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夏夜炙热, 土路上泥尘飞扬。远处,野地的对面,闪烁着寥寥几点昏黄的火色, 那是聚在潼关附近的乡野村落里的人家所发。
裴世瑜踏着月光, 走马在道。
白天出天王营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到了此刻,人虽不乏,但早已是饥肠辘辘。龙子更是跑得浑身流淌热汗, 毛发湿漉漉地覆在后颈之上, 宛如方从水里出来一样。
好在地方已是不远,只剩最后十来里路了,怕她记挂,打算一口气赶回去再作休整。
思定, 他夹紧马腹,正待催马加速,冷不防此时, 道旁河边的一簇野草丛里,钻出一名童子。
童子应来自附近村落, 只见他一手举着只网兜似的东西, 一手提一口灯笼,口里嚷着话,似一边呼朋引伴, 一边追逐着前方的飞舞流萤, 只顾扑罩,根本没有留意路情。直到冲到土路中央,这才发觉马蹄扬风而至, 人当场吓得呆住,手里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
裴世瑜全无防备。电光火石间,猛提马缰。
龙子亦极灵慧,长嘶一声,奋力扬起半身,随着勒缰引导的力道,在空中硬生生地转了个向,这才避开了人,不至于踢踏而过。
稳住龙子后,裴世瑜坐于马背,望一眼童子,见他仍呆呆不动,知马蹄并未碰人,童子只是被吓住了而已。
他不欲耽搁行路,更不会与如此一个莽撞小童计较什么,本待要走,又留意这童子身上衣衫虽然破旧,但补丁整齐。想到便是再穷乡僻壤战火不绝的地方,孩子也是父母心肝之肉,怜他确被吓得不轻,此刻两眼仍是直勾勾的,顺手正要从龙子背上的负袋内摸块干粮给他压惊,忽然,目光停了下来。
童子方才提的灯笼掉落在地,顶盖摔脱,从里飞出一只只的流萤。萤光一闪一灭,微微照亮地面。
裴世瑜若有所思,转头眺望远处夜色笼罩下的镇子的方向,心念一动。
“你在作甚?”他用马鞭指了指地上的灯笼,冲那童子问了一声。
童子此时才醒神过来,看着面前这个坐着高头大马看去神气十足的年轻公子,吓得脸色发白,扑在地上喊着饶命。
此时附近也慢慢聚来了另外几名童子。皆与他年纪相仿,也都是一手拿着网兜,一手提着灯笼。想必是这童子方才呼唤的伙伴。
众童子原本都怯怯望他,很快发现,这年轻公子的神情很是和气,当中一名胆大些的便说,如今天热,河边生了很多萤虫,他们正在捕捉,捉来关在灯笼里,聚得多了,拿回家便能照夜,可节省家中的蜡炬。
裴世瑜笑吟吟道:“你们去替我捉。捉来全部关在一只灯笼里。越多越好。”
他从袋内摸出些铜钱,向着童子们丢了过去。
众童起初不解,待看见他竟撒钱,欢呼一声,争相捡起铜钱,让他在此稍候,立刻便去捉虫。
裴世瑜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筋骨,翻身下马。
等待的工夫,他从袋内取了两块马粮,喂了龙子,自己也胡乱吃了几口干粮。
众童子正卖力在附近的野地里扑追着流萤,回来应当还要些时间。天热难耐,他感到身上汗津津的,沾满路尘,就这么回去,万一熏到她,见河水清澈诱人,索性便牵着龙子一道下河。
清凉的河水浸漫马腹,跑得正燥热的龙子在水中欢腾不已。裴世瑜脱得浑身只剩犊鼻裤,下河与龙子尽情嬉游了一番,待上岸穿回衣裳,众童子也回了,已是捉来许多萤虫,照他所言,全关在一只灯笼里,光照明亮,几能看清地面。
裴世瑜大喜,又给众童每人发了几个钱,叫各自早些回家,随即继续上路。
童子们依依不舍,追在他的马后又跑了一段路,口里争相喊谢,有嚷“郎君长命百岁”的,有“郎君大富大贵”的,当中,竟还有童子喊什么“子孙满堂”。
裴世瑜听见身后的声音,忍不住嗤一声,自己轻笑出声。
没有想到,今夜竟会有如此一段意外的有趣经历。几个乡野夜道偶遇的垂髫小儿,竟也半懂不懂地祝福起他的将来。
