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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21563 字 1天前

第81章

这间本当旖旎无限的宫室, 转眼变作恶斗之场。

裴世瑜双目似已冒出火星,扑上挥剑便刺。

在剑锋猛烈相交发出的一阵不绝于耳的刺耳铮鸣声中,崔重晏倏然一个反手, 剑刃转向裴世瑜, 在他一侧的臂膀上划出一道血口。

这伤口应当不浅。

血迅速渗出,染红半边衣袖。

“少主当心!”

几个因不放心而守在宫室门口的将士惊声高呼,纷纷拔出刀剑,作势围拢。

裴世瑜低头看一眼自己的伤臂,抬起眼, 双眸射出精光。

“都给我闪开!”

他喝一声, 一个踏步朝前,剑锋宛如蛇信,直取崔重晏的咽喉。

剑锋速度太快,崔重晏闪避不及, 侧颈应剑而伤。那伤除起初绽出一缕血痕。慢慢地,血从破口处滴落。

不过才如此几个来回,二人便已各自见血。

就连李霓裳也看出来了, 这二人不像是论输赢,从挥刃的一刻起, 便如冲着对方性命而去。

崔重晏绝非泛泛之辈。

裴世瑜若是有个闪失, 她便是万死,亦难辞其罪。

“住手!”

她慌乱地喊了几声。谁也没有听她,厮杀更为凶猛。

李霓裳急忙又冲那几名紧张观望不敢动的将士喊:“快通知君侯!”

这里距府城有些远, 一个来回, 等人赶到,最快恐怕也要天明了。远水不解近渴。然而除去君侯夫妇,李霓裳实在不知, 还有谁能阻止这种毫无意义的搏命。

那些人醒神,转身要走,裴世瑜又厉声喝了句“不许去!”紧接着,轰然一声巨响,打斗附近的一扇槅窗竟被扭在了一起的二人撞破,止不住势,两人双双滚落庭中。

李霓裳追到窗前,看见两条背影一前一后,几个纵跃,转眼出了庭院,不见人影。

她在近旁,便是羁绊。

一出来,二人不约而同就往古行宫外的旷野地杀去。转眼又是几十个来回,除去一开始的剑伤,各又挂彩。

此时早也杀得凶性大发,红眼如同斗兽。兵器脱手,便转为肉搏。缠斗中崔重晏硬生生吃下一记重击,随即迅速反杀,手指扼住裴世瑜的咽喉,将他死死压制在了身下。

就在他咬紧牙关,握起另拳,待砸向裴世瑜的面门,地上的裴世瑜怒吼一声,猛然挺腰。

近身肉搏极耗体力,何况是这种不要命似的打法。斗到此刻,两人体力多少都已有些不支,加上不备,崔重晏一下被掀翻在地,情形顿时转换。

裴世瑜不再给他任何反击机会,紧跟着从地上一跃而起,握拳重击他的太阳穴。

崔重晏眼角顿时出血,人更是险些晕厥,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一时无法动弹。

裴世瑜盯着在身下缓缓挣扎,显已失去抵抗能力的崔重晏,一面大口大口喘息,一面抬臂,抹了把自己口鼻里流出的血。

“姓崔的,你输了!”

他的面容染血,神情狰狞。

“你今日只有两个结局,赢我,你可以走。既然输了……”

他迈着略蹒跚的步伐,走去,捡起落在地上的剑,走回来,停在崔重晏的身畔,低头俯视着他。

“那就去死!”

言罢,举剑,刺向崔重晏的心口。

崔重晏只觉耳骨缝的深处里都似透出来针扎似的痛楚。他勉强提气,凝聚精神,抓起一把尘土,猝然朝他面门扬砸过去。

趁这短暂的间隙,又用尽全力从地上起身,向着附近的汾水奔去。

裴世瑜双目被迷,暴怒不已,向着身后方才追出来的将士高声下令射他。

他话音才落,暗处便射来一排乱箭。

是崔重晏方才等候在外的随从赶到,见状,为救主所发。

场面一阵混乱,将士有的护着少主,有的与崔重晏随从厮杀,有的追杀崔重晏。

待裴世瑜终于能够睁目,再追到汾水河边,只见火把光照出岸边七零八落掉落着的羽箭,草丛中洒落鲜血,他人却已消失不见。

众将士屏息望向少主。

“去找!”

“一旦找到,格杀勿论!”

裴世瑜望着漆黑的河面,寒声下令。

搜索持续一夜,并无结果。

裴世瑜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的。

李霓裳一直在等消息。煎熬着,心神不宁,忽然听到外面起了脚步声,急忙奔出,抬头,当看见他的样子,惊了一下。

他立在阶前,面庞沾血,双目通红,唇角和身上挂彩,衣裳撕裂数处,模样看去很是狼狈。

晨风吹动他染血的衣袖,他一动不动,望着停在了门后的她。

李霓裳那颗悬了一夜的心,非但无法放下,另外一种忧心,又悄然爬上心头。

她什么也不敢问。只迈出门槛,到他面前迎他,轻声道:“你回来了?”

他看着她,不应声,李霓裳只好慢慢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拉他进来。

他也没抗拒,只是沉默地跟着她入内,又任由她为自己解衣宽带。

除去破损的血衣后,他安静地登上坐床,坐了下去。

李霓裳跪坐在他的身旁,用素帕沾水,小心地为他擦去面上的血污。附近营队里的军医也赶到,为他处置臂上伤口。待军医退下,李霓裳道:“你饿了吧?我叫人送些吃的来!”

说完,她急忙忙地转身要去,却见他慢慢转过脸来,问道:“他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他回来后,开口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李霓裳心咚地一跳。

这一刻还是来了。她知道,躲不过去的。

她慢慢抬眸,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他……”

她顿了一下,先问:“崔重晏如何了?”

“投水跑了。还在找。”

他只简短地应了一句,青肿的唇角便紧紧地抿起。

获悉如此一个消息,李霓裳一时也不知是如何的感觉。

是遗憾那个人带着自己的“污点”仍活着,还是为他侥幸逃脱而暗自松出一口气?

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迎上他的目光,低声道:“他说的……是真的。”

裴世瑜的面庞上浮出一缕显然夹杂几分惊异的阴影。

他看着她,仿佛全然不知疼痛,将他已受伤的唇角抿得更紧。

纵然昨夜心中已是翻来覆去想过数遍,她该如何解释,才能最大程度将自己摘清,获得他的谅解。

然而此刻,当这一刻真的到来,她忽然又有一种无从说起的茫然之感。

那些想好的饰辞,在这一刻,连她自己都觉虚伪。

她说不出来,对着他时,也忽然半点都不想说。

她定住神,鼓起全部勇气,将当时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讲她如何主动约崔重晏见面,讲她如何用簪子在他掌心写字激他,问他敢不敢要她,以及,最后如何被他取走。

讲完,她看着他沉默而僵硬的样子,从未有过如此时刻,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轻贱和无耻。

倘若不是因为昨夜的意外,她原本应当是要欺瞒他一辈子的,是不是?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道。

良久,他都没有反应。李霓裳慢慢垂下颈子,一动不动。

“就这样吗?没有别的了吗?”

