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回面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天王无论眼界和阅历,都是我这无知之人远不及的。这个道理,天王必定比我更是清楚。”
“裴家世代忧国奉公,胸怀万民。二郎君从小受君侯教诲长大,自然秉承家风。假以时日,待他知晓天王是他同道之人,想要叫他亲近天王,想必不难。”
天王静默了片刻。
“小女娃,你言下之意,裴家人心忧天下,以仁义自居,我宇文纵高攀不起?”
“大乱之世,魑魅横行,非霹雳手段,何以镇世?田亩连年荒芜,军粮枯竭不继,不去些徒会耗费口粮的无用之民,何以维持军马?没有军马,又如何以霸止乱?都像裴家那样龟缩一隅,将中原便拱手让给孙荣之流的鼠辈?上天不仁,万物刍狗。要怪,就怪生在这个世道,各有其命!我告诉你小女娃,若没有我宇文纵在,天下称王者更加比比皆是,还将会死更多的人!”
“至于裴家……”
“罢了!”他的神情里掠过一缕阴影,转了话题。
“你果然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娃,孤何必与你多费唇舌!他是孤的孩儿,这是不可改的事实。待孤夺了天下,假以时日,孤不信他不认孤!”
“江都王打崔昆,孤本无谓,如今却不一样了。崔昆胆敢如此算计他……”
天王淡淡瞥了眼李霓裳。
“小女娃,你也睁大眼,给孤看好了!孤第一个就拿他开刀,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李霓裳顿时又想到了长公主。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曾恭敬的话声响起。
“敢问天王,事已妥否?我家少主来接公主了,就等在外面。”
天王闭口,不再说话,迈步走了出去。
李霓裳随他一道出来,转回到前堂时,看见裴世瑜与兄长一道正在这里等着。
君侯端坐在位,他却在堂中走来走去,不时转头望一眼外面,显然心浮气躁,只应是受兄长压制,这才没有追进去。忽然看见她现身了,立刻走了出来,低声问道:“只是拿一幅画而已,怎如此久?你没事吧?他都和你说什么了?”
李霓裳忙摇头,说并无多话,只是寻画耗费了些功夫而已。
他似有些疑虑,目光射向停在一旁的天王,皱了皱眉,却也没再问下去了。
天王宛若未见,只等到裴世瑛也出来了,道:“孤也不会白拿你今日这个人情。崔昆与孙荣此前借着婚事加害你裴家。你也不必再装什么善人,欺世盗名……”
说到此处,他又瞥一眼李霓裳。
“青州太远,你不动,情有可原,只孙荣那里,孤不信你全无想法。孤今夜先将话放下。孙荣很快便将兵疲马乏。绛州泽州不是你能想的,孤势在必得。但潞州,你自己去拿好了!”
绛州泽州潞州,皆是如今裴家与孙荣在河东一带犬牙交错的界州。
天王说罢,不再停留,捏紧手里画匣,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裴世瑛目望天王背影消失,沉吟了片刻,吩咐裴世瑜送李霓裳去休息。
“天快亮了,长生寺那边有你阿嫂在。你们不必再特意去了,就在此处歇一下吧。昨夜都累了。”
裴世瑜应是。
李霓裳这时突然记起瑟瑟,正待和裴世瑜说,见谢隐山入内,向着自己道:“天王之言,公主的那位姑姑,会送还给公主的,公主不必记挂。”
言罢,他朝她与裴世瑜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向裴世瑛抱了抱拳,转过身,匆匆离去。
第76章
裴世瑜遵兄长之言将李霓裳送到她住的地方, 停在了门口。
李霓裳以为他会随同自己入内,再盘问她关于宇文纵取画的事。
她怎看不出来,他对她的回答并不相信。方才一旁是还有人在, 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但以他那急张飞的性情,想叫他心存疑窦而不问,恐怕是有些难的。
没有想到的是,他停在门口,并未跟入, 只叮嘱她抓紧时间休息, 说自己另有事,先要去了。
李霓裳本就怕他再追问关于昨夜的事,见他竟不提此事,看去已是抛在脑后, 求之不得,急忙点头应好。
他微笑目送她入内,又嘱鹤儿等人好生服侍, 接着转身离去,低头走在祖宅昏暗的廊道之中, 步伐如常, 似在沉思什么。不过片刻,他的脚步便加快了,疾行到了大门时, 却未立刻出去, 而是停在门后,朝外望了一眼。
裴世瑛还没走,站在远处, 正吩咐裴曾亲自去姑母坟地那里清理狼藉。
他避开众人眼,悄无声息牵来龙子,骑上马背,掉头横入野地便迅速离去。
谢隐山召齐了隐在暗处的亲卫随天王上路,韩枯松则领一队虎贲在后同行,名为护送,自然了,实际也兼监视。
出去一段路后,离太原府越来越远。韩枯松料他们此行应当确实是为祭祀而来,便停了下来,等那队人马消失在了道路尽头,便领虎贲回去,向君侯复命。
此行是天王执意而为,谢隐山怎可能阻止得住。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此时天也快亮了,他终于放松了一些,领着人继续随在天王坐骑左右前行。
只要再行一段路,便能与等候着的龙门关守将梁胄汇合了。
前方是道山梁。就在一行人马将要上坡之时,忽然这个时候,后方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之声。
谢隐山转头望去,在原野渐白的晨曦里,一骑快马风驰电掣一般,正从后追赶而上。
那匹坐骑的速度极快,没片刻,马上之人也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谢隐山看得清清楚楚,来人是位英姿勃勃的年轻人。
竟是裴家二郎君裴世瑜。
“宇文纵!站住!”
他应也看见前方坡上的人马了,一面疾驰追赶,一面在后高声呼叫天王之名。
众亲卫转头望去,待看清来人,无不紧张起来。
此处是裴家地盘,众人唯恐是那君侯改了主意为难天王,后面或许还有追兵上来,纷纷聚向天王,将他护在了中央。亲卫长更是发声,让谢隐山伴天王先行离去,由自己领人在后阻挡。
天王方才行在路上,整个人似完全沉浸在思绪里,起初并未留意后方动静,听到呼声,才回过头,往后望了一眼,目光一动,非但没有听从安排,反而停在路上等待。
谢隐山也微微紧张起来。
他的紧张和别人不同。他直觉裴家君侯不会更改主意,后面应当没有其余追兵。叫他不放心的,是这位独自追来的裴家二郎。
他不知对方如此独骑追来,到底意欲为何。
他立刻骑马迎上,拦住人,行礼问道:“敢问小郎君,来此可是有事?”
裴世瑜勒马停在道路中央,起初不答,目光越过马前之人,落向了正被众亲卫紧紧护在中央的天王,面上露出一缕讥嘲之意,撇了撇嘴:“去告诉他,我有话要和他说!叫他有胆就一个人来!”
谢隐山只得回来,将话传了一遍,自然了,言语是稍稍组织过的,只说裴二郎君欲单独面见天王。
亲卫长等人立刻出言劝止。天王望一眼对面之人,丝毫也无犹豫,纵马到了近前。
昨夜已经过去了,然而,裴世瑜心里的那一团疑窦,却是丝毫也没有消散。以他性情,怎可能忍得下去,索性瞒着全部人悄悄追了上来。
此刻终于追到人,见这天王与从前的态度大不相同,紧紧看着自己。
这便罢了,他的神情仿佛有些紧张,甚至似还透出来几分喜悦之情,哪里还有半点从前下令将自己投入犬舍时的凶残模样?