他才二十岁。还是太过年轻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来有朝一日发秃齿豁子孙满堂的一幕。
转念一想,若是和她一道老去,则无论会变作怎样,好像也不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
他便如此,神怿气愉地骑马走完了回来的剩余一段路,小心地呵护着手里的萤火笼,不叫路上的大风将灯笼吹破,终于赶到,将坐骑交给出迎的随行,兴冲冲来到住的地方,看见屋内透出灯色。
他推开房门,正欲叫她来观灯笼,抬目,一怔。
婢女很快到来,说今夜瑟瑟娘子来过,走后不久,公主也在侯雷与鹤儿的伴随下出去了,应是去了潼关驿去探长公主了,此刻尚未归来。
裴世瑜环顾空屋,眉眼间的笑意渐渐消失。
“瑟瑟都说了什么?”他略一沉吟,问道。
婢女摇首,说当时只她二人留在屋中,鹤儿也被公主打发了出去。
裴世瑜立刻牵出刚入厩的龙子,再往驿馆赶去。匆匆抵达,问了声来出迎的驿丞,被告知,她方才已经出去了。
“公主说,郎君若是到来,可去驿旁的渡口见他。”
裴世瑜二话也无,当即又往渡口赶去。
渡口不远,距此驿不过数里路而已。转过一道河湾,渡口便在眼前。
侯雷正立在附近,忽然看见月下骑马来了一人,认出是他,急忙来迎。
裴世瑜找到李霓裳的时候,她正独自面向黄河,坐在野岸之上。
月光静静地照在宽阔的河面之上,远处的河面之上,水烟渐浓。大河汤汤,正不停地从她的脚下流过,水流不停地撞击着岸岩,和着回荡在河面上的大风,发出阵阵拍水的回声。
她似一直望着远处夜色下的万叠青山,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又或是水声过大,盖住他靠近的脚步,直到他停在她的身后,距她不过数步了,她的背影依然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
回来之时,因那一段意外路遇而生出的全部喜悦之情此刻消失殆尽。
裴世瑜望着这道夜风中的纤影,一时不敢发声惊动,只在原地默默看着。
片刻之后,仿佛是她自己有所感应,回过头,两人的目光交在了一起。
他立刻面露笑容,走到她的身旁,高高举起手里的灯笼,指着笑道:“你猜,这是什么?”
李霓裳慢慢起身,转向了他,顺着他话,将视线投落在灯笼之上。
她的目光里,此刻依然带着几分恍惚,神思似仍浮在别的什么地方,并未归窍。
为防萤虫逃脱,灯笼糊得很是严实,从外看去,内中只见一团光亮。
“是什么?”
片刻后,她抬目望他,轻声问他。神情仍见几分心不在焉。
裴世瑜并未应答。他端详她片刻,放下灯笼,望了眼月光下那静阒的河岸。
“你要是觉着闷,人也不累的话,我陪你去河边骑一会儿马?”
他提议道。
“今晚月色不错。你记不记得之前有天晚上,咱们也曾一道骑马沿河跑了许久。”
那明明是段逃亡的路,然而过后,在记忆里,仿佛只剩下了月光下的那条大河,还有河岸之上,纵马逆流而上的他和她。
李霓裳摇了摇头,面露歉色,又望了他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有一事……”
她才开口,一只手忽然被他握住。
她被他的举动打断了话。
“或者,你要是吃得消,咱们可以今夜就可以动身!我立刻带你回河东去!”
不待她回答,他拉起她,转身便走。
手被他紧紧地攥住,李霓裳无法挣脱,只能被动地随他前行,口里低声地恳求:“你停下来。你停一下可好!”
他仿佛没有听到,非但不停,用唿哨声呼唤龙子。
骏马听到主人召唤,立刻冲了过来,停在两人身前,欢快地晃着马尾。他将灯笼往马辔上一插,欲将李霓裳强行抱上马背之时,她一把攥住了马鞍,抵住不放,垂目道:“我不能和你去河东了!”
他慢慢地停了下来。
“你在说什么?”