忽然,他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再次响在了她的耳边。

她慢慢抬头,见他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和他对望片刻,闭了闭目,睁开眼,正要开口,他忽然又抢在前道:“罢了!不用说了!你当我没问吧!没事了!”

言罢,他转面朝向那面破损的窗,看着窗外渐白的晓色,片刻后,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仿佛想让自己更清醒些,随即便从坐床上起了身。

“昨夜害你受惊,是我的错。你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我去看看搜人是否有了进展!我去一下,等完事,我便来接你。”

他对她柔声说完,扶她坐下,又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即转过身,朝外匆忙走去。

李霓裳看着他匆匆的背影,抑制不住心中翻腾的情绪。

“等一下!”她喊道。

裴世瑜停在一幅垂地的纁幔之畔。这是此前为婚礼而布置的。大片的用珍贵的丹雘所染的深红帐,将寝堂饰得喜庆而不失庄严。

李霓裳慢慢站了起来。

“我想了想,既然已经说了,还是和裴二郎君你全部说完为好。”

“真的不用说了。”

晨风入室,卷动落地的纁帐,不时绕扑在他肩上。

他一动不动,没有转回身,只背对着她,如此重复一遍。

“我与他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你我举行婚礼的前夜。”

李霓裳没有照他所言停下,继续自顾说道。

“那天我已下定决心,无法坐视齐王与姑母利用婚礼来谋害你们。我想做点什么弥补,但凭我自己一个人,恐怕难以达成。我便想到了他。”

“天黑后,我将他约到河畔帐中,表达我的想法,希望他能设法提醒你们,以及向边关传信。凑巧,我知道你裴家可能有一笔先祖留下的藏宝,我告诉了他,加上……”

她顿了一下,看着前方那道纹丝不动的背影,紧紧捏拳,任指甲深深地插入手心,借这疼痛之感,才能叫自己有勇气继续将全部的不堪都说出来。

“……加上以身相许。”

她闭了闭目。

“他答应了。当时就在帐中。若不是瑟瑟闯了进来,我与他那时就应当已有夫妻之实……”

“住口!”

他突然喝了一声。接着,他全部的坏脾气,都仿佛被身畔那一张正随风扑拂在脸面上的帐幔给惹了出来,暴怒地挥臂,一把拽下。

伴着一道轻脆的裂帛之声,那帐幔自他头顶的高耸画梁上如霓霞般坠落,最后,凌乱地堆在了他脚边的地面之上。

李霓裳又见他猛然转头,双目投在自己的脸上。

“我叫你不用说的!你听不懂吗?”

他咬着牙,双目仿佛冒火,恶狠狠地说道。

李霓裳从未见过他如此凶恶的样子。

她慢慢闭唇,凝视着他愤怒的样子,极力忍着,不叫自己红了眼眶。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深深呼吸,片刻后,当再次开口,声音又缓和了下来。

“没事。真的没事。”

他盯着她脚前的地面,口里重复着说了几遍。

“你休息。我去去就回!”

带了几分仓促,他转过身,踩着满地的落帐,大步走了出去。

第82章

卫将邓蟒带着人手, 从昨夜一直搜索到了天明。

少主对那入侵的青年显然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无论是为讨好少主,还是为着立功的目的, 他自然都会不遗余力。

与那人一道的随从昨夜几乎全部被杀, 只剩一二人趁乱逃脱,应与那人同行。邓蟒从本营召来了全部能调用的人手,一部分在河畔野地上搜,以防他万一已经上岸,剩余人沿河两旁搜查, 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藏人的地方。河滩的大石后、堤岸的凹洞里、水边的草丛深处, 统统不能放过。遇大片芦苇搜查不便,便放火焚烧。

就这样一路找,一路烧,然而, 一则天黑河阔,二来,汾水这段水域支流众多, 水路四通八达,纵然众人已是尽力, 找到天亮时分, 除烤熟了芦苇丛里来不及逃走的数十只水鸟,要抓的人却无影无踪,不见下落。

少主一直同行。看得出来, 随着时间流逝, 他的怒气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愈发填胸。他的臂伤也不轻,却只撕下衣裳临时胡乱扎住而已, 到天将亮时,血仍未完全止住。邓蟒见他面无人色,一张脸白里透青,唯恐他有闪失,再三苦劝,总算将他先劝了回去,自己继续带人搜寻。

到辰时,一大群人已折腾大半夜,又饥又困,这时,远远见少主骑马沿着河岸又至。邓蟒赶忙迎上,见他已是更衣,但觑他面色,却比走之前,仿佛更为阴郁。

便小心翼翼禀说,暂时还是还没下落。言罢见他停在马背之上,眺一眼沿着河岸延伸出去的大片莽原,一把拽下随身的一面令牌,便命随从持着,去将驻得最近的云旗、武视二营全部数千人马也立刻调来,加入搜索之列。

云旗武视二营负责太原府城防卫,从前只听君侯一人号令。去年起,君侯特许,少主凭着令牌,也可调用,但前提,是要有特殊的紧急要务。

邓蟒不禁暗自咂舌,心中不禁愈发好奇起昨夜那青年与李家公主的关系。

到底是出了何事,才会叫少主如此大动干戈。

虽觉饥乏,但少主如此态度,他又怎敢提及休息,于是转身,正要喝令手下打起精神继续做事,这时,河岸上又疾驰来了几骑。

“君侯来了!”

有军士看见,喊道。

邓蟒回头。果是君侯到了。

昨夜没等到寿筵结束,弟弟便带走李家公主,悄然离去。

次日他就要动身出门。他夫妇也是过来人,只要公主自己愿意,二人自然也不会过多干涉,便当不知。谁知回到府邸,到下半夜,竟收到行宫出事的消息,夫妇急忙起身,连夜一道赶了过来。

方才抵达行宫,只剩李家公主一个人坐着,看去神情怔忪,眼圈还有点红,似刚哭过,却强作无事模样,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言辞中,更全是自责之意。

裴世瑛担心弟弟,叫白氏陪伴公主,自己立刻去追。

照公主说法,弟弟再次离去,和自己到来也是前脚后步,然而他却一骑绝尘,裴世瑛一直追到这里,才追上了人。

那名要去调兵的虎贲看见君侯到了,忙上去拜见。

裴世瑛一眼看见他手中令牌,停马问了一声。虎贲不敢隐瞒,转头看一眼少主,说了出来。

裴世瑜这时走来,喊了声阿兄,便催虎贲立刻出发。

虎贲看着君侯,一时也不敢动。

“还不快去!”

