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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25612 字 1天前

她是怎么了。

亲密成这个样子,和他紧紧贴在一起睡觉,体肤亲接,她除去羞怯,担心他等下醒来又要拿她取笑之外,竟无任何抗拒之感。

甚至……

仿佛还有些舍不得就这样脱离出这具暖烘烘的身体。

外面的天还没亮呢。她心想。

不好惊醒他。

再说了,她也大病初愈,多贪片刻的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昨晚都已经这样睡了,再都片刻,又能怎样。

李霓裳的双睫颤了几下,惺目半睁不睁,稍顷,又继续眯了眼,轻轻扭了下身子,稍变睡姿,舒服地将自己的脸与身悄悄再往这具热膛里靠了靠。

突然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

他负了伤!

她真的昏头,竟将这事给忘了!

一觉醒来,她除去手脚还有些发软,病好像已完全退去,他却不知伤情到底怎样了!

李霓裳顿时完全清醒过来,方还控制着她的慵倦之感顷刻消散。

她睁眼从他怀里钻出头,仰面看他。

他依然闭目,一条胳膊自然搭在她的肩上,搂着她,沉沉地睡。

怕惊醒他,她动作也不敢过大,慢慢将他那一条沉重的胳膊从自己的身上挪开,动起身子和手脚,正待尽量不惊醒他,从他的怀里出来,忽然,感到有点异样。

曲腿待要爬起之时,腿股无意压住他身上的一样物件。

那物颇坚,隔着衣物,触感亦极强烈。她一时迷糊,不知是为何物,又怎突然出现在了两人中间。下意识,又用她的一团玉膝试探般地轻轻碰了碰。

这下触感更为分明,竟似比方才更要坚上几分。

此时她终于反应过来,竟是他腰下藏器,连睡觉都不解下。

两人身上盖着大氅,她看不见,只凭体感,疑心是柄短刀或是匕首之类的凶器。

这联想令她有些不适,唯恐不小心误将刀剑弄脱了鞘,那便糟糕。

她顿了一下,慢慢挪股,正待离那凶器远些,忽然,身畔的他似乎醒了。

不及她有所反应,他竟抬起方被她搬开的手臂,一掌就将她还在扭的身子给按住。

“你别动啦!”

耳畔一热。

一声沙哑的,似命令又似哀求的低语,钻入了她的耳里。

李霓裳此时还是没有明白过来,疑惑地抬起面,看到他已睁眼,低头正在看她。

晨曦比方才白了几分,洞内光线却依旧昏暗。她未看清他的面容,依稀只觉他的神情僵硬,表情似见几分苦痛。

她顿时忐忑起来,疑心又是自己乱动,碰到他的伤处了,急忙轻轻摇头,向他保证她不会再弄痛他,一面又动了一下,急着从他的怀臂里挣脱出身。

裴世瑜紧紧咬着牙关,忍得爆痛。

“你再乱动,我受不了,就要对你做不好的事!”

他此刻也终于领悟了,原来她懵懂无知,直到此刻还是稀里糊涂,都不知她方才对他做了什么。

实在受不住她了,索性附耳说道,半向她解释,半亦作威胁。

李霓裳一怔,再次抬目,望见他那一双暗沉沉看着自己的眼眸,突然,宛如醍醐灌顶,想起了此前瑟瑟来接她去青州前,曾给她看过的画册。

瑟瑟当时说得隐晦,册子上的图画在她看来,又是惊悚,又令人作呕,她根本就没多看,胡乱应付过去,一知半解而已。

她怎么会想到,她方才以为的藏器竟是……

苍天!她怎会如此愚蠢!

她不能再想了。

太羞耻了!

顷刻间,全身的血液都似冲上了脸。

她的面庞红得快要滴血,心跳得宛如擂鼓,根本不敢再看他此刻表情如何,慌忙又将脑袋缩在他的怀里,藏起自己的脸,一动也不敢动了。

裴世瑜昨夜一夜无眠。

在她睡后,他除去中间短暂打了个盹,便醒到天亮。

一是不敢睡。外面还有重兵包围,谢隐山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他既将她带在了身边,便必须保护她的安全,怎敢像她一样沉睡。其次便是如此一具丽躯伴睡,他亦非柳下惠,怎可能无动于衷。

下半夜熄火,灰烬冷却,潮湿与寒意渐渐侵入大氅,她应是感到体冷,使劲往他怀里拱,弄乱他的衣襟,偏偏睡得又那么香甜,简直完全不顾他的死活。

他要一次次忍下诱惑,身体老老实实借她取暖,如此而已。他不能主动碰她,还要替她驱赶黑暗里不时嗡嗡来袭的山中毒蚊,免得她遭叮咬。就这样,煎熬到了天亮。

在他十来岁的时候,阿兄初识阿嫂,为她一反常态,做出过不少在他看来难以理解的事。当时他还觉得不可思议,暗中腹诽阿兄英雄气短,有损烈祖传下的裴家男儿气概。

如今他大约是要收回对阿兄的鄙视了。

昨夜数次,他都忍不住要佩服起自己,当真快要成圣。

这等定力,就算是阿兄,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借着洞外透入的晨曦,裴世瑜低头看着在他怀里又作鹌鹑状的李霓裳,只能苦笑,既是无奈,又觉几分暗暗甜意。

他不动声色地稍稍往后挪去些身体,好叫两人分开,免她尴尬,也好叫自己快些恢复。

再这样下去,又不能真就将她变作自己的人,他恐怕就要爆血焚身而亡。

今日将会是响晴天气。在洞外那变得越来越为杂噪的林鸟晨鸣声中,他闭了眼目,片刻之后,终于,又长长吁出一口气。

“公主!”

他睁开了一双犹染几分残欲的清目,偏面看她,轻唤。

“咱们起身可好?姓谢的怕是此刻已有所动作了。”

李霓裳瞬间被带回到了现实里,急忙抬面,点头。

他看她长发蓬乱,一副娇慵之态,忍着想将她搂入怀里狠狠怜爱的冲动,自己率先坐起。

李霓裳一心记挂他的伤情,怕他起身发力会痛,不顾方才的尴尬,忙跟着爬起,伸手助扶他的肩背,看见他的衣襟开着,又要如昨夜那样,再亲手为他合衣。

他却一笑,低头自己掩了衣襟,随即宽慰起她:“我没事,真的只是小伤而已,你勿过虑——”

此时,洞外传来龙子踏蹄打起响鼻的声音,颇显急促,似是不安,就连李霓裳都觉察出来了。

她立刻望向裴世瑜,见他目光转为凝重,似正聚神听着什么,忽然一跃而起,道:“我们走!谢隐山带着猎犬来了!”

李霓裳此时也已听到了,杂乱的鸟鸣声里,远处隐隐响起了几道犬吠之声。

谢隐山连夜带来十几条猎犬,将沾染过裴世瑜血的刀给犬嗅过之后,入山搜索,渐渐向着这个方向逼来了。

溪水下游应有出山口。

裴世瑜带着李霓裳迅速离开,沿溪流迂回疾行在山中。然而,那些来的猎犬,并不庸凡。

天王不爱女色,亦不敛财,生平唯有两好,一是酒,另者便是狩猎。

他最多时,为助猎兴,养有上千猎犬,当中又精选出类拔萃的,交给专人驯养。据说天王无暇行猎之时,为维持猎犬的兽性与战力,常将俘虏投入犬房,且允许俘虏携带兵器,令群犬与活人撕咬恶斗,俘虏最后被红眼的猎犬当作食物嚼噬入腹,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而今天来的这十几条,更是当中的佼佼者,不但体格强健,性情凶猛,嗅觉亦是一等一的灵敏。虽然裴世瑜昨夜留下的血味在山中已是经过一夜发散,距离也远,然而,依然还是没有逃过当中一头名叫神噬的犬王的鼻。