裴世瑜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而那种困扰他的不对劲的异样感,也变得愈发强烈起来。
他极不喜这天王看着自己的目光。若不是有事要问,掉头便要离去。
忍着浑身不适之感,皱眉下马道:“有胆随我来!”
在身后众人紧张的注目之下,天王慢慢地下了马。
“天王不可!”
护卫长等人见状,冲上来出言阻止。
便是谢隐山,也无法放心。
这裴家小儿的身手与凶狠,众人谁不知晓。天王伤情未愈,单独面对这裴家小儿,万一出事,后果谁也无法承担。
“都站住!谁也不许上来!”
天王抬手阻止身后众人,跟随身前之人前行。
裴世瑜走到附近一处偏地,停了下来,冷眼看着对方跟了上来。
“我问你,昨夜你要公主随你同去取画,许久才走了出来。你到底和她都说了什么?”
他无任何客套,开口径直就问。
天王不过一个短暂迟疑,便应:“ 并无别话,只是寻画费了些功夫,耽搁了。”
裴世瑜端详对面之人,见他说完,双目便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竟无法在他的面上寻到半点说谎的影。
他顿了一下:“那我再问你,在这之前,在我姑母墓前,你那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又是什么?”
实在是当时,对方和他说出那一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太过诡异,令他印象深刻,无法忽略。
从那句话的意思,不难推断,面前的这个人,不止与他的姑母有过一段过往,甚至应该与自己,也应当有关系。
然而不及说出,便停了下来。
不止是阿兄,过后再想,他总觉她好像也有事在瞒着他。这叫他如何能忍,自然是要追上来,再问个清楚。
裴世瑜问完,紧紧盯着天王,等着他的回答。
天王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的年轻面孔,慢慢捏紧拳,又缓缓松开。如此重复数次,在一番艰难的犹豫和摇摆过后,当清楚地意识到到对面这年轻人此刻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厌恶之意,终于,强行忍了下去。
“孤当时说,孤从前不但与你的姑母认识,关系不错,便是连你……”
“父亲,他也是无法阻拦!”
天王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里,才挤出来“父亲”两字。
裴世瑜一愣,没想到竟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原来当时那种困扰他的怪异的不祥之感,是自己想多了。
疑窦消除,他顿时感到轻松不少,暗吐出一口气,神情便放松不少。看也不看对面一眼,迈步从对方身旁走过,就要离去。
谢隐山远远看见,立刻上前去迎天王,他却未动。
“等一下!”
天王脱口叫了一声。见他停步转头,望了过来,迟疑了下,道:“李家没一个好东西,全是死不足惜之辈!唯独这个小女娃还算不错。你好好待她,日后有她陪你,你的……姑母,她应该也会放心的……”
裴世瑜本是不愿再和他多说半句话的,但听他是在褒她,便傲然应了一句:“这用你说?我自己不知吗?”
天王一顿,忙顺着他话应了声是,又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你想要什么,也都可以与我说的,我必满足你,就当是给你与那女娃成亲的贺仪……”
话未说完,见他双眉一皱,忙又解释:“你勿多虑。不管你如何想,我与你姑母早年确实极其相熟,就此而言,你也算是我的后辈了,不说别的,便是因你姑母的缘故,我也是应该对你多谢照顾……”
“住口!”
天王话不及说完,便被裴世瑜打断。
他面露怒色,“不许你再随意提我姑母!还有!我会稀罕你的东西?”
天王面露苦笑之色,闭了口,不再说话。
谢隐山闪避不及,只得背过身去,作不见状,免得天王过于尴尬。
这许多年来,随着天王权柄渐盛,性情也日益刚愎独断,部下对既敬且畏,就连谢隐山,也早已绝口不提二人少年时的交情,只恪守臣下身份,效力帐前。他何曾想到过,天王竟也会有如此一刻。
裴世瑜呵斥完,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事,停下脚步。
“老——”他就要顺口又呼出老贼之时,忽然想到姑母。
虽然心中始终无法接受他想象中那神女般的姑母从前竟与眼前这大恶之人曾是爱侣这件事,但既是事实,看在姑母面上,也是不能再如此称呼人了。
“宇文纵!”裴世瑜改口。
“我另有一话,你给我听清楚!”
“何为欺世盗名?倘若宽仁待民,便成了你眼里的欺世盗名,你未免也太过小人之心。如此以己度人,贻笑大方,我劝你还是趁早自去天王之号!你也就配滚回你的蜀地,去做一个草头王!”
“我裴家堂堂正正,兄长更是胸怀坦荡,俯仰无愧!今早若不是兄长也在,你能大摇大摆说来就来就走就走?下回再叫我听到你敢对我兄长口出不逊,我绝不放过!”
这裴家子话毕,便丢下天王,召来坐骑,翻身上了马背,随即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这一番话疾言厉色,实是不给人留半分的情面。
就在谢隐山担心天王又要被气到伤情发作,意外见他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定望着前方那道迎着地平初升朝阳正疾驰而去的骑影,久久,一动不动。
“天王,该走了!”
谢隐山出声提醒,见他转脸望向自己,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伯远!你以为此子如何?”
谢隐山几乎以为自己耳聩,竟从天王口中意外听到自己的字。这是二人早年交往之时才会有的称呼。
他一时不敢发话。正斟酌如何回答,听到天王自己已是叹息了一声。
“此麒麟之子,不愧是我宇文一门之标秀!亦天下之大幸!”
“伯远你要帮孤!”
“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行,定要将他从裴家给孤夺回来!”
第77章
裴世瑛处置完祖屋这边的事, 匆匆赶回到寺中。
此时天已微明,他与妻子结束法会,还剩些杂事。心疼她熬夜, 更知自己若不一起走, 她也不会单独休息,便将余事交待给管事,陪妻子转回祖屋。
一夜无眠,此刻终于消停下来,夫妇随意用几口早膳, 裴世瑜便伴妻子回房。侍女落下卷帘, 挡住窗外渐白的光,白氏草草除妆卧下,裴世瑛脱去外衣,随她上榻。
二人成婚已有七八年, 早就不是少年夫妻,也不管白氏在外人眼里是如何一位端庄又能干的商社掌门、君侯夫人,私下在丈夫面前, 她其实还是一如当初,对他很是依赖。只要丈夫在家, 连睡觉也想他伴在身边醒来就能看见的那种。见丈夫只去外衣, 便知他是想等自己睡着出去,不依,伸臂就将他腰身紧紧抱住, 不肯放开。
“虎瞳和阿娇都已去歇。这里也不是府邸, 你还有何事?昨夜被那天王搅的你就没合眼过,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何况是你!莫非你想骗我睡着, 丢下我再偷偷去哪里逍遥不成?”