裴世瑜变色,冲那虎贲厉声喝道。

裴世瑛对上虎贲投来的求救目光,迟疑了下,略略颔首。

虎贲如逢大赦,赶忙翻身上了马背,疾驰而去。

“你们继续搜人,待那二营的人到了,再去休息。”裴世瑛吩咐邓蟒。

待众人退散开来,剩兄弟二人在河边说话。他打量了眼弟弟的模样。

他虽换过衣裳,人看去齐整了些,眼底却布满血丝。

“公主说你受了伤,昨夜一夜没有休息。你回行宫去吧,这里有我!”

裴世瑜摇头:“我这小事而已,怎能劳动阿兄。我很好!阿兄请回,不用担心。等我事毕,我自己回!”

“你的事就是阿兄的事。听话,快回吧!”

然而,任裴世瑛如何劝,裴世瑜也是一动不动,固执不走。

裴世瑛眼前不禁浮现出方才来时所见的景象。河边连路过火,到处都芦苇丛烧过之后烟熏火燎的痕迹,河边烟火弥漫。

不知情者,还以为是敌情到来,烽火传讯。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昨夜到底都发生过什么,全貌自然不得而知,也不方便细问。但从李家公主简单的描述里,他也能猜到大致。

那崔重晏也实是熊心豹胆,做这样的事。

莫说弟弟如此性情,便是换做是自己,只怕一时也是无法冷静。

他无奈让步:“也好。我也无事,那就一道罢。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姓崔的胆敢如此冒犯,岂能容他来去自如!”

裴世瑜转身上马便去。

裴世瑛目送弟弟背影消失,随即自己也加入搜索。

午后,那两个营的官军全部到位,对这一带进行筛网式的搜查。

又半天过去,黄昏到来。

裴世瑜已是一天未进饮食,却丝毫不见疲倦,依然带着人在查找。

邓蟒轮班回来,找到他,见他双唇干裂,递上随身带着的一只酒嚢,又苦劝起来:“卑职方才遇见君侯,君侯叫卑职若看到少主,就和少主说一声,让少主先回……”

裴世瑜一言不发,自顾仰脖,大口灌饮。

这时,远处传来一道呼唤之声:“少主!少主!前方有情况了!”

裴世瑜倏然抬目,望一眼,一把将酒嚢砸在地上,人便纵身跃上马背,邓蟒急忙呼人跟上。

这里是河流的转角之地,附近长满芦苇,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对面。

虎贲们不但在此地找到经过刻意掩盖的足印,随着搜索深入,很快也发现了几点新鲜的血迹。

这个发现叫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早已召来更多的人,将这片芦苇地包围起来,慢慢缩小圈子,向着中心搜去。

裴世瑜亲自带着一队人,循着血迹往里而去。

地上的血滴变得越来越清晰。包围圈也越来越小。最后,在抵达一片生长最为浓密的芦苇深处之时,他停了下来。

足印和血迹在这里消失了。

一块巨大的滩岩,静静地矗立在前。

裴世瑜缓缓抬起视线,目光从地上的足印和血迹转到这块岩石之上,盯着,许久,一动未动。

他身后的众人都已做好准备。

只要少主一声令下,便立刻冲上,将那躲在石后的人抓住。至于留下性命,还是当场大卸八块,那就看少主的心情了。

邓蟒更是跃跃欲试。

为了抓住这个入侵者,他从昨夜开始,就没喘过一口气。早在心里将那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底朝天。不过,这厮也确实顽强,受伤的情况下,面对数千人的围捕,竟也能坚持到这个时候。

好不容易终于搜到,这若不抢着立个头功,实在是对不住自己。

然后,前方的少主不知何故,却迟迟没有下令。

裴世瑜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岩石,目光仿佛穿透了岩体,落在对面。

他的神情更是绷得紧紧,紧得他那一张俊面也几乎为之扭曲。

良久,只见他慢慢抽出佩剑,攥在手中,迈步,在身后那许多道目光的注视下 ,一步步地走到岩石之前,停了一停,蓦地举剑,向着岩石一角重重斩了下去。

伴着一道尖锐刺耳的金石相撞之声,剑刃所过之处,岩角迸裂。

一块破碎的大石,从岩体上应声掉落在地。

突如其来的响声,将还隐在附近芦苇从中的水鸟亦惊得四处乱窜,一时鸣声不绝。

邓蟒和众人不解,反应过来,正待上前询问,只见少主已是收剑,转身冷冷道:“传令收队。不用找了!”

说罢,他迈步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少主这举动的意思。

邓蟒更是困惑不已。

少主分明对那入侵者痛恨万分,似要将他碎尸万段。

人真抓到,就在石后,他却突然又放过?

纵然心中一万个不解,然而,少主已经发话,人也走了,众人只能听令,向着伙伴呼喝了一阵,纷纷收队,跟随离去。

崔重晏无力地靠坐在岩石背面的地上,闭目,听着周围的脚步之声渐渐远去。

当耳畔重新归于寂静,他松开了紧握在手的原本预备用来最后自裁的一柄匕首,慢慢睁目,眼底掠过一缕复杂的神色。

他已明了。

这个裴家子,必是知道了此前他与她之间的那些事。

以对方的傲气,怎能容忍自己曾经对裴家施过的恩。

哪怕那并非出于自己的本心。

他调动大队人马,大动干戈,一天一夜,不肯停歇,终于搜检到了自己,在最后的关头,却又放他一条生路。

这不过是那裴家子在向他宣告一件事,当初自己所施的边关传讯之恩,他还清了。

二人之间的这个梁子,非但不解,经此一事,反而更是不能化解了。

往后再见,不是他死,就是他死。

第83章

裴世瑛这一天带着人手活动在汾河的对岸, 到了傍晚,眼见日暮西山,手下还是没有任何回报。

等天一黑, 搜索将更加困难, 而且,除非崔重晏已死在某个尚不为人知的角落,否则,时间拖得越久,便越难找到和他逃脱有关的有价值的路径线索。

他的眼前浮现出弟弟切齿的模样, 显是对此人已经恨之入骨。倘若这回抓不到人, 就让他如此逃脱,恐怕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此事都将会成弟弟心中过不去的一桩心病。

思及此,裴世瑛不再有任何犹豫, 正要叫人再去调来更多人马,连夜继续搜查下去,挖地三尺, 也是在所不惜,这时, 一名虎贲奔来向他禀报, 道少主已是收队归来。

“人抓到了?”裴世瑛问道。

虎贲摇头:“并未见到。”

“是已经死了?”