它领着群犬一路嗅索,此刻追了上来,当距离越来越近,加倍兴奋,全力追逐,在山地上纵跃如飞。

当追到裴世瑜与李霓裳的身后时,随在后的训犬人与谢隐山等,因受山势迂回阻挡,尚未赶到,被落在了半里地外的后面。

身后犬吠之声狂响,震人耳鼓。

伴着猎犬飞穿过草丛的窸窣之声,裴世瑜倏然转头,见二三十条恶犬已是显身,转眼便冲到了身后。

这些恶犬不但体格惊人,头尾足有人长,当中最为强壮的几只,体型几与他的豹子金奴相差无几,又齿尖爪利,疑是与狼杂交所得,双眼猩红,脸态狰狞,令人望而生畏。

如此恶犬,一头便足以叫寻常之人丧胆,何况此刻,几十条齐齐追了上来,场面之怖,可想而知。

裴世瑜迅速将李霓裳一把抱上马背,嘱她不要下来,话未完,身后一股腥风袭来,转面见奔在最前的一条恶犬已如闪电般朝他扑来,尖齿滴涎,张口就攻他的咽喉。

裴世瑜偏了下肩,避开恶犬一扑,旋即一把攥住了恶犬的一条后腿,暴喝一声,将恶犬整条倒提起来,猛地挥起,重重砸向近旁一株大树。

伴着一道凄厉的呜咽之声,恶犬头骨碎裂,飞起后,砸落在了群犬的中间,抽搐几下,污血从耳朵和犬嘴里流出。便不动了。

头犬的下场,丝毫也未影响其余恶犬。同类死去所散的血味,反而激得群犬愈发狂躁。也不用训犬人赶到指挥,剩下的恶犬立刻便照平日训练那样,将二人一马迅速围了起来。

当中一条显是犬王的青皮恶犬狂吠一声,周围恶犬便齐齐扑上。

裴世瑜不由也觉心惊。

几十条显是受过杀人训练的恶犬一起围攻,只他自己,并无畏惧,只管砍杀便是,拼着被咬上几口,想也不至于丧命此地。

但还有她!

恶犬扑咬极其灵活,何况数量如此之多。他唯恐自己无法完全护住她,万一有个空档露出,令她遭恶犬撕咬,那他便是万死不辞之罪。

须叫龙子驮她冲出,先行离开。

情势太过紧急。

几条围在他左的恶犬已是一齐攻来,他的眼角风瞥见龙子右侧以及后方,也有恶犬扑上。

龙子飞起一脚,马蹄狠狠踢中靠得最近的一条恶犬,那犬被拦腰踢飞,呜鸣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圈,爬起又纵身猛扑。

他挥刀正待逼退左侧几只恶犬,先护龙子带她冲出,这时,竟见那条青皮冲她露出森森利齿,咆哮一声,猛然扑上。

青皮犬王体格极大,与金奴无二,跳得也是极高,若是扑中马背上的她,后果不堪设想。

裴世瑜一刀斩下一条扑到身前险些咬到他腿的犬首,不顾剩下紧跟上来的几条,转身正要冲向她,先对付犬王。

这时,离奇一幕发生。

她抬起一臂,露出玉腕,上缠她养的那条小金蛇。

小金蛇昂然挺头,向着那条迎面正冲来的青皮嘶嘶吐信。

阳光照下,小金蛇通体发着金光,看去极是醒目。

青皮仿受震慑,陡然停了下来,然而显是不甘,在龙子的前方不断咆哮,来回走动,似催促周围恶犬继续围攻。

金光陡然一闪,小金蛇倏然从她手腕上蹿出,如一道利箭,射向那条青皮。

阳光晃目,裴世瑜一时没有看清小金蛇去了哪里,只见它仿佛凭空消失,然而,青皮却仿佛突然遭到某种极为可怕的看不见的攻击,在原地猛烈翻滚跳跃,发出狂暴而痛苦的吠声,接着,瘫软在地,四肢不停抽搐,很快,一动不动,竟就死了。

裴世瑜这才看清,原来方才那小金蛇竟钻入青皮的一只耳内,将这条凶猛的恶犬活活咬死了。

小金蛇很快从青皮耳中爬出,又窜向近旁另外一条恶犬,如法炮制,亦消失在犬耳之内,很快,那条恶犬亦是倒地暴毙。

接着,又是一条恶犬死去。

当小金蛇第三次从犬耳内爬出,昂立在死犬头盖上时,周围的恶犬纷纷目露恐惧,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声,这回却再不是方才的威胁与震慑,而是充满恐惧与臣服。

群犬纷纷后退,向着来时的方向逃窜而去,转眼逃了个无影无踪。

裴世瑜被这一幕惊住,醒神,望向李霓裳,只见她从马背上爬了下去,走到小金蛇前,伸手,小金蛇便又温顺地游上了她的手腕。

李霓裳有些心疼小蛇。

世上何来传奇里的仙家玄物。

她师傅所言的小金蛇震慑百兽,应也是出于生生相克的道理。寻常野兽,不管再如何凶猛,最惧怕的,便是耳中进入异物,何况是条毒蛇。

它腮内的毒液,更非无穷无尽,方才为了保护她,竟接连放毒咬了三次。

再继续咬下去,逼尽毒液,不但效果大打折扣,对小金蛇的本体也有损害。平常每放毒一次,便要今日才能完全养回毒液。何况距离下次血饲的时间也快到了,小金蛇急需药血维持。

只是此刻情况紧急,她略抚了抚小金蛇脑袋,先将它收好,便立刻转向裴世瑜。

他这才完全醒神,与她对望一眼,压下满心诧异与惊喜,向她点了点头,又迅速地转头,望向方才那些恶犬逃走的方向。

他已看见追兵正急追而上的身影了。

好在前方不远,应就是一个可以出山的口子。这片山体地势也比昨夜入山那里要来的平缓,龙子应该可以骑了。

他带着李霓裳翻上马背,朝前继续而去。

谢隐山带来的这几十条猎犬,战力不次于一个兵营。故方才这些猎犬脱离他们的视线,自行追上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拦。本意是想令猎犬拦截裴家子。

此子身边带着一个女子。哪怕他再神勇,想在自己赶到之前完全摆脱掉来自几十头食人猎犬的围攻,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方才去的一群猎犬竟灰溜溜掉头逃了回来。

猎犬既没有围住他,他显是又继续朝前逃走了。

昨夜他一夜无眠,亲自骑马,绕山察看了一夜的地形。

此处再过去,走出一片树林,离出山口也就不远了。

倘若再叫他逃走,想追,那便是难上加难。

“怎么办?”孟贺利有些焦急。

昨夜因了疏忽,眼睁睁看那小子从他把控的关卡逃走,愧疚不已。

“不如放火!”

一直紧随的宇文敬咬牙说道。

“他就在这山头里,咱们围起来,三面放火,留下一个出口。不信他不出来,到时候瓮中捉鳖!”

“不可!”谢隐山想都没想,断然拒绝。

这个季节,正是山中母兽与百禽的孕季,如此烧山,有违天德。况且这一带,山林绵延不绝,山火万一蔓延不灭,也会影响附近山民。

宇文敬悻悻作罢。

“继续追!”

谢隐山眺望一眼前方。

“前面出口,我也已布了人。到时两头合围,想要抓他,也是不难!”

第57章

二人沿溪流方向再行片刻, 穿过一片丛林,只见近畔林木渐稀,知应快接近出口了。

这时, 前方忽然林鸟惊飞。裴世瑜环顾左右, 看见附近有座小岗,立刻跃身下马,引龙子迅速转了过去。

山岗地狭,后方便是一道陡坡,堪堪只能容下二人一马, 好在岗前生有浓密树丛, 是个可以藏身的所在。

他的判断无误,谢隐山果然在这方向也布了人。藏好后,没片刻,只见一队人马窸窸窣窣地自树林对面现身。这座山中随处可见的土岗, 并未引发注意,那队人马从前经过,走了过去。

李霓裳看着队伍渐远, 屏住的呼吸这才慢慢松出。不料这时,竟又发生意外。

春时转暖, 岗土解冻, 前几日又一直下雨,岗顶土质渐软,而龙子体重颇巨, 后蹄踩中一块嵌入岗缘的石头之上, 将那石头踩松,掉落了下去。

裴世瑜来不及抢救,便见岗缘土石跟着已坍下一片, 泥土夹杂着石块,骨碌碌地沿着陡坡掉落下去。

响声发在寂静的山林里,听起来分外清晰,顿时惊动了前方那些本已走过去的人。

领队停步,回头疑虑地看了一眼发声的方向,立刻命人返回查看究竟。

裴世瑜一把抓起李霓裳手,拉着她便沿陡坡下了土岗,将她推到岗下一处只能容她的隐蔽石缝里,低声飞快地道:“你待这里!外头无论何事,你都不要出来!”

