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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20788 字 1天前

第71章

裴曾昨日带人提早到来, 已将此处一应的杂事全部打理妥当,深夜等到家主到来,率众出迎。

白天在路上走了一天, 车马劳顿, 一行人安顿完毕,已是凌晨,岁各自休息,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五更不到, 全家便起了身, 焚香更衣过后,先去祖堂祭拜列祖列宗,随后,出发去往裴家祖坟, 来到姑母冢前,敬虔拜祭。

裴世瑛命弟弟代自己念诵祭文,以火焚化。坟前祭拜完毕, 转去附近的长生寺,为姑母做水陆法会。

李霓裳今天一直跟在君侯夫人白氏的身边, 效仿她的举动, 全神贯注,唯恐自己行差踏错,不敢有半点松懈。

法会将持续通宵达旦。将近三更, 暂告一段落之时, 裴世瑜走来,低声叫她不用再留此处,可去后寺专为女眷收拾出来的地方休息。

她摇头, 说不累。

昨天路上走了一天,深夜才到,躺下才合了眼,就又起身,一直忙到此刻,尤其她的精神一直紧绷,说不累,自然是假话。但既然来了,怎好一个人离开去睡觉。

裴世瑜分明见她眼眶周围都显了圈淡淡的瘀痕。

知自己在她这里说话应当不是很管用,她不会听。他转头要寻阿嫂,看见她带着几个婢女正往这边走来,到他面前说道:“我也乏了,方才与你阿兄说了,我领阿娇一起去歇了吧。下半夜,这里就交给你兄弟二人守了。”

裴世瑜求之不得,立刻点头。

白氏便伸手牵了李霓裳,含笑示意她随自己来。

她既也要去歇息,李霓裳没有不随的理由,起身跟她离开,一道转往了后寺。

白氏亲自送她到了一间为她而备的禅房里,安顿她躺好,这才走了出去。

李霓裳人确实感到乏了,然而躺下后,迟迟无法入眠。

从那夜她误闯裴家姑母之屋,又撞落那一副画开始,她便觉自己与这位二十年前已是逝去的女子似颇多神交。

尤其最近,或是因了天生城内的那段经历,这种亲切之感,变得愈发强烈。

莫说只是熬上一夜,便是叫她在此接连为这位裴家姑母守上三天三夜,她也是心甘情愿。

她闭着眼,一会儿思索着自己迄今所知晓的关于这位姑母的全部的平生碎片,一会儿想到裴世瑜将要去往青州,思绪不由愈发纷乱起来,完全睡不着觉。

正在榻上辗转,外面传来一阵低微的说话声。她侧耳细听,原来君侯夫人又来了这边,停在廊下,正在询问鹤儿,自己是否已经睡着。鹤儿回话,说她应已睡去。夫人便叫鹤儿等人留下,她回前面,去换君侯或是小郎君,叫他们也去歇一歇。

李霓裳明白了。

白氏方才应当只是为了让她愿意回来休息,才说自己也累。

虽然接触不多,但怎看不出来,君侯夫妇的感情极好。今夜若非为她考虑,夫人应当不会离开丈夫回后寺的。

为叫她能安心回去陪伴君侯,李霓裳装睡,没有出声。

君侯夫人去了,鹤儿等人也回到隔壁屋中歇下。

耳畔除去前方法堂方向所发的隐约的诵经之声,再无半点别的动静了。

万籁俱寂的静夜里,李霓裳正在闭目假寐,忽然,窗上发出一道轻微的“啵”的弹响声,似有什么小异物飞来,轻击窗牖,随即掉落。

她睁开眼,正疑虑着,外面发出一阵脚步声。

是在附近值夜的虎贲来了。

接着,隔壁传来开门声,婢女出去应话。

她侧耳细听。

虎贲问此处是否有异动,说他方才好像听到了野猫之类的东西闪过的动静,检查过后,附近并未发现异常,为稳妥起来,再来此确认一下。

婢女说无事。虎贲便退了回去。婢女接着回房,继续歇下。

四周慢慢又恢复了宁静。

但是李霓裳方才却听得清楚,自己的窗上,好像确实有异物落过的声音。

她忍不住起身,趿鞋走到窗后,推开,朝外望了一眼。

借着檐廊下透入的一片月影,她竟真的看见窗台上落着一只极小的扎口袋。

穿窗望了下前方和左右,不见任何异常。

她迟疑了下,还是拿起口袋,关窗亮灯,解开口子,从里面倒出一粒用来压重的小石子,一张卷起的小纸条,还有一片像是用刀割下的衣角。

怀着满心疑虑,她展开纸条看了一眼,发现信息竟是瑟瑟所留,叫她立刻去往寺院北门,见她遣来的使者,有事要告。又叮嘱,务必她一个人来,不可叫裴家人知晓。

李霓裳惊住了。

这两天,白四那边传回过一个关于瑟瑟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白四派的人已去过她所说的那个地方了,并不见她所讲的人。他们在附近也搜索过,同样没有见人。如今已扩大范围,还在继续寻找。

李霓裳设想过瑟瑟的多种下落。除去她或已遭不测,可能是在回往青州的路上,也可能,她正藏身在某处,正在养伤。

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在此刻突然传来消息,约她秘密见面。

一时间,无数的疑虑涌上心头。

此刻她到底人在哪里,为何要瞒裴家人这样见面,目的又是什么。

她拿起衣角,端详片刻,认出确是来自分开那日瑟瑟所穿的紫衣——她肌肤白皙,衣紫显媚,日常衣裳多带此色。

确定这消息确实和她有关,李霓裳立刻便待去见。只在是否知会裴家人一事上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决定,就照留字而行。

瑟瑟或与姑母,或那个刚被裴家人送走的前宰胡德永联络上了,此事或许是奉姑母之命而行。

若真如此,她怎能贸然叫裴家之人知晓。

她迅速穿衣完毕,临出来前,迟疑了一下,将小金蛇也带上了,以防不测,随即熄灯悄悄出来,觑准时机,避开了在附近值夜的虎贲,匆匆往寺院北门找去。

北门距这后禅院不远,出去就是后山。

李霓裳走走停停,寻到后寺北门附近,停在了一簇树旁。

这个时辰,后寺这里黑灯瞎火,唯头顶月光勉强照路,耳畔也听不到前面法堂里传出的诵经声了,四下幽阒无声。

她一个人壮着胆,等了片刻,不见任何人来,正在左右张望,忽然,身后发出一阵窸窣的脚步之声。

她转过头,惊见树后的一片阴影里,出来一人。

竟是那个谢隐山!

