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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23086 字 1天前

裴世瑜又恳求几句,见他油盐不进,登时沉面,一言不发抬起靴,一脚踹开了挡在前的禅杖,丢下大和尚,策马便冲出了城门。

韩枯松气得不轻,冲他背影怒吼几声,又有何用,他早已疾驰而去。

韩枯松怎放心如此放他一个人出城,少不得立刻驱马也追了上去。本是要将他强行拦回的,然而追出一段路,发现此路好似通往汾水行宫,难免便有所联想,又想到他白天在祖堂里当众为那女子辩解的一幕,忽然,仿佛领悟到了几分如裴忠恕那样的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然而大和尚还是没有强行再拦了,只于后紧紧跟着,随他去往他要去的那个地方。

天一黑,汾水行宫的内外,便变得极是寂静。

李霓裳休息了一个白天,先后来了两个郎中,她吃了药,前半夜昏昏沉沉地睡着,出了身汗,醒来后,擦身换了身干爽的衣裳,人终于感到舒服了些。

子夜已过,万籁俱寂,但离天亮还早。

月光从雕窗后透入,如一片清水,洒落在了牙床前的那张梳妆几上。

李霓裳枕着一条露在外的雪臂,侧身向外蜷卧,目光透过朦胧的帐,久久地凝落在梳妆几上。

几面之上,静静架着一面镜的影。

只是,早已不是此前的那面日光镜了。

那被劈作两爿的残镜早已不见,想必早被此处的婢女们收拾掉,丢弃了。

她闭目,又过了许久,实在了无睡意,爬了起来呆坐,又出起神。

那个名叫永安的小孩,午后跟着郎中一道来了行宫,李霓裳写字让他帮自己向裴世瑜留在此的虎贲打听瑟瑟,被告知,昨夜在找到她后,少主立刻撤走,没再继续搜人了。

李霓裳推测瑟瑟此刻应当已离开裴家祖宅了,却不知她人往哪里去了,是否已与崔重晏碰面。

她满腹心事。并且,不止这一件。

记得裴世瑜离去前,曾说他若是能回,便赶回来看她。

此刻已是下半夜了,他自然不可能来。

她倒不是对此失望,或是希望他来,而是感觉仿佛出了什么事。

永安到后,便在李霓裳的面前不时露脸,进出了好几趟,东拉西扯,说了好些关于君侯府里的闲杂之事。李霓裳觉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说,眼看他张口,好似就要讲了,忽然却又自己捂紧嘴,含含糊糊嚷说,伯父不许他多嘴,叫公主好好休息。

李霓裳当时莫名不已。

她是个是事可可的人,便是对自己的死活,也不如何关心,随波逐流活到哪日算哪日,何况是对与自己无干的人与事,更不会放在心上。

然而永安举动实在古怪,她的直觉也告诉她,事或与裴世瑜有关,且不是什么好事。但裴曾既不许永安讲给她听,李霓裳自然不会勉强,也就作罢,只在她的心里,确实就此落下几分不宁。

便如此,正当李霓裳思绪满怀,忽然,耳中依稀传来些微动静之声,仿佛外面有人来了。

她侧耳细听,却又断了声响,四下依然静悄一片。

李霓裳以为自己幻听,吐出一口气,也醒神了过来,慢慢地躺了回去,闭目,正强令自己勿再无谓多思,快些再睡,此时,耳中又传入一道咳嗽之声。

这回她听得清清楚楚,咳声发在寂夜当中,极是响亮,且声音粗厚,听着像是个上了些年纪的人所发。

她不知来人到底是谁,这个辰点,怎会闯来她这里,难道外面无人看守?她扶枕,慢慢又坐起来,再次凝神细听,心里正在迟疑,要不要出去察看,此时,那咳嗽之人再次发声,这一次,却听他粗声粗气地道:“少主你且慢慢站吧!我去外头等!实在撑不住要晕,那就叫我一声!”

李霓裳一颗心骤然急跳,一把抬臂掀帐,扭身便下得榻。因屋中昏暗,一时套不准鞋,只趿起一只,另脚光着也顾不上,飞快往门那里奔去,奔出几步,又想起自己衣裳不整,慌忙扯来外衣,胡乱裹上了身。终于,她来到门后,稍稍开出一道门缝,藏在后面,屏息悄悄望了出去。

庭中月光如洗。

一段廊阶之下,果然立了一道她渐熟悉的影。而方才发话的人,好像是个大和尚,已经转身,迈步往外走去了。

分明他是今早走的,然而,此刻在霓裳的感觉里,竟好似已过去了许久。

他怎会在这个时辰到来?来了,为何又不入内,只止步于阶?

还有,这大和尚最后说的那话,到底何意?

脑中各种思绪一时纷至沓来,她不及细思,抑下砰砰涌跃的心跳,定了定神,终于,慢慢打开门,显身而出。

她一露面,他便迈步走上了廊阶,停在她的对面,和她中间隔着扇门。

“你好了些没?”

沉默过后,她听到他发声,第一句是问这个。

她点了点头。

“你好些了就好。”

他喃喃地道,寒暄完毕,再次陷入沉默。

李霓裳便和他相对无言立着。她察觉他仿佛心神不宁,迟疑了下,正待返身入内,先点起灯,忽然,听到他再次开口。

“我今夜来,是有事想问你。”

她停了步,望着门外那个年轻的郎君。

“你我行婚礼的那夜,宇文纵的人马是怎的一回事?还有,我听说,雁门天门两关,在讫丹偷袭到来之前,曾收到过讯息。”

“这两件事,是不是你安排下去的?”

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道。

霓裳的心因了他这突然的问话而再次咚地猛然一跳。

她没想到,怎会叫他猜了和自己有关。这是她之前从未想过的。

她不愿再想汾水河边帐篷里的那个夜晚,她也不打算叫任何人知道此事出自她手。包括对面的这位裴家郎。

她下意识地摇头,然而,下一刻,当觉察到昏暗中他的两道目光正在紧紧盯着自己,不由地心口又起了一阵狂跳。她顿住了。

“真的是你!”

他仿佛一下便从她的反应里有所领悟,蓦然提高声量,嘶哑着嗓,道了一声。

李霓裳知是无法遮掩过去了。

她垂目,安静了下去。

然而,门外的裴郎君却仿佛一时还是无法完全消解掉这件他此前应当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闭目,长长呼吸几口气,忽然,李霓裳感到自己的一只手一紧,被他一把攥在了掌里。

“我就知道是你!阿兄和我说这两件事时,我当场就想到了你!可是公主,事后你为何不和我说?倘若我知道了,昨日在祖居那里,我也不会那样对你!我……我可真是该死啊,怎就那样对你!”