虎贲再次摇头:“也没有说。只说少主带队归。”

裴世瑛不禁疑惑。

以弟弟性子,正在这气头上,除非抓到了人, 或者已亡, 否则他怎可能自己就这样折返。

他立刻返回,远远望见弟弟立在河畔。

太阳一落下山,天色便迅速阴暗下来, 野风更是转为劲疾,呼啸掠过河堤,掀得岸边茵草起伏如波。他双目盯着脚下水流湍急的河面,也不知在想什么,全然不觉自己到来。

亦或风杂过大,附近的邓蟒等人已是纷纷上来迎他,弟弟还是毫无反应。直到一名虎贲靠近,提醒一声,他才惊觉,猝然转过头来,看一眼,转身走来。

裴世瑛更是大步向他走去,会在一起,裴世瑜的面上便露出笑意:“阿兄你回了?走吧,我在等阿兄。”

他环顾着四周的冥冥暮色。

“人应是抓不住了。罢了,都散了吧!”

他平静地说完,自顾召来龙子,上了马背,低低地喝了一声,龙子载着他便去了。

裴世瑛并未上去追问,待他走得稍远些,望向等在一旁的邓蟒。

邓蟒憋得已快胸闷,见状,不待君侯发问,立刻上去,飞快地将方才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又觑着君侯的脸色,吞吞吐吐地道出自己的疑虑。

“……石后十有八九应藏了人……少主不知何故,却……”

正说着,忽然看到君侯皱眉,盯了自己一眼,急忙打住。

裴世瑛转头,眺着那道渐渐消失在旷野里的骑影,沉吟一下,道:“石后未必藏人。少主体恤你们辛苦,全散了,收队回去,明日全体加餐。”

邓蟒一怔,随即会意,忙顺着君侯之言点头应是,又喜出望外地道谢:“那卑职就代弟兄们多谢君侯与少主了!”

裴世瑛点了点头,叫人将收队的命令传遍,自己上马全力追赶,终于追上弟弟。

二人同行,裴世瑛见弟弟异常沉默,一路上竟一句话也无,未免又有些担心。然而,涉及情事,他知自己便是说再多,恐怕也是无用,只能靠他自己消解了。

白天出去至少百里。当兄弟回到行宫之时,已是子夜时分。

这个白天,白氏带着李霓裳,一直盘桓在用作起居的明心殿内等消息,等到此刻凌晨,还是不见丈夫和阿弟回,心中早也惴惴不安起来。

自己尚且如此,李家公主是怎样的心情,可想而知。

从一早她到来开始,公主便为昨夜的事再三赔罪。看得出来,她不但极为自责,更是自惭万分。白氏再三地劝解,她的情绪才慢慢缓和了些。随后,白天剩余的时间里,她的言行看去和平日也是无二。但白氏怎会不知,她心中的担心和焦虑必定远甚于己,作出无事的样子,不过是不想自己为她费神而已。

她越是如此克制,白氏便越是心疼,心里盼着阿弟能早些回来。

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阿弟平安归来,他二人将此事早些揭过,李家公主心里的负担才能减轻些。然而左等右等,天黑夜深,始终不见人回。

就在片刻之前,白氏观她心神不宁,已是到了坐立不安无法掩饰的地步,实在不忍,索性提议一起到行宫门外等待。依然无果。夜风实在太大,无奈再次入内。

她满面疲态,白氏劝她先去休息。这时,婢女带着几分喜悦的通报声传来:“君侯和少主回了!”

白氏心中一松,和李霓裳对望一眼,正待出去,伴着一阵脚步之声,丈夫身影已是出现,急忙迎上。

“阿弟呢?”

白氏顾不上别的,开口便如此发问。

“一道回了。”裴世瑛转头望向门外。

李霓裳落在白氏的身后,一时停了脚步,紧张地看着,竟不敢透口大气。

门外果然应声转入一道身影。

裴家的那位二郎也走了进来。

他的眼底笼着层淡淡血色,透着疲态,但面上却显出笑意,看去已是如常。和白氏点了点头,唤了声阿嫂。

白氏吁气,这才问了句搜查的事。

裴世瑛没有作声。

“地方太大,未曾找到。罢了!”

裴世瑜简单地应了一句。

白氏看一眼他,又望向丈夫,直觉有所隐瞒,但也未当场细问,只看了眼始终未曾发声的李霓裳,借口夜深乏累,朝丈夫使了个眼色,退走,剩他二人独处。

寝堂早已收拾好了,连那一面破裂的窗,也修复如新,看不出半点前夜曾经留下过的狼藉痕迹。

婢女们将一桶桶的热水倾入一只巨大的香木浴桶之中,备妥浴膏并浴巾。

李霓裳正在酝酿勇气,待走向这个与她一道回到寝间的年轻男子的身前,为他宽衣,甚至,也可亲自服侍他去洗浴,却听他说道:“我不累。你应当乏了,先去洗罢!”

说完,他抬臂,自行解了衣带,除去外衣,丢在一旁的案上,接着坐到榻沿之上,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

李霓裳一顿,应了声好,慢慢转过身去。

她独自入得浴间,褪去衣裳,坐入浴桶。

热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浸满她全身的肌肤,为她舒缓从前夜起累积至此刻的全部疲乏。

这本当是个享受的时刻,她却魂不守舍,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外间那个人的身上。她闭着双目,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猜测他此刻在做甚,揣度他的心里到底在想着什么。

然而,外间始终静悄悄的,她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更等不到他走进来。他仿佛已经不在那里了。

水微微发凉,开始浸冷少女的肌肤。李霓裳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一缕雾气悄然从闭着的眼角里渗出,与浴汤残余的一点热气混合,消失不见。

她睁开眼眸,自己扶着浴桶出来,拭干身体,裹上衣袍,慢慢走出来时,脚步停了一停。

原来是他睡着了。

他已接连两夜不曾合眼。

应是筋疲力尽,在等她的时候,竟这样倒头在榻,和衣便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李霓裳的心里忽然觉得稍微好过了些。