她知他昨天曾来求见裴家长兄,也不知是何事,应是无果而返。还以为他已离去,万万没有想到,此刻竟会出现在这里。

她后退几步,正待高声呼人,这谢隐山竟抢上一步,一掌便死死捂住她嘴,一下将她制住。

李霓裳又惊又怒,张嘴就狠狠咬他手指。

谢隐山吃痛,却未松手,在她奋力挣扎欲放出小金蛇时,飞快地道:“请公主恕罪!也请公主放心,我绝无恶意!只是劳烦公主帮个忙而已!”

李霓裳心下稍安,这才松齿问:“我瑟瑟姑姑真在你手里?”

谢隐山别无多话,只唔了一声。

“你放心,她没事,正在养伤。”他顿了一下,说了一句。

李霓裳终于从惊惧中平复了些下来,喘了几口气,又道:“你骗我出来,意欲为何?”

“请公主随我来一趟。到了,自然便就知晓。”

他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带了几分含糊地应。

别看此人貌似厚道,实际必也是个狠人里的狠人。

何况,他还是宇文纵的亲信。

李霓裳怎肯就怎么随他走,双足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还在想着怎么应对,要不要放小金蛇咬他,只听他道:“公主的那位瑟瑟姑姑,腿伤实在不轻,如今还是不能行路。”

“莫非公主是想要她一辈子都做个废人,就此无法行走?”

他说这话之时,语气依然恭敬,然而,李霓裳怎听不出他言下透出的冰冷的浓重威胁之意?

也不知瑟瑟当日怎就会落到此人手里。

李霓裳一时无计可施,只好跟他出了寺,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地里走着,本还忐忑不安,以为他要带自己去什么陌生的地方,走了片刻,结果发现不对劲,周围景物竟变得似曾相识,再走片刻,发现是白天来过的裴家祖坟的方向。

“到底谁要见我?”

她开始糊涂起来,忍不住追问。

然这姓谢的始终一言不发,只领她前行。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便到。

当被带着返回到了裴家的祖坟地前之时,李霓裳的意念一动,忽然,隐隐似是有所领悟。

她的脚步随之停顿了一下,向着心中所想的那个方向,抬目眺去。

淡白的月光,照显出了山脚下那一片裴家先人静静沉睡着的永归之地。

在西南的一处角地上,漫生的野木槿在月下的野风里寂寞摇曳,陪伴着近旁那一位长眠于此的佳人。

李霓裳看见白天来过的那座冢前,多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孤影。

“请公主移步。”

谢隐山不再前行,只低道了一句,旋即背过身,开始瞭望四周。

李霓裳蹑足穿行在小径之上,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唯恐惊扰了左右的裴家祖宗。

当最后,终于行到那冢的近前,确定背影便是她所想的那个人时,她还是感到了深深的震惊,以及,不敢置信。

那人全身从头到脚,蒙覆在一顶黑色的斗篷里,盘膝静坐在裴家姑母的墓前,正对墓碑,背影纹丝不动,看去,仿佛一尊生在墓前的石翁仲。

他怎敢如此随心所欲 ,这样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轻世傲物,唯我独尊,已是不足以形容此人今夜的举动了。

说冒天下之大不韪,恐怕都不为过。

他在此时这般现身来此,丝毫不将裴家的活人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更是如在羞辱周围裴家的列祖列宗。

李霓裳停在这道坐影之后,不敢出声。

想到裴世瑜要是看到这一幕,将会是如何愤怒,她便害怕得就要发抖起来,在心里不停盼望,他自己快些离去,千万不要被人知晓。

良久,正煎熬着,终于看见那黑影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了一道喑哑的声音。

“小女娃,你那小情郎的生辰,是哪日?”

第72章

他问得突兀, 李霓裳愣了一下,才领会过来。

裴世瑜出生的日子她自然知道。不但知道,而且印象深刻。哪怕她忘记了自己的生辰, 都不可能忘记他的。

他们的婚礼日, 便是他整二十岁的日子,那日子是他自己择的,本当是他的冠礼日。

这是大婚那夜,他曾亲口在她面前说过的话。

李霓裳不明白宇文纵何以突然如此发问。

因是与裴世瑜相关的私密,她怎肯随意答给外人。迟疑了下, 正想推说不知, 只见他慢慢地转过脸来。

李霓裳这才看清,这一张面容上的神情惨淡而僵硬,在月光下看去,仿佛是张用槁木所雕的面具, 不见活气。

她被天王这诡异的模样惊了一下。

“他是不是生在孟春一月下旬某日?”

宇文纵自问自答,一字一字,慢慢地说道。

说完,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在月下烁着异样的光。

他怎也会知道?

既知道了, 又何必再问自己。

李霓裳有些惊讶。

他与谢隐山不同。他的身份何等特殊。亲身出现在这里, 论事件之严重性,更甚于裴世瑜闯天生城。一旦被发现,可能引发的后果, 可想而知。

冒险潜来此地祭奠裴家姑母, 李霓裳觉得还能理解。但照正常之人的想法,难道不该是祭奠完毕便尽快离去,免得被人发现行踪吗?他却大费周折, 又特意将她也弄来这里,目的,竟是为了和她确认裴家二郎君生日这样的小事?

这行为,荒诞得几乎像是失心疯了……

李霓裳正觉匪夷所思,当视线无意掠过天王对面的那方墓碑之时,脑海里,突然闪现出来一个念头。

她被自己莫名生出的这种联想给惊呆了。

紧接着,便是惊惧。越想,仿佛越是可能。

这念头虽然太过荒唐了。但是,倘若不是如此,何以能解释天王这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行为?

还有!

李霓裳又想起白天发生的一件事。

在此祭祀姑母的时候,裴世瑛是叫裴世瑜替代他念诵祭文并行焚化之礼的,理由便是姑母生前对他极是怜爱。

虽然这是小事,君侯也解释过了,但当时,她还是觉得有点反常。

这种事,家中长兄既然在场,无论姑母生前如何疼爱裴世瑜,如此礼节,似乎都该由长兄操之。而在旁的君侯夫人毫无异议,仿佛此为天经地义,其余离得远些的人,如韩枯松,看去亦是不见异色。李霓裳自然便将君侯此举归结为裴家人旷达,不拘泥于世俗礼法,很快也就忘记。

然而此刻,当她再将这件反常的小事与眼前天王的异样联系起来……

“快说!”