他顿了一下,凝视着她。

“你若是等不到我回来接你,那应是我一时还脱不开身,也不用过于害怕。记住,你只管待在此地,一定不要出去!”

“我在走过的路上留了联络记号,你这里也留了。我枯松师父必定很快就能找到,就是那个大和尚,咱们婚礼那夜你见过的,到时你跟他走便可!”

嘱咐完毕,他从身上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她的手里,用力将她按了下去,转身便去。

李霓裳眼睁睁地看着他疾冲上了陡坡,立在岗顶之上,一跃,身影消失不见。接着很快,另头传来一道高呼之声:“人在这里!快去通知信王!要抓的人已经找到了!就在这里——”

呼声很快便被淹没在一阵突然迸发的人喧马嘶和刀剑相交的杂声里,杂声远去,想是他引着那群人,离开了此地。

周围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渐渐地,附近被惊走的山鸟陆续飞了回来。

任她再如何侧耳细听,鸟鸣和着溪流,成为了她耳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她一个人在石缝下枯坐着。

他在离开前,再三叮嘱,不许她出去,让她等待人来。

但她怎么可能安得下心?

对方那么多人,群犬也可能卷土重来。他却单枪匹马,身上还带着伤。

从他身影消失在岗后的那一刻起,她便惶遽无比,恨不能立刻出去,察看他到底怎样了。

然而她怎不知,她即便出去,也是帮不到他任何忙,相反,或倒会成为他的拖累。

她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他的话,等在这道石缝之下,等人来带走自己。

日头渐渐升高,光从她头顶的石缝里射入,照在她的身上。

天气分明不热,昨夜睡梦里的她,还冷得直往他的怀里钻,然而此刻,这阳光却照得她浑身出汗。她只觉自己燥热无比,汗不停地流。

就在又一滴汗水沿她饱满的额流入眼,刺激得她眼泪都要出来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从石缝里钻了出来。

她要出去看一下。

她曾经一个人奔走在路,渡过黄河,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她一定会很小心,保证不会给他添任何的麻烦。她只想知道,他此刻究竟怎样了。

李霓裳抓住长在陡坡上的杂木,费力地爬了上来,回到了之前他们曾停留过的那片土岗上,看见地上布满踩踏出来的凌乱的马蹄印与脚印。

她循着印记一路追去,不时看到地上的乱草丛里有溅落的血迹,也不知是他身上流的,还是谢隐山那些人的,正心惊肉跳,侧旁忽然窜出一匹骏马,定睛一看,竟是他的坐骑。

她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四顾,却看不到他的身影,猜知应是和主人散开,或是被他放走的。

那坐骑似认出她,奔到她的身旁,亲热地跳跃了几下,又主动地屈起两条前腿,矮身下去,等待她上背。

李霓裳忍住眼睛发酸的感觉,爬上马背,继续一路追寻,穿过林子,又翻过一道山岗,终于,在前方的一个山谷口,她听到随风传出来的一阵打斗的喧声。

她将龙子放了,驱走,免得它引起那些人的注意,自己继续悄然寻到山谷入口的附近,奔向一片茂盛的杂木,不顾当中蒺藜刺身,猫腰藏起来后,小心翼翼地看了出去,随即便被映入眼帘的一幕惊得心跳都当场停滞。

就在谷口不远之外左边的前方,一面高耸的崖壁腰上,凌空横生出一道十来丈长的天然石梁,突兀地挑出半空,连接起了对面的一片山塬,然而宽度却极为狭窄,勘勘只容二三人并排站立而已,远远望去,似是一道空中石桥。

李霓裳看见裴世瑜和那个当日在太华山天生城里要杀她的汉子就悬空停在这条石梁中央,正在恶斗。

下方是道裂谷,河水奔腾而过,从下爬上这里不大可能,看去,应是这两个人从山顶跃下,落足在了石梁之上。

李霓裳推测,或是他被追到此地,率先跃下,想涉险走石梁抵达对面塬顶,从而甩开追兵,那个谢隐山却跟着跳下,这才会有如此局面。

这道石梁不但狭窄,是个风口,因了下方长年的水汽蒸腾,表面更是生满青苔与藤蔓,极是滑腻,与上方的距离也是不近,约有三四丈,跃下稍不小心,必会失足,滑落到下面那波涛汹涌的深渊里。

非胆大艺高之人,怎敢轻易冒险。

也是因此缘故,谢隐山带的人虽多,但除他之外,此刻一时尚无别人胆敢一道跃下。那些人此刻有的聚在山顶之上,向下焦急张望,大声呼喝,有的则留在距李霓裳不远的谷口附近,应是奉命在守出入口。

正午阳光当空直照,在刺目的强光晕影里,李霓裳的双目干涩得几乎流泪,却又似浑然不觉,始终紧紧地盯着石梁上的那道身影,不敢有分毫的分神。她揪心不停盼望,希望他能立刻摆脱谢隐山的纠缠,顺利渡到对面去,甩开追兵,但那姓谢的却如蛭附骨,几次分明看着他已落了下风,就要被甩开,很快却又缠上,继续挡着他的去路。

就在李霓裳看得焦心如焚,恨不能自己也冲上去助他一臂之力之时,祸不单行,此时,竟又发生了一个叫她加倍悬心的意外。

她看见昨夜那个狙击不成的太保,也出现在了山头之上,此刻竟手持铁弩,瞄准了他的后背,突然,向他发射弩箭。

而他此刻,正与谢隐山恶斗。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肝心若裂,双目发红。

“当心!”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这两个字。

她用尽全力,扯嗓,尖叫着,喊出了声。

几乎同一时刻,不顾一切,她又从自己藏身的荆棘树丛后猛然站了起来。

“裴世瑜!当心后面!”

她又冲着石梁上的那道身影继续放声大呼。

在她接连发声的这一刻,她自己仍是浑然未觉,直到看到石梁上的裴世瑜猛地转面,并且,不止是他,连那个方偷袭了他的太保以及谷口附近的人,也全都扭头看了过来,这时,她方意识到,方才响在她耳边的那一道全然来自陌生嗓音的惊呼之声,竟是发自她自己的喉咙!

这怎么可能?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住自己的咽喉,惊呆了。

裴世瑜反手一刀,劈飞宇文敬从后射来的弩箭,随即遥遥望向发声的方向,当望见显现在谷口外的那道身影,认出是她发声在提醒自己,惊骇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快跑!”

他立刻冲着那道身影,厉声高呼 。

李霓裳被裴世瑜朝她发的这道咆哮似的厉吼声惊醒,整个人一颤,醒神过来,转身撒腿就逃。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谷口那些人纷纷朝她追了上来,几只箭也射来,一支恰好将她一片裙裾钉在地上。

她被绊倒,扑跌在地。

“不许放箭!不许放箭!”

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宇文敬也是认出了人,竟是昨夜那个与裴世瑜同乘的的他惊鸿一瞥的月下美人,双目顿时放光,在山顶上高声下令,惜距离太远,无人听从,幸好最后见她似未受大伤,这才松出一口气。

“是你?”

追上来的一个孟贺利手下的头目认出她,急忙命手下将她控制住,自己冲回到谷口,隔空向石梁上的谢隐山报告这个好消息:“禀告信王!与裴二一道的女子抓住了!”

这声音随风传送到了石梁之上,裴世瑜登时目呲欲裂,咬紧牙关,一刀猛地劈向谢隐山。

这一刀,力若万钧,迅如闪电。

谢隐山一个分神,反应只慢半拍,手中那把他握了半辈子的刀竟被对面的少年人斩断。

在一声刺耳的断刀声中,裴世瑜又狠狠踹向谢隐山,正中他的胸腹。

霎时,他胸腹内翻江倒海。

剧痛之下,谢隐山站立不稳,一连后退七八步,脚下一滑,人歪倒,栽出了石梁。

万幸,谢隐山功夫了得,临危不惧,一把攥住了附生在石梁下的老藤,身体凌空随风晃荡,这才没有跌落下去。

这一幕,将山头和谷口的全部人都惊住。

“信王!”