他的情绪显是十分激动,说到最后,语气又充满懊恼。

李霓裳咬了咬唇,心中掠过一缕极为难过的感觉。

她是真的,宁愿他永远也不用知道此事和她有关。

她从他的掌里悄悄抽回自己的手,转身,想去点起烛火。他却跨上一步,再次抬臂追她。

李霓裳刻意避了一下,他的手便拽了个空,随即,仿佛牵出什么极大的痛楚,身形突然顿住,接着,人慢慢地歪靠在了侧旁的门上。

李霓裳察觉他异样,转头便见他似要歪倒,慌忙用力撑扶住他。这时她又想起方才那大和尚的话,顿时起疑,睁大眼睛,仰面望他。

他仿佛还没缓过来,继续僵硬地斜倚在门上,微耷着脑袋,人一动不动。

月光从廊檐下漏了些进来,黯淡的夜影里,显出了一张紧闭双目的苍白俊面。

他看起来极是虚弱,正承受着莫大的苦痛。

就在李霓裳急得不行,想奔出去唤人时,忽然,一只手微微抬起,将她的手再次轻轻握住,制止了她的这个举动。

“公主,你还不知道吧?”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我今日,吃了整整五十皮鞭!”

李霓裳吃惊抬头。

他已睁眼,微微歪过那张苍白的面,双目望她,唇边显着一缕微笑,慢吞吞地低声说道。

就在李霓裳骇异不已时,隔墙又响起了方才那和尚的大嗓门:“公主!我家小郎君今日自跪祖堂请罚,揽了一切罪责,还说公主你什么也不晓得!他裴家那个老叔祖,也是个没眼色的,竟真罚他如此重!他伤得不轻,还不听话,非要过来,我拦也拦不住!我是没法子了,先把人交给你,有劳公主了!我先去喝酒了!”

话音落下,脚步声踢踏远去,消失不闻。

李霓裳醒神转回面,看见裴世瑜已是面露恼色,咬牙似待追出去,慌忙将他拦了,扯他进来。很快,他便顺从地依着她的牵引,走了进去。

扶他登上坐床,李霓裳立刻点亮灯火,接着,第一件事便是照他后背。当看见他后心衣上竟也渗出了些血,眼睛登时红了,拿起一柄烛台,慌慌张张转身便要出去叫人。

他从她的身后探臂过来,将她拦了,再从她手里拿走烛台,放在一旁的梳妆几上,接着,轻轻一拽,她便跌坐到他的身边。

“不用怕。看起来吓人而已,其实只是皮肉伤,筋都没伤到!”他说道。

“再说了,昨天是我要你吹冷风,你才生了病的。不能叫你一个人难受。我今日吃些痛,咱们才能扯平。”

他的面容血色明显不足,还泛着苍白之色,衬托得一双点漆般的睛瞳愈发明亮。

李霓裳怔怔望着面前的这张面容,抑制不住,眼眶里慢慢含泪。

“怎么了?”

他望着她,“你还很难受吗?”

李霓裳摇头,却令一颗眼泪跌落而下。

他抬起手,摸了摸她额头的体温,又摸了下自己,舒出口气:“那你哭甚?”话说完,他仿佛自己已是领悟过来,顿了一顿,看着她,微微挑眉,眼里浮出了抑制不住的淡淡的愉悦。

“别哭了。我真的没事!”他悄悄将他的脸靠向些她,附耳,柔声地安慰她。

李霓裳也不知,她为何竟会如此难过。他越是这样,她便越觉难过。一时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纷纷地落。他看得呆住了。

再片刻,他伸臂,将她搂了过来。

“我说!你别哭了!”

他一边低头,替怀里的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语调此时已带几分命令似的口吻。

她完全不听,依旧在哭。他仿佛终于忍无可忍了,如二人行婚礼那夜的一幕重现,他捧住了她的泪面,亲了上去。

这一次,不像那一夜,还带试探。

这一次,是毫不犹豫的亲面。

李霓裳呆住,终于忘记哭泣,一动不动,任他一颗颗亲去自己面上的泪痕。

忽然,她感到唇上一热,竟是他温热的口唇温柔地含住了她冰冷的唇瓣,仿佛蜂蝶吸吮甜美花蜜那般,轻轻吸吮起她。

刹那间,她彻底醒神,扭过脸,躲开了他的唇吻。

她的躲避,显令他一下也从方才的亲密中脱离了出来。

此时他虽依然如方才那样,将她环抱在臂中,然而他也静止了,正如她一样。

烛影一动不动。寝堂里,只闻轻微不定的两道喘息之声。

就在李霓裳深深垂首,整个人被惊慌、惶恐与不知所措攫住时,感到他微微动了一下,接着,那一双环她的臂膀缓缓地松开了。

她依然垂目,不敢抬头半分,更不敢看他此刻表情如何。

片刻后,他慢慢地吁出了胸中的一口气,接着,用仿佛带着几分试探的语气,困难地开口说道:“公主,不管你之前如何,咱们是行过礼仪,算作成了亲的……”

他猝然停了下来,仿佛在斟酌后面该说什么。

李霓裳终于鼓起勇气,悄悄看他一眼,见他双目投在侧旁案几的烛火之上,神情似含几分犹疑。

再过片刻,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忽然转目,看向了她。

“明日起,你若愿意留下,那咱们就是夫妇了,谁也管不了!你不想待在府城见我族叔他们那些人,也是无妨,我可以先带你去河西住些时日。那里要比太原府清净,也没那么多人杂扰你。”

“这也是我今夜想来和你说的事。你意下如何?”最后,他如此慢慢地问,问完,俯首屏息望她。

李霓裳只觉全身血液都在因了他这几句话而倒流,轰轰地涌向她的胸口,激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抬头。半晌,什么反应都无,便如完全没有听到方才那一番话似的。

烛火微微摇动,带得她的侧影也在轻晃,然而,她那始终深垂的鬓边,却连一根头发丝儿,亦是纹丝不动。

等了许久,等得这位裴家子似也猜觉到了她的心念,他的面容之上,终还是抑制不住,慢慢地开始显出几分僵滞之色。

“我明白了!”

他忽然说道,轻轻点了点头。

“放心吧。公主如此善心,经此一事,更也算是我裴家的恩人,你既无意,我自然不会勉强,更不会对你怎样。方才是我冒犯了,请公主恕罪。”

“只是,我还有一件不解之事,望你不吝赐教。”

李霓裳依然纹丝不动。

“请公主抬头,看着我!”

她不得已,吃力地抬起她早已硬得如石化的一段脖颈,看见他面容上曾短暂浮出的那层薄潮早已消失,又恢复作了苍白的颜色,那盯着她的幽凉眼目深处里,更是丝毫不见方才的温情,取而代之的,是烁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几点暗光。

“我问你,崔重晏怎会无端端背叛青州,听从你的意愿,帮你去做了这些事?”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霓裳听到他用极其平静的语调,一字一字地问出了这最后的一句话。

第37章

半晌, 回答他的,除去沉默,还是她的沉默。

“哦!”

他忽然仿佛醒悟。

“我竟忘了!你不能说话!那么我来一句句问你, 你只需点头, 或是摇头。如此,于你应当不算难事吧?”

说完,也不待她回应,他接道:“婚礼那日,我引着你, 将入行宫大门, 你却转面去望崔重晏!”

“你临入内,再去望他,是要与他确认他应了你的事,是不是?”