裴世瑛被她提醒,今日不是在城中,而是出城到祖地。
原本是有些当地的族老知君侯夫妇今日下来,意欲拜见,但都被裴曾婉言谢绝。今日唯一之事,便是去夏家赴宴,为夏家长者贺寿。但那并非紧迫之事。夏家距此不远,几十里地而已,午后慢慢过去也是不迟。
也就是说,今日他有大半日的空闲。
这实属难得。方才只是他天生的劳碌命作祟,习惯性以为人还在府邸里,大白天不习惯放心卧床高眠而已。
他哑然失笑。除得只剩下中衣,重新躺下。
白氏这才欢喜起来,两人枕上闲谈昨夜宇文纵到来的事,都仍有几分不可思议之感。
“真是没有想到,他竟也会来……”
她有感而发,闭目叹一声。
“只是可惜姑母。我遇到你时,她便已去。若她还在,看到阿弟长这么大,想必极是欣慰。”
裴世瑛想起昨夜之事,此刻犹觉几分后怕。
阿弟已被对方知晓,那人暂虽忍,日后必会另有动作。
往后再想有从前那样的风平浪静相安无事,怕是难了。
他十来岁便掌家,期间无论怎样千难万阻,皆是无所畏惧。唯独如今这件事,想起来就有束手无策的焦虑之感。
丈夫面色凝重,白氏怎不知他心中隐忧,安慰:“你也勿过虑。阿弟已经大了,性情虽还有些毛躁,却也不是一味莽撞不知道理之人。况且,不是还有公主在吗。只要他二人谐美同心,相互扶持,便是再大的事,又有何惧。”
妻子的话令裴世瑛顿时想到自己。这些年并不容易,却何其有幸,每每涉艰履危之时,必有她不离不弃,始终相随,一路行来,顺利走到了今日。
如此一想,他终于觉得安心些。
曦光透过卷帘入室。裴世瑛看着妻子带倦的眉眼,想到这段时日她的辛苦,除去管事,还要照顾自己,将她搂入怀中,摸摸她的秀发,附耳低道:“你嫁给我,辛苦你了!”
白氏蜷在丈夫怀里,只管闭目摇头,模样娇憨可人。裴世瑛不禁将她搂得更紧,正待温存一番,就听门外传来通报,道是公主来了。
白氏睁目抬头。
两人立刻从榻上翻身坐起,匆匆穿回衣裳,一道出来,看见李家公主果然等在外面。
不等夫妇开口询问,李霓裳上来,将事说了一下。
方才裴世瑜送她回房去了之后,李霓裳又觉他有些反常,一个人也睡不着,忍不住出来到他住处找,发现他并没回房休息,询问仆人,也无人知他去哪里。直觉叫她担心他的去向或与昨夜之事有关,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过来找他二人说事。
夫妇对望一眼,正要出去寻人,这时,裴曾带着永安匆匆赶到,说永安一早看见少主偷偷摸摸单独骑着龙子离去。
当时永安本想跟去,奈何追赶不上,没片刻就被甩得看不见影,郁闷回来,遇见从墓地归来的裴曾,顺口说了此事。裴曾深知少主,预感不对,当即前来告知家主。
裴世瑛问他去的方向,永安指了指,果然,就是天王一行人走的西南方。
裴世瑛心一沉。
不待他开口,白氏已连声催他快去。
裴世瑛带着几名亲卫匆忙上马,沿宇文纵的去路追赶而上。他怕弟弟追上继续寻仇,又想那天王性情几乎无法以常理揣量,这样的两个人单独遇上,万一发生巨大冲突,弟弟再伤天王,天王忍不住将事说出,那么对弟弟而言,恐怕将会是双重的巨大打击。
朝阳从远处荒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喷薄而出。裴世瑛全速策马追赶,正焦虑万分之时,看见对面出现一道骑影。
“少主!”随从很快便认出来,喊道。
裴世瑛渐渐看清,弟弟迎风驰马,身上衣裳不见血污,神情看去也是如常,这才略放松些。
裴世瑜一看见对面的人马,便知不妙,忙停下马,正待掉头躲避,听到兄长已在远处厉声呼叫自己的名,知是避不开,只得继续上前,与疾驰而来的裴世瑛遇在一起。
“阿兄你怎会来?”他若无其事地问。
担忧一去,怒意便涌上来。裴世瑛沉面叱问:“不是叫你去休息吗?你竟去追天王?你想作甚?”
裴世瑜怎会害怕兄长这种程度的怒气,从小到大,他不知已应对过多少次,早就轻车熟路,知他只是在担心自己而已,满不在乎一笑,随即解释:“阿兄勿恼。我是有事要问他,方才追上去,说几句话,如此而已!”
“你问他何事?”
裴世瑜不欲在兄长面前撒谎,照实将事说出。
“……当时我觉他有话没有说完,阿娇便上来夺刀。阿兄你也知道我,有事若不问个清楚,只怕连觉都睡不着,故追上去问他而已。”
裴世瑛昨夜赶到姑母墓地时,看到的便是李家公主上前阻止,不知在他到前,竟还有这样一回事,暗自又是一惊。
“他如何应的?”他立刻问。
“说什么他从前不但与姑母的关系好,就连咱们父亲,也拿此事没有办法!”
裴世瑜哼一声,“也就是我生得迟。若是当时我就在,我非要他好看不可!也不知他如何花言巧语,竟骗过姑母!”
裴世瑛暗自定了定神:“此外没再说别的?”
裴世瑜颔首,隐去自己最后因他口出不逊又骂他一通的事。
“阿兄既说放他走,难道我还追上去打杀?”