片刻后,耳边响起他轻轻的发问之声。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在心中聚满她此生或是最大的一股勇气,终于,抬起眼,对上了他正投来的两道目光。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回河东了。”
她重复了一遍方才说出口的话。
水声阵阵。乌云被风拖着,缓缓地掩在了明月之前。月光暗了下去。
在重云的深处,传来一阵连夜急飞的孤雁嘹呖之声。
龙子被插在自己头上的正随风晃动的灯笼吸引,晃着脑袋,努力地伸长舌头,想去够它,悬在空中的灯笼晃得更是厉害,光晕倒映在了他的眼里。
等待许久,不见他有所回应。他始终一言不发。
李霓裳只见他的眼底烁动着两点暗光。
歉疚与伤感如身畔的东去流水,一波一波,不绝而来。
她忍下目中的泪意,待继续说话,他的影忽然动了一下。
只见他抬掌,压下因屡试屡败而躁怒起来的坐骑的脑袋,接着,拔下灯笼,双目看着她,掀开了灯笼的盖。
一只流萤被放飞出来。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的流萤带着点光,振动着轻盈的翅膀,从忽然为它们打开的豁口里争先恐后地涌出,在灯笼的周围绕旋了片刻,各自找到方向,随即四下散飞,渐渐远去。
眼前因她未曾料想到的这一幕骤然变得明亮,又转为了昏暗。
当最后一只萤虫远去,随风彻底消失在了视线里,那个萤光曾照满她床帐的夜晚,也随之浮现在了眼前。
她再也忍不住,渐渐泪盈余睫。
“你再说一遍方才的话。我没听清。”
他提着空灯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
李霓裳含泪,因了哽咽,几无法成声。
“对不起,我……”
一缕阴沉的杀意,自他的眼底掠过。
不待她说完,他已将手里的空灯猛地掼地。
竹骨扎的灯,怎经得住他的力道,落地即扁,裂在脚下。
她猝然停下,望着已然转怒的他。
“侯雷!”
他朝身后冷冷呼了一句。
他到之后,原本陪在此的鹤儿便退到丈夫身旁。谢隐山很快也找了过来。几人一道停在稍远的地方,忽然听到他这一道含怒的呼人之声。
“少主有何吩咐?”侯雷忙走了上去。
“去杀了那个贱妇!连同胡德永在内!来的人,全部杀了!”
他切齿说道。
侯雷一惊,下意识地望向李霓裳。
不过一个迟疑,便又听到他转为暴怒的命令之声。
“没听见吗?”
“立刻去!”
侯雷从未见他如此愤怒过。他的嗓音微微发抖,脸容泛白,神情僵硬得近乎扭曲。
他不免为之心惊,怎敢不从,应了声是,才后退几步,看见那信王也疾步来了。
他起初应是不解,见状,略略一顿,转头望了眼身后不远之外那驿所的方向,便停下脚步,沉默不语。
显然,他也无意阻止少主的意图。
侯雷不再犹豫,转身待去执命,听到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
“不要!”
是李霓裳所发。
她从震惊中醒神,冲上拦住侯雷,随即转向裴世瑜。
“不要这样!”
年轻男人恍若未闻,神情中的狠戾未减半分。
他冷冷扫了眼再次停步的侯雷。
侯雷不得已,含了几分歉意,向公主躬身行了一礼,绕过她,待迈步再去,看见她已疾步走到少主的面前,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河面疾风大作,将人吹得几乎立不稳足。
“求你了!”