她默默看了片刻,蹑足走到榻前,拿起一幅被衾,轻轻盖在他的身上。不敢扰他安眠,自己来到那张梳妆案前,登上坐床,坐了下去。

时辰一刻一刻地流逝而去。

下半夜,这座古行宫的周围万籁无声。她独自对着案头上的一盏烛火,在寂天寞地似的等待中,渐渐感到疲倦。

终于,她困极,再也支撑不住,胡乱地趴在梳妆案上,也睡了过去。

不知这样睡了多久,连梦境都充满混乱和凝涩。当突然醒来的时候,只觉浑身酸麻,好似遭人在梦境里痛打过一番。

有人将她从坐床上抱了起来。

她不敢睁眼,蜷缩在那人的怀里,装作继续熟睡。感到他将自己抱着送到了那张他方起来的榻上,接着,被衾将她身体盖住了。再接着……

就在她以为,或许将要发生些什么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

片刻后,耳畔传来一道轻微的利刃出鞘之声。

她偷偷睁目,看见他盘膝坐在她坐过的地方,微微低头,就着案头的残火,正在用一块罗帕,擦拭着他那一把匕首。

他拭得极为仔细,一遍遍,不厌其烦,利刃寒光闪烁。终于擦完,他用拇指抹过锋刃,似终于满意,长长吁出一口胸气。

残烛熄灭。

黑暗中,匕首归鞘。

他仿佛随意躺了下去,等待天明。

晓色在窗外渐渐显现。

天光方见微亮,他无声无息地坐起身,走到榻畔昨夜丢着他衣裳的案前,望一眼榻上的人儿。

她蜷在被下,一动不动,睡得很熟。

他轻轻拿起自己衣物。在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中,忽然,榻上的人儿动了一下,一条雪臂膀从被下探出。

李霓裳睁开眼眸,望着他的身影。

裴世瑜察觉,转面,朝她微微一笑。

不过睡了一二个时辰而已,他看去精神奕奕。

“你再睡,不用起来。”他解释了一句,又拿起自己的蹀躞带,待要系上,手忽然停在腰上,顿住。

李霓裳坐起身了。

被衾从她的肩膊上滑落,凌乱堆在腰上。

在榻前年轻男子的注目之中,她抬手,慢慢地,一寸寸地解开了衣襟。

少女动人的胴体,仿佛晨曦薄雾中一朵沾含新鲜露水才打开的娇柔花苞,毫无遮掩,完全地显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晚一点儿走,应当也是无妨。”

她鼓足她这辈子迄今为止或许可称是最大的一腔勇气,凝望着对面的人,用带着微微颤抖的嗓音,向他发出邀请。

前夜过后,浓重的歉意和愧疚之感,便将她整个人深深地攫住。

无论君侯夫人如何抚慰,都无法令她减轻半分。

因她已深刻地感受到了来自于他的愤恨。

隐隐约约,她也有一种感觉。

无论他从前表现得再如何大方,当她的过往,真正全部摊开在他的面前之时,还是深深地伤害到了他的骄傲。

这更叫她感到无比惶恐和忧愁。

她害怕,芥蒂一旦在心,往后只怕再也无法彻底消除。

她该怎么办才好。

见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目光落在她的身躯之上,她一颗心砰砰跳动。全身血潮都似迅速地聚到他目光此刻停留的那片雪脯之上。这令她的双颊甚至雪颈,都为之染上一层淡淡的粉晕,美得不可方物。

她探身向他,用她发凉的手,抓住他的一只手,牵引着,将他整个人带了过来,叫他坐在榻沿之上,再将那只大手压在自己暖呼呼的胸上,暗盼能够索取来自于他的安慰。

他却仿佛失去动弹的能力,任她引导,一动不动。

李霓裳压下心中变得愈发浓重的羞惭之感,再一次鼓起勇气,又从榻上跪起,将自己柔软的身子贴靠在他的后背之上,两条藕臂穿过他的腰身,从后紧紧地环抱住他。

细碎的亲吻落在他的后颈之上。她的手也穿入他的衣襟,弄乱了他方穿好的衣裳。

当柔荑穿过松开的蹀躞带,游移向下,快要到达那危险地时,这年轻男子忽然抬掌,将那一只在衣下诱着他的手,牢牢地按住,阻止了它的试探。

李霓裳一呆,慢慢止了亲吻。

裴世瑜闭了闭目。

“昨夜回来太迟,来不及和你说。”他开口道。

“我已替你了结你和那姓崔的事。昨日我留他性命,放他去了!往后你不再欠他什么!你和他更没有任何关系了!”

他转过面,望向身后的她。

“剩下的,只是我与他的事!”

“将来他若再犯我手上,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他切齿说完,将那只僵在自己衣下的手轻轻地抽了出来,接着,站起身。

“还有,我也想明白了。你此前嫁我,确实是缘名失实。我若不明不白就要了你,我裴世瑜算什么东西,往后又如何立足于世?”

“今日我就动身,去和你的姑母说清楚,也替你彻底了结你和她的关系!”

“你等我回!”

他说完,将李霓裳的衣裳连同被衾一道拉回到她肩上,又抚慰似地,拇指轻轻抚了抚她两瓣如失色蔷薇似的唇,随即整理好行头,最后操起匕首插入靴靿,全部收拾停当,快步离去。

第84章

定下东行计划后, 裴世瑛早早就为弟弟打点好了出远门的一切事务。从路线、沿途接应、消息传递乃至盘缠、伤药等这种细枝末节,无不考虑周到。

其中最为重要的随行,虽是裴世瑜自己从五百虎贲亲兵里选出来, 无一不是久战沙场随他出生入死过的锐士, 但裴世瑛还是将自己的亲卫队长侯雷也调来加入。他不但对裴家忠心耿耿,更兼熟悉道路,老成持重,此行跟在弟弟身边遣用,最是妥当不过。

然而, 即便安排已是如此周到, 还是有人放心不下。

此人便是大和尚韩枯松。

为免引出任何与公主有关的不必要的猜疑,裴世瑜此行连本家的那些叔父叔祖也是全然不知。

他是除裴世瑛夫妇之外唯一知晓裴世瑜去向的人。

原本他也未被告知,只道裴世瑜有事要出去一趟,并没放在心上。这两日他人在红叶寺里, 昨夜听到细作消息,放心不下,一早便赶了回来, 在城外的路口,撞见一队虎贲整装待发, 知是要与裴世瑜同行的, 一问,果然如此。

他关爱徒弟,自然停下, 叮嘱了几句, 叫众人务必上心,在外保护好少主,尤其是, 有事千万不能全部由着少主脾气行事。众人叫他放心,说侯副将也会同行。

侯雷极得君侯信任,娶的妻是夫人身边的鹤儿,平日几乎就是君侯的影,从未见他离开过。这回到底是要去往何地,君侯竟安排他也同行?