就在李霓裳被自己脑海里迸出的这个可怕之念给弄得心惊肉跳之时,突然,耳边仿佛绽开一道惊雷。

她蓦地回神,发现宇文纵已从墓碑前直身而起,面带怒容地逼向自己,厉声吼道。

他的模样看去很是恐怖,仿佛一头突然躁怒起来,随时就要将面前之人撕作碎片的野兽。

她被吓得不轻,心砰砰地跳,下意识地不住往后退去,正待扭头逃跑,一阵夜风吹过,掠得墓旁的木槿窸窣作声。

已逼到近前的这人忽然顿住了,看一眼木槿丛,又慢慢转面,望向身后的墓碑,停了一停,只听他用懊恼的语调对着月光下的那面墓碑柔声低语了起来。

“该死!我又忘记了你的叮嘱,发脾气了。静妹你千万勿恼。我错了!我不该对她这么凶……”

他自言自语了一阵,完毕,当再次转回脸,向着李霓裳时,脸上那凶恶的表情消失了。

“小女娃你行行好,告诉孤可好?此事对孤极其重要。”

“孤知你一定知晓的!”

冲着自己咆哮的恶人没了。

眼前的这人,目中尚带几分残余的温柔之色,小心翼翼地看她,用几乎如同恳求的语调,希望她能告诉他这件事。

李霓裳早被方才那一幕看得呆住。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想象,纵横天下呼云唤雨的横海天王宇文纵,竟会对着一面冰冷的石碑说出那样的话。

这场面,若以常理来看,该是何等的荒诞。

然而李霓裳却丝毫也不感到可笑。

她情不自禁想起在天生城初次遇见这天王之时的种种,心里几乎已是可以确定自己方才的猜测了。

不止如此,她更是断定,天王已认定此事。将她叫来,不过只是为一个最后求证罢了。

一时间,她陷入了极大的惊骇和矛盾。

对面之人等了片刻,忽然又冷笑起来:“你不说,当我不知吗?罢了,我这就亲自去问他!”

言罢,他立刻丢下她,自顾便往长生寺的方向大步流星行去。

李霓裳万万没有想到,他竟敢如此行事。

天王看去不像是在恐吓她。

以此人的性情,这样的事情,仿佛也不是做不出来的。

她不敢想象,若叫这人就这样闯入长生寺当面质问,将会发生什么。

叫裴世瑜以这样的方式,突然知晓此事,他又将会是如何的反应。

“你不能去!”

她的心跳得厉害,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朝他背影喊道。

“今日是裴家姑姑廿年忌日,你怎敢如此闯去,打扰安宁?”

“你问问姑姑,她愿不愿你如此莽撞而为?”

她知自己如此阻拦,几乎等同于坐实天王之疑。

但她已无选择。

天王的身形顿住了。

慢慢地,他转过面来,仿佛变作了泥雕木塑,定在地上,一动不动,自顾定睛望那墓碑,片刻后,他转过身,迈着凝涩脚步,从她身边走过,终于,走回到了他方才坐的地方,抬手落在碑上,指轻柔地抚触过镂在石上的一列字。

月光照落,映显出模糊的“河东故裴氏讳蕴静墓”的字样。

他粗粝的手掌久抚不去,仿佛篆在这冰冷坚石上的寥寥数个大字,便是此生他全部柔情的寄所。再片刻,人已是双膝落地,俯跪在了墓前,将他的头紧紧地贴靠在碑座的泥地之上,许久,背影一动不动。

四周悄悄冥冥,只有夜风拂动木槿篱墙的枝叶之声。

“静妹……静妹……”

一道压抑至极的似是哽咽的呼名之声,从石碑的脚下发了出来。

李霓裳屏息望着。

就在这一刻,当这道呼名之声入了她耳,她忽然整个人也似受了完全感染,心情变得低落无比。

孤灯挑尽,寻觅不着。再回首,只剩了己身犹在。

李霓裳不知道从前,年轻的天王与裴家姑母究竟因何死别,今日一个长眠地下,一个独游偶影,然而,望着那道长伏在冷寂冢前的模糊跪影,一种孤悬浮寄的万古悲凉之感,刹那还是将她整个人吞没。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醒神,转头,见是谢隐山走了过来,当看见这一幕后,他面露迟疑之色,似不敢再上前了,停在原地,又环顾起了左右。

李霓裳登时也完全清醒了过来。

谢隐山应是想来提醒天王离去。

自己出来也有些时候了,再不回,万一被人发现,若是找了过来,撞见这一幕,那该如何是好。

这一刻也不知怎的,她的恐慌,怕是比谢隐山还要来得厉害,一心只盼这天王快些离去。

她定了定神,犹豫一下,终于,朝前走了几步,来到那人的身后,轻声地道:“天王还是走吧,勿扰已去之人安宁……”

不料,话没说完,就见他动了一下,从地上缓缓地直起身,接着,仰面,向着横挂在夜穹里的河汉仰望了片刻,忽然,高举双臂,向天嘶声呼了起来。

“贼老天!你睁大眼,看看清楚!静妹她为我留了孩儿!”

“她为我留孩儿!”

“我宇文纵有孩儿了!”

一连三声。

夜半寂静,他这似哭似笑,似是狂喜,又似在狠狠宣泄怨恨的连呼声随风震荡,惊得附近山脚林子里的宿鸟纷纷扑腾翅膀飞了出来,发出一阵聒噪之声。

李霓裳没想到会有如此一幕,吓得心砰砰乱跳,反应过来,唯恐招来人,也和谢隐山一样,环顾四周。

万幸此处靠山,附近应是无人。

很快,随他声落,耳畔恢复了宁静。

“天王,是否可以走了?”

谢隐山望一眼附近藏着自己人手的地方,终于上来,低声问道。

“小女娃,带我去她从前住的地方!”

李霓裳的耳边,又响起一道嘎哑的命令之声。

她好不容易才压住的心跳,又蹦了起来,想都没想,立刻摇头:“不行!万一被人发现!天王还是快些走吧!”

裴家来的人,今夜虽都在寺里,但祖宅那边也是有人留守的。

“我叫你带路,你就带路!”