“我要你向我如实地说!不许有半点隐瞒!”问完, 他又如此道了一句,语气极是霸道。

李霓裳慢慢点了一下头。

他看她一眼。

“我如今才领悟,瑟瑟此人何等奸恶。那夜她来见我, 自然不会与我讲真话,但若全是假的, 自也不能引我上当。她真假半掺, 讲你的命是大长公主所救,又是她将你抚养长大。此话想必是真。如今你却违逆了她,不但屡次提醒我, 还使崔重晏替你做了那些事。为何?”

“你是不愿欠我人情, 意欲报答我将你从天生城救出的恩?”

他说话之时,李霓裳又垂了双眸,听到他发问完毕, 点了一下头,接着,又轻摇了一下。

他看一眼近旁,抬臂拖来摆在几上的那口妆奁匣,哗地开盖,从一堆粉黛面脂里寻出眉黛,塞在她的手里。

李霓裳迫不得已,几乎是在他逼视般的注目下,在近旁的几面之上凌乱写了句话。

他扫一眼,仿佛有些意外,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停,淡淡道:“总算李家还有一个能看见黎民黔首的人,我还以为,上下里外全都瞎了眼!”

他说这话,显是想到了某些久远之前的旧事,神情里闪过一丝恨恶之色。

李霓裳自也明白他的所指,面红耳赤,含愧再次低下了头,如此情态,落入他眼,他仿佛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她面前的言语不妥,顿了一顿,道:“罢了,不说这个了。”

他沉默了下去。李霓裳继续等待,总觉他不会如此快便结束这一番的盘问,然而久等不见他开口,终于,忍不住悄悄抬眸偷看向他,不料,撞上了他投在她面上的两道目光。

原来方才他没说话,是一直在凝目望她。

李霓裳登时又起一阵面红。只这次却不似方才那样出于惭愧,而是偷看被人捉个正着的心慌,更不知他如此久久望她,若有所思,究竟是在想甚。

一时,她长睫扑垂,却掩不住一双美目残泪星皎,玉颜更是泛出红晕,犹如酡些,娇冶似一朵初绽的灼灼红药。

他面前的裴家郎终于醒神,知她已是察觉自己在望她,也不自然地从她那一张几叫他看得转不开睛的羞颜上移走目光,定心后,终于,他再一次地发问:“除去报恩与救民,你帮我,就再没有别的任何缘故了吗?”

他这一句问得,叫人摸不到头脑。连李霓裳也听出他话中隐含的犹疑,似连他自己也在犹豫,当不当如此发问。

她不禁迷惘地抬眼看他,摇了摇头。

他看见了,没说什么,也无任何别的表情,只再次沉默了下去。

然而,李霓裳的直觉却告诉她,他似乎因了她的这个回答,情绪又坏了。

从在华山第一次遇他到如今,总共也就不过几个月而已,二人处在一起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她与他自然不算很熟。但是,她多少也有些知道了,这位裴家的郎君,性情实在是阴晴不定,反复无常。好起来叫人如品醇醲,如尝饴露,如含蜜渍,坏起来,也足以叫她胆战心惊。

她顿时又暗暗紧张起来,正在心中暗中揣摩方才哪里应错了,又惹他不快,忽然,耳中传来了他新的问话之声。

“前次我听瑟瑟之言,在我之前,你那姑母,已将你暗许给他了,是不是?”

李霓裳一惊,心下登时如坠沉铅,人定住了。

他没提名字,但她怎会不知他所指何人。

她抬目,二人便再四目相交,只这回,他的目光无任何闪避,只幽幽地看着她。

她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仿佛深深呼出口气,接着,转了目,看着一旁的火烛。

“我再问你……”

他顿了一下,回转视线再次看着她,仿佛极是艰难,终于,低声地问出了一整句的话。

“他可是你的……情郎?”

“你二人可有……夫妻之实?”

裴世瑜知自己决不该如此向她追问这种事的。这实在太过唐突,亦极粗鲁无礼,他与禽兽无二了,竟敢臆测她这种阴私之事。

然而他控制不住自己,从猜到崔重晏肯为她做这种于他而言风险极大、却无眼前大利的事开始,他便有一种感觉,崔重晏和她的关系,恐怕绝不止爱慕如此简单。

心里像在遭着无数虫蚁啃噬,一想到她竟可能和除他之外的别的男子做那种亲密之事,他便恨不能提剑过去,将人夺来,叫她往后再不能分心,只属于他一个人才好。

才问完话,他便后悔了。因看到她的一张姣面顷刻间褪去血色。

她显是僵了,不动,没有回应。

然而如此,又岂不是最清楚的回答了?

裴世瑜心情纷乱,更是懊悔万分,恨自己愚蠢,令她陷入如此巨大的难堪里。

“罢了!我不该问你这些的。”他立刻又道。

“不管早前如何,如今是我先娶了你的。”

他暗暗地捏了下拳,松开,再捏紧,再松,反复数次,终于,忍下了方才已经遭过拒的羞耻,慢慢又道:“公主,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愿留下?”

说完,他看着她。

许久,她非但没有反应,反慢慢将眼垂落,人又一动不动,仿佛化成玉像。

或是后背血渍暗渗,方才本已麻木的痛楚渐又转为清晰的缘故,他的面色渐渐也遭不住了,白里发青。

“所以,你是铁了心地要回?”

随了这一句,他的神色也彻底地冷了下去。

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步足之声,那足声轻巧,听去应是女子所发。

“出去!”

步足声入了裴世瑜的耳,他道是此间婢女,蓦地转面,向外喝命一声。

那步足音停了一停,然而很快,非但没有如他所命的那样后退,反而,继续朝前行来,接着,人似停在了门外,轻轻叩动门户。

“没听见吗?出去!”

他怒吼一声,犹不解气,再将几上的梳妆盒一把抓起,向着步足声的方向掷了过去。

匣子从他手里飞起,重重地砸在了虚掩的门上。伴着巨大的叫人心惊的砰訇之声,木匣撞落在地,各种小瓶乒乓碎裂,兰膏、胭脂、香粉,漫撒在了空中,粉濛濛一片,如下起了一场香雾。

那门也被人推开,竟是白氏来了,立在那里。

裴世瑜一顿,却也依旧没有好脸色。

他也不再看李霓裳,只阴沉着面,自坐的地方霍然而起,踩着满地香脂腻粉,从白氏身边走了过去。

白氏见状,面上倒也不见多少惊讶之色,只望了眼他身后的李霓裳,在他经过她身旁时,又见到他后背的斑斑血渍,这才脸色微变。

“站住!”

“你怎样了?”