李霓裳说道。
他慢慢低头,盯着跪在面前的她,眼角一阵疾跳。
“是我的过。说好的事,竟反悔了——”
大风迎面而来,吹得她双目酸痛。话出口,更是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她最害怕,不愿面对的这一幕,终还是无可避免地到来了。
许诺是她,转头负约,也是她。
她不敢眨眼,极力地睁大眼睛,努力地解释。不敢希冀得他谅解,但愿能够叫他稍稍平息一些怒气。
“我改了主意,固然是与我的姑母有关,但绝非全然是出于她的缘故。”
“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过不去我自己这一关。”
双眼再也吃不住肆虐的河风,泪水流了下来。
她抬手胡乱抹去眼泪,想继续解释,然而胸间却如塞满棉絮,哽得她喉头发痛,无法发声。
侯雷与谢隐山已悄然退远。周围别无杂声,只风声合着水声,夹杂着一旁龙子的响鼻之声,充塞耳鼓。
她终于揩干泪痕,透出来一口气,待再开口,人却被他从地上忽然一把拽起。
他依旧一言不发,只将她胡乱拖曳到了龙子的身前,双手托攥住她腰,将她人一把抛上马背,自己跟着上来,纵马便去。
李霓裳没有反抗。既不关心他带她去往何处,也不在意去往何处,全程只闭了眼,靠在他的身前,感受着这于她而言,或是此生当中最后一次的与他共骑。
风声渐止,龙子停在了天生城的营门之前。
驻在此的全部人马白天都已随天王去了,今夜,偌大的营城之中,只剩下了少量的守备。
李霓裳被他带着,穿行在空荡荡的漆黑营城里,耳边响着自己和他踏着石板地面所发的步足之声。
他打开一面掩合的门,推她走入一间漆黑的屋中,一条一条地燃起那一夜烧得将尽的红色残烛,直到一排烛枝齐燃,红光盈满整间屋子。
“抬起眼,好好看看,这是哪里!”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李霓裳怎不知这是哪里。
“就在数日之前,当着数千人之面,就在此地,我又娶了你一次。但我没有想到,你还是不认。”
他的神情依旧紧绷,但怒气已从他的脸上消失,生硬的声音里,隐着几分盛怒过后的哑涩。
“李霓裳,我娶过你两回了!”
“第一回,第二回,在你这里,全都不行。”
他微微一顿。
“没有关系。我不在乎。我还可以给你第三次机会!”
“你跟我回去,我与你再行一次婚礼。你我真正的婚礼!行过之后,你就是我裴世瑜的妻。”
“自然,你若当真不愿,我也绝不勉强。”
“我去外面等你!”
“你好好想想!想好了,你再来找我!”
第102章
看着面前的背影, 李霓裳的喉头,又一次哽塞住了。
何其有幸,叫她此生遇到了他, 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意气少年, 风流如画。
是他为她破开了门,叫她知道了门外原来还有光。
也是他,骄傲如此,然而,多情又是如此。
“你留步!”
就在他将要迈步出屋之时, 她终于能够发声, 叫住了这个直到此刻竟还肯一退再退,用最骄傲的姿态,实却行着最卑微之举的多情郎。
他停在了门后,背对着她, 没有转身。
“你应当还记得,此前我曾对你说过,我要回去。”
“那时我的想法, 是我需要给我姑母一个交待,然后才能谈将来, 谈如何与君续恩。后来你救了我的姑母。我本也以为, 凭此相报,我便就此可以与她两清。”
“是我当时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是和他在一起后,那关于将来的想象太过美好了, 它光辉如日, 盖过一切。她如一个方外之境的误闯者,在短暂的徜徉过后,便该回到原本属于她的世界。
如梦中的坠地。那方是现实。
“我和我的过去, 羁绊太深。”她凝视着那道始终停在门后的背影,轻声说道。
“不止是我与我姑母的恩怨。我的姓氏,我的血脉,我的记忆,它们无所不在,是叫我想起来便觉沉重的枷锁。我也恨这一切,比谁都想要摆脱。但它们也是我李霓裳的一部分,早已融我的骨血。”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
“割断很容易,我只需现在就跟你走。”
“但我自己清楚,如果我就这样走了,我将永远无法安心。”
“我与我姑母,与我过去的一切,最终还是须我自己去了结,谁也不能代替。”