大和尚再问要去何方,众人却又不说。

纵然裴世瑜早已领军作战,独当一面,但在大和尚的眼里,他依然是从前那个长不大的风风火火的少年。又见众虎贲话说一半,怎能放心,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见君侯与少主停在庭中,正在话别,侯雷果然立在一旁,立刻上去,开口便问虎瞳要去哪里,所为何事。

裴世瑛知大和尚的性情,此事既被他撞见,他又关心,不说他恐怕不会罢休,然而又深知他嘴。

上次就是因为他失言,惹来了宇文纵这尊大佛,险些弄出大事,这回更是事关李家公主,怎敢叫他全部知晓,便含糊提了一下,说去青州有事。

“青州?那边如今正不太平,虎瞳这个时候又去作甚?”韩枯松追问。

就在几日之前,裴世瑛刚收到飞鸽传书,送来青州那边的最新情况。

江都王陈士逊用兵如神,出其不意,利用孙荣与齐王相持的矛盾,设计引两方冲突,自家黄雀在后。不过短短一段时日,便连奏凯歌,顺利拿下宿州和徐州。

如今乘胜追击,正在攻打沂州。

齐王此前一心占稳宿州和徐州,将注意力都放在孙荣那里,又料定孙荣如今掣肘颇多,一时不敢和自己翻脸,因而,并未做好全力应战的准备,对此前一声不响的江都王更是没有多少防范,且实话说,也没真正将对方放在眼里。他没想到,江都王竟如此横插一脚,猝不及防,节节败退。

一旦沂州失守,青州便岌岌可危,而齐王实际并无多少可据之地。

江都王偏安已久,此次突然犯难,显是有备而来,更有传言,他实际已投效天王宇文纵。

也就是说,青州如今三面是敌。这一回除非齐王与孙荣再次和解,孙荣出兵助他,否则,他应当很难全身而退了。

韩枯松的嘴缺个把子,头脑却是极好,问完,面上露出狐疑之色,望一眼沉默着的裴世瑜,忽然,想到唯一的一个可能。

“莫非是不放心那个长公主?虎瞳此行过去……是为保护她?”

他瞪大双目,又问。

既已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裴世瑛只得点头,随即压低声提醒,勿将此事说出。

韩枯松一口应下,叫他放心,“我晓得!”接着立刻又道:“人带得太少!我也要去!”

齐王不用说了,难保狗急跳墙。那个陈士逊和君侯的关系,更是一言难尽。万一叫他知道少主过去,意图对他不利,也是难说。就算最后有君侯夫人保底,劳动夫人,怕是不美。

“大师父你不用去!”

不等裴世瑛开口,裴世瑜自己便当场拒绝,见他还要再说,道:“当真不用!我还嫌人多了!”

他平日常独来独往,此次原本也只带上七八人而已,最后扩成二十人,确实是裴世瑛强制。

“何况大师父你太吵了!”

见韩枯松似还要坚持,他又加上一句。

韩枯松被噎了一下,瞪他一眼。

裴世瑛责备弟弟,随即转向韩枯松:“多谢大师父对虎瞳厚爱。人手确实够了。何况咱们这边也需大师父的助力。”

如今局面复杂,河东与孙荣的交界之地随时也有可能发生异动。韩枯松只好作罢,然而终究是不放心,想了想,说自己有话要私下叮嘱,将裴世瑜拉到一旁。

“大师父还有什么事吗?”

裴世瑜已全部准备妥当,只待她和阿嫂过来,最后辞个别,便立刻动身出发。

韩枯松迟疑了下,还是说道:“你要当心长公主!”

他顿了一下。

“那个娘们,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别看她如今寄人篱下,论阴险狡诈,蛇蝎心肠,她和齐王匹夫是旗鼓相当,谁也不输给谁!否则她怎么能把她侄女当诱饵来勾你上当?”

“大师父!”裴世瑜面露不快,“不许你这么说阿娇!”

韩枯松改口:“是,是,你勿恼!我不是说小公主不好。我说在说这个长公主!她自己早年过得不顺,便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和她一样,不对,最好比她更为悲惨!虎瞳你一定要当心她!”

他扭头看一眼裴世瑛,见他和侯雷在说话,将裴世瑜又叫到更远一些的地方。

“我晓得,你此行全是为了公主。我有一策,保证你往后再无烦扰!”

“何策?”裴世瑜问道。

韩枯松抬臂,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青州那边不是乱起来了吗?你到了后,不如找个机会干掉她,就说没遇到,她死在乱兵阵里了,谁知道真假!”

裴世瑜沉默了下去。

“你听我解释!”韩枯松继续劝说。

“小公主自然是极好的,我一开始误会她,是我不好。但她这个姑母,不是我说,就是个累赘!不是大师父不解风情。冒犯说一句,小公主再好,有如此姑母,你娶到她,未必就是好事——”

见裴世瑜皱眉,又要开口,大和尚摆了摆手:“你先听我说完!”

“长公主委身齐王,又用侄女联姻,图的是甚,不用我说,你想必也清楚。就那么点事而已!除非咱们供她,把挣下的家业全都给她,否则,只要她在,迟早必会连累咱们!”

“我这一趟就是代阿娇去的,就是和她把事交待清楚!”裴世瑜应道。

大和尚面露不以为然之色:“君侯当真认为能交待清楚?我看未必。”

“便似你当初从青州传回消息,说要娶李家公主。我不信君侯那时当真赞成,只不过,他知你属意那女娃,不愿拂逆虎瞳你的心意罢了!你大师父我说话直,你要怪便怪,怪我,我也要说!如今事又来。倘若她只要些咱们给的起的,看在公主面上,君侯必定不会吝惜,但若哪天,她要的是咱们的地,咱们的人,到时怎么办?也都给吗?”

“李家那女娃,若当真能狠下心,不管她如何,那也罢了,只是我看难。到时候,虎瞳你夹在中间……”

大和尚的脑袋晃得仿佛拨浪鼓。

“总之一个字,难!反正她不死,后患无穷,你小子也别想有好日子过!还不如趁这天赐良机,你去除掉她!退一万步说,就以她对咱们曾经做下的事来论,杀她也是天经地义。就算是老天爷来了,也判不了我们不好!”

裴世瑜慢慢摇头。

“不行。此事阿娇不会点头的。我若真做下,她不会原谅我!”

韩枯松气得顿脚:“谁叫你告诉她?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这时,伴着一道女子渐渐行来的裙钗擦动与步足之声,两人立刻噤声。

“我知大师父你为我好,但往后不要再说这些了!”

“我尽力而为便是!”

裴世瑜最后低声如此说道,在韩枯松投来的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转头朝已过来的白氏唤了声阿嫂。

韩枯松看见白氏带着几个婢女来了,身影出现在门廊后,立刻面露笑容,也唤一声夫人,随即暗自叹气,退到一旁。

白氏笑着走上来,说天气转暖,他这一趟出去,时日怕不会短,给他备了两件夏衫,昨日忘记收入行装,方才走到一半,才想了起来。

裴世瑜道谢。

白氏看了眼左右:“阿娇呢,怎不见她?”