天王冷哼一声,语气丝毫不留余地。

李霓裳好像终于理解,为何裴家姑姑当年不要他了。

她又气又怕,却不敢发声,唯恐叫人知道,一时无计,红了眼睛,转头便冲着墓碑告状:“姑姑!你都听见了吗?求你快阻止他!”言罢,伸手就死死抱住墓碑不放,不信这个天王会这样将她强行带走。

果然,这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李霓裳听到他低声道:“我过去看看,再拿回画,如此而已。保证不会生事,你不用怕。”

“何况,那画原本就是我的。”

李霓裳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带他进裴家的。

咬牙,仍旧紧紧抱着墓碑不动之时,听这天王又道:“罢了。我不去便是,就在此处等着。你去将画替我取来,我拿到便走!”

李霓裳依旧不肯松口。

不管那一幅画当初是否属于他所有,既被裴家姑姑取回了,便是要还,也不能经由自己之手。

天王等了片刻,显是不耐烦起来,转向一旁的谢隐山,吩咐:“你领她去!叫她将画取出交你。”

谢隐山略一踌躇,上前说道:“有劳公主,再随我走一趟罢!”

李霓裳又气又恨。

她若是不应,即便对方不会用强,拖延下去,迟早怕也会惊动人。

再一思索,她在心里做了决定。

宇文纵到来一事,万万不能叫裴世瑜知晓。但是君侯夫妇却不一样。

从君侯接见谢隐山一事便可看出,他是一位行事稳重之人。

不如假意应下,半路放小金蛇伤谢隐山,她再去向君侯夫妇报讯,由他二人定夺今夜之事。

固然她并非有意,但事实上,却助了天王确认此事。

此绝非小事,她怎敢隐瞒君侯夫妇。

至于瑟瑟,看谢隐山方才提及她时的反应,似乎并未告知天王。待事后,她再想法私下寻他商议放人之事。他若肯放,最好不过,不放,也不必隐瞒自己的难处了,只能请君侯夫妇帮忙。

李霓裳思定,便不再耽搁,假意正要带着谢隐山往附近的裴家祖屋行去,忽然这时,野地里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她转头望去,骇得魂飞魄散。

月光映出一道正往这个方向行来的匆匆骑影。

不是别人,正是此刻她最害怕见到的裴家二郎,裴世瑜。

第73章

夫人白姝君与丈夫去年各自因事, 大半年的时间都是分居两地的,不久前重新团聚,恩爱如胜新婚。不止如此, 丈夫体毒方祛仍需保养, 这些时日只要在家,一应的饮食起居,都是她亲自照料,今夜自然也不例外,白氏是一刻也不愿和他分开。

方才在法堂里, 她便留意到阿弟分心, 时不时看一下李家公主,怎不知他的心思。

且不止他,白氏越是和她相处,也越感觉到她小小年纪, 处处小心敬慎。和她相比,虎瞳简直可以称为遥荡恣睢无所顾忌了,对比之下, 对她也就越感心疼。

知她便是疲累至极也是不肯独自去休息的,故方才趁着空闲的功夫, 假托自己也要去歇, 将她带到休息的地方,安顿好后,自己便悄悄地转回法堂。裴世瑛怎肯让妻子替自己守夜, 叫她去睡, 她不去,改叫裴世瑜去歇。

裴世瑜对已去世的姑母没有半点印象。

听说在他才来人世不久,她便香消玉殒了。称素未谋面也是没错。但或因了兄长在他从小到大的成长当中, 时不时会和他谈及姑母,他知姑母不但是位潇洒超逸不逊须眉的才女,更曾在裴家最为飘摇之际站出扶持兄长,并且,她极是爱他,心中对这位姑母自然充满亲切敬意。

不过是守一夜而已,他不会去休息的——只是,他也有点想她。

前几天在家中,他竟感觉处处拘束。想念她在怀中的感觉。

何况,回去后他就要出门,和她见一面少一面。方才见阿嫂回了,又叫自己去休息,便顺势出来,打算趁这机会溜过去陪她,趁这难得的机会,最好能抱一下,他再回来继续守夜。却没有想到,到了她住的地方,不见人,叫出留下陪她的鹤儿等人询问,几人茫然,再问附近值夜的虎贲,连虎贲也是不知她的去向。

她应当不在寺中了。

裴世瑜很快从惊慌里镇定下来。

她的衣裳全部穿在身上,房门和窗户闭合,屋中无任何她挣扎或是反抗过后留下的痕迹。并且,守卫就在附近,若有外人进入将她劫走,一进一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没有任何动静。

最为合理的推断,应是她自己不知出于何种缘故,避开守卫,出去了。

怕她或有不便叫人知道的隐秘,裴世瑜未惊动兄嫂,只悄悄叫来一队自己的亲信虎贲,随他一道,从距她住处最近的后寺出来找她。

长生寺距裴家祖宅不远,后方是大片的野地。裴世瑜与手下分头后,骑着龙子,在附近转了一会儿,又扩大范围,始终不见她的人影。

夜间风凉,他身上衣裳也薄,人却早已汗涔涔了。

他停了下来,正在焦急地环顾四周,这时,在旷野的深处里,随风隐隐传来一阵异样的响声,听去,仿佛有人正在大声喊话。

距离有些远,他听不清楚,但从风向判断,声音似乎来自祖坟那一带,立刻便赶了过去。

夜空月色如镜,还隔着段路,影影绰绰地,他眺见前方有几道人影立在姑母坟地的前方,便纵马疾驰到了坟地外,握紧剑,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向姑母冢地奔去。到了附近,看见一道女郎的身影,正是他要寻找的李霓裳,然而,那在旁之人竟是宇文纵!

此人今夜虽披乌袍,装扮与往日迥然不同,但便是烧作了灰,他也不会认错的。

一时间,他心中惊诧可想而知。只是暂也顾不上别的,先冲到了她的身旁。

“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李霓裳急忙摇头:“我没事。”

裴世瑜这才微微吐出口气,擦一把额头热汗,随即将她拉了过来,带到一旁,低声问起话来。

“方才到底出了何事?是你自己出来的吗?你怎会和他们一道在此?方才我不见你人,到处找你!你真的没事吗?他们有无胁迫你?”

他向着她,又是一连串的发问。

今夜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周折了。

李霓裳方才想好的应对,因了他的到来而骤然打乱。她思绪纷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隐山上前一步,行礼恭敬道:“见过少主。今夜是有事,谢某才将公主请出说话的。事出有因,未来得及知照令兄与小公子,还请恕罪,但天王对公主确实也没有恶意,请少主放心……”

“住口!”

裴世瑜面露怒容,猛地截断他话,指着已被他护在身旁的李霓裳。

“我不信她会自己愿意来此见你们!”