裴世瑜的脚步停了一下,低声道:“我没事,阿嫂不必担心。”说完,迈步继续前行。

白氏分明已看见他面容痛得扭曲,额上更有冷汗在渗,怎容他再走,追上命他停步,他却不听,继续要走,忽然,自己晃了一下,接着,砰一声,摔在地上,竟是痛得昏了过去。

白氏大惊,忙呼同行的童大娘去叫人。很快,裴曾与韩枯松等人奔入。韩枯松将裴世瑜背起,在白氏指挥下,匆匆走了出去。

李霓裳眼睁睁看着他发怒离去,片刻后,又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出去竟见他昏了过去。她下意识往那里奔去,只才几步,便又仓促地停了脚步。

许多人来了,围着他,焦急地唤他,又将他送走。方到的那位他口称阿嫂的美貌女子也匆匆跟着去了。

这间偌大的新堂之中,仿佛顷刻只剩了她一个人。

耳边再次恢复宁静。

她在廊中立了片刻,踩着满地狼藉,转入屋,静静地坐回在了那张坐床之上。

片刻后,几名婢女悄然行入,收拾了地上的残碎之物,又悄然退出。

春夜如此漫长,凉意渐渐侵衣。

她便独自坐着,守着窗前那片清水似的月光,直到它缓缓地后退,退到窗畔,最后,消失在了一片迷蒙的黯淡晓色里。

天色终于亮了。

身后仿佛来了一人,轻轻叩响门户。

她睁着她那一双干涩的眼,转头,见是昨夜的那位女子回来了。

她立在门口,微笑望着自己。

李霓裳知她姓白,也从永安那些零碎的叙述里,明白了她在裴家的地位。

她慢慢地站起身,看着她行到面前,仿佛二人已相识许久一样,自然又亲切地握了她的双手,带她坐了回去。

“世瑜没事了,他体格从小就好,只要看好他,静养些天,伤很快便会好。公主放心!”

白氏含笑说道。

第38章

李霓裳望着面前这位裴家的当家主母。

她年约二十五六, 雪肤花容,天香美人。容貌也就罢了,一眼直击李霓裳的, 是白氏的举止和风度。

在她的身上, 有着一种李霓裳此前从未在别的任何人那里见到过的别样的仪度。与她相对,若望明月,其光皎皎,映耀华堂,但她却又嬿婉而娴雅。她的光是明朗的, 令人不由会在心中生出想要与她靠近的倾慕之感。

不过一个照面, 听她开口道了一句话,竟叫李霓裳在心中暗自生出几分自惭之感,只觉自己从头到脚一无是处,更何况, 前几天因她惹出的大祸还未平复,如今又新添一件。

她害他承受鞭刑不说,又惹他大怒, 连人都晕厥了过去。

纵然白氏开口便是安慰,李霓裳又怎可能如此便放松下来?

仿佛觉察到了来自她的局促和不宁, 白氏没再接着说话, 只摸了摸她冷得如浸过水的手指,随即解下自己身上的一件织锦凤羽纹半袖短襦,披在李霓裳的肩上。

这短襦带着白氏身体余温, 上肩便令李霓裳身子感到了一阵暖意。她低头看一眼, 反应过来,下意识待脱下还她,臂已被她轻轻压了下去。

“方才一急, 只顾虎瞳,你这边疏忽了。她们也是粗心,竟叫你这么冻到天亮。你不比虎瞳皮糙肉厚,身子本就娇弱,何况还病着。是我的过。”

她言语声落,侍在外的婢女们听见,慌忙入内,低头下跪。

这应是李霓裳生平第一回得人如此对待。在白氏的眼眸里,李霓裳看不到半点伪饰的虚情,有的,只是关切与诚挚的歉意。

她愣了一下,一双涩眼忽然微热,用力暗抑,方没有过多显露出来。又见那些婢女依然跪地请罪,自己不能说话,便轻轻扯住白氏衣袖,摇了摇头。

昨夜后来是她自己如此,与她们无关。

白氏看一眼她扯住自己衣袖的手。

李霓裳这才惊觉不妥,忙待缩回。白氏却似颇喜她这娇憨之态,爱怜地一下反握住这一双柔荑,这才转面道:“还不谢过公主!”

众人感激地转向李霓裳叩首。白氏示意她们出去,这才继续说道:“昨日听说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生着病,我看虎瞳那个样子,躺着是起不了身的,我本打算自己过来陪你的。你猜虎瞳他干了甚事?”

她停了下来,故意卖个关子。李霓裳被她勾出好奇之心,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睁大看向她。

白氏这才一笑,接着说道:“当时我的丫头跟我说,他已睡下。我正要走呢,他突然叫丫头传话,说什么公主胆小,最怕生人,担心我这么连夜过来,会吓到公主,叫我不用去。我信以为真,想着那便罢了,等天亮再来。谁知躺下去还没一会儿,我那丫头就慌慌张张来拍我的门,说二郎君人不见了!”

“这个混小子!满嘴胡言,骗我不要来,原来竟是打着自己来的主意!整片背都鞭烂了,没剩一块好肉,还敢如此蹦跶。照我说,他兄长也不用在我跟前埋怨他裴家的老叔祖狠心了。我看老叔祖就英明得很!五十鞭根本不够!该再多抽他几鞭的!不顾死活自己硬要偷跑过来也就算了,来了,对你又是吼,又是砸东西的,最后还把自己弄晕了!他这不就是没苦硬吃嘛!也就公主脾气好,全由着他!若我也在,我看他敢不敢这么跳!”

李霓裳全然不知昨夜裴世瑜到来前的这些事。她听着白氏的描述,眼前似浮出一幕幕当时情景,很快,不但忘了起初的紧张不适,听得入神,时而惊讶,时而心疼,就连唇角,不觉也随白氏的笑言而微微上翘了几分。

然而,当听到最后,想起了他发怒离去的那一幕,李霓裳顿时又被扯回到了现实,忍不住心里一酸,眼睛又暗热几分,忙又习惯性地垂了眼眸,好加以掩饰。

白氏也停了下来,静静等她,待她情绪缓过来些,再次开口。

这一次,她的语气凝重,已不见了方才为消去李霓裳的紧张而特意显出的轻松之感。

“公主,且先容我代我家君侯,代裴家上下,代无数的河东民众,向公主道谢!”

她说完,便站起身,行至李霓裳前,向她郑重行礼。慌得李霓裳跳起来,飞快摇头,又捉住她的双臂阻拦,不许她向自己下拜。

白氏坚持拜完,这才起了身,带着已是局促万分的李霓裳重新坐了回去,微笑道:“我知公主所想。只是公主千万不必自责,更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提醒,虎瞳都告诉君侯与我了。”

“你在你姑母那边的事,我虽所知不多,但你身不由己,这是必定。方才不过只是我的一拜而已,你不知,君侯与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行宫这边也就罢了,这次倘若不是你提早预警关口,叫他们有所准备,边军的损伤恐怕绝不止此。更不用说,万一有失,后果将会如何不堪设想。说公主你是我裴家的恩人,都太轻了!”

白氏固然言辞恳切,然而李霓裳却怎不知,她哪里有白氏说得那样好。

再如何粉饰,也是减不了她的罪身。先是做了可耻的引诱裴世瑜入套的饵,再又背弃了姑母对她的救养之恩。

李霓裳又羞又愧,心砰砰地跳。慢慢地,再次低头下去。

“公主!”片刻后,就在她心绪纷乱之时,忽然,白氏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我听说,你想要回去?”