“从初识起,我对你便是欺骗。你却肯接受我的一切。你为我做得越多,我便越是负疚。那日见过我姑母之后,我愈发清楚这一点。我不能叫你无止境地为我包揽也不知何日才是尽头的一切。那不是我想看到的。那样的我,更是配不上你。”
眼前浮出今夜他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将满灯笼的萤虫放走的一幕,又闪现昔日少年曾闲靠在马车门上,讨好地给她递上一盒萤虫的情景。她的眼眶又一阵暗热。
“能识得裴君,是我李霓裳此生最大的幸事。但我知道,我如今不配长享……”
她抑下喉头随之涌起的一阵哽咽。
将来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此去她会努力。
她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毫无负担地对自己说,从今天起,她不是所谓的祥瑞,不是亡国的公主,她只是李霓裳,可以随心地去做一切她想做的事了。
到了那个时候,倘若他已将她彻底忘记,最好不过。若是还肯给她谢罪的机会,她也必会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以报他今日的恩情。
然而她更知道,这不过只是希冀罢了。她再如何努力,上天应也不会给她如此好的结局,便如同她从不相信,姑母怀的那个渺茫的希望,能够真正得以实现。
她不会像姑母那样,成疯成魔。
但不死不休,或许便是她可以见到的终点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在那一刻真正到来之前,她依然还会怀着希望,尽己所能去偿清,去为自己赎身。
那道伫立在门后的身影已是转回,疾步来到她的面前。
她被那年轻男子一把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他冷冰的唇也压在了她的唇上,紧紧地吮咬住她,不肯放开。
伴着一丝突如其来的痛楚之感,李霓裳感到口里缓缓地溢出了一缕甜腥的味道。
是她娇嫩的唇瓣经不住他如此急躁的蹂躏,已是破皮。尝到了来自自己血的味道,但在她的心里,反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痛快之感。
只要能够弥补她带给他的伤害,哪怕只是些微,无论对她施加怎样的惩罚,她都甘之如饴。
“李霓裳!你对我太狠心了……”
一阵凌乱的痛吻过后,她听见他响在耳畔的声音。
“我又给了你一次机会,你竟连考虑都不考虑一下吗……你如此去了,叫我怎能放下你……”
他的声音仿佛也带着几分哽咽,语气更是如孩童那样任性。
“我不许你走!”
“我要你为我留下来!”
忍了许久的眼泪,此刻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下,两人的面颊湿乎乎一片,紧紧相贴在了一起。
她闭上了眼。
烛枝上的一条残烛燃至尽头,火苗转为微弱,在挣扎片刻过后,熄灭了。
第二条,第三条。
枝台上的红烛一条接着一条,相继燃尽。火苗一簇接一簇地熄灭。屋子里变得越来越黯淡。
当最后一条残烛也熄了它微弱的一点火光,屋中彻底陷入黑暗,那混乱而急促的呼吸声便忽然变得分外清晰。
身上的衣衫在痴缠中褪落。李霓裳胡乱地卧在了华丽的床榻之上。年轻男子的唇尝起来仍是冷的,胸膛却炽热如火。那一副热膛贴着她,在黑暗里,她清晰地听到如擂鼓般的强劲心跳,还有那怒胀的青筋里,血脉在勃勃地偾张游走。
他的唇舌终于渐渐也热了起来,在她的颈间舔咬,又拨开两支玉股,转战阵地。
在黑暗中,他张嘴含住她。她怎勘糙舌这般大胆又野蛮的对待,激得蜷起身子,细细的鸡皮疙瘩从腹下扩满全身上下。她无措地胡乱抓着他的黑发,却不知是该阻止还是放任。在一阵控制不住的战栗当中,她的足趾紧紧地绷直,当场便溃若河堤,低泣出声。
“别走……”
他又爬回到她的脸庞之畔,和她耳鬓厮磨,再次低声地恳求。
究竟是何等的狠心,竟还能做到不肯答应。
那年轻男子慢慢地停了下来,喘息片刻,忽然仿佛意兴阑珊,颓然坐起,欲待离去,却被来自身后的一双玉臂圈住。
李霓裳爬起,不顾一切地从后扑上,抱住他的后腰,两支细细的雪臂扣在了他的腹前,死死不放。
“要了我吧。”
“求你了,裴世瑜!”