“我与老贼势不两立,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满口好话?谁准许你如此称呼我的?她没事最好,她若是有事,你与老贼休想活着走出我太原府!”

他的怒气实在太盛,自然也就不顾兄长昨日才刚叮嘱过的话,张口便又是他习惯的那个称呼。

这时,方才跟随裴世瑜出来的那一队虎贲追来,当中有识得宇文纵的,无不吃惊,迅速列队在了少主身后,只等他的命令行事。

“姓谢的!昨日我阿兄以礼相待,送你出去,你非但不知感恩,竟还得寸进尺,深夜与这老贼闯来我裴家祖地,究竟意欲何为?”

这里是姑母与裴家祖宗的冢地。

若不是怕打扰先人安宁,他早便已经下令动手拿人了。

谢隐山极是为难,顿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天王。

他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裴世瑜也看了眼这个从他到来后便似一直在定定凝望自己的人,心中油然升出了一种强烈而诡异的不适之感。

他勉强忍下怒气,正待吩咐众虎贲封住路口包围此地待命,他先将李霓裳送到安全的地方,忽然,视线落在一处所在,停了一停。

姑母墓前的地上,仿佛新摆了几样白天没有的祭品。

这便罢了,借着月色,他隐约看见香炉里似乎还烧着六炷香火。

河东之俗,只有丈夫或者妻子,才能为死去的配偶烧六道香。

此种习俗,据说最早来自一个说法,人需历经六道轮回,才能有投胎做夫妻的缘分。

传说只是传说,但祖祖辈辈,风俗如此沿袭了下来。

裴世瑜反应过来,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快步走了上去,又确认一遍。

香炉中的香尚未燃尽,红色的几个火点在夜风里忽明忽暗。

确为六支。不多也不少。

不但如此,到了近前,他又看见祭品上还放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

正是前些时日他落在天生城里的当时没有机会取回的那一把。

这个时间,此处只有宇文纵出没,他人又一直就在近旁。何况,还有匕首在此。

这些祭品,不是他的,又会是谁?

裴世瑜指着地上的香火,转面寒声发问:“这是你点的?”

那人并未应答,却显又是默认了下来。

裴世瑜面容变色,一脚抬起,便要将这香火踢飞出去。

就在他的足尖将要踢到香炉之时,那道默影已是迅速抢上,俯身一个探臂,五指便牢牢攥住他的靴靿,阻止了他的举动。

裴世瑜待要再踢,发觉他下压的攥力极大。

又强试几次,一阵抵力,脚上犹如压下千斤磨盘,非但没有踢成,反而被他以压上的全身之力,强行慢慢地摁回在了地上。

裴世瑜不禁勃然大怒。

“宇文老贼!你这是何意?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胆敢来此祭我姑母?你可知在我河东,此为何意?你凭什么敢为我姑母点六……”

忽然,他的质问声戛止。

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六炷香,眉头慢慢皱起。

那日他隐身在天生城的绝壁上时,曾无意听到过一个名字。

记得这个天王,在口里喃喃地叫出了“静妹”两字。

这个名,显是男子对女子的昵称。

当时他还觉得可笑,尽情地嘲笑了他一番。

此刻,裴世瑜却忽然想了起来,姑母的名里,就是带着一个“静”字的。

难道这个天王从前和姑母真的有过一段,他冒险在今夜费力潜来此地,也只是为了祭祀姑母?

裴世瑜做梦也无法想象,自己的姑母竟会和宇文纵有过这样的关系。

惊呆过后,他很快便否决自己的猜测。

姑母去世之时,仍是未嫁之身。

似她那样的奇女子,林下之风,不同凡俗,当年怎可能看得上宇文纵这等邪悖做恶的叛逆寇首?

即便早年两人真的相识,也定是这宇文觊觎姑母,痴心妄想罢了。

如今他来这里,名为祭姑母二十年忌,却烧起六炷香火,实际与玷辱姑母,有何不同?

如此举动,更是无异于羞辱裴家。

刹那间,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他的眼底闪过了一抹阴沉的光。

“全部人都听着!”

他头也未回,喝了一声。

“后退!退出五十步外!没有召唤,不许靠近半步!”

众虎贲一时不解少主之意,对望几眼,只能依他所言,纷纷后退。

宇文纵凝望着身旁的这个年轻人,慢慢地,面上显露出了一缕压抑着的不敢过于表露的淡淡欢喜之色。

“世……”

他试探着,第一次如此呼他。然而,才刚开口,这裴家子竟一把抄起墓前的那柄匕首。

在天王的眼前,一道刀光如闪电般划了过去。

接着,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冰冷的匕刃,便又一次压在了他尚未痊愈的伤颈之上。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了。

天王是因了心情激动,没有防备。谢隐山离得太远,待看见,早已是来不及了。

“宇文纵!”

裴世瑜也不再呼他老贼,第一次,一字一字地叫出他名,咬牙切齿。

“你如此玷辱一位去世的女子,居心何在?”

“小郎君!不可!”

谢隐山急忙出声,待要冲上去,又听裴家子厉声喝道:“滚开!再上来一步,我立刻杀了他!”

谢隐山仓促停步,焦急不已。

“莫非你已无能到了要靠如此拙劣的方式,借羞辱姑母,来羞辱我裴家了?堂堂天王,卑劣到了如此叫人发指的地步,你还有何脸面,胆敢称作天王?”

宇文纵看着月光下这一双与故人肖似,但此刻却满是厌恶之色的眼,慢慢地,面上那一缕欢喜的淡笑消失了。

“裴家儿。”

他盯着对面之人,又恢复了如此一个称呼。

“孤若是告诉你,孤从前非但认得你的姑母,和她有过极好的过往,甚至,就连你……”

“住手!”

惊骇之下,李霓裳大叫一声,随即冲上来,挡在裴世瑜与天王的中间,也打断了天王的话。

“你不能伤他了!”

她死死地攥住裴世瑜的手腕。

“至少……至少也要问一下君侯的意思,不是吗?”

裴世瑜仿佛对她这举动有些不解,转目看她。

“求求你了!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她苦苦恳求,见他仿佛踌躇了一下,终于,握匕的手劲缓和了些,急忙又转向另旁的天王。

“裴家姑姑就在此!近在咫尺!她都听着呢。天王你若胡言乱语,她不会原谅你的!”

也不知天王有无听进。但看去,他人已是闭了眼目,一动不动,似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她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一阵夜风吹过,她觉后背一阵湿冷,竟是汗都出了一身了。定了定神,正想命人去请长兄夫妇来彻底解围,只见野地上已是来了一队人马。

她望去,心里彻底一松。

是裴家的君侯夫妇到了!