李霓裳抬起眼,便对上了白氏凝望着自己的目光。

她僵了一下。

“世瑜不顾伤情,连夜来此见你,目的为何,他并未在我面前提及。在我追问下,只说你要回。”

“公主,别管青州那边如何谋划,你此次嫁我二弟,是千真万确之事,天下皆知。你二人也行过婚礼了,已是夫妇。倘若你愿留下,于我裴家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从今往后,你是君侯与我的弟妹,我裴家又多一人。无论你出何事,我们都会帮你,你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但是,倘若你真如他所言,不肯留,则世上也没有强压人做夫妻的道理。你放心,尽管告诉我,我安排好,将你送回到青州你姑母的身边。”

她说完,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李霓裳。

李霓裳闭了闭目,随即睁眸,从座上慢慢起了身,向着白氏,深深地叩拜下去。

在她额头触及膝前那片冰冷地面的一瞬间,仿佛这具身体里的所有的生命元气,也都随了她这一个道谢的叩首,彻底地离她远去,不会回了。

永远也不会回了。

那个曾经在雪松下摘去傩面向她露出了飞扬眉目的英俊少年,那个曾经横坐在她马车门畔,讨好地给她递上一匣灯笼虫的郎君,那个龙凤烛前相依而坐带着她手,用指尖一笔笔于镜背描出“见日之光,相思勿忘”誓言的新郎子,从这一刻起,被她推出了她的生命,从此,与她再也不会相交了。

怎是她不向往这里的一切?在这里,她见到了有着最淳朴笑面的村人,认识了此前素未谋面却一见便叫她暗自倾慕的君侯夫人,也是在这里,她亲历了一场最为壮丽的,她此生或许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日暮汾水之畔的火烧云。在烈火燎原的晚霞里,曾有一位身着华丽礼衣的新郎,将她迎下婚车,引着她,一步步地行入婚礼的殿堂。

可是,这里再好,也不属于她所有。

她出生在父皇逃难的路上,她的人生,从降生落地,她起的名字开始,便是一场看似华丽实则荒唐的精心设计。她的姑母用自己的儿子和她最后的一丝尊严,换她活到了今日。

她只要活着,无论身处何地,都将会是姑母手中的一枚棋子。她分明就是灾祸,何德何能,枉赚裴家君侯与夫人对她的感恩。

她便是死,也必须死在那一块养了她的烂泥地里,然后烂作一堆恶肉臭骨。那才是她李霓裳配该得到的一切。

她闭着眼,久久地伏地不起,仿佛生根,石化,直到白氏将她从地上扶起。

“我明白了。”

白氏用温柔的,不至于显露出过多同情的克制目光望着她。

“人各有志,亦是各有苦衷。公主若是已经下定决心,我绝不敢勉强。你再休息几日,等身体全部养好,我替你安排妥当,你便可回往青州。至于虎瞳那里……”

她顿了一下,自己又出神片刻,接着,望向李霓裳,缓缓接道:“你知不知,昨日在裴家的祖堂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虎瞳为何要说,你对此次青州的阴谋,半分也不知晓?”

李霓裳紧紧地绞着手指,慢慢摇头。

“我也不瞒你,当时不少人迁怒于你,说了些不妥的话。昨夜在虎瞳告诉他阿兄与我,你实际提醒过他后,我还以为他白天是怕说出实情旁人不信,只以为他在为你洗罪而编造谎言,倒不如说你全然不知,听起来反而更可信些。但是——”

白氏顿了一下。

“方才我又仔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

“他昨日当众那样说,固然是为了叫人不能拿你出气,但还有一点,应是为你留了退路。”

见李霓裳显是没有明白过来,白氏解释:

“公主,你想,倘若他当众将你曾经提醒过他的事说出去,万一传到青州那边,你将如何自处?这绝不是一件小事。孙荣与崔昆精心谋划,本对此事寄予厚望,而事却彻底失败,代价不可谓不重。不管他们的失败是否与你的提醒有关,只要叫他们知道了,到时,你若是回去了,将会受到何等的对待?”

李霓裳登时醒悟。

“如今你明白了吧?”

“我若没有猜错,虎瞳心里应当一早便就明了,你不愿留。他的性情,我是知道一些的,向来骄傲得很。你若真的一心要回,他再如何喜欢,也不至于真的要将你强行扣下。他如此说话,便是以防万一,日后你若真的回了,他们也不至于怪罪你过甚。”

李霓裳惊呆了。

白氏默默陪坐她片刻,轻声道:“所以虎瞳那里,你也放心。你若是真的要回,他不会为难你的。”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替你安排回程的事。”

白氏握住李霓裳的手,安抚一般,又轻轻拍了拍,旋即起身,轻步离去。

白氏走后,李霓裳一个人心乱如麻,等到了天黑,又等到了另外一个天亮。

果如白氏所言,她再也没有看到裴世瑜露面。行宫里终日都是静悄无声的。第二天,那个名叫永安的小孩也走了。临走前告诉李霓裳,二郎君被君侯夫人送到城外红叶寺去养伤了,他要过去一道陪伴。

李霓裳不知白氏是如何的神通广大,隔日,竟叫她寻到了瑟瑟。

第三天,李霓裳的病已好了,白氏也再一次到来。这一次,她是亲自来将李霓裳送走的。

宫门外的汾水河边,已是停着一辆马车。

白氏告诉李霓裳,她已与瑟瑟约定了地方,自己的人会将她送到,然后,她便可以回往青州了。

白氏将一顶防风的幂篱,亲手戴到李霓裳的头上,又为她仔细地系上风带,最后,含笑和她道别。

马车辚辚前行。李霓裳心不在焉地坐着,一手漫然握着悬在腰间的一根细管。行出去一段路了,她转过头,隔着幂篱,竟见白氏依然立在岸边,在目送自己。

汾水边的野风吹动着她的披风,她的身影渐渐变小,却始终没有离去。

就在那道身影将要变做黑点,消失在幂篱后一刻,一个这几日来始终在她心里盘旋,却又不敢说出来的念头,一下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她突然起身,用力拍击马车的窗,探头出去,示意停车。

送她的虎贲不明所以,不敢违抗,只好叫停马车。

李霓裳一把掀开面绢,推开马车门,跳了下去,向着水边倩影奔去。

白氏很快也看见了,显是不明所以,但立刻便向她行来。

李霓裳一口气奔到她的面前,喘了几口气,胡乱抓起近旁地上的一根芦条,鼓足勇气,勇敢地画写道:“我听永安说,君侯曾经中过箭毒,至今未能痊愈。”

“我从前恰跟人学过一些用药解毒之法。倘若夫人信我,可否容我一试?我不敢保证一定能行,但必会竭尽所能,以报夫人知遇之情!”

白氏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显是没想到她突然回头,要和自己说的,竟是如此一段话。

“公主请来!我求之不得!”