上面的孟贺利骇得魂飞魄散,大吼一声。

方才他在山顶之上,本也想要伺机放箭,然而,一是风大距离远,二是信王与此子斗得难分难解,唯恐误伤,加上天王又有活捉命令,万一射到了要害,无法交差,故始终不敢叫人放箭。不想太保贸然一箭,竟引出这一连窜的意外。

此刻他也顾不上恐惧,亦纵身跃下石梁,摇摇晃晃勉强站定后,冲了上来,俯身救人,终于助他重新爬上石梁。

这时再看那裴二,人早已疾奔下了石梁,身影消失在对面的山塬之中,想是要绕去谷口救那女子了。

“信王你怎样了,你没事吧?”见谢隐山脸色发白,问道。

方才那裴家子突然状若疯虎,变得凶猛无比,他受的一脚,实在不轻,当时虽已及时卸力,免去肋断,但胸腹内似腑脏移位,血气翻涌,此刻喉头仍感微甜,怕是已出血了。

谢隐山暗暗调息片刻,摆了摆手。

孟贺利望向谷口。

这裴家子的悍勇,当真是有几分骇人。信王与他领着如此多的人,围追他这么久,人手伤了不少,竟始终难以得手,叫他且杀且走,此刻非但依然没有抓到,反而险些令信王丧命于此。

“可恨!”

从昨夜一直追捕到此刻,就算是身经百战的他,也觉困顿无比了,何况方才又经历如此一番惊魂,恨恨骂了一句。

“他若去救那女子,咱们正好以逸待劳,用她作诱饵,将他抓住,应当会容易一些!”

谢隐山不及回答,对面石梁上方的山顶之上,传来斥候的通报之声:“禀告信王!附近来了一拨人马,正往这方向赶来!”

“是什么人?”孟贺利立刻问。

“身份不明,但领头的,看起来是个大和尚!”

孟贺利一怔,望向谢隐山,见他神色略微古怪,似想起了什么旧事似的,也不说话。

孟贺利自然不敢多问,只在旁等待。

谢隐山沉吟了下,慢慢道:“那些应当是裴家君侯派来接应他兄弟的人马。那个大和尚,早年我随天王,与他打过交道……”

他顿了一下,停住不说了,只环顾一圈,见人马皆已疲倦,忍下自己胸中的不适之感,很快便做了决定。

“罢了,既叫他又逃了,便先撤吧!将那女子带走!”

“我若所料没错,她身份非同一般。带回去,交给天王,由天王发落吧。”

谢隐山说道。

第58章

天王此次的伤情, 堪称是他这半辈子戎马生涯里受过的最为严重的一次,经不起长途跋涉。

位于太华山麓的那座天生城,无论距离或是城势, 都适合送天王过去养伤, 何况谢隐山吸取前次教训,不但将裴家子当日走的那条密道封死,剩下的唯一一个出入口,更是重兵把守。这回称是固若金汤,绝非夸大。

龙门撤军后, 天王便去了此地养伤。

谢隐山既无意再与河东来的那个大和尚起正面冲突, 自然不会再给裴家子任何可以中途救人的机会,命手下将少女投入一辆临时弄来的马车里,套上双辕,由自己亲自看着, 立刻便踏上返程,连夜行路,于次日傍晚回到潼关, 抵达了天生城。

城门打开,吊桥放下, 谢隐山骑马率众入内之后, 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孟贺利先将人看管起来。

“找间好点的屋。她要甚,若是可以, 都给她送去, 你自己斟酌着办,看好人最为要紧!”

说完,他转身匆匆离去。

孟贺利正待执行, 忽然看见上司又停步,抬头眺向某个方向,循他目光望去,发现他在看振威太保。

太保一反常态。

平日无论何事,他绝不会与信王同行,昨日返程的路上,他却紧紧跟随在旁,也是少见。此刻人也已是下了马,却未立刻入内,而是站在附近,与闻讯赶出来迎他的陈长生等人说着话,目光却似时不时地瞟向附近那辆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很快,他听到上司稍稍压低些声,又吩咐:“你亲自看管,勿假手于人!太保若是私下来向你要人,无论是何理由,你勿答应。他若强要,你告知我便是!”

上司如此吩咐,个中缘由,孟贺利自然知晓。

太保喜好女色,此事人尽皆知,而此女色殊,难得一见,想是他已看上了人。昨日返程之时,便曾对信王开口,称可将押人这等小事交给他,叫信王有事自去。信王当时以俘虏随时可能引来路上攻击颇为危险为由,加以婉拒。

此刻到了地方,又不忘这样的安排,看来此女身份应当确实非同一般。

孟贺利应是:“信王放心,我必会看紧人!”

谢隐山这才离去,径直转往天王居处。

他行至庭外,向守卫询问天王这两日的情况,被告知天王都在按时进药,医士亦时刻侍诊在旁,只是天王嫌人碍眼赶走了,贴身只剩个服侍了他多年的老仆。

谢隐山正待入内,却听守卫又道:“方才义王、平南大将军等也到了,正在拜望天王。”

前些时日,在做出夜渡龙门袭击晋州的最终决策后,陈永年与四大将军之一的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并未随同出征,而是被天王派去关中经营。二人是今早才赶到的。

谢隐山略一踌躇,正待避开,等他们走后再来,庭中传出一阵脚步声,抬目看见陈永年几人正从里面走了出来,两边碰面,一番客气寒暄。

陈永年神情见愁,道天王此番伤得不轻,自己进献了些名药珍材,但愿天王能早日康健,以安众心。

“怎的我听说,天王那夜竟是被裴家一个小儿单枪匹马闯入大帐所伤?”刘良才语带不平,“我方听消息之时,实是不敢相信。天王酒醉,难道身旁众将济济,那夜竟无一个能护天王?”

谢隐山沉默不言。

提及此事,他至今也仍觉后怕,故明知刘良才暗在指责自己,却也不予争辩。

那夜裴家子固然神勇惊人,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也确实是大意了,难辞其咎。

这时,与二人同行的扬威太保何尚义依着份位,向他行过一礼,随即关心地发问:“听闻信王亲自率人去捉那裴家小儿了,但不知此行结果如何?”

“未成。”谢隐山简单应道。

何尚义叹了口气:“我看信王脸色也不大好,想是乏累。天王已经受伤,这边还要信王理事,信王可千万不要累到了身体。”

谢隐山抱了抱拳:“诸位自便,容我去向天王禀事。”言罢,继续往里走去,来到那扇门前,叩门入内。

天王身着一袭宽衣,人靠在榻上,手握书卷,正在闲读一册赋集。

天王少年起便□□读书,经史子集,无一不览,最爱为孙子、史书,若有闲暇,则喜读赋,两汉以来,至六朝,无文不读,就算行军打仗,书箱必也同随。只是近年兵事冗繁,他渐无暇分心了。这几天,大约受伤,或也是为排遣郁闷心情,重又拿起已许久未碰的旧卷。

谢隐山向他行礼,他拂了拂手,目光从卷上抬起,扫他一眼,接着,自己又翻一页过去,口里道:“观你灰头土脸。怎的,又没抓到?”

谢隐山面露愧色,提起衣衫下摆,下跪请罪:“下愚无能,确实再次失手,又叫人走脱了。请天王降罪!”

天王起初一声不吭,继续翻书,渐渐地,他的翻书声越来越快,突然,只听“啪”一声,他已满面怒容,将手中那册书卷重重砸在了榻前的地上。

“要你们这些人何用!连个弱冠小儿都拿不下!”

接着,一个翻身,他自己下了榻,猛地抽出横在榻前剑架上的一柄青锋宝剑,转身朝外大步走去。

才走几步,忽然,身形一顿。

谢隐山抬头,他已是一手捂胸,面露痛楚之色。

他一惊,待上去搀扶,天王摆手,不叫他扶。

谢隐山知他脾性,决计不肯服输,只好收手。

只见他自己在原地又僵立片刻,闭目调息,应是痛楚过去了,缓缓回身,将方拔出的宝剑插了回去,又俯身,将地上那册他自己砸的书也捡回,拍了拍沾尘,放好,再走来,亲手将谢隐山从地上扶起,含笑安抚。

“他若如此容易被抓,那夜孤便也不会险些丧命在他手下了。你何罪之有!方才是孤不好,你勿恼。”

他虽面上带笑,神情平和,然而掩不住脸色灰白,额渗冷汗。

谢隐山待叫老仆去传医士,已遭天王皱眉阻止。

他自己坐了回去。

“孤方才只是一时激切,无事。今日药也吃了!你不必多事!将经过说给我听!”