虽然他又瞒着自己行事,但听他讲来,也非全然出于鲁莽冲动,算是事出有因。
姝君的话也对。阿弟虽然从小好动,为此闯出不少的祸,但真说他犯下过什么不可谅解的大错,却从没有过。
不但如此,他在外人面前与在自己跟前的样子截然不同,极有担当,十六七岁起便领兵打仗,立下过多起大小功劳,如今已是军中不得多得的他敢放心将军事交待下去的得力干将之一。
若真的只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怎么可能获得军士信任,叫他们甘心听从他这个年轻将领的指挥?仅靠一个“少主”之名,是根本镇不住这些精兵勇士的。
裴世瑛终于彻底地舒出一口气,也不再对弟弟发教训之言,只道:“你无事就好。快些回去休息吧,晚些还要同去赴宴。”
裴世瑜点头应是。
裴世瑛含笑抬手,为他拿掉肩上沾的一片风里来的草叶,兄弟无事同行而归。
午后,鹤儿带着婢女为李霓裳梳头更衣,预备同去夏家赴宴。
早上虚惊一场,回来后各去歇。李霓裳坐在镜前,任鹤儿她们围她忙碌,有些心不在焉。
伴着一阵渐近的环佩轻振之声,屋外的小婢女通报,夫人来了。
李霓裳转头,看见白氏现身在门口。
她方梳妆完毕,通身华贵,美丽绝伦。李霓裳忙起身要迎,白氏快步走到她的身边,含笑将她轻轻压坐回去,叙过几句闲话,从鹤儿手中接过一只牙梳,示意鹤儿出去。
鹤儿会意,领着屋中剩下几人一道退出。
白氏坐到李霓裳身边,接手鹤儿的事,为她梳着长发。
春日的午后阳光从近畔一面半开的窗中散射而入,笼在李霓裳的身上。少女如一枝映日的浅玉芙蕖,肤透玉泽,发光鉴人。
白氏由衷赞叹:“我家阿娇真美!虎瞳有福气。”
李霓裳羞红了面,垂颈不语。
白氏含笑一面继续为她梳头,一面闲谈似地和她说起早年夏家祖上的恩情。
“凑巧今日是夏家老夫人寿日,几个月前就来说了。咱们一道过去,给老夫人添个热闹。”
李霓裳的顾虑也正是此事,犹豫一下,终于鼓起勇气。
“多谢阿嫂。只是……我去合适吗?我……”
“能不能不去?”她吞吞吐吐地问。
婚礼的当夜都发生过什么,人尽皆知。
在外人眼里,她应当没有资格做裴家的少主夫人。
不止如此,就她自己而言,青州那边的事不断清楚,她也始终无法毫无负担地将自己真正视作裴家的一份子,更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以少主夫人的身份而自居。
去这样的场合,她感到心虚,更觉惶恐。
白氏将牙梳插入她盘起的发髻里,端详一番,满意地点头,接着,她微笑道:“多谢阿娇了。”
李霓裳一怔,抬目,对上白氏目光。
“君侯早上回来后和我说,昨夜若不是你及时阻止宇文天王,此刻还不知会怎样。”
她轻叹口气。
“虎瞳从小大约听说了些关于天王的事,一贯视他为敌。若是毫无准备,突然就叫他知道,只怕会天翻地覆无法接受。”
“君侯很是感激。你对虎瞳的用心,姑母有知,也一定甚是感慰。”
“走吧,一道去。明日虎瞳便出发去青州,今日你若不去,他怕是会失望。”
李霓裳对上君侯夫人投来的鼓励目光,终于点头,更衣完毕,随她一道出来。
裴家兄弟已在门外等待。
裴世瑛在一旁与管事说着话,他已坐上马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直到看见她现身,眼睛一亮,便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
白氏牵着李霓裳走到面前,他方醒神,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为她二人打开车门,扶持上车。
黄昏,在夏家人的翘首期盼中,君侯一行终于抵达。
第78章
夏母的寿庆, 算是府城今日最为引人注目的一桩大事。三日前起,夏家便在街口布设善铺施粥放米,引得全城交口称颂, 今日更是喜庆盈门, 午后宾客陆续登门,车马填门不说,正门通出去的街道两旁,也是挤满了围观之众。
夏家河东大族,历代为官, 传到现今家主夏衡的父祖, 门庭衰微,但有当时义举在,到了如今,家族不但再次显扬, 终日往来之人,皆为驷马高门,更重要的是, 还有着全河东其余任何家族都没有的独一份的殊荣。
早前全城便都在传,夏母过寿, 君侯府不但早早送来夫人亲自备的寿礼, 那面今日悬在夏府寿堂最显眼处的织金寿匾便是其中一样,而且,君侯与夫人也将莅临夏府, 亲自为长者祝寿。
这是何等尊荣的脸面。
临近时辰, 估摸贵客快到,夏衡与众宾客提早来到大门附近等待。管事疾奔来报,君侯夫妇携少主少夫人到。
如此殊荣, 实在羡煞众人。
夏衡大喜,命儿子夏惟钰搀着老母,自己领头,率阖族之人出门列队相迎。
君侯与少主下马,君侯夫人则与一位年貌看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女郎一道从车中现身。
夏府门前一片沸腾。街边民众跟随夏家人与众宾行行拜礼。
君侯命众起身。君侯夫人更是上前,亲自搀起夏母,和她笑着寒暄几句后,将少主与那年少女郎叫到近前,叫二人向夏母见礼。
夏母老眼昏花得厉害,看不清人,只见面前两道模糊的光鲜人影,唯恐认错人,一旁夏惟钰忙引祖母相见。
裴世瑜早前闲暇游猎,夏惟钰常以随行身份同行,两人很是熟悉了。向祖母引荐过裴家少主后,他望向一旁的女郎。
李霓裳认出对面这位夏家的孙儿了。记得前次在红叶寺附近的那间庄子里见过面,还是他亲自引她入内去见裴世瑜的,对他印象不错,此刻见他望向自己,便微微点头,以此致意。
夏惟钰凝目于她,还没开口,裴世瑜早已将这一幕收入眼内,不动声色探臂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握住她手,随即领她上去,主动向着夏家老夫人道:“晚辈裴世瑜携内人拜见老夫人。恭逢老夫人寿诞,晚辈与内人并祝老夫人如松之茂,天赐百福,愿老夫人福泽延绵,康宁永享。”
“请受晚辈与内子一拜!”
一位是裴家少主,君侯胞弟,一位是李家公主,裴家的少主夫人。夏母怎敢受他二人的礼,慌忙辞让:“使不得!使不得!少主与公主今日能来,便是给老身莫大的脸面!快快免礼!莫折煞了老身!”
裴世瑜恭敬言道:“老夫人自谦了!且不说昔日恩情山重海深,我身为裴家子孙,理当永铭于心,便是因了老夫人德高望重,我二人也当如此。今日拜寿,乃晚辈与内子应尽之孝。望老夫人勿辞,受此微诚!”