醒神,白氏立刻紧紧握住李霓裳的手,点头应道。

第39章

在入城的马车之上, 白氏向李霓裳讲起丈夫的情况。

在裴世瑛还是少年之时,有一年,按照冬季的惯例, 他去往河套巡边, 以防备对岸趁黄河上冻偷袭。那一次,一个隐藏极深的内奸与外敌暗中勾结在了一起,意图将他杀死在黄河边。伏击失败后,又向他连发数道暗弩。其中一道,射向了他的坐骑。

他的坐骑, 便是如今家中龙子的父, 名叫赤猊。赤猊亦极神骏,当时听从呼唤,正冲来以便接走主人。裴世瑛爱马如命,怎肯坐视不管, 当即扑上,挥剑为爱马挡开劲弩,自己却中了另道射来的暗弩。察觉暗弩淬毒之后, 立刻审讯了抓到的伏击之人,这才知道, 此毒极是凶歹, 源头仿佛来自多年前的前朝内廷,当今世上,应当已是无人知道准确的解毒之法了。

裴世瑛当时便毒发显症,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 更是险些丧命。幸得裴隗等人全力守护,用遍了当时能得到的全部医药之法,加上裴世瑛当时也才十八九岁, 正当硬朗,又有常人无可比拟的强大的意志,最后总算熬了过来,幸免于难。

随后,再经调养,他的情状渐渐好转,但体内余毒不少,时常发作,每发作时,痛楚异常。便是如此情状之下,几年后,因了一场机缘巧合,他遇到了白氏。

当时她虽才十七八岁,却因家族长辈不振的缘故,实际如同江都白家商社的半个掌事人了。乱世之下,强权林立,白家夹缝里求生,境况艰难,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在得知裴世瑛的状况之后,她还是不计代价,利用家中天下行商的便利,为他寻访名医。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白氏说道,“后来我寻访到了一名前朝宫里出来的御医,那人医术不凡,到了之后,终于辨查到了裴郎当年所中的毒。”

“据那御医之言,多年之前,前朝尚在之时,宫里曾经有个名叫胡经的人。那人半是太监,半如御医。且他是成年后,自己寻了门路,入宫先去做太监的。他入宫不久,便展露出不凡的医技,尤对诡病诊治,极是擅长,御医难以望其项背。又因此人性情孤僻,不通人情,到处树敌,御医无不将他视为异类,以提及其名为耻,实在迫不得已,便以毒师指代。他也毫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继续靠着各色媚药毒药,颇得贵戚青眼,在宫中立下了脚。”

“按说,那人成年之后,竟也不惜自辱入宫,目的应是为了谋求富贵。他却在得到贵戚赏识后,不求官职,而是自请去了皇家药园,据说是去那里研制医药,也算是个奇人。原本如此也就罢了,到了崇正十八年,朝廷里出了一件事情。”

“当时,一名宰相因服食媚药过度,死在了妇人之畔。随后查出,媚药是朝中另名官员指使妇人所投,目的便是除去政敌。又经查证,药物乃是出自胡经之手,他便也遭牵连。”

“胡经本就开罪过不少人,又卷入这样的风波,莫说宫中御医,便是朝廷里那些自认清流的官员,也纷纷上书,攻击他为邪魔外道,不合中正,要求将他一并杀掉,以正视听。”

“当时裴郎父亲,亦即我阿翁去世不久,宇文纵又奔到了河北,摇身化作巨寇,天下愈发动荡,摇摇欲坠……”

白氏望向李霓裳。

“你的父皇,应是出于安定人心,给朝官以交待的考虑,下令诛杀了此人,那场官司方平息下去。随后检点那人所留之物,发现不少他自制的毒药,当中便有一种,名字起得极为哀美,据药园奴仆的说法,唤作‘万古相思红枝折’,然而药性,却是最为阴毒。上报有司之后,朝廷下令,将全部毒药一概予以销毁,以免遗祸人间。”

“然而,据那御医辨毒之后的说法,我家裴郎所中之毒,应当就是红枝折。”

说到这里,白氏的一双柳眉微蹙,目中不禁也流露出几分淡淡的愁怨之色。

“极有可能,当年的毒并未销毁,而是被有心之人当作奇货留存了起来,随后天下大乱,辗转出宫,为虎作伥,害在我裴郎的身上。”

“御医说,红枝折的毒性极是诡奇,他也只能尽力帮助抑制毒性,但无法彻底解决。天下除了当年制出那药的胡经,恐怕再没有人可以对症解毒。御医还与我讲,当年宫中也有传言,胡经实际并未被杀,而是被人藏了起来。只是经过那事之后,他是彻底销声匿迹了,随后不久,长安也破,天下更是再也没有半点关于此人下落的消息了。”

李霓裳始终在凝神倾听白氏关于君侯病情前因后果的讲述,唯恐自己错过当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但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有所联想,心口不禁轻轻地跳了一下。

白氏极为敏锐,立刻便察觉到她的神色有异,迟疑了下,问道:“公主可是想到了什么?”

李霓裳想到了她在齐地行宫里的那位半师半仆的老者。

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谁,那么多年,这老者也从未向她提及过姓名或是哪怕半点的过往之事。然而此刻,在听完白氏的话后,李霓裳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位老者,有无可能,他就是当年长安宫中的那位毒师?

这个联想,不禁令李霓裳心中感到了些许少见的振奋之情。

实话说,尽管这些年里,她确实随那老者学了些辨毒制药的本事,但在此之前,除在崔蕙娘那里用过一回,她再无任何别的经验。她不知自己到底学得如何,更是没有半点信心,认为自己真的可以帮助裴氏君侯治愈旧疾。

她之所以会在最后时刻,勇敢提出,去试一试,全然只是因为君侯夫人亲善,才叫李霓裳在那一刻,突然迸出来勇气。

无论成败,也算是她能做的最后一点力所能及的弥补。

此刻白氏发问,李霓裳怎敢立刻讲出。唯恐不是,叫人空欢喜一场。

她轻轻摇头。

白氏见状,也无任何失望之色,只继续说道:“随后的这些年,我一面继续找世上我能找的到的最好的良医与灵药,一面也在寻那位胡经,但愿他真仍活在世上,如此,裴郎或许便有希望能彻底解去内毒了。”

“自然了,如公主所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并未得到那人的下落。不过,正所谓柳暗花明,如今得遇公主,焉知不是上天安排?我料裴郎应也没有想到。”

“公主无须有任何的顾虑。无论如何,我夫妇都将极是感激。”

最后,白氏望着李霓裳,含笑如此说道。

李霓裳随白氏入府,找过来时,裴世瑛正在书房内忙碌,审阅下方报上的军中粮草需求。他的案上搁着一碗方煎好送来的药。起初因烫,叫婢女先放一旁。不想一忙,竟将汤药抛在脑后,直到又一阵胸闷不适之感袭来,突然想起,欲端起喝下,发觉已是凉透。

妻子今日出门,去送那位李家公主,临出门前,再三叮嘱,药务必趁热喝下,功效方得最佳。

他一顿,正想叫人进来把药端去热一热,忽然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了熟悉的步音,夹杂着婢女禀事之声,知是妻子回了,看一眼药,急忙一把端起,想趁她没进来前立刻饮尽,免得被她捉到。不料喝得急了几分,竟呛起来,引出咳嗽。白氏听到,几步奔来,推门而入。

裴世瑛已背过身,将余药一口喝尽,接着,转面,若无其事放下空碗,笑道:“你回了?”

白氏狐疑地看他一眼,走过来,用指摸了摸药碗,察觉冷透,立刻猜出是怎的一回事,便看着他。

裴世瑛见被妻子一眼识破,笑着摇了摇头,立刻认错:“阿念勿恼。真不是我故意,只是方才一时忘记。若药效过了,那便叫人再送一碗来,我再喝罢!”