黑暗里,她红着眼,叫着他的名字,喃喃地哀求,将滚烫的热庞依偎在他粗脉勃勃跳动的颈项间,仍未从方才那余波中苏醒的颤抖身子,紧贴着他的阔背。
他依然僵坐,丝毫不为所动。
人一动不动。
李霓裳身段如同柔蛇,绕爬来到他的身前,俯跪向他,毫不犹豫,回他以片刻前他曾待她的方式。
他终还是被她推着,仰面倒了下去。
片刻,在他无法自控的转为急重的呼吸声里,带了几分怒意似的,他探臂过来,五指攥住她的细颈,将她一把拖曳至胸,箍住她的头,狂吻一阵,复压在身底。
年轻男子那紧实的背脊张成一张劲弓。
随他越发狂野,他一下急过一下,一下重过一下,如今夜那一浪压过一浪的不绝的拍岸激流。
午夜的天生城内,安静极了。除去远处回荡在山峰间的风声与山枭的怪鸣,便只剩下了近处这汹涌的喘息与时断时续的娇啼之声。
平息过后,李霓裳独被留在榻上,失魂一般,几无法动弹。
终于,她慢慢睁开方才哭得微微肿胀的双目。
朦胧的夜色里,她看见他已赤身而起,背对着她,沉默地坐在榻沿之上。
夜色勾勒出他的背影,那轮廓看去,如一道嵌在这天生城中的万古独峰。
他便如此坐了许久,站了起来,默默地穿上他的衣裳,完毕,没有转头,更未发半声,迈开脚步,独自走了出去。
随着门被掩合的声音响起,那靴履落地的清响声也渐渐远去,终于,彻底消失在了耳际。
李霓裳在黑夜中继续静静卧了片刻,摸索着,胡乱抓到一方凌乱的被角,慢慢拉高,蒙住了自己的头脸。
月落星沉。
天微微破晓。
门外复响起轻微的步足之声。
那步音向着这个方向靠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门前。
似犹疑片刻过后,来人轻轻叩了两下门户,发觉虚掩,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微弱的晨曦从东窗中透入屋中。
瑟瑟看见李霓裳穿着整齐,正安静地坐在床沿之上。
见自己到来,她的脸上露出微笑,缓缓站起了身。
“累你来接。”她说道。
倘若不是她微散的鬓发、泛红的眼皮、肿胀的唇、沙哑的声音,以及颈项上似朦胧显出的几处衣领都无法遮掩的鲜色瘢痕,瑟瑟几乎以为,昨夜她被那裴郎君那样带走之后,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也不曾见到对方露脸。
只在今早四更,仍焦急等待之时,从鹤儿口中得知,公主人在此处,叫她过去将她接回。
瑟瑟走了上来,为她系上带来的披风,再戴上一顶幂篱,仔细整理好后,看着她迈步朝外走去,迟疑了下,忽然发声。
“公主,你为何不随他走。”她轻声道。
“裴家的那位郎君,应当是个可以依靠后半生的人。”
李霓裳在门外停下了脚步,慢慢转头,隔着一层浅浅的蒙纱,望向了身后的她。
“瑟瑟姑姑,你又为何不走。”李霓裳问道。
“是因你害怕那位谢信王不能做你的依靠吗?”
瑟瑟与她隔着一张蒙纱对望片刻,不自然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我倒是被公主问住了。”她垂眸,自嘲般勉强地笑了一下,随即抬目,神色已是转为肃穆。
“从今往后,公主但有事情,只管吩咐。只要我能做到,我必会为公主效力。”
她向着门外拂晓里的那道身影下拜,恭敬地行礼说道。
第103章
确如公主曾对长公主许诺的那样, 她在清早如期归来。
胡德永等人松出一口气,唯恐夜长梦多,立刻出发上路, 果然, 也未遇任何阻拦,当天便顺利出了潼关。
照既定的路线,一行人当赶到风陵渡,从那里过渡口到北岸,再沿中条山, 走太行道, 如此一路北上。
出潼关一段路,至一野地,李霓裳命停下马车,叫来此行担护卫之责的领队, 吩咐他改道,不要去风陵渡,另寻一个野渡过河, 待悄悄到北岸后,也不要走官道, 取小路尽快入中条山, 抓紧赶路。
李长寿对此次接人的事很是重视,派的是名极有能力的部下,听完李霓裳的话, 意识到不对, 略一迟疑,问:“敢问公主,为何更改行路计划?”