一早起身后,李霓裳便和白氏在一起,也一道出来送行。这衣裳是白氏亲手归置的,怕婢女拿错耽误时辰,想着离别在即,阿弟和她应当有很多话要说,方才便叫李霓裳先来。不想这会儿自己都到了,还是不见她的人影。

裴世瑜环顾四周。

白氏正要打发人回头去找,一抹身影已是及时出现。

李霓裳匆匆上前,为自己的迟到解释了一番。她方才走路,不小心闪了下脚,找个地方坐了一下,这才迟了。

“已是无事。阿嫂放心。”

她微笑道。

白氏看她走路样子,确实不见有异,点了点头,领着众人先便去了,剩他二人说话。

周围的人一走,她便垂下了眼眸。他也沉默了下去。

气氛仿佛一下变得怪异了起来。

“你的脚,真的没事吗?”

片刻后,裴世瑜打破沉默,轻声问她。

李霓裳依旧垂目望地,只微微点了点头。

裴世瑜注视着她螓首微垂的模样,脑海中浮出了今早的事。

他竟拒绝她。

倘若几天之前,如今的他去和他说,他会拒绝她,他定会以为是自己吃错药。

然而此刻,他没有后悔,半点也不觉后悔。

心中的一股火气,直到此刻,仍是没有消解下去半分。

就在昨日,他明知崔重晏就在大石之后,只要走过去,便能轻而易举杀了他。

然而,他还是放过了。

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平白受下任何人的施恩。

更不能容忍她欠下人情。

尤其,对方竟还是崔重晏。

同样,她曾受到过的羞辱越多,便越叫他恨自己的无能。

在没有为她解决这些之前,他何来的资格,去占有她。

他的骄傲,也不容许他如此去做。

“你安心等我回来!”

他再一次地向她留下如此一句话,怀着心中暗自隐忍的,无法向任何人言明的一缕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懑之情,上马离去。

李霓裳随了送行之人立在道畔,望着他率着一行人往青州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尘路的尽头之处,不觉怔了。

暮春的黄河两岸,草长莺飞,春意盎然,景色丝毫不逊江南。

傍晚,一条渡船横在一片水流平缓的渡湾口。在船头船尾的甲板之上,或坐或站,聚着几名貌似渔夫实则神情警惕正在瞭望四周之人。

船舱之中,设有一张酒席,崔重晏正在舱中,与一人对坐。

他是昨日抵达此处的,到了后,很快联系上了此前曾给他传信的上官赞。

上官赞这些时日原本也奉命在这一带等候,见他终于到来,大喜过望,约定在此见面。

崔重晏既肯赴约,显是已经不容于齐王,走投无路,见面自也无须套话,几杯劝酒过后,便又谈到孙荣对他的延揽之意。

“酒酽春浓,如此佳时,能再与崔将军相见于此,我实是欣慰!为替崔将军接风,我今日特意命人在在河中打捞鲤鱼。想前朝时,为避讳李家姓氏,食鲤竟成禁忌!而今天下情势早已大变,大召皇帝雄兵百万,傲视群雄,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崔将军年少英杰,从前在崔昆那里,大材小用,怎比得过我大召皇帝折节待士?只要崔将军肯投效……”

他看看而言,指了指河对岸的方向。

“陛下此刻就在会兴,我可引见。往后,崔将军才真叫鱼跃龙门。莫说富贵荣华,便是……”

他停了一下,觑一眼崔重晏。

“陛下有一女,貌美无双,号安阳公主,与崔将军乃天作之合。只要将军点头,天家娇客之位,虚置以待!”

崔重晏面露感激之色,起身向他拜谢,再次入座之后,喟叹了一声。

“我功亏一篑,私藏甲械,竟被崔昆知晓,遭他追杀,落到如今地步,是我太过无能。承蒙陛下不弃,我怎敢不应?更蒙先生在陛下面前为我美言,我敬先生一杯,往后还请多加关照!”

上官赞连连摆手:“不敢不敢!等崔将军做了天家娇客,就是我求将军看顾了!将军受伤,还是不必强饮了,且先记下,日后咱们再聚。”

崔重晏正色道:“多谢先生体谅。此最后一杯,我先干为敬!”说罢,正要饮下,上官赞又关切道:“将军来了,飞龙军中那些效忠于将军的将士,不知该当何去何从?”

崔重晏道:“先生放心。我虽不能入城,但崔昆一时还不敢动他们。待我暗中传讯回去,他们收到消息,自然就会一道行事,反出青州,前来投奔。”

上官赞大喜:“好!崔将军果然筹谋深远!应当我敬将军才是!”

“不过,要想事成,崔某还需向先生借一物。”

“何物?崔将军尽管说!我必无所不应!”上官赞一口应承。

“请先生先饮,饮完我再借。”

“好,好。”

崔重晏含笑看着他端起酒杯,仰脖,饮杯中之酒,无声无息地抽出事先暗藏在袖中的匕首,朝前挥臂一抹。

伴着一道咽喉深处突然飞溅而出的血花,上官赞瞪大双眼,用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对面的崔重晏,手中酒杯更是笔直落下,被崔重晏稳稳接住,轻轻地搁回在了案上。

“老匹夫!你当我不知吗?甲械之事,分明就是你设计使人告到崔昆面前去的!”

“既如此,我便借你人头一用!”

他一手死死捂住上官赞那张正在努力张翕的嘴,压低声冷冷说完,另手再次握刀一送。上官赞登时气绝。

崔重晏轻轻咳嗽一声。

坐在外面船头上的崔交听见,突然暴起,拔刀横斩向身边那几名上官赞的随从的腿。

在接连的惨呼声中,那几人毫无防备,转眼便都断腿倒下,被崔交一一杀死,踢入河中。

除掉人,他冲入船舱,入目便是一具歪在流满血的甲板上的无头尸首,立刻上去,丢入黄河。

崔重晏慢慢裹好包在衣裳里的头颅,命他将船划上岸,又一把火将船烧了。

他立在岸边,目光从熊熊的火上慢慢转向太原府的方向,盯了片刻,随即收目,不再停留,提起头,在渐渐压顶的苍茫暮色之中,连夜向着青州赶去。

第85章

刚下过一场雷鸣电闪的磅礴大雨, 位于青州附近一片临时驻下的营地里,满眼泥泞,到处都是狼狈挤在帐中躲雨发着痛苦呻吟的伤兵, 空气里漂浮着马粪和污血混合的潮湿气味, 久久不散,嗅之叫人作呕。