白氏怎不清楚,他对痊愈一事,应当早就不抱希望了。这么多年,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才对她在医药方面给他做的任何安排,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白氏怎忍心说他什么,叹气放过,便将李霓裳的意思给他说了一下。

果然,如白氏所言,裴世瑛对这个消息感到极是意外,并且,他显然不大相信,那位年轻的李家公主,何以能解如此阴险的缠绵旧毒。

但妻子既开了口,况且人也来了,他自不会反对。整理了下,便叫白氏请入公主。

李霓裳入内,见礼见过,一番问切,又叫夫妇取出仍保留着的当年的那支毒弩,拿到面前,仔细嗅闻弩头上的残味,又叫人取来一碗清水,将毒弩浸入,再滴几点鸡血,随后用火加热。

片刻之后,当看见水的颜色渐渐转蓝,李霓裳已经可以确认,君侯夫人提的那位胡经,就是她的那个师傅。

而那有着凄艳之名的“万古相思红枝折”,她也知是什么了。

实际就是她师傅培育的蛇蛊毒。

第40章

千金方言, “蛊毒千品,种种不同”。照毒虫的种类,大致可有蛇蛊、蜥蜴蛊、虾蟆蛊、蜣螂蛊等属类。而所谓蛊毒, 便是将毒物养在一起, 毒中选毒,用最后得到的最毒者所制成的药。

这样的毒药,或者不是最性烈的,但却一定是最为阴邪。

白氏当年请到的那位御医也确实没有说错,除非养蛊之人, 知源头为何, 才有可能精准用药,换成旁人,连蛊源都不清楚,又怎可能彻底解毒。最好的情况, 不过也就如裴家君侯一样,落作暗疾,隐患终在。

所幸, 李霓裳对弩头上的淬毒并不陌生。早年起,她便曾多次见胡经饲养蛇蛊。

此刻再联想他临终前说的那一番关于小金蛇的话, 李霓裳有了一个推断。倘若她猜测没错, 小金蛇属,是胡经近年才养出来的他一生里最为得意的蛇蛊之王。而据白氏之言,红枝折至少是二十年前就制出的蛊毒了。那么, 是否可以认为, 能克小金蛇毒的药,应也能解红枝折?

李霓裳想到了龙兰丹。

此药固然不能完全解去小金蛇毒,但是, 用来解红枝折毒,是否足用?

似裴家长兄这样的情况,除他命硬之外,也可以说,是有几分上天眷顾在的。

所谓红枝,便是红肢,隐喻赤龙鳞爪。“万古相思红枝折”,可作即便天上神龙中此蛊毒,亦逃不脱陨亡,终徒留遗恨之解。

幸运的是,他中毒时,红枝折已存了将近十年。蛊毒贮藏得再好,毒性也已大为消减,否则,只怕当时他便已是去了。

李霓裳思索之时,白氏在旁是一声也不敢发,只屏住呼吸等待。

裴世瑛亦静待了片刻,观她半晌不动,以为她也与此前来过的医士一样,并无确切诊治之法。

这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看一眼身旁神色紧张的妻子,不欲叫李家公主为难,更为抚慰爱妻,便发了声,微笑道:“公主直说无妨,不必有任何顾虑。其实最近这两年,我几未再有不适,一切行动也是如常。只是这回意外,方引发旧疾。等养好了,往后我必加倍小心,便再不会有事了。”

这话说到最后,其实已经全是说给妻子在听了。

白氏转向他,二人四目相交在了一起。白氏看见丈夫微笑的目光里,分明含着几分内疚与歉意。

夫妇之间的一些往事,刹那浮现在了心上。

已是过去多年了,从前与他相识相交的旧事,却仍如此鲜活,仿佛种种,就在昨日。

成婚多年,她最恨的,便是在他那里看到有任何对她的歉疚之意。

当初分明是她强行要嫁他的,与他何干?

见他竟还是不记上回她一走半年的教训,白氏心中甜蜜,却又被惹出几分心酸,忍不住眼角微微发红。

裴世瑛看见了,立刻转向看去仍在发着呆的李家公主,待开口结束诊治,他好安慰妻子,却见对面的少女仿佛自言自语,忽然点了点头。

夫妇对望一眼。白氏立刻示意丈夫勿打断她。

李霓裳又思索了片刻。

她手头还剩几颗现成的龙兰丹,并且,上次被接去青州前,为日后炼药所需,也从那里带了培植并炮制过的美人兰原材。这些东西,她向来是随身的,这次也不例外,全妥善保管在陪嫁的近身箱笼里,东西都在。

倘若用在裴家君侯身上,剂量自然不能与自己一样,须谨慎尝试,再据效果调整。

况且,如他那样,蛊毒已是年长日久深入腑脏,更不可骤下猛药。但只要路子对,慢慢调理,如抽丝一般,假以时日,应当便能彻底祛尽余毒了。

李霓裳思索完毕,执起白氏准备的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她方才所思,包括她对毒物的判断,如何用药,也简单提了下她与那位老者的缘分,告诉二人,对方极有可能,就是世人口中的那位“毒师”胡经。

实话说,一开始在李霓裳提出要为丈夫诊治时,白氏并不敢抱过大希望。实是这些年经历过太多次的失望了。她怎会想到,眼前这位看起来最不像是能解毒的年轻女郎,竟有着如此一番特殊的经历。

饶是白氏十来岁起便随家人走南闯北,早便练出逢变不惊的本事了,此刻也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几乎不敢相信,忘情地扑向丈夫,紧紧地抱住了他。

“裴郎!你看到了吗!她竟是那个毒师的徒弟!太好了!太好了!”说着,目中已是忍不住泪光点点,全是喜悦。

裴世瑛已是许久未见妻子显露出如此小女儿般的欢喜情态了,自然深受感染。只他毕竟沉稳,当着别人的面,也未过多表露,只轻轻环住妻子,掌心轻拍她的后背,以此回应。

白氏很快惊觉自己失态,想到叫这公主都看见了,未免生出几分赧然,忙松开了丈夫,再转目望去,却见她头也没抬,目光仍专注在笔上,看去仍沉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应还在考虑如何用药。

白氏怕干扰到她,忙又屏了呼吸等待。再片刻后,见她又写了些字,抬起头,递了上来。

白氏接过看了,顿了一顿,转给丈夫。

裴世瑛看了眼。

原来李家公主说,她用的药本身也含毒性,且不敢保证一定奏效。虽然她会小心控制剂量,力求将对身体的损害降到最低,但不排除一种可能,那便是非但不能解毒,反而对他身体造成更多的损伤。

这个道理,白氏怎会不知。只是关系到丈夫,她关心则乱而已。向来果敢的她,此时也是无法立刻决断了。

正心乱着,忽然手上一暖,抬目见是丈夫伸来手掌,握了握她手,接着,他转向李家公主,爽朗地笑道:“是药便有三分毒。况且,我这身体看着无用,这么多年下来,该用的,不该用的,也都试过,也不见如何坏下去。公主放心用药便是,我受得住。”