裴世瑜会放她姑母一行人离去, 但那位宇文天王便未必了。
她改了主意,要随姑母离去。此事必已传到天王耳中。
凭着她此前与天王的接触,她总有一种预感,他必将迁怒。
但愿是她多心。但若万一,如她所想,以天王的性情,恐怕不会叫他们一行轻易离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走难走的小道,也胜过贪图省事,去冒那种关乎安危的风险。
个中详情不好多说,她只略解释了下,道是为了防范天王改变主意。
宇文纵的厉害,那领队怎会不知,立刻便安排下去。
长公主此次受的劫难不轻,实是去了半条性命,身体依然极是虚弱。一早等到李霓裳归来,精神有所放松,上路后,人便又昏沉了起来。胡德永听到是公主的意思,知是为众人考虑,更是无所不从。
一行几十人悄然改道,避开风陵渡,从另外一处数十里之外的野渡口寻到了渡船,顺利过河。一上岸,一口气也未歇便继续找着小道,北上去往中条。
入了中条山,才算是脱离天王如今的地界。
李霓裳的预料并非多事。
当天,风陵渡口一名暗中得到过吩咐的官员迟迟等不到目标出现。
原本他收到密令,接到那一行人后,引上一条单独准备的预先凿底的船,送人到风急浪大的河中央,埋伏的人出来,将船上除公主与另个叫瑟瑟的女子之外的其余全部人都杀死,随那破船沉尸黄河,再以遇到风浪渡船倾覆为由上报。事毕,便是功劳一件。
按照路程,那一行人午后就该到了。然而,眼见日头西斜,迟迟不见人至,那官员知情况不对,派人火速去送消息。
黄昏,一名虎贲骑马赶到天生城。
他在空旷的山营里寻找,终于看见侯雷,上去禀事。
侯雷是昨夜远远跟随来到此地的。
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此地不是河东。天王再如何厚待少主,乃至容他自由出入天生城,侯雷也是不敢懈怠。万一有个意外,回去了,如何向君侯交待。
侯雷听完,转头望了眼天王居所的方向,迟疑了下,终还是走了过去。
天王去后,这地便空了。
他转过弯,那片后崖便出现在了眼前。
一道夕阳正从对面投照而来,红光照亮半个崖头。
然而,崖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只在悬崖附近的地方,歪歪斜斜地倒着几只空的酒坛。
这里地方不大,更无藏身之所,视线望去,一目了然。
“少主!”
“少主!”
侯雷唤了两声,不闻回应,心猛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清早天未亮的时分,少主便在此城的这个最高之地,远远地看着公主离去。随后,不许人跟他,整个白天,他也没出来过半步。
因被下令过,未召不得打扰,侯雷便也不敢违令擅自闯入,正担心着,恰好得知那个消息,便入内察看。
“少主?”
侯雷又试探着呼道。
周围静悄悄,还是不闻半点声息。
公主离去,人已走了。
难道是因留不下人,借酒浇愁也是无用,少主经受不住打击……
他脸色大变,狂奔到了悬崖之前,探身向外望去。
下方的裂谷里,杂木丛生,一眼看不到底。
“少主!少主!你在哪里!”
他登时头皮发麻,整个人骇得魂飞魄散,朝着悬崖下的深谷大声吼叫,发出的回声震荡在山谷间,惊起大群山鸟,在崖头的附近盘旋,发出嘈杂的聒噪之声。
“少主——”
“快来人!”
就在侯雷双腿发软,站立不住,人扑跪在了崖头前,又嘶声大吼之时,头上起了一阵异动之声。
他猛然仰面,看见身后数丈高的那道崖壁之上,一簇树枝簌簌晃动,从上面跃下了一个人。
裴世瑜手中提了只酒坛,落地后,仰脖喝完坛中的最后几口酒,面向挂在对面山峰头的血红落日定立片刻,蓦然,如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奋然挥臂,将空坛朝着远方那轮似近又远的落日,掷了过去。
酒坛在空中飞出一道长长的弓线,划裂夕光,最后掉下裂谷,消失不见。
“你们都去休息一晚上。不用管我。”
“明晨上路!”
裴世瑜说完,打了个酒嗝,转身,自顾踉跄而去。
侯雷后背迸出了一层惊汗。见状,总算长长透出一口气,反应过来,忙从地上起身,追了上去。
“少主——”
“不是叫你们不用管我吗?还跟来作甚?”