天王武功盖世,却恨苦药,此事他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说出去,恐遭天下人耻笑。

谢隐山只好作罢,将这几日追捕的经过捡重要的简单说了,未提宇文敬半句。

大约是方才已经发作过怒气,天王此刻目中虽然阴霾不散,神情却颇显平淡。

沉吟了片刻,忽然发问:“振威太保是否也去了?”

谢隐山向来不愿在天王面前谈宇文敬如何,此举无异于离间,为他所不齿。

他含糊道:“是。太保同行,想亦是出于为天王复仇之心。”

“他可有坏你的事?”

“并无。”谢隐山一顿,又道,“此次事败,全是我的无能,与太保无关。”

天王冷冷瞥他一眼,未再发话,只自己出神了片刻,眉宇间慢慢显出几分萧疏寥落的倦色。

“孤知晓了。孤看你应也是乏倦了,此行辛劳。你去休息吧。捉人之事,你无须再费心了,孤自己再另外安排。”

谢隐山道:“多谢天王体谅,我还有一事,要禀告天王。此行虽未能拿住那裴家小儿,但捉住了一个女子。”

“哪里来的女子?”

天王又已自己慢慢歪靠了下去,顺手拿起方才的书,口里随意应道,显是未将此话放在心上。

“便是去岁冬里曾在此地被那裴家子救走的崔昆之女。这回裴家子逃走,身边就带着她。人我已带回来了。”

天王似觉几分意外,但很快,大约是想到之前这女子曾令部下拔刀相向,又皱眉,面露不耐烦之色,兴趣依旧不大。

“倒是有些巧合。只是抓她来,又有何用。拿去威胁崔昆?莫说崔昆是否会因一个女儿而受制于人,孤也不屑做如此之事!”

他抬目,瞥一眼老部下:“莫非你也看上了?若真如此,你收了便是,以你之功,也早该续弦享福了,莫说一个,便是十个,亦是应该。只是若收此女,莫叫别人知道,免得无端又惹纷争。叫孤知晓她又生是非,孤定杀不饶。”

谢隐山急忙澄清:“天王误会。我怎会有此念。我是疑心此女身份,或并非崔昆之女,而是前朝的那位酌春公主。”

天王抬目。

“裴家小儿不久前娶李家公主,大婚夜生变,此事人尽皆知。我当时便在太原府刺探,虽未近观过那位公主,但大婚日于行宫外也曾远远看过一眼,当时便觉看去与此前的那位崔家女有些相像。”

“不止如此。倘若此女真是崔昆之女,如今人应当是在青州养病才是,即便病愈,又怎会忽然千里迢迢现身在了此地,与那裴家小儿一道?且我观这二人……”

他眼前浮现出那对少年男女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对望时连四目都似勾连出蜜滴的模样,顿了一顿。

“这二人举动亲密。那夜我围庄他们逃跑,共乘一骑。昨日那女子为提醒裴家子避箭,不惜以身犯险,这才被捉。裴家儿亦是如此。当时我与他已鏖战多时,各有乏力,我也不算下风,他见那女子被我的人捉住,为去救她,竟忽然有如迸出神力,令我险些坠下石梁。”

想起当时的一幕,他此刻仍是心有余悸。

“总之,他二人举动,极似少年夫妻,新婚燕尔。依我看,十有八九,应当就是裴家小儿所娶的那位李家公主!”

天王又坐起身,缓缓点头。

“原来如此!”

“正是。如今用来抓那裴家儿,再好不过。我已叫人将她关起来。也无须咱们再做什么,若我所料没错,那裴家儿很快定会来此设法营救,到时以逸待劳,抓他更容易些。”

天王唔了一声:“既如此,你看好人。莫出岔子。”

谢隐山应是,轻轻一顿,望了眼天王,欲言又止。

天王顺手又拿起那卷书,以臂撑着身体,蹙眉僵硬地慢慢靠了下去。

“还有何事?如此看孤作甚?”

谢隐山迟疑了下:“方才没有与天王提,昨日那个赶到救助裴家儿的人是……”

天王听他停住,不悦道:“何人?”

“禀天王,乃是那个大和尚韩枯松。”他终于说道。

天王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谢隐山见他神情看去虽然平静,然而,双目却始终盯着手中书册的同一页,许久没有翻动,不敢打扰。

需禀的事,已悉数说完。他行了一礼,正待悄然退出,天王忽然说道:“这姓韩的若是敢来找事,给我杀无赦。”

天王说出这话之时,面无表情,语气也如寻常,然而话下,却带着一缕透骨之凉。

谢隐山再次应是,行过一礼,轻轻退了出去。

这一日他极是忙碌,等手头之事全部处置完毕,回到住处已是深夜。坐下后,方感疲倦无比。

昨日被伤到的胸部似又隐隐胀痛。他解衣察看,见胸前一个乌青脚印,比之昨日愈发清晰。懒怠为此传医惹人背后议论猜疑,自己拿了伤药,胡乱用了,正待整理一番便去休息,看见案上摆着一柄匕首。

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主人显然颇为爱惜,拔出后,只见匕刃精光闪烁,连缝隙处也不见丝毫淤血残留的痕迹。显然主人每次使用过后,必擦洗干净,才重新归鞘。

这便罢了,引起谢隐山注意的,是匕鞘所镶嵌的宝石纹样。

与寻常宝刀宝剑惯用的各类吉纹装饰不同,这把匕首,用古老的各色宝石拼接出觜、参二宿的纹样,颇为罕见。

谢隐山只觉自己从前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召了仆人问话,被告知,说是孟贺利送来的,道是从那女子身上搜检而出,不能叫她留着,便送到了他这里。

谢隐山拿起匕首,反复地看着上面的纹样,突然,目光动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因为年岁长久,不敢确定。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做了决定,拿起匕首,匆匆又走了出去。

李霓裳睡下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兜兜转转,这一次,她竟然又回到了去年曾经到过的这座天生城。

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了那个少年郎。大约因了这个缘故,当今日从马车中被放出,发现自己身处此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非但没有恐惧,竟反而在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宿命般的梦幻之感。

这一次,虽同样是俘虏,但待遇比上一次,要好上不少。关她的地方,不但颇为齐整,身边甚至还有一个妇人服侍——自然了,妇人是以服侍之名,行监视之实,她十分清楚。

她一被关进来,妇人便搜了她身。虽然小金蛇被她提前藏在胸衣内,妇人没有发现,但是,他留给她防身的匕首,却被拿走了。

那柄匕首的鞘上镶有古老的宝石,看起来有些年头,似是他的贴身之物,取出放在她手心时,还带着他的体温。

就这么没了,全是她过。

不但如此,她也直觉那个谢隐山应是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会以她为诱饵,来诱捕裴世瑜。

原本她从那道藏身的石缝下出来时,再三地对自己说,她会很小心,不会连累他。结果,她还是连累了。

她怎会如此无用。

她时而想这,时而想那,因了极度的自责与担忧,辗转反侧,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个看管她的妇人推门,走了进来。

“小娘子,起来吧!”

“天王要见你!”