第74章

“虎瞳!不可!”

裴世瑛才到, 远远看见眼前一幕,立刻便高声阻止。见弟弟还是不放,命同行来的虎贲全部留在坟场外, 不许跟入, 接着疾步赶到了近前,改为厉声下令:“立刻放开他!”

裴世瑜一愣,转向兄长,带着几分不解与委屈地怒道:“阿兄为何和他客气?他攻我河东在先,咱们不与他计较也就罢了。今夜是他自己送上门的!我去天生城, 他可没如此客气待我!还有, 这是什么地方?我裴家先人的眠地!他辱我裴家至此地步,不将他拿下,更待何时?”

“放人!”

这一次,裴世瑛别话全无, 只如此说道。

李霓裳紧张地看着裴世瑜,只见他的面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但在兄长的威压之下,终于, 还是慢慢将匕首从宇文纵的咽喉上撤走,只是, 依旧紧紧握在掌中, 唇角紧抿,脖颈僵硬地梗着,人一动不动, 显是极不服气。

正僵持不下, 李霓裳看见君侯夫人走了上来,望一眼被他固执握在掌中的匕首,抬目, 向着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她明白了,鼓起勇气,一面观察他的脸色,一面试探着,朝他一点点伸手过去。当指尖碰到他掌心的那一刹那,见他目光一动,射向了她。

她的心一跳,立刻停下动作,却也没有收手,只睁大眼睛默默望他,等待片刻,见他不再有别的反应,便顺势探入他的掌心,分开他的五指,握住了匕柄。

他没有反抗,终于叫她顺利地将匕首接了过来。

整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这时,伴着疾走的脚步之声,韩枯松也赶到了。

他冲到墓前,当看清地上那只香炉里点着的香火时,破口大骂:“宇文老贼!你安敢如此行事!”

骂声未绝,挥起禅杖,就要将香炉扫走。

谢隐山如今不敢对裴世瑜动手了,但对韩枯松,却是半点也不会客气,怎容他如此行事。在他方现身时,便就已在防范,见状,当即上前阻止。

韩枯松愈发愤怒,当场打了起来。

裴家来的众虎贲和随从都遵照命令,远远被留在了外面,附近只这寥寥几人,一时来不及阻止,只听刀杖呼呼作声,格斗相交所发的乒乒乓乓声更是不绝于耳,连近旁的一丛木槿亦被刀杖余势扫断,折枝残叶,四下乱飞。

“都给我住手!”

裴世瑛怒喝一声。

两人虽在恶斗,却也听出他的怒意,怎敢像裴世瑜一样不当回事。

随他话音落下,谢隐山立刻收手,又迅速后退了几步,随即转向裴世瑛行礼:“方才是谢某鲁莽了。君侯勿怪。”

韩枯松虽还满心愤恨,然而君侯发话,他怎敢不听,也只得勉强停手,只恨恨地瞪着宇文纵。

方才欲待说话被阻止后,他便始终闭目,微微仰面向天,影更是纹丝不动,仿佛神魂分离,游在了天外。谢隐山和韩枯松打斗正凶,一簇散着木槿清香的断枝飞来,弹在了他的双眉之中,又沿脸庞落到肩上,最后跌在他脚前的地上。

他的神情微动,睁开眼低头,望着地上木槿,定住了。

“你们全部下去!”

裴世瑛下令。

谢隐山不过只顿了一下,看一眼天王,便第一个退了下去。韩枯松只好跟着,不情不愿地去了。近旁还剩白氏,李霓裳和裴世瑜。

“虎瞳,你送你阿嫂和公主去休息。”裴世瑛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与他有事要议。”

裴世瑜与他相望了一下,终于,吞气转面道:“阿嫂,阿娇,你们随我来。”

宇文纵抬起头,盯着对面的裴世瑛。

“他就是我的孩儿。事已至此,你还敢否认?”

裴世瑛沉默了一下,道:“虎瞳确是我姑母的儿子。”

虽然已是认定了此事,但此刻,当亲耳听到这样一句话从裴家长兄的口里道出,宇文纵依然还是被一阵发自心底的激动,击得抑制不住地浑身微微战栗。

他又闭了眼目,良久,当复睁目,眼角已是显出了点点的泪光。

“你承认便好!”他点了点头。

“既如此,我要他跟我走,往后跟从我姓,认祖归宗!”

说完他停了一停,自己似也领悟了什么,不待裴世瑛开口,又迅速接道:“自然了,孤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虎瞳是你裴家养大的,这么多年,你们也是劳苦功高。你要什么,尽管提,只要孤能做到,必无所不应,以表孤对你裴家的谢意!”

裴世瑛凝视着他,摇了摇头。

宇文纵一怔:“你何意?”他一顿,旋即傲然道:“裴家大儿,你是担心孤给不起你要的东西吗?”

“我怎敢质疑天王慷慨。”裴世瑛淡淡道,“我方才之意,只天王恐怕弄错我的意思了。”

宇文纵皱眉看着他。

“虎瞳确是姑母之子,却未必就是天王之子。”裴世瑛看着他,用平静的语调说道。

宇文纵面上的温情消失了。他的眼中涌上阴霾:“愿闻其详。”

裴世瑛没有立刻应话。

他走到裴蕴静的墓前,拂起衣摆下跪叩首,行过礼,起身说道:“此为姑母之意。”

宇文纵面色微变,哼了一声。

“裴世瑛!你当孤是三岁小儿吗?你姑母当年既肯生下我的孩儿,便是对我有情。既有情,她又怎会狠心要我父子永世不得相认?”

“姑母当日如何做想,我不敢断言。但姑母的话,我却是不敢忘。”

“她说什么了?”

“姑母亲口对我说的,日后两家若是依然为敌,那便叫她孩儿永远做裴家的二郎,那会对他更好。”

宇文纵一怔,回头望了眼月下那一座静静的坟茔,转回面,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你改旗易帜投我,日后若有任何人胆敢伐你,我必出兵灭之,如此,不就化解了吗?”

裴世瑛静默不言。

宇文纵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裴家儿,孤知你是有些本事在身,也是靠了女人,这几年是有些起势了。但也仅此而已。难道你以为,我若当真压境而至,你如今可以与我一战不成?”

