香惜玉之心,伸手将人扶住。
正手忙脚乱,突然,他的身侧掠过一道黑影,他惊觉,待要撒手拔刀,已是迟了,后颈一阵折断似的剧痛,眼前一黑,人便倒了下去。
此时瑟瑟蓦地睁眼,只见她的面上哪里还有半分片刻前的娇弱之态。
“不用管了!立刻走!”
冷声阻止那人补刀,她快步上来,一把攥住李霓裳的臂,“快随我来!”
方才见到瑟瑟突然那样现身,李霓裳就猜出她的目的了。
她也见过瑟瑟的同行之人,名叫崔交,是崔重晏身边的一名心腹。
她心里已是明了,方才的那一阵乱箭,应也是崔重晏所为。她默然跟随瑟瑟前行。
选在此地举行婚礼,原本也是长公主的建议,原话是考虑到公主身份,太原府内,只有此处行宫适合举办婚礼。裴家接纳建议,虽也尽力修缮,但毕竟荒废太久,时日也是仓促,自然会有修不到的地方。
瑟瑟领着李霓裳,从一处被野草埋没的水沟里狼狈地钻出,逃出行宫,转入野地,上了一辆等待的马车。
瑟瑟说,不用等到天亮,裴家必会开始追索逃散的青州之人。太原府这几日必定是出不去了,崔重晏叫她带着公主,暂时先去一个地方躲避,料无人能够想到他们藏在那里。待他脱身之后,他会尽快赶去,将她们带走,再取道返回青州。
崔重晏所说的藏身之地,便是距离此地不远的裴家祖屋。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一般人很难想到的极为高明的容身之处。
当裴家的家臣命虎贲和军士们到处搜索逃走的人时,谁能想到,当中有人,竟就藏在了裴氏的这处祖屋之内?
一路有惊无险,算是顺利,在次日天黑之后,趁着夜色掩护,瑟瑟带着李霓裳,悄然潜了进去。
裴家的祖屋占地颇大,可称是深宅大院,层层院落,相互毗连,不是熟悉之人,初次入内,很容易迷路。
那一对看守祖屋的老夫妇每晚都会早早闭门歇下,附近村民也是习惯日落而息,天一黑,周围除了偶然传来几道犬吠之声,很少见到人影。
瑟瑟寻了西北角一间看起来已许久没人来过的废屋,稍稍收拾一下,往地上铺一层找来的麦秸杆,再铺上一件衣裳,勉强算作床榻,领着李霓裳暂时落脚,崔交和几个护卫,则潜在附近,为瑟瑟传递消息,并送来吃食等物。
如此提心吊胆地过了三天,还是不见崔重晏到来。
瑟瑟面上依旧镇定,然而李霓裳看得出来,她也开始感到焦躁不安起来。
第四天的傍晚,天快黑了,原本说好的崔交也是久等不至。
仅剩的最后半块干粮,早上两人已经分食完毕,只剩最后一点清水了。瑟瑟将水递给她,神情歉疚地安慰,让她再等等,说崔交应当很快就会送来新的吃食。
那夜逃得太过匆忙,什么都没准备,藏下来后,为避免引来任何不必要的麻烦,就连饮食都不敢在附近村中寻,都是崔交去往距离至少十里之外的邻村弄来的。
李霓裳这几晚几乎都是在失眠里度过的,人倦怠无比,本就毫无胃口,怕瑟瑟焦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瑟瑟看一眼她苍白的脸,投来心疼目光,也没多说,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忽然这时,墙头里落入一粒小石子,应是崔交来了,忙回头示意李霓裳稍等,自己闪身走了出去。
片刻后,她走了回来,却是两手空空,神色怔忪,心神不宁的样子,迟疑了下,终于告诉李霓裳,崔重晏遇到了件麻烦事。
宇文纵麾下一个被称作“信王”的人,这些天,竟然也出现在了太原府。只是那人似乎只带几名随从,推测来的目的,应是为了刺探此次裴家与崔昆联姻的消息。
也不知怎的,崔重晏被对方盯上了,那人不大好对付,崔重晏一时无法摆脱,为免暴露她们藏身的地方,崔重晏只能绕走,所以迟迟未到。
方才来的人,也不是崔交。
崔交唯恐右将军有失,已赶去增援。那传讯之人来得匆忙,也没带来饮食,让瑟瑟与公主再等一下,说自己尽快就送补给过来。
李霓裳想起之前在天生城里遇到的那名要杀她的大汉。好像姓谢?
此人竟也会出现在这里,实在令人意外。
瑟瑟眉头微锁。
饮食短缺倒是能想办法。她如今最担心的,是在这里藏了好几天了,外面不知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原本按照计划,崔重晏此时早已接走她们了。如今他既还是无法赶来,那么,这个原本就只是用作暂时藏身的地方,恐怕也是不能久留。
最多再等一两天,不管崔重晏来不来,她们都必须要离开。
夜幕降临。瑟瑟将一件衣裳盖在李霓裳的身上,叫她先歇,自己走了出去。
最后的一点水也喝尽。等送来补给,不知要等到何时。
在此藏了几天,瑟瑟已弄清那对老夫妇的起居习惯。这个时辰,他二人早已闭门卧下。
她悄悄来到老夫妇日常居住的院落,入了灶间,点起火折,从水缸里汲了一皮袋的清水,正要走,想起公主这几日几乎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十分虚弱,便又停步,小心翻找了一会儿,看见一篮枣子,顺手抓了些,用衣角包裹起来,再将剩下的重新堆了堆,好尽量看不出短少。
拿了东西,她不敢再多停留,吹熄火折,匆匆出来,正要回去,脚步一顿。
房子大门口的方向,来时还是静悄无声,漆黑一片,此刻忽然亮光大作,像是一下涌聚了许多的火杖。
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见那团光亮已是涌入大门,正在朝里而来。与此同时,光亮沿着围墙,也在迅速向着两侧蔓延。
有人骑马绕墙奔走,高声呼喝:“少主有命!将四门全部守好,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瑟瑟惊得整个人险些跳了起来,枣子从衣角里漏了几颗出去,骨碌碌地滚出一段距离。
她和公主落脚的那间废屋近旁,就是一扇角门,门闩上积着厚灰,看着已是许久没人进出过了。想着万一有变,那里方便离开,所以她才选中那个地方。
公主万一不知墙外情况,若是听到动静,从那里出去,那便直接撞上去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伴着一阵杂乱而沉重的靴履踏地之声,此处院门已经被人砰砰击响。
老夫妇被这静夜里骤然发出的急促而巨大的拍门声惊醒,寝屋里亮起灯色,很快,二人慌慌张张出来,拿下门闩。
门被人一把推开,涌进来十几个手执火杖的虎贲,中间一名年轻男子,一手举着火杖,一手倒提长剑,大步走了进来。他满身血污,看去仿佛刚下战场,连衣裳都没有换。
火光映照出一张同样染满污血的神色森寒的脸。
正是几天前的那位新郎,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
瑟瑟屏住呼吸,捡起掉落在足边的枣,再将剩下来不及捡的几颗轻轻踢到角落里,接着,无声地慢慢后退,随即转过身,迅速往回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