第59章

李霓裳出来, 看见谢隐山等在外,也无多话,道了句“随我来”, 转身便去。

这个时辰, 兵寨内除去巡夜的士兵,其余人早各入梦。李霓裳忐忑随他前行,在寂静而昏暗的山中兵寨里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

她被带到寨内位置最高,亦最靠内的一处所在。房宇依山建在坡上, 屋后就是华山绝壁, 抬起头,但见壁立千仞、巨岩雄峙,人在壁脚之下,那种当头青天倒挂太岳悬顶似的强烈的压迫, 直叫人生出一种宇宙浩渺,而人若蜉蝣渺小的心惊肉跳之感。

谢隐山正沿石阶往上,迈了几步, 停下,转头看她。

李霓裳收目, 跟他继续上阶, 来到石阶的尽头之处。

这座此刻仍透着灯色的院落,应便是那天王的居处了。

门外的一队夜卫看见谢隐山,为他打开了门。

谢隐山引着李霓裳入内, 穿过庭院, 来到了那间亮着灯的屋前。

“你不必害怕!等下天王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天王不会拿你怎样。”

临叩门前, 李霓裳见他停了一下,转头看她一眼,提醒似地,与她又如此低声道了一句。

此人虽一开始就差点杀了她,这回又阴魂不散地追捕裴世瑜,还将她抓了。但平心而论,李霓裳觉此人算是少见的磊落,昨日被他带回的路上,对她也无半点为难,甚至颇为照顾。此刻又得他如此提醒,显也是出于善意,一怔,随即领悟。

想是方才她停在绝壁下的举动,叫他起了误会。

提醒完,也不待她回应,谢隐山便轻轻叩门,随即推开虚掩的门,示意她进。

李霓裳定了定神,循着灯光方向,慢慢地走进了一扇敞开的门内。

门后是间书斋,四围不大,一席一案,除去必备的文房,陈设简单。

在她入内后,最先扑入眼帘,亦是叫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满墙的书籍与案头凌乱堆得尺高,看起来像是外面投递来的公函等案牍。

屋中唯二能暗显主人身份的物件,一是一架人高的巨大鎏金枝烛,上面燃着条条巨烛,用以照夜。另外一件,则是摆在墙边的铸金浮箭漏壶。那壶身上雕有龙纹,看制式,应是从前宫廷内制的仿古御物。想是山中计时不便,设下此物,以方便此间主人在书斋伏案之时,可利用壶中剩余的水量,来确定具体的时辰。

虽然只是一个兵寨,但看起来,经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李霓裳没想到,那个大名鼎鼎的天王,在此日常起居的所在会如此素简。屋内除去那两件器具,其余入目,甚至可以用凌乱来形容。似乎此间主人对这些外物,丝毫也不加在意。

这时,一股山间的夜风从窗外涌入,将排烛吹得不停摇曳,光线一下变得忽明忽暗。

“你便是谢信王捉来的那个女娃?”

这时,一道冷淡的声音从书斋的尽头处传入耳中。

李霓裳猝然从烛火上抬目,这才发现对面窗后有人,只因近旁一具高大书架遮挡,光照不到,比书斋其余地方昏暗,起初她没留意。

这是一道身量颀长的侧影,那人双手交负在后,方才似乎正在临窗眺月,一袭青色宽衣,被山风吹得袂动不止,背影看去,隐带着几分飘飖意态。

也不知为何,这道风动衣袂的肩背之影,一下叫李霓裳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眼熟之感,仿佛她从前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那人抬臂,闭窗止风,接着,转过身,缓步向她踱来。

李霓裳也看清了此人的样貌。

这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龙眉凤目,仪容清癯而英美,若非他眉头带着一道刀疤,凭添几分骁悍之气,眼也如鹰睃般明锐,宛然一目可慑四方,李霓裳几乎有点不敢相信,她从小就听人说的那个嗜血魔头横海天王宇文纵,生得会是如此一番模样。

眼前这个样貌清峻,看去风度颇见潇洒的人,竟就是姑母每回提及便咬牙切齿咒骂不止、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反贼宇文纵。

魔头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身形意态又似有几分眼熟,李霓裳未免惊讶,下意识地正在分神思索,那人已踱到案前了,似有所觉察,目光停在她的脸上。

“你认得孤?”

李霓裳一惊,没料到这天王竟洞隐烛微至如此地步,急忙摇头否认。

他又扫她一眼,也未再追问,自顾一手撑着案面,动作略僵,带了些吃力地缓缓坐了下去,靠在身后的一张背凭上。

李霓裳便笔直地定在对面,一动不动。

圣朝虽亡,但她也曾是公主。

别人也就罢了,对着这个反贼头子,她怎可能向其屈膝?

只见这天王斜靠片刻,双目又扫她一眼,似也不在意她的态度如何,当她仿佛不知事的小娃娃一样,自顾从案下拿出一样东西,握着,慢慢地放在了案上,指着问道:“这匕首,你从哪里来的?”

李霓裳一眼便认了出来,就是那柄被收走的他的匕首。

深更半夜,这个伤情显然还是不轻的天王不去休息养伤,突然将她提来,竟是为了问这匕首的来历。

李霓裳很是不解。她本还以为,这个天王夜半亲自提讯,是为从她这里问关于太原府和裴家的事。

她一时不知他目的为何。想到牵涉裴世瑜,自然愈发谨慎,还是一动不动。

天王等了片刻,仿佛想起什么,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来身边,指着案上文房说:“孤听信王讲,你本是个哑子,昨日却发了声。孤还以为你能讲话了。若还不能,那便写下来,也是一样。”

“小女娃,你莫怕。你老老实实,将你知道的尽数告诉孤,等孤抓到了要抓的人,放你回去,也不是不行。”

他变得和颜悦色,语气听去,好似是在哄娃娃。

昨天那样发声之后,在无人时,李霓裳又试,发现发声真不再似从前那样做不到了。只是大约由于多年不再开口说话的缘故,颇为吃力,嗓音也含糊而细弱,她很不习惯。

或是要再多说些话,才能慢慢完全恢复。

她也不清楚,当时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可以突然迸发出那样惊动全场的声音。

对于自己莫名恢复说话能力的这件事,原本自然也算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些天,在她的身上,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变故,相比之下,此事于她,也就没有任何值得高兴的地方了。

何况是此刻如此的情景,她更不愿意开口。

那天王又等了她片刻,道:“你与裴家子一起。此刀是他给你的?”

李霓裳还在迟疑,天王耐心大约耗尽,突然变脸,手掌重重拍了一下案面。

“小女娃!你要是不说,我立刻命人将你投进犬房!”

李霓裳见他神情焦急而烦躁,目光凶恶,看去极是可怖,不由感到心惊,想到已被他自己猜了出来,顿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天王眯了眯眼:“他是哪里来的?”

李霓裳走到他的近旁,跪坐在案侧,执笔应说此事自己不知,只是昨日分开之前,他留给她防身而已。

天王盯她半晌,见她神色坦然,看去不像是在撒谎,默然了片刻后,拿起匕首。

烛火洞洞,李霓裳看见他用指腹轻轻抚摩过匕柄,看去,似是想感受这匕柄上残留的什么东西似的,模样显得十分怪异。

李霓裳不明所以,缩在一旁,不敢发出半点杂声,唯恐惊扰。

她不是没见过喜怒无常的人。譬如裴家的那位郎君,仿佛也是如此。但不同的是,裴家的那位郎君再如何翻脸,也不会令她感到害怕。

眼前的这个天王,却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大气也不敢透一口,偷见那天王一直看着匕首,凶恶面貌不见,似深深地陷入某种思绪,或是对旧事的回忆,神情渐渐似喜似悲。

半晌,只听他喃喃地道:“……我一直以为你也不要了的……原来在我不知之时,你又拿回去了,我就知道,你怎会绝情如斯……”

眼角,竟似隐隐有泪光浮现。

李霓裳一头雾水,只觉这匕首对他似乎意义非凡,且那个“你”,直觉应当是个女子。

她更是被所见的一幕给惊呆了,愈发不敢发声,拼命低头。

这个天王,或是将她视作无知的“小女娃”,眼里根本没她的存在。

她此刻却恨不得脚下生出道裂缝,叫她躲进去才好,害怕等他醒神,发现被自己看见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又会迁怒于她。

万幸,总算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片刻后,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小女娃,抬起头来。”

李霓裳依言抬头,见天王似已从回忆里出来了,看去神情已是如常,望着自己,缓声问:“你便是李家的公主吧?”

他顿了一下。

“你嫁去河东裴家,可去过裴家那位姑母的墓地?”

或是天王方才想到过什么充满感情的往事,此刻连带着看李霓裳,都叫她感到他的眼里,似还余了些温情。

李霓裳摇头。

裴二确实没有带她去过,她没有撒谎。

天王目露失望之色,未再逼问什么,只继续握着掌中的匕首,人一动不动。

李霓裳摇完头后,忽然,在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当日她在裴家旧宅误闯了女子住处的一幕。

她登时生出一种联想。

难道那个住处,便是裴世瑜姑母生前的闺阁?

而眼前的这个天王……

她觉自己的联想太过匪夷所思,甚至,是对已逝之人的一种冒犯。

但是倘若不是,为何眼前这个天王如此发问?