这一幕早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力引来,那些正在争与君侯寒暄的人也都停下了,纷纷望向裴家少主和他身边那位被他公然牵住手的年少女郎。
关于这位公主在太原府的毁誉,说起来还颇为曲折。
她刚到的时候,全府城的人都在骂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后来没有她的确切消息。而一位美丽又带着传奇色彩的公主,注定是不可能被人轻易忘记的。不久前,就在众人茶余饭后常还议论关于她的道听途说的传言时,有关她的新的消息又不胫而走。先说她当初也遭受蒙蔽,全然不知婚礼阴谋,是无辜受害之人。又说她不但获得裴家上下认可,还将她奉为上宾。
这些还在其次,真正叫她风评大变的,是前次天王宇文纵折戟龙门一事。如今连军中上下都知她传递消息的事,坊间更有好事之人凭空想象,舌灿莲花,讲她如何一路孤身穿越宇文纵的乱兵之地,越传越神,以致于如今都开始说她真是仙衣护体,祥瑞转世。
今日这么多民众赶到夏家附近,除看热闹,许多人也是存着那位公主若也到来,便可近距观看真容的念头。
此刻随着裴家少主的表态,夏家大门外安静下去。
裴世瑛看着弟弟,心中颇觉宽慰。夏母还要让,又请君侯夫人帮忙阻止,却听夫人也笑道:“他二人是小辈,成亲后,理当早些来看望老夫人的,此前因事耽搁,今日方来,老夫人受礼便是。”
夏母这才勉强受了,喜不自胜,连声叫夏衡请尊客入内。
夏衡见在场的众多亲友如顾朴谦等人,皆目露艳羡,愈发春光满面起来,一边自己让客,一边叫儿子也引贵客入内。
裴世瑜这才和李霓裳分开,跟着兄长入内。
夏家这晚上华灯高照,高朋满座。男宾以裴世瑛兄弟为中心,女宾这边,自是围着君侯夫人与李霓裳转。
裴家二郎大门前不避众人眼目,大庭广众牵着公主的手不放,少年夫妻恩爱可见一斑。很快,这事就在太原府的一众贵妇中间传开。酒过三巡,白氏被夏家主母请走离席,暂留李霓裳一人,众妇人纷纷上来,和她套着近乎。一名头绕珠翠的妇人领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女,也走了过来。
李霓裳知这妇人,是夏家亲戚顾家的夫人。方才一进来,她就抢在众人之前拜见白氏,和她也见过礼,令她印象深刻。
这妇人满面堆笑,看着极是和善,李霓裳却不甚喜,总觉她如戴假面,言不由心,更不习惯她满口奉承,又处处强调她与夏家关系亲近,夏家许多事都要听她安排的说话口吻。
顾夫人一来,众妇人都主动为她让位。顾家位高势大,且夏家嫡母早几年去世,如今掌家的继室性情软弱,因而顾夫人在夏家一向有喧宾夺主之态,今夜更是如此,不清楚的外人,或会误会她才是此间主人。
顾夫人命少女拜见李霓裳,说是女儿,名叫宣娘,对公主很是仰慕,希望公主不要嫌她愚钝,日后能够多多往来。
“若是有幸能得公主提携,那便是我家宣娘前世修来的福分。”妇人笑吟吟说道。
宣娘颇有美貌,更兼媚态可人,我见犹怜。跟着母亲站在李霓裳的面前,螓首低垂,目光暗从眼角处飞起,窥了眼对面的公主。
李霓裳颇觉莫名,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顾家与夏家也确实如同一体,便含糊应了句来日方长,日后有机会往来。顾夫人带女儿走后,她也没放心上,扭头只顾张望白氏,这时,这时,婢女走来,说娘子叫她出去一下。
李霓裳暗中如释重负,向身旁那些正和自己说着话的妇人们点了点头,从位上起身,朝外走去,转过一面落地屏风,将要行至外间次席时,听见屏风后坐一处的几名妇人正在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着顾夫人。
“……这妇人一心想将女儿嫁给裴府二郎,终日到处讲她顾家如何与君侯府关系亲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顾家当年对君侯府有恩呢!”
“就是!也不自照!她那女儿,如何配做裴家的少主夫人。”
“配是自然配不上的,否则裴二郎君早就娶她女儿了。不过,以顾夏两家的关系,看在夏家面上,日后做个侧室,倒是有可能的……”
李霓裳顿悟,这才明白方才那顾夫人的用意,心情顿时低落下去,出神片刻,记起白氏还在等着自己,醒神,忙压住心绪,悄悄从侧旁走了过去,来到外面。
宴堂外灯笼高张,廊上立着待命的夏家仆人,却不见白氏。李霓裳转头,正要询问婢女,一道人影从走廊尽头的一片阴影里转出,朝着自己招了招手。
竟是裴世瑜!
不是白氏,而是他来找她。
李霓裳走去,停在他的面前。
“你找我?”她轻声问。
他点了点头。
“有事吗?”
他摇头。
“无事。只是方才路过附近,想起你,就将你叫出来。”
他应喝了酒,面庞薄红,轻声说完话,便静默地看着她。
李霓裳一时无话,也不愿进去。想到明早他就要出发去青州,心情不禁愈发低落起来。
二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在这灯笼有些照不到的走廊末处,静静地对立了片刻。
忽然,李霓裳感到耳畔一热,鼻息里闻到他呼吸里带出的一缕淡淡的酒气。她并不讨厌来自于他的这种气味。
裴世瑜俯身向她,在她的耳边低语:“我在那边无聊得很。我想走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李霓裳心砰地一跳。耳朵悄悄热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简直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个地方,跟他一起偷偷出去。随便去哪里都行,只要和他一起。
可是……
她咬唇,心里感到不安。
“阿嫂等下回来,看不见我……”
“等我们走了,我再叫人告诉她一声。她不会怪你的。”他用不容否决的语气替她做主。
李霓裳觉得这样很是不好。但她实在无法抵抗得住来自他的蛊惑,忍不住就点头了。
“好。”她乖巧地应。
他一笑,双目烁着愉悦的光芒,看一眼四周,拉起她手,转身便朝外走去。
第79章
二人偷偷摸摸如做贼般牵走龙子, 从夏家寿堂旁的一扇侧门行出。
近旁几名侍客的夏家奴仆看见,认出人,忙来见礼。
裴世瑜吩咐一声, 带着李霓裳上马, 径自出城。
他并无目的之地。
明日将出远门,下次再和她见,也不知会是何时。剩下今夜这短暂的光阴,只要和她一起,无人杂扰, 便是再回上次那个荒山石洞, 于他而言,也是犹如仙山琼阁云阶月地。
正是春浓时分,太原府外的郊野地里杏雨梨云,草木青青。裴世瑜一臂轻揽身前同骑女郎的腰, 另手随意持缰,放任龙子择向自行。
夜风骀荡,却柔不过身前那一绺随风拂他面颈的发丝。空气中弥漫的扑鼻野花清香, 更是比不过散自她衣领下的诱他暗嗅的不知名的芬芳。
一切都令他感到心旷神怡,懊悔今夜没有早一些将她带走, 竟在那里浪费这良辰美景。
龙子带着主人渐渐靠近汾水, 发现一片它喜食的鲜美芦草,停蹄岸边,不肯再走。
裴世瑜认出这是通往古行宫的路。龙子应是记路, 带着他们转来此地。
距古宫还有数里之地, 但在附近,他知有株古木,据传, 至今已逾千龄,乃春秋陈国桃花夫人路过此地之时亲栽,近畔还有一座石塔,也不知是何年代所立,想是为了纪念桃花夫人而造,可惜塔前石碑漫漶,具体早已微茫不可细考,更不知此木当真是从前的桃花夫人手栽,还是后世文人为赋新词,强牵附会。
美人早已作古,白骨亦成尘土,惟有传说穿越不灭,桃花夫人更是被奉作神女。都说她能护佑女子平安、慷慨赐予良缘,附近的妇人时常来此烧香许愿,祈求神女赐福。
裴世瑜和她说了一下,见她似乎意动,便叫龙子食草,下马领她找了过去,到了,才发现那古木不知何时竟已遭到雷击,过火烧得通体焦黑。
光秃秃一株巨大枯树矗在月下的河畔荒野之中,与近旁那座古塔相对,沉默无声。
裴世瑜见她面露失望,趁她不备,悄悄折来一段新鲜枝叶暗藏袖内,命她不动,自己走到枯木背后,掏出匕首,在树干上刺了一刀,将枝叶嵌入,随即拉她过去,指着笑道:“你瞧,它还活着!你想许什么愿都行!桃花夫人必能感应,定会叫你称心如意!”