李霓裳看向白氏。见她终于也慢慢点下头,便不再多言,又写下配药所需的全部器物,以及用作辅佐的各色药材。

白氏传人照单立刻准备,又亲自送李霓裳安顿了下去。当天,李霓裳便调出了第一副药。

裴世瑛身份非同一般,关系河东河西两地安危,李霓裳不敢立刻将药送出。为稳妥起见,她自己背着人,先试了一贴。

近日并非是她养血饲小金蛇的那三天。她体内算是无毒的。服药后,不久腹中绞痛,冷汗频频,随后,等到药令慢慢排出,人也渐渐恢复如初。除觉虚弱了些,并无别的反应。

她终于放下些心,当晚,将药送了过去。是夜她亦不敢入眠,唯恐那边出什么意外。幸好当夜一直平静。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天才微微亮,她起身打开房门,想到庭院透口气,这时,看见白氏不知何时竟已来了,一个人正等在她房门外的走廊里。

李霓裳本就记挂裴君侯的情况,急忙向她走去。白氏看见她,立刻也疾步走来,到了近前,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昨夜裴世瑛服药后,一开始确如李霓裳所言,颇感腹痛,随后下半夜,呕出些黑血,人便沉沉睡去。就在方才他醒来,告诉白氏,自己胸间那种原本发病时便挥之不去的闷涨无力之感,似乎减轻几分,人也舒服了些,想是昨夜服下的药对症,有些显效了。

白氏悬了一夜的心落下,第一时间便想到李霓裳,立刻亲自过来,想将这好消息告诉她。方才到了,又怕太早吵醒她,便不叫人通传,自己在外耐心等候。

白氏此刻的感激与欣喜之情,无须多言。李霓裳更是松出一口长气。

看来解毒方向应当没错。接下来的数日里,她根据情况不断调整药量,继续用药。

她对切脉并不擅长,从前胡经也没认真教过她这个。几天后,白氏应她之言,请来城中名医,再为裴世瑛诊脉。

那老医士是君侯府的熟人,对裴世瑛的脉象最熟悉不过,今日切诊,起初以为弄错,又再三细细地诊过,方睁目,惊奇恭喜,说君侯脉象不似往常混沌凝涩,清晰劲润了不少,此为之前从未有过的良兆。只要继续如此调理下去,何愁不能痊愈。

郎中的诊断,也印证了李霓裳的想法。再过些天,裴世瑛情状渐趋稳定,她知自己继续留下也无大用了。

她留出了部分美人兰,详细写下用药之法,请那老郎中时刻留意君侯脉象,掌握用量,随后寻到白氏,提出归程。

白氏本就对她甚是怜惜,何况经过此事,更是不舍她走,问道:“公主,你当真不考虑就此留下吗?”

“此前你若担忧不能容于人,如今也不一样了。你何止是解我裴郎之毒,更是为他们解了君侯的隐忧。他们只会对你感恩戴德。只要你点个头,往后你便是我裴家人。你的事,就是我裴家事。你姑母那里,无论她有何要求,我与裴郎皆可出面为你解决,你无须有任何后顾之忧。”

李霓裳望着白氏,唇角慢慢浮出一朵浅笑。

这是充满了感激的笑容。但也仅此而已。

接着,笑容消隐,她轻轻摇头。

白氏继续等待,李家的公主,却再无任何别的表示了。

白氏心里默叹了一声,轻声道:“也好。你的那位瑟瑟姑姑也来了。之前我给她传你消息,道你有事耽搁,她请求过来陪你,我便将她接来了,暂时安顿在驿馆。”

“你若去意已决,我便遣人去和她说一声。安排你们上路。”

这个夜晚,恰也是小金蛇的饲血日。三天前她已服丸养血完毕,天黑了下去,她沐浴完毕,将跟前服侍的婢女遣走,放出小金蛇,划腕喂血后,裹着伤处,看见小金蛇朝外游去,大约是被外面吸引,贴着墙根爬上了窗台,想从窗隙里溜出去玩耍。

养了数月下来,李霓裳感到小金蛇和自己越来越有灵犀。没有她的指令,不会胡乱攻击,更不会跑远,夜间无论躲去哪里角落,天明不必召唤,必会自己回来。

李霓裳怜它终日不得自由,被困在一支小小管洞之内,便走去,为它推窗,任它欢快扭游出去。

她也将自己双肘撑在窗棂之上,探身出去,目送它一头钻入虫鸣螽跃渐渐燠热躁动的春夜里,消失不见,唇角不禁浮出淡淡笑意。片刻后,正待关窗,抬起头,忽然,慢慢停了下来。

春月悬在青莲色的长天夜空里,静静地放出满天银白色的光晕。傍晚下过一场暮雨,庭院枝叶上的积水尚未干去,月色映照,白光烁动,仿佛淋落了雪。

此情此景,叫她忽然记起那一片白茫茫的雪中世界。风雪肆虐,一骑快马。初识的少年将她妥帖地护在身前,带她纵马奔驰在白茫茫无人的野原之中,将一座座远山,一片片莽林,不断地留在身后。

前方通往哪里,她并不知道,也毫不关心,她只知,那一刻,她仿佛随了身后那个从天而降的英俊的少年,进入了一场安宁的,便是永远醒不来也是无妨的梦境。

那种感觉,是她此生有过的第一次,想来,也将会是绝无仅有的最后一次了。

她将永远不会忘记。

此前的这十来天,她一心想的全是裴家君侯的病情,并无余暇思及别的。或是明日便将要走的缘故,这一刻,当脑海里划过那一夜的点点滴滴,她忽然变得心浮气躁了起来。

更长漏永,遥夜沉沉。

小金蛇不知何时已自己溜回,爬到她的身边,寻到个舒服角落,盘起来睡去了。

李霓裳也静静地卧着,却是毫无睡意。在她又一次闭目,眼前却不禁再次浮现出那日那道含怒大步离去的背影时,她睁开眼,自枕上爬起,娇丽身影凝坐在了帐内的昏夜里,久久不动。

这一去,倘若不出意外,她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原本,与他最后究竟是如何告的别,是喜,是怒,抑或恨,并不打紧。然而不知为何,当想到与他的最后一幕,是那样一道愤怒的背影,她的满腔腹肠便如紧紧扭结在了一起,只觉难过无比。

她的心里慢慢地萌生出了一个念头。那念头越来越是清晰,到了最后,竟如同化作冲动,是她长到这么大,从没有过的冲动。

她想去那个地方,见那个人最后一面。

就算别的全都不管,只为白氏告诉她的,他曾当众为她撒下的那个谎言,她也应当在离去前走这一趟,权且当作是她和自己的告别。

她不知这个决定是否对错,但无关紧要。

她的人生形同傀儡,本就完全不属于她自己所有。就这一次,且听从己心,去做一回。是对是错,该或不该,又能怎样?

李霓裳不再犹豫了。

她从榻上下来,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系一条最美丽的罗裙,再行至镜前,梳拢好一头长发。全部收拾完毕,她开门,走了出去,引来人,送她去往驿馆,最后,她拍开了瑟瑟的门。

瑟瑟来此已有几日,早便等得焦躁无比,突然看到她这般出现,不禁狂喜,一时之间,更是有无数的事要问她。

“送我去红叶寺。便是此刻。”

李霓裳执笔,只回了这一句,再无别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