她正在为自己的这个猜想感到惶恐不安之时,突然,只听一道响亮的满含怒气的拍物之声响起。

她一抖,抬目,见天王不知又为何故,将那匕首重重地拍在了案上,面上柔情尽数消失,再次转为怒气。

接着,他人也跟着倏然站了起来。

“小女娃!你给我老实说!裴家小儿怎会拿了他姑母的东西?”

李霓裳被吓呆了,反应过来,慌忙摇头。

天王神情极是愤怒。

“你不说,我也明白!我知道她的!她当日既肯留下匕首,无论去哪,都会一起带走的!”

“莫不是她没了后,他们恨我,不肯叫这匕首随她陪葬?”

“该死的小贼!这是她的东西,她没了,他们竟也敢夺!待我抓住这小贼,我剁了他的手!”

只见天王自己越说越气,迈步便朝外走去,大声喝道:“信王!”

谢隐山方才在外,并未走远,闻声便疾步入内,推门。

“去!”天王指着身后的李霓裳。

“去把她绑了,吊在山门口!昭告出去,裴家人若是三日内不来,孤便杀了他们娶的前朝公主,好叫天下人知道,裴家人到底假仁假义到了何等的地步!”

谢隐山显得有些吃惊,并未立刻执行,看一眼脸色发白的李霓裳,迟疑了下,似想开口说话,天王勃然大怒。

“立刻照孤说的去做!”

谢隐山一顿,只得低头,应了声是,慢慢退了出去。

“云郎!”

李霓裳此时再也顾不上别的了,想也没想,从喉间又迸出这个人名。

登时,只见那道本已暴怒的背影定住了。

“云郎何人?”

她又道一声。心一横,鼓足勇气,继续努力地从喉下发出尽量清晰的声音。

“我有话,要代裴家的姑姑讲给那个云郎听!”

第60章

谢隐山从去年第一次见到面前这少女开始, 便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其施加过一些关照。

倒不是对人有何想法。他早心如古井,况且一把年纪,可以做她父辈了。如此关照, 一则, 这和他天生仗义的个性有关。此女当日以崔昆之女的身份被挟来做俘虏,入营寨这遍布恶人凶汉的地方,既未大呼小叫,也不像一般女子那样哭哭啼啼恐惧失态,看去柔而不弱, 颇见风范, 年纪也小,他自然印象深刻,不忍过于凌辱。二则,也和他个人的早年经历有关。

他少年时曾娶妻, 妻为表妹,性情柔顺可喜,二人自小便由家中长辈做主定了亲, 后来如约成婚,婚后夫唱妇随, 举案齐眉。

原本若就那样过下去, 人生也可谓逞心如意顺风顺水,奈何末世之下,浊浪滔天, 凡人怎可能独善其身。他祖传下来的巨富家产, 成为祸根,连年来,不是朝廷上官以各种名目盘剥勒索, 便是各路人马轮番登门,不是要钱,便是借粮。

他原本也都忍下,能过则过,毕竟家业祖传,更重要的是,自己已是有了妻小之人,怎可率性而为。奈何那年北方遭灾,饥殍遍地,朝廷非但不予救济,州官反而在他开仓赈济灾民之时,以平冦为由,派人来夺粮草,交涉中发生冲突,没几日,一顶通寇的罪名便落了下来,派兵前来抄家。

他忍无可忍,一怒之下,率部曲杀死官兵。

早些年前,他才十五六岁游历四方之时,便因机缘巧合,入了蜀地,结识过天王。

天王当时还是西南王府的世子,却不以身份自矜,是个极重义气之人。二人年纪相仿,性情迥异,一个洒脱不羁,傲睨万物,一个少年老成,练达沉稳,但侠气相通,一见如故,他对那位世子印象不错。如今自然也知他遭遇,已是天下闻名的叛王了。

此番知自己的事是不可能善了了,索性心一横,清点家产,一把火将剩余带不走的全部烧了,带着人马,投向了当时兵败也辗转到河北的宇文纵,从此开始了随他纵横天下的经历。

他的原配终究还是因了此番变故,不堪惊吓,病故而去,只留了一个女儿,他颇为怜爱。不幸的是,不久之后,爱女亦因随他路上辗转,染病早夭,叫他至今每每想起,便觉遗憾无比。

也是因了这些旧日经历,他知自己是提头之人,过了今日便不知明朝,为免又牵累无辜,这些年便再无续弦之念了。此番遇这柔弱少女,更是叫他想到自己早亡的女儿。

倘若不是世道虎狼,平安长大,应也与她仿佛年纪了,故心中更增一分亲切之感。若能,自是尽量对她施以便利。

今夜他在一番回忆过后,终于依稀想起,此匕他早年仿佛在天王身边见过。

上古曾将天下划州,并于天上建相应的星宿分野,以观测禨祥天象,占卜地上所配州国之吉凶。

匕鞘上的觜参星图,指代之地,正是蜀地冀州。

他记得此匕还是他初次与天王相交之时所见。

当时二人都还是惨绿少年,天王尚未接位,更不曾起事,二人一道行猎饮酒,自己见他身上所携之匕的鞘纹不但精美,且也别致,便拿来把玩了两下。就是这不经意的举动,入了天王之眼。他性情豪爽,向来一掷千金,当时立刻向他致歉,笑说,倘若不是因为此匕是他出生之时长辈特意为他所制,必会赠予。过后,竟执意代赠一匹良马,以表歉意。

此事谢隐山至今印象深刻。也是因了这段往事,才叫他后来决意投奔过去,听他号令。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再也没有在天王身边见过此匕,还以为天王珍爱这件与他血亲有关之物,妥善珍藏了起来,没想到今夜,竟这样出现在了面前。

几十年过去了,他也不敢肯定,此匕一定就是从前的那把匕首。但若是真,对天王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故他也不耽搁,连夜过去,将匕首呈了上去。

天王当时方睡下不久,只看一眼匕首,便变了颜色,立刻叫他将那少女带来。

此刻,谢隐山也不知李家公主到底说了甚,怎的天王会暴走至此地步,要将她吊起来逼迫裴家人现身。

他知天王脾性,怒火当头之时,多劝反而火上浇油,只得先应,打算等今夜过去,再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不料这李家公主忽然说出这么一个名字,竟叫天王如遭雷击,当场石像一般地定在了原地。

云郎是谁?

谢隐山也是不知。

他此前从未听过这个显是女子对心爱情郎的昵称之名。

然而,看天王此刻反应,难道他便是所谓的“云郎”?

谢隐山正惊疑不定,天王已是抬眼,目光射向了他。

他看一眼那李家的公主,只得退了出去。

屋门闭合,天王缓缓地转过身来。

“你一个小女娃!你怎知道这个名字的?”

他的语气僵硬无比。

李霓裳看见他发问完毕,便死死地盯着自己,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看去双眼萤萤,目光乱烁,神情显得极是狰狞。

她压下心中的恐惧之感,迅速在心里又急思起来。

看他这反应,十有八九,自己猜测应当没错,他就是裴家姑母在画跋里提及的“云郎”。

只是,该怎么和他说,才能最大可能地打消掉他要将自己吊在山门口威胁裴家人的疯狂决定?

“快说!”

她还没完全想好,就见天王咬牙切齿,厉声喝了一句。

她一面点头,一面使劲继续地想,用她那细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道:“我……方能说话不久……天王若是听不清楚……尽管提醒……勿过于急躁……我……害怕……”

对面之人显然已极躁怒,然而看了眼她那吃力的样子,终还是勉强忍了下去,只将眉头皱得紧紧。

李霓裳终于思定,一咬牙,说了起来。

“齐王将我嫁去河东,大婚之夜,试图袭杀裴家之人,此事天王应已知晓,我便不再赘叙。当时裴家二郎如何愤怒,可想而知,我十分害怕,为逃脱他的追捕,逃到了裴家的祖宅里,躲了起来……”

“方才我对天王讲,我未曾去过裴家姑姑的冢地,此话不假,但是,我虽然不曾有幸去拜祭裴家姑母,却去过她生前住的闺阁……”

她一面说,一面悄悄观察天王神情,见他听到这里,目光一动,直直地盯着自己,眼一眨不眨。

她定了定神,知自己万万不可说错一个字,便呼出一口气,又继续说了起来。

“当时是为藏身,我无意闯入,草草看了几眼,觉是一间女子的闺阁,也未在意,只道是终于暂时得了栖身之地,又乏又累,就在那里睡了过去,不想竟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一条长得没有尽头的河,在蜿蜒的河岸两畔,景昃禽集,兰柳生烟。一个生得极美极美,胜过人间一切绝色的瑶池仙女从云雾缭绕的河尾向我飞了过来,她水佩风裳,宛如初日芙蕖,又说不尽的仪态婉转,风流万千。我当时看呆了,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美貌的神仙姑姑!”