李霓裳怎看不出来,这是他为哄自己高兴弄的小把戏,心中却莫名感到几分欢喜,今夜低落的情绪也减了许多。见他笑看自己,便照他所言,搓土为香,对着这一簇鲜枝闭目虔诚祝祷。
圆月缓升,静静地挂在古塔的顶上。
裴世瑜方兴未艾,又亮起火折照着塔梯,拉她登到了塔顶的最高层,停在塔廊的栏杆之前。
这古塔看似不高,实却耸峙,一口气从底攀到顶,虽有他拉手借力,李霓裳还是爬得微微喘息,然而,当环顾四周,月下,汾河如银带一般在脚下回环流淌,不远外古行宫的轮廓也尽收眼底,她不由闭目,迎着吹过塔顶的风,长长地呼吸一口气,有一种仿佛已将胸中所剩郁气尽数排出,叫它随这夜风彻底消散的畅快之感。
“你在想甚?方才我见你好像有些心事。”
李霓裳忽然听到他发问,睁开眼眸。
他随意倚着石栏,手里把玩马鞭,转脸过来,正望着她。
她迟疑了下,摇头微笑:“没有。你看错了。”
他又看她一眼,没有追问。
就在李霓裳暗松一口气时,他收起马鞭,抬臂,指着斜上方对她说:“你等着,我去把那朵花给你采来!”
李霓裳顺他指点的方向仰头望去,这才看见中央那座塔刹的顶端长着簇草,开出一朵小花。这是春天野地里随处可见的花,开在这里,想是草籽被飞鸟衔来所致。
古塔年代久远,无人修葺,早已残损,砖瓦随时可能滑落不说,这上面更是生满腻苔,塔尖距落脚的地方又有两三个人高,且是斜面,万一失足滑落下去,后果可想而知。
李霓裳不及开口阻拦,他已踩上他方才倚靠的石栏,举臂抓住塔刹的一处飞檐,试了试,借力翻身,人就上了塔顶。
“不要——”
李霓裳惊慌拒绝。
他在塔顶上直起身,回头朝她一笑,望一眼那朵摇曳在塔尖上的小花,便踩着滑腻异常的瓦片,开始往顶尖上走去。
“你下来!我不要!”李霓裳又连声阻止,他却置若罔闻,继续向着塔尖走去。
顶上空间愈发狭小,听着他落足处的瓦片发出的碎裂声,李霓裳的心悬得老高。
知他不会听从,害怕叫喊干扰到他,她只能闭唇,心惊肉跳地看着他终于上到顶端,探手过去,一把摘下那朵小花。
李霓裳终于稍稍松出一口气。
就在她以为他将下来的时候,他竟坐在了上面。
李霓裳不解,担心他万一失足,忙催促他下来。
他非但不起,反而长长伸了个懒腰:“此处风景最好。你不和我说,我就不下来。”
李霓裳一愣,明白了。
这无赖子!
她一时不知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只好妥协。
“你快下来!我和你说就是!”
他这才起身循着原路下来,一个纵身,人就从上面跃下,稳稳地站在了她的面前,嗅了嗅方才采来的小花,顺手簪在了她的鬓上。
“快说!”他催促道。
那话实是不好开口。更没想到的是,当她吞吞吐吐,终于将今夜无意听来的关于顾家女儿的事说出之时,他的表情似在忍笑,且看起来忍得十分辛苦,连肩都微微颤动。
“你笑什么?”李霓裳忍着羞耻之感,不解发问。
裴世瑜一面笑,一面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李霓裳心微微一跳。
“什么不可能?”她轻声问。
他终于压下了笑,望着她,正色说道:“我既已有你,往后,不但不可能再娶顾家女儿,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娶任何别家的女儿了!”
“我裴家有烈祖母立下的祖训,子孙只得娶一人为妻!”
李霓裳被极大的惊诧和欢喜攫住,一时反而沉默了下去。
他挑了挑眉,“你不信?不信我就发誓!”
他指着面前脚下那一条日夜流淌的汾水:“我裴世瑜向着汾水发誓,今生今世,只娶李霓裳一人,只爱李霓裳一人!纵然汾水流干,我亦不背此誓!否则,叫我天打雷劈——”
李霓裳急忙伸手,要捂他嘴,不让他说,手被他顺势握住,压在了他的唇上。
“……不得好死……”
他凝望她,一边吻过她手,一边还是将这誓词说了出来。
究竟是怎样的好运,才会叫她如此简单,便得到了面前这位郎君如此坦诚而热烈的钟爱。
李霓裳被一阵发自心底的感动和幸福紧紧攫住,眼眶忽然微微发热。
“我起过誓,该你了!”他放开她的手。
“快些!你照我所言,重复一遍便可。”
在他的催促之下,李霓裳暗暗呼吸一口气,亦面向汾水,缓缓开口起誓。
“我李霓裳向着汾水发誓,今生今世……”
她顿了一下。
“……只嫁裴世瑜一人,只爱他一人。纵然汾水流干,我亦不背此誓,否则,叫我——”
她正要继续说下去,忽然,口被一只突然伸来的手紧紧捂住,说不出话来。
她不解地转脸,对上他的一双眼目。
那眼底黑黝黝的,微烁光芒,仿佛落下了塔顶上空的几点星子。
“罢了!你不用和我说的一样。你自己记住今夜誓言便可!”
李霓裳沉默了下去。
他这语气不知为何令她心里感到有些难过。
他看一眼她,又望向她方才指的汾水,略一思忖。
“不行!我从不吃亏的,你还是要说完!你就说……”
“若是有违此誓,就叫你下辈子投胎变作这河里的一只小乌龟,被我钓上,我生气,就将你倒转过来,叫你龟壳朝天,任凭你四爪如何扒拉如何转,你也转不过来……”
他的神情一本正经,口里却说着笑话。
李霓裳起初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别样的毒誓,没想到是满口的胡言乱语,落差过大,她一下被逗乐,忍不住抬手打他,不许他再那样拿她取笑。
他哈哈大笑起来,躲她的手,两人追逐打闹,一个不慎,相撞在了塔梯的角落里。
塔梯内狭窄而高耸,火折未亮,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李霓裳脚一滑,险些要从梯上滚落下去时,被他一把抓住,顺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她一下安静下来,他亦是没有发声。便如此,两个人在黑暗里相互抱了片刻,也不知是她主动仰面,还是他先低下头,四片唇瓣无声无息地贴在了一起。
一个热烈的亲吻结束之后,他的喘息变得粗重起来,唇沿着她的面颊,滑吻到她耳畔。
“方才你向桃花夫人许下何愿?”
“是不是想和我永远都在一起?”
他喘息着追问。
李霓裳闭着眼,胡乱点头。
他不再说话,再次拉起她手,带她下来,召来龙子,往附近的古行宫而去。
古行宫中灯火亮起,留守将他二人迎入。
裴世瑜将李霓裳带到了那间她似曾相识的宫室之中。
她知这是何地,也知接下来或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她被迫不及待的年轻郎君压在门后,和他接吻,彼此衣裳渐渐不整,她的长发也凌乱垂落,鬓间的那朵小花跌落,掉在两人紧紧相贴的胸间,柔瓣碾碎,沁出的汁水散发出了一缕淡淡的清香。
裴世瑜猝然结束热吻,将她一把抱起,正待送到牙床之上,宫室外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杂乱响声。
李霓裳仿佛听见有人高喊起火。应是宫中留守所发。
她从醉酒般的浓情中清醒过来,凝神又听,确定无疑,急忙推了推他。
裴世瑜自然也听到了,抱着她停了步,抬目,慢慢地转过脸,望向窗外,神情极是恼怒。
古行宫中留守不多,若真哪里失火,不趁小火之时及时扑灭,万一失控变作大火,只怕便没上次那样好运了。
“少主!不好了!后殿失火!”此时,一名留守也赶了过来,在外高声喊道。
“你去看看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李霓裳柔声劝道。
他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抱她快步走到榻前,将她放下,随即飞快整理了下衣裳,匆匆奔了出去。
李霓裳独自在床上坐了片刻,无法安心,待因他热吻而变得急促的心跳平复了些,下榻走到门后,打开门,正待察看后殿突如其来的火势,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险些晕厥过去。
一人正立在门外。月光将他身影拖出一道阴影。
“是你!”