“天王拥甲百万,威震天下,四方莫之与京,我怎敢与天王争辉。但关于此事,昨日我已与信王讲清楚了,料他应已转告天王。我河东虽地偏民弱,却也不敢妄自菲薄。至于天王美意,我裴家恐怕也是无福消受的。”

裴世瑛神情平静,不卑不亢地应道。

宇文纵一顿,一时似无计可施,缓缓转面,又望起了裴蕴静的坟茔,出神片刻,再望向裴世瑜方才离去的方向,当最后再转向裴世瑛时,他的神情里,已是充满了愤怒。

“裴家大儿!要不是你们从小对他教唆,他怎会如此恨我?口口声声呼我老贼!这难道也是你姑母愿意看到的事?我今日话就放在这里,你再敢推三阻四,不将我的孩儿还我,我必再次发兵!这回绝不是前次那样,能叫你们侥幸渡劫,不踏平河东,夺回我儿,我必不会罢手!”

他又指着身旁坟茔:“你的姑母,她生是我的人,没了,也永远是我宇文纵的鬼!你既不识好歹,那便休怪我不给你裴家脸面。我定要将她也一并接走,随我回我故地!”

裴世瑛的面上浮出了一层薄怒之色。

“宇文纵!”他一反常态,寒声直呼他名。

“我是以你为上辈,这才处处忍让,以礼相待,怎料你横蛮无理,不可理喻至此地步!我知你敢来,应是留有后手,只是我告诉你,此非你地盘,绝不容你势焰嚣张!”

他一顿,亦回面,望了眼裴世瑜的方向。

“你难道以为,靠威吓便能要回虎瞳吗?也好,我成全你,容你一试!”

他后退一步,让出了道。

“你这便去找他,告诉他,他是你的孩儿!虎瞳他若是愿意跟着你走,我裴世瑛绝不阻拦!”

宇文纵肩膀一动,立刻迈步追上,然而,才奔出去七八步,他的背影便慢了下来,又行出几步,步伐变得愈发凝滞。

最后,他停在了坟场的石道之上,定立了许久,缓缓转过面来。他脸上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不见了,整个人看去锐挫望绝,双目黯淡。

裴世瑛冷眼看着他又回到姑母的坟前,沉默地向着墓碑,凝定了许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苍哑无比。

“罢了,今日是你姑母二十年忌,我怎能令她在地下不安。虎瞳也被你带得很好,孤当谢你才是。”

他停了一停,再一次,又看向那年轻人所在的方向,眼中流露了出几分暗藏的温情。

“无论虎瞳认不认我,他是我与你姑母的孩儿,这一点永不会变。我也不急于这一时。”他慢慢地说道。

“我今夜来,带回了匕首,还是由虎瞳保管吧。”

“我该走了,但走之前,我还要带走一样东西!”

裴世瑛见他终于被自己镇住了,也是暗地松出一口气。

阿弟或许早晚也是要知道此事的,但绝不能如此仓促。

无论是谁,他,天王,或者裴世瑛自己,都还没有做好面对这件事的全部准备。

此刻天王既已冷静,再好不过。

他说的那柄匕首,是姑母特意留给虎瞳的,但裴世瑛也早就猜出,这匕首的原主,应当就是眼前的这位天王,他再还给虎瞳,这不难理解。

只是,他又说要带走一样东西?

“何物?”

“一幅画。本是从前你姑母赠我。”天王淡淡说道。

裴世瑛望一眼姑母的坟茔,略一迟疑,思忖过后,颔首:“也好。只是我需寻找……”

“不劳你费心!”天王道。

“去把李家公主叫来,她知我所指之画。叫她带路,我亲自去取!”

白氏知丈夫方才是要支走阿弟,一道出来后,怎会插在他二人中间,叫裴世瑜送公主去休息,自己随众人一道停在坟地路口之外,等着丈夫出来。

裴世瑜的心情郁闷难抒。一想到姑母竟会和那老……宇文纵曾有那样的关系,他便觉心中别扭无比,一种说不出来的憋屈。

李霓裳随他骑在马上,往长生寺的方向走出去一些路,觉他闷闷不乐,并不想走的样子,便试探道:“要不,不回了,咱们就在此等他们?”

“你不累吗?”他问。

李霓裳摇头。

裴世瑜回望一眼坟地的方向,下了马,将她接下马背,脱了自己外氅,往野地一块大石旁的地上一铺,拍了拍,叫她坐靠,自己跟着,也坐在她的身旁,接着,示意她将方才从他手里取走的匕首还他。

李霓裳忙将藏在身上的匕首递过去,见他接过,低头把玩片刻,插回到了靴靿里,仰面躺了下去,便将头枕在了她的大腿之上,又随手扯来地上一根野草,衔在嘴里,接着,闭了眼目。

他这举止极是自然,头枕在她腿上后,便一动不动,好像睡去一样。

李霓裳的心跳却有些加快起来。

她任他以自己的腿作枕,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在漆黑的野地里相互陪伴着。

她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轻声地道:“你别生气了好吗?你方才那样,我很害怕。”

那枕她腿上的少年人仿若未闻,继续闭目不动。

片刻后,就在李霓裳为着自己方才不知轻重贸然发话的举动而暗暗感到羞惭和难过时,只见腿上的人突然睁目,“噗”一声,吐掉在口里咀嚼着的草茎,接着,举起双臂,环抱住了她的颈子,将她压向自己。

两人的眉眼、鼻头、嘴唇、面颊,碰触在了一起,轻轻地相互磨蹭。

他很快找到了她的嘴,舌蛮横地撬开她的唇齿,在暗夜的野地里,抱住了她垂落的细颈,仰着面,吻起了被迫俯向他的少女。

“我知道了。”

片刻后,他依然含着她甜润的唇舌,舍不得放开,含含糊糊地应了她一声,随即又继续亲她。

亲吻以她低头含胸太久、呼吸困难而结束。他翻身坐起,将喘息的她拥入了自己的怀里。

“我知道了!”

他附唇在她的耳边,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气你。”

“我知道。但我还是害怕……”

他沉默了下去,只将她抱得更紧。

这时,坟地的方向传来了脚步之声,是那大和尚寻了过来,口里嚷着他的名字。

“虎瞳!虎瞳!你人呢!我看见龙子了!”

“出来!君侯找公主有事!”

第75章

韩枯松越来越近。两人急忙分开, 飞快整理好,从石后走了出去。

“你们果然在这里!”韩枯松眼睛一亮,招了招手。

“快来!君侯找公主有事!”

“何事?”裴世瑜望了眼坟地方向。

“没说。只我看, 十有八九是与老贼有关!”