“我从小到大,也算是听过一些人夸赞我的容貌的,但是和这位仙女姑姑相比,简直犹如艾草之于兰芷,鸠鸟之于凤凰。我若是能做她的婢女,长随左右,每日为她穿衣梳头,那也我的福分!”

“我更没想到的是,仙女姑姑竟然对我说,她是此间主人,生前就住这里,今夜见我到来,是个有缘之人,特意显身,与我相见,乃是有事要我相助。”

李霓裳口里胡诌着,心中委实忐忑,唯恐不合天王心意,他又翻脸,要人去把自己吊起来,然而,当发觉自己夸赞梦中女子美貌之时,这天王听得极是入神,不但如此,面上隐隐似还露出骄傲得意的神色,却又强忍不肯表露出来,神情便变得比方才更加古怪的一幅模样,心里一松,知自己是说到他的心里去了,胆子顿时更大,又接了下去。

“我便问她,我能为她做何事。神仙姑姑说,他日我若是遇到一个叫云郎的人,叫我告诉他,她如今居在昆仑神山洛神宫之中,一切安好,唯一放心不下,便是她的云郎了。”

“她人在神山,心中却是日夜为他担忧,盼望他能克制恶念,少造杀孽,多行善事。如此,到了来生,两人便能长相厮守,再也不会分开了……”

李霓裳断断续续,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只觉喉咙发干,停了下来。

随着她闭唇,屋中悄然寂静了下去,唯余烛火轻曳,人影微晃。

李霓裳分明知道自己全在胡说八道,然而,不知为何,此一刻,当她再次忆起那夜她在那间旧阁内观画的所见时,与当时的茫然不同,仿佛通真达灵,天人感应,恍惚之间,竟觉自己说的好像都是真的,仿佛她确在那里做过如此一个梦,梦里,也当真有那样一位女子,要她这般传话给那个叫做云郎的人。

她定了定神,将这种突然萦绕她的奇异之感驱散,又回到了现实,再次偷看天王。

他的身影凝立,双目定定,似望前方,又好似穿透墙壁,在望着不知是何处的远方,人如同魂飞天外,神不守舍。

她不敢再出声,便屏息等待。

也不知过了,忽然,只见天王的身影动了一下,他似回过神来,急切开口:“还有吗?就这些?她就没有再和你说别的了?”

“还有!还有!”

对上他那充满希望似的渴盼目光,李霓裳怎敢说没,又继续编道:“神仙姑姑还说,她本早就想和云郎说了,奈何天人两隔,音讯渺渺,一直在等有缘人,如今终于等到了我,入梦相见,托我传话。”

“就这样?”天王竟似还没听够,又继续催逼。

李霓裳只得绞尽脑汁又说:“我问神仙姑姑,谁是云郎,我如何知道是他。神仙姑姑说,此为天机,她不能立刻告诉我,但等到有朝一日,我遇到一个裴家故人,到时,自然便会知道……”

“还有吗?小女娃,那夜你还梦见她说了什么?全都告诉孤!”

“我……”

李霓裳顿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道:“我问神仙姑姑,托梦一事,匪夷所思,万一日后那个云郎不信,那该如何是好。神仙姑姑说,只要我和他说,花朝节后,以郎入画,他便就明白,定会相信……”

她实是编造不下去了,心虚地闭了口,却见面前的天王听到此言,神情大恸,双肩甚至似在微微发颤。

只听他喃喃道:“静妹……真的吗……是真的吗……你既如此放不下我,怕我寻你家人的仇,这么多年了,你为何不亲自入我的梦,说与我听……反而要假旁人之口……”

这声音未毕,便戛然而至。

李霓裳惊见天王身体晃了一下,抬手压住胸,神情痛苦,慢慢地,嘴角挂出一道血痕。

她吓得不轻,慌忙冲上去,一把扶住人,又待转头叫谢隐山来,已是被他阻了。

“不用叫人!”

他闭了闭目,道。

“小女娃,你扶我坐下便可。”

李霓裳只得从命,将人扶着,送到他方才起来的地方。他自己歪躺下去,抬掌拭去唇角的血,闭了目,似在调息。

李霓裳不敢发声,也不知自己该做甚,只得立在一旁干等。

这天王就那样闭目侧卧,一动不动。

就在李霓裳开始顾虑他是不是就此已经没了气,突然,听到他开口,发出了一道幽幽的声音:“小女娃,你给孤老实说,你这些骗孤的不经之谈,都是从哪里得知的?”

她的心砰地一跳,望去,只见他已缓缓睁眼,两道目光射了过来。

他的面容依旧苍白,神情却变得高深莫测。

李霓裳完全看不出,他此刻到底是怒,还是不怒。

“你给孤说出来,孤便不怪罪你。”

托梦之言,实是经不起推敲。

他此刻回味过来,自是理所当然。

“余素好丹青,尝遍游四方,瞻习古圣手之韵致。”霓裳回忆了下,开始背诵。

“……去岁仲冬,应云郎之邀奔蜀,以观壁画,果未欺我。花朝节后,我欲思归……”

“住口!”

她背的画跋突然遭天王打断,只见他又猛然坐起身,面皮一阵白,又似一阵红,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你怎知道这个?你从哪来看到的!”他喘了口气,问道。

李霓裳顿了一下。

“天王英明。我方才的那些话,确实只是托辞。但我也确实去过裴家姑姑生前的住处,并且在那里,无意看到过裴家姑姑单独留存下来的一幅画。”

她停了下来,一切皆在不言之中。

天王也不再有任何的言语或是反应了。

他只定定地坐着,影如石化。

有顷,李霓裳打破死一般寂静,轻声说道:“梦固然是托辞,但那夜,我会闯入那里,必是冥冥中,裴家姑姑引领我去的。”

她看了眼案上的匕首。

匕鞘上那用古老宝石镶嵌出来的图案,乃上古代表蜀地的星宿分野。再联想面前之人今夜不经意的一些片言只语,虽然他与裴家姑姑之间到底有何恩怨,她还不是十分清楚,但这匕首本应是天王所有,从前给过裴家姑姑,一度遭她返还,天王拒收,想是弃了,最后又被她悄然藏起,这一点,应是毫无疑问。

“天王你想,她留存那一幅本或该她毁去的画,又藏了此匕,难道不是印证我方才所言之梦?不管她画中云郎是为何人,又或她与她的云郎有着再多恩怨,我亦敢说,她在去世前的最后一刻,心中对那位云郎,必是情真意切。”

“她又是裴家的姑姑,在天之灵,倘若看到裴家无端被人攻击,子侄受到威逼,她将如何自处,又如何得到安宁?”

“况且……便如原画跋言,‘相逢渚水一笑间,人间何处不高情’。”

她迟疑了下,最后又道:“只要那位她叫他云郎的人不曾忘记她,她便一直活在世上,无所不在,说不定,就在身边伴着那个云郎呢。”

随她话声落下,屋中再次陷入沉寂。

李霓裳已是用尽全部心力,话更是讲得喉咙生疼,此刻唯只等这天王最后的心意了。

倘若他还是一意孤行,定要用她来逼裴世瑜,再设陷阱捉他,那么,不用等到那个时刻,她便用小金蛇先与这个天王同归于尽,大家得个干净!

许久,天王的身影动了一下,朝外叫了声信王。

谢隐山就在门外附近,早将屋内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觉天王似改了主意,松下一口气,也只当作无事一般,应声入内。

“将这小女娃带回去吧,暂再羁押起来。”

他显得极度萎靡,言罢拂手,示意人去,便慢慢自顾又歪卧了下去,似精力已是彻底耗尽,闭了眼目,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