李霓裳惊叫出声,做梦也想不到,此时此刻,竟会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崔重晏。
月光将崔重晏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他看着鬓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她,神情阴沉而僵硬。
“公主既还活着,为何迟迟不归?”
“莫非已是忘记旧约,意欲反悔?”
他一字一字,如此问道。
第80章
这意外一幕可谓惊怖至极。
李霓裳瞬间也意识到那一场火的由来, 下意识伸手来到腰间,不料手指触空,这才想起, 近来春暖, 小金蛇懒于活动,且她人在裴家,料不至于危险,故这趟出来并未携它,而是将它留在住处。
这时他人影一动, 向她走来。
李霓裳紧张得心剧烈跳动, 唯一念头,便是不能叫他抓住自己。
出去的路被他堵住,她只能转身往里奔逃,待高声呼救, 只才张口,他已从后一步赶上,猛地闭合上了殿门。
殿门厚重, 这里与起火的地方相距又远,且火场本就嘈杂, 除非近旁正好有人, 否则,任她如何呼喊,一时之间, 恐怕也不会有人能够听到。
万幸寝殿不小, 阻障也多,给了李霓裳腾挪余地。
她一面奋力地逃,一面向着身后追来的崔重晏砸去她能够到的所有东西, 期盼能够拖到裴世瑜回来。但以崔重晏的身手,她怎可能与他长久相持。
崔重晏将一道垂在面前阻挡视线的帐幔猛地扯落,不过片刻,便将她逼到床榻附近。
榻上被衾凌乱,近旁的一张青玉案上,堆着团没来得及穿回去的男女衣物,一条女子的披帛揉得皱巴巴地,拖挂在地,几下躺着一只罗袜。
不难猜知,片刻之前,就在这张床榻之上,究竟都发生过什么。
今夜远远看到她与裴家子入这地方,崔重晏便知他二人将要发生什么。然而,在亲眼看到这张床榻之时,一团前所未有的浓烈怒妒还是如他方才放的那一把火一样,迅速地灼红了他的眼。
他紧咬牙关,见她还想绕着牙床再逃开自己,顺势猛推案几。
在几腿与地面快速摩擦所发的刺耳声中,沉重的青玉案滑至李霓裳身前,一下将她去路堵死。
接着,不容她再有任何闪躲,他踩上案几跃到她的面前,张开五指向她攥去。
李霓裳已是无路可退,然而就在此时,看见案上的衣物下竟压着柄匕首。想是裴世瑜方才搁在上的。
她一把拔出,对着崔重晏便举起手中寒光四射的匕首。
“站住!别过来!”
她全身绷紧,胡乱划刺,阻止他靠向自己。
一个不防,嗤的一声,匕尖划断了他的一片衣袖。若非反应得快,只怕手也要被伤到。
他低头,望一眼残袖,慢慢地抬起眼。
“几日不见,公主竟真能说话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阴沉的目光再次掠过床榻和她长发散乱衣裳不整的模样,接着,冷笑了起来。
“只是何其天真!谁能想到,李家公主,竟会假戏真做,当真把自己当作嫁到了裴家的新妇!”
他紧紧地逼视着她。
“你不会以为,只要你躲在此地不回,你便真能就此摆脱你的那个姑母?”
“就算你能置她于不顾,你那生下就有的头衔,是你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别做梦了!我劝公主,哪里来,便哪里回去!此地怎可能是你归属!”
她神色微变,持刀的手不觉停了下来。
崔重晏顿了一下,再次开口,语气已是缓和下来。
“今夜我来的唯一目的,便是带回公主,仅此而已!我怎会伤害公主?这一点,难道你心中不知?”
崔重晏已从方才那燃烧的嫉火中平复了些情绪,一面留意她的神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一面极力不叫自己的焦急表露出来。
他必须要趁那裴家子在灭火回来前将她带走。越拖下去,对他便越是不利。
言罢,他紧紧地盯住她,又试探着,往前一步。
李霓裳顿时警醒,又握紧匕首。
“我叫你不许过来!”
李霓裳一面焦急暗盼裴世瑜会,一面飞快想着话,以继续尽量拖延。
“你不是应该回青州吗?怎会来到这里!”
崔重晏听她问及此事,神情又蒙一层阴影。
关于此事,说起来实是曲折。
那日他以为李霓裳葬身黄河,悲愤之下迁怒瑟瑟,更兼瑟瑟知晓他与她的那些秘密——虽然崔重晏笃定,瑟瑟不会将他在婚礼之夜做的手脚泄露给崔昆,告诉长公主倒是有可能,但长公主即便知道了,又能拿他怎样——然而隐秘被不该知的人知道,总是叫人如刺在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李霓裳既殁,害了她的瑟瑟,也就不用活了。
不料在他到后,瑟瑟人已不见,也不知是她自己逃了,还是被人劫走,不知去向。崔重晏作罢,日夜兼程先紧赶回往青州。
就在他快要赶到,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此前被他留在青州用以策应的崔忠派出一队在城外等他,说是长公主的消息,齐王不知从何渠道得知他私藏甲械,悄悄搜到他暗藏的兵器库,表面不动声色,暗中用各种借口将飞龙右军里由他提拔起来的主要将领架空,怀疑崔昆是想设下圈套等他回来,出其不意对他发难,叫他务必当心。
崔重晏当时极是吃惊。
他这些年在外作战,战绩骄人,暗中自然积累下不少战利,尤其上前与孙荣对战之时,曾占领孙荣的一处府库,一次性收缴甲械千余副,甲械皆为精铁打造,实是少见。他将甲械暗中收起,藏在他位于青州北郊的一处别院之中。
此事做得极是隐秘,只有几个心腹知晓,那些人是不可能背叛他的。也不知这个时候,怎会叫崔昆察知。
此绝非小事。
上位最忌讳的,便是下属异心。下属越是强悍,便越不能留。
事既泄露,无论崔昆作何打算,崔重晏怎还能贸然回归。他派人潜入城内联络崔忠再次确认消息,果然,他在军中的亲信皆被齐王夺权,尚未除掉,恐是不愿打草惊蛇。崔忠为稳住齐王,也没有离开。只叫崔重晏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可贸然回城。
正当他难觅前路之时,有人暗中联络到他,替人传话。
此人便是从前齐王府的那位幕僚上官赞。前次引见老同窗孙荣使者过后,齐王非但没有因他促成两家合盟之功对他加以重用,反而冷落下去,上官赞恐齐王不能容自己,不久,不辞而别,也投奔去了孙荣麾下。
上官赞传信说,大召皇帝孙荣久知他才干之名,极是欣赏,可惜他已投齐王门下,皇帝每每谈及,深感遗憾。昨夜皇帝行宴之际,自己侥幸陪坐在侧,皇帝与左右再次谈及此事,扼腕叹息。他见皇帝求贤若渴,极受感动,仗着过去与君相识,冒昧传信,想邀他叙旧。若他亦是有意,可往会兴相见,到时自己必倒屣相迎。
崔重晏何等聪明之人,怎不知对方言下之意。
上次两家约盟之际,那使者便曾私下向他转达过孙荣对他的欣赏之意,当时他只作不懂,并未加以回应。
此次孙荣再次向他示好。这倒在其次,引起崔重晏注意的,是孙荣如今的所在之地会兴。
那地距离风陵不远。莫非孙荣知宇文纵正在攻打河东,便亲自过去,意图观战,趁乱浑水摸鱼不成。
他并未一口答应,只向传话人询问河东战事的进展。
得到的回答,令他极其意外。
宇文纵非但没有如他所想那样顺利通过龙门关打到了晋州乃至太原府,相反,大军竟已撤退。据说在龙门关便遭折戟,随后匆匆退兵,传言他遭遇刺杀,险些丧命在了龙门关。
短短一段时日,孙荣先失潼关,后丢风陵,他怎肯甘心,收到这个消息,大喜,认为是上天赐下的良机,当即亲自赶去那一带督军,筹谋反击夺回失地。
崔重晏当时直觉告诉他,必是那个消息及时被送到了,裴家军阻止反击,出其不意,才有可能令宇文纵受挫至此地步。
难道她并未死在黄河波涛之中?