齐王坐在大帐之中,正在与麾下议事。他的面容憔悴,仿佛一下老了十岁,再也不见昔日的威仪模样。聚在他身旁的诸多将领亦个个神情沮丧, 谁也不敢贸然发声。

偌大的坐满人的营帐之中, 竟然鸦雀无声。

就在不久前,在拉锯之后,曾被齐王寄予厚望的有着青州第一险的白虎关失守。

江都王陈士逊的兵马朝青州城又挺进一步。

青州城的门洞实际已经如同大开,被破, 将是无可避免的结局。

从白虎关失守后,军中便人心浮动。一个消息正在私下里迅速传播,道齐王已做好弃城的打算了, 世子崔栩连夜往北奔去齐州,目的就是提早打点, 好将那里当做最后一个可以用来据守的大本营。

但是所有人的心里都十分清楚, 若真走到那一步,失去腾挪之地,即便能够利用天险拒敌, 从此也只剩下苟延残喘。

如今要说还有什么希望, 那就是孙荣能够迅速发兵相助。

为了得到借力,齐王不但彻底放弃对徐州宿州的争夺,答应若是赶走陈士逊, 两地不但仍归大召所有,而且,愿意奉上孙荣很早前便垂涎的原本属于齐王的博州之地。

今日应当会有消息回传。

田敬已经等了半日,焦灼不已,不顾泥水溅污靴履,在大帐外走来走去,不住地翘首张望辕门方向。

“报——”

终于,伴着一道洪亮的通传之声,一匹快马踏着泥泞冲入营房,在两旁军士的猜疑注目之中,向着大帐疾驰而去。

田敬知是消息到了,赶忙上去,从信使手中夺过信报,随即匆匆入帐,疾步奉到崔昆面前。

崔昆飞快取出,看了一眼。

田敬与众人怀着最后一缕希望,屏息等待。当看到齐王只是死死盯着手中的信报,许久没有作声,他勉强定下心神,从齐王手中接过信报。

只瞥一眼,心便咯噔一跳,彻底绝望。

派去求见孙荣的使者回报,孙荣不在洛阳,根本没见到面。据说前段时日,他在会兴附近练兵,应是想要夺回对潼关一带的控制权。不料这个时候,北面的冀州刺史范方明忽然联合武节、卢龙等节度使发布檄文,痛斥孙荣是丧伦败行的无德之徒,僭越称帝,妄以天子自居,荼毒中原,遂联合南下,替天行道,攻打洛阳。

联军兵势汹汹,短短时日之内,便打下邢州,直指魏州。再下去,洛阳危险,孙荣被迫转兵北上,前去平叛。

也就是说,他如今自顾尚且不暇,怎可能发兵来助齐王。

早就有过传言,这范方明因遭孙荣猜忌,畏惧身家性命,暗中早与宇文纵暗通款曲,以求庇护。

他叛出大召,并不稀奇。但早不动,晚不动,偏偏这个时候跳出来,联合另几名同在北方的节度使一道发难,名为反对孙荣,实则于齐王而言,也无异是给了扎心的致命一刀,彻底断绝希望。

齐王脸色灰败,咬牙说道:“传本王的命,撤密城兵马,限三日内回兵,协助青州防卫!”

白虎关与密城是青州在南面的两大拱卫,呈东西犄角之势。

齐王原本还寄希望于救兵到来,助力夺回白虎关,重筑防线,故在密城始终留有一支重兵,由他的一名亲信统领。

如今夺回白虎关的希望破灭。

陈士逊可以绕开密城,从白虎关直接攻打青州,那么密城的防守,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齐王没有明说,但众人心中无不雪亮。

退走齐州,看来是无法避免的选择了。

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言。

就在气氛压抑难当之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阵疾奔踏水的脚步之声。

“禀齐王!好消息!好消息!”

一名副将满身泥泞地冲入大帐,满面皆是狂喜之色。

“禀齐王,白虎关那边刚刚传来消息,陈士逊失利,后退一百里!关城又被咱们夺回来了!”

众人惊诧不已,纷纷发问。

田敬也醒悟过来:“怎么回事?怎又夺回关城了?”

“据说是右将军回了,众将士士气大振!右将军出其不意,领将士夜袭,打得陈士逊措手不及,被迫后退!”

崔重晏暗藏甲械之事被齐王察知之后,齐王按捺不住,将飞龙右军中的将领来了一个大换血。百长之上的中高层军官,全部由自己人代替。后来得知崔重晏获悉消息,不敢再回青州,本还想将包括崔忠在内的十来名头领全部杀掉,以儆效尤。但又考虑这些人在右军中颇有威望,害怕此举可能引发哗变,更是听说,崔重晏可能通过上官赞已被孙荣延揽过去,这才醒悟,自己可能中计。

他恼恨不已,但在此关头,还需孙荣助力,怎敢翻脸,更不能杀那些人了,只能暂且留下性命。

当时甲械事发之时,陈士逊尚未发兵来袭。等战况不利,尤其听闻右军士兵普遍无心作战,敷衍上命,即便以贻误战机之罪,杀过几个带头之人,也是无济于事,齐王未免暗自懊悔。原本应当再隐忍一段时日。但那时,一切已是无法更改了。

谁能想到,崔重晏竟会在这个时候回归。

大帐内变得鸦雀无声。

田敬更是惊呆,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愁,急忙望向齐王。

齐王早已从座上霍然起身,神情惊疑不定。

“报——”

就在此时,帐外又传来一道通传之声。

“右将军到!正在辕门之外,求见齐王!”

大帐内的青州众将再也掩不住惊诧,纷纷低声议论起来。田敬更是冲出大帐。过泥水坑时,不慎被一块石头绊了一跤,跌得满身污泥也是不顾,爬起来,一口气径直奔到了大营的营门之后。

一人停马营门之外。在他的身后,是身着盔甲的军士。他们的甲衣上沾着泥点和污血,显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方转到了此处。

消失近小半年的右将军崔重晏突然如此现身,引得整个大营都起了一阵骚动,连许多负伤的士兵也不顾伤情,出来挤在辕门附近,默默观望。

崔重晏坐在马背之上,手中提着一只包裹似的东西,看见田敬露面,投来冷冷目光。

“崔……崔将军!别来一向可好?”

田敬反应过来,说话都变得不利索起来。

崔重晏未加理会,自顾下马,从田敬身边走过。伴着足上皮靴一路踏溅出来的水花,他大步走到大帐之外。

早有持戟为他掀开帐门。他径自入内,在两旁投来的无声注目之中,走到齐王面前,解开手中包裹,显露出内中一颗用生石灰腌过的人头,摆在地上。

“上官赞!”

众将认出头颅之主,正是那个此前逃去投奔了孙荣的上官赞,纷纷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