裴世瑜闻言, 立刻又沉下脸。李霓裳悄悄握了握他的手。

他一顿,道:“那我陪你回去看看。”

几人回到了祖坟的附近,看见裴世瑛与天王已从姑母的墓地那里出来了。

天王独自一人远远地停在通往祖宅的路边,附近只站着谢隐山。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众人,只在目光扫到裴世瑜的时候, 停了下来。

裴世瑜有所觉察, 立刻恶狠狠地盯了回去。

天王一侧颊肌微微抽搐了一下,慢慢收回目光,转而负手眺望不知是何的远方。

裴世瑜这才作罢,望向兄长, 问是何事。

裴世瑛对李霓裳道:“有劳公主,替天王领一下路。”

李霓裳望向那道离索的身影,心里一动, 到了他的面前。果然和她猜的一样,天王开口, 叫她领他去祖宅里去取那一幅画。

既是裴世瑛的吩咐, 她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反对,跟了上去。

两地相距不远,很快到了裴家祖宅。早有人已将君侯之命传到。一名管事提了灯笼正等在大门之外, 领了二人入内, 穿堂过院,一段路后,迂回转到那夜李霓裳曾误闯的院前。

管事轻轻推开院门。

门后屋楼漆黑无光。月光如水, 静静照显出一片空庭。夜风卷过,掠动了墙头与屋顶上的野草和瓦松,发出轻微的擦声,似有佳人正在踏月碎步行来,裙裾簌簌。

一阵屏息等待。风止,簌簌声亦消失了。

佳人早已去,徒留寂寞空庭而已。

李霓裳屏息看着前方那道停在院门口的背影,半晌,见他动了一下,迈步,慢慢朝里走去。

管事跟了进来,入内迅速掌灯,随即退出。

天王迈步走进屋中,停在中央,转颈缓缓环顾四周。

李霓裳停在门外,没有立刻进来。片刻后,见他走到那张梳妆案前,立定了,再也没有移步了,停许久,低声说道:“把画给我取来罢!”

李霓裳立刻入内,拿起一支烛台,转到小隔间里。

内中一切照旧。那一口藏着画卷的长匣依旧还置在架顶之上。李霓裳拿了,匆匆走出去,看见天王还是那样立在梳妆案前,静静对着。只是,案上不再空落落了,比方才多出了一枝木槿。

木槿新鲜,枝叶滴翠。她疑心应是来自裴家姑母的墓旁,不敢打扰,便抱匣停在一旁等待。片刻后,听他悠悠地问自己:“小女娃,你知她为何钟爱木槿吗?”

李霓裳又怎会知道?

“为何?”她顺着话,轻声地问。

“我少时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每日不是游猎饮酒,便是吟风弄月,作一些无病呻吟的酸诗。”

“崇正十三年,我十四岁,以质子之身入了长安。记得那时五月,有日酒后兴致上来,呼来一群长安子弟,骑马出城,去赏牡丹,未料牡丹早已凋残,败兴而归。当时黄昏,我走错了道,踏马闯入一片荒丘,路过一条生满了木槿的花道,我见木槿花朵艳美,惜开在荒山野坟之畔,满枝舜华,即将跟随日落枯萎,忍不住停马吟了一首酸诗,叹朝荣夕落,人生无常,韶华更是短暂难留。当时周围全是奉承之声,我自己亦是十分得意,不料这时,一个骑马路过的少年人听见,竟出声笑我,说,诗做得不错,可惜人云亦云,过耳即忘。言罢,纵马便去。”

“此人头戴青色小帽,一袭绯紫男袍,肩上负着笔墨书袋,作少年装扮,姿态飒爽,我却又看见她袖下腕肌胜雪,戴着条用草茎穿花做的花串,笑声清婉,分明是个女佳人。我不服气,打马追了上去,将她强行拦住,非要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停了一停。

天王始终背对,李霓裳自然看不见他的脸容。然而这一刻,她不难想象,在他的面上,应是带出了淡淡的笑意。

“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对我说,为何世人都只看它朝荣夕落,却不见它夕落朝荣?就算是开在荒山丘墓,那又怎样。五月牡丹已然凋谢,它却自珍自爱,生生不息,难道就不值得人去欣赏?我无言以对,哑口之时,她已是打马去了。当天夜里,我便打听到了她的来历,原是裴家之女,半个月前,她才从河东来到长安。难怪长安贵女如云,我大多见过,却从未遇到过她……”

“悠悠苍天,如此薄她!她画舜华,不避它朝生暮死,自己却……”

语声戛然止住了。

天王再也没有和她继续说下去了。

但也够了。

再凭她手中这画卷上留的信息,李霓裳仿佛也看见了后来的大概。

崇正十三年,十四岁的西南世子入京为质,无意遇见了裴家女,就此暗自钟情,或是打听到了她爱绘画,投其所好,有所往来。

到了次年,返回西南的世子对她仍是念念不忘,他想出一个法子,以画圣叶钟离当年留在家族佛塔内的洛神图为饵,引她前来赏画。本以为是一个无望的尝试,不料那年冬天,佳人竟真应邀入蜀。接着,便是画作上提及的崇正十五年。

花朝节后,裴家女儿与世子告别,在离开之前,拗不过世子恳求,留下了这一幅此刻在她手中的画作。

老屋重归寂静。

就在李霓裳亦是情不自禁为之黯然之时,忽然看见天王背影动了一下,向她抬起了手。

她醒神,上去,将那木匣交了过去。

他接过,转身疾步而去,未再回首。

李霓裳默默跟上,快要走出院门之时,忽然,看见天王又停了步,慢慢地转过来身。

李霓裳听见他低声对着自己说道:“小女娃,虎瞳或会听你的话。只要你帮孤,让他认下孤,回到孤的身边,你想要什么,孤都可以帮你!”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慢慢摇头:“天王高看了我。我何德何能,怎可能叫他凭空回心转意。”

天王看了她片刻,轻轻哼了声:“你似乎话里有话?想说什么,说便是了!”

李霓裳回头,又望了一眼身后这座寂静的月下空屋,脑海里仿佛浮现出了那年长安野外木槿花道上的女郎的模样。

这一刻,李霓裳对她的感激无以复加。

倘若没有她在生命最后一年里做的那个决定,世上便没有裴世瑜这个人。

而若没有裴世瑜,此生便是到了她李霓裳死的那日,恐怕连何为欢愉滋味,她也是半分也不可能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