崔重晏如何还能忍得住。恰好青州也不能入了,他当即带着人马掉头折返,于昨日再次返回,潜入太原府。
也无需他刺探,进入城中随意一间酒馆,坐下与人搭讪几句,便能听到有关她的各种消息。
这个黄昏,他混在街头拥挤的人群当中,看着她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在夏家的大门之外,大庭广众,裴家子牵着她手不放,毫不避讳地炫耀恩爱。
天黑,他尾随在二人的身后,来到那夜这二人曾经举行过婚礼的旧地。
理智提醒崔重晏,她活着便好,如今不是他将她带走的良机。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将她从这里带走。还有更为紧迫的事等他去做。
他应当掉头,立刻就走。
然而,他无法控制自己。
“当日我还道公主你已死在水下。”
“我不甘心。下水一直找你,想着即便不能将你活着救起,好歹也要将你从水里带出……”
崔重晏并未回答她的话,只看着她,似笑非笑。
“我没有想到……原来我在水下苦苦找你之时,你已上岸,丢下我去……”
他的神情语态,叫李霓裳顿时想起当时情景,似也感到几分那时他绝望的样子,不觉闪神。
崔重晏等的就是这一刻,劈手便将匕首从她手中夺走。
李霓裳回神,待要反抗,崔重晏又如何会再给她机会,出手如电,立刻将她双臂反扣在了背后,捏紧她的双腕,立刻将她制得死死。
李霓裳稍一反抗,双臂便如要断般疼痛。
“公主勿动,便不会疼。我不会伤害你。”
他看着她煞白的面色,稍稍松了些手劲,又柔声抚慰,正待立刻强行将人带走,这时,只听殿门咣当一声巨响,似被人一脚重重踹开。
伴着一阵急促的奔步之声,李霓裳抬头,看见裴世瑜提剑,疾步冲了进来。
看见眼前一幕,他猝然停步,目光又飞快扫视一圈狼藉宫室,落到崔重晏的身上,当场怒喝:“你给我放开她!”
崔重晏也是一惊,显是没有想到他这么快便回来,但很快,他镇定下来,冷冷道:“崔某带走未婚之妻,天经地义!该让开的,应当是你!”
裴世瑜听罢,怒容反而消失,面露不屑之色。
“姓崔的,你算什么东西?长公主一张嘴空口白话,你就拿来和我争?天下谁人不知,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更何况……”
他停了一下,又将对面之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摇了摇头。
“清河崔家曾是何等门第,怎生出如你这般子孙?拜人为父!做人鹰犬!你不过就是崔昆家的一条狗!你凭什么和我争?你也就只配躲在女子身后苟全保命!我告诉你,她要是掉一根汗毛,我不将你碎尸万段,我不姓裴!”
这裴家子从头到脚,浑身的每一只毛孔里,都在散发着倨傲的俾睨之态。
崔重晏的心口突突激跳。
当日被崔栩拦在青州城门口羞辱时的一幕,仿佛再现。
林霓裳此刻更是心惊肉跳,并非担忧自身安危,而是被莫名恐惧所攫。
她对崔重晏算不上有过多了解。然而有一点,她却十分清楚,那便是他的傲气,绝对不会比裴世瑜少上半分。
她看得分明,身旁的他在慢慢地捏紧拳头,手背青筋纵横暴起,但一张脸,却出奇地显出平静之色。
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向着李霓裳袭来,她的手心开始发冷。
“是吗?”只听崔重晏轻轻反问一声。
他凝视着对面那个全然不过只是因了出生有所倚仗便敢如此羞辱自己的的侯门贵子,唇边露出一缕笑意。
“裴二,倘若我告诉你,公主她不但是长公主应允许我的,更是她自己许诺甘心跟从于我的,你是不是不信?”
裴世瑜一怔,飞快瞥一眼李霓裳,面上迅速笼了一层淡淡霜意。
“姓崔的,你莫不是白日做梦发着胡言?她怎么可能!”
崔重晏唇角笑意更深。他单手入怀,取出一条簪子,托在掌心,向着对面慢慢地展举。
“裴二,你自然不会认得此簪,因你那时还不识得公主。但此簪却能作证,公主她是甘心跟从我的。”
气氛陡然凝固。
在这一瞬,李霓裳几乎就要站立不稳,勉强撑着双腿,才没有当场软坐在地。
她看到裴世瑜的目光在崔重晏掌心里托的簪上停留了片刻。那是她曾经戴过的。接着,慢慢转向她,神色迟疑,目光中带着不敢置信似的疑惑。
她整个人微微发抖起来,面容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苍白如纸,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裴世瑜和她四目相交了片刻,仿佛在等待她的否认。
片刻后,他的眼皮微跳,一缕浓重阴影在他眼底一掠而过。
“崔重晏!”
他不再看她,猝然转目,神色以随之转为冰冷,目光宛如霜电,射向她身旁之人。
“都是男人,真若有种,那就和我单挑!躲她身后,拿她当盾,算什么事?”
“姓崔的,你若是能赢我,今夜我不但让你带着你的人马毫发无伤离开,只要她自己愿意跟你走,我也绝不阻拦!”
“我裴世瑜一言既出,绝无反悔!”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靴履之声。
火光引来了在附近驻扎的一支守军,将领带着人赶到,扑灭火后,闻讯冲来此地,见状,登时将整座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何?你不敢吗?”
这裴家子的通身傲气,在这一刻,直达顶峰。
崔重晏盯着对面之人,撒手,缓缓松开李霓裳,拔出佩剑,握在了手中。
裴世瑜头也未回,向着身后众人喝道:“全部退开!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