“都给我滚——”
裴世瑜突然仿佛暴怒,转过头,厉声叱道。
侯雷见他倦容苍白,眼底布满血丝,红通通的双目里满是怒意,慌忙后退一步。
“卑职不敢。只是方才,下面的弟兄递来一个消息。”
此行到来,为防那天王反复无常,侯雷在风陵渡的附近留下了几名手下,以备机动之用,也负责刺探消息。
白天他们发觉渡口前的一条渡船有异,那船是专为达官贵人而备的大船,上去一些乔装作船夫的军士,身上显然藏刀。虎贲知少主一行人近日将归,担心是对少主不利,立刻传讯过来,提醒防备。
裴世瑜听完,沉默了下去,在原地立着,慢慢地闭目。
侯雷心中隐隐冒出了一个猜测,然而,他怎敢贸然发声。
他屏住呼吸等待。
片刻后,裴世瑜睁目,转身快步而去,骑上龙子,冲出了天生城,朝潼关营的方向去了。
深夜。
裴世瑜来到军营之外。
军中人人都在私下传讲,天王钟爱此子,远甚太保。
不用说此前特意为他与公主操办婚礼、天生城供他自由出入等事,一件一件,都是罕见。为他单独一人,竟还特意下了一道命令,但凡他若到来,免去通报,无须等待,允他径直入内。
丝毫也不避讳此前刺杀一事。这是何等的恩宠与器重。
此刻见他到来,自是不加阻拦,打开了营门,由他连马也不下,向着中央的那顶大帐驰去。
那大帐内,此刻仍是灯火通明。
谢隐山走进去,向着天王行礼。
天王身着常服,闲闲靠坐于案后,正就灯握卷在读夜书,抬目看他一眼,拂了拂手,示意不必多礼。
“你来得正好!”天王心情显得很是不错,指了指自己正在看的史卷。
“你当知昔年两魏北邙之战。孤每读及此,常生遐想。若当年的战事,不是如今之史载,而是胜负互易,则当今之天下大势,又将如何?”
他微微叹道。
“高祖乱世雄才,终究也是抱憾死去。孤从来不服天命,然而有时又不得不信,运数难测,犹如丝缕,牵一发而动全身。”
谢隐山拜道:“天王伟略,当世无二,更居安思危。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天王一笑,看他一眼:“你何时也学陈永年他们,说这些套话了?如此深夜,不去休息,还来见孤作甚?”
谢隐山一顿,开口之前,先又打开帐门,屏退了外面的守卫,这才走回来开口。
“属下方听闻,天王叫风陵渡的人白天设计杀他们,无果,天王又命人到北岸去搜索了?”
天王面上的笑容顿时消失。
“怎么,你有异议?”他哼了一声。
“那些人不该死吗?要不是他们蛊惑,纠缠不休,那女娃怎又会丢下我儿离去?不杀他们,难解孤心头之恨!况且,孤的儿子,他想要的,不管是人还是东西,孤一定会帮他弄到!谁敢阻挡,就是自己找死!”
他瞥一眼谢隐山。
“你放心!你的那个女人,孤特意吩咐过,会给你毫发无损带回来的!”
“天王误会。”谢隐山微微汗颜。
“属下是担心,小郎君若知此事,万一怪天王行事不当,岂不是白费了天王前些时日的用心?”
“孤是为了他好!”天王不悦。“他若连这也怪,那便太不识好歹了!”
“天王对他的用心,小郎君自然明白。但那些人若就这样死了,尤其长公主,公主必会引咎,即便被强行带回,恐怕也是心结难消,往后谈何再与小郎君恩爱如初?小郎君未必也会感激天王的成全。”
“那你说该如何!”天王摔了手中的书。
“杀不得,难道就这样任他们挟持那女娃离去?”
“我有一策。不必杀。扣下那些人,控制在手里便是。他们不是做梦都想复国吗,天王将他们圈起来养着,封他们一个安乐王便是。至于安乐多久,日后再看。公主受拿捏,自然不好说什么,到时,天王再将她送回到小郎君的身边,她不会不从。”
天王沉默了片刻,大笑起来。
“还是伯远你知孤心。如此也好,省得那些宵小之辈日后借李家之名造势。”
“此事交给你了!你去办吧!”
谢隐山正待退出,又被叫住。
“此事瞒着他。别叫他知道了!”天王叮嘱。
谢隐山应是,转身匆匆而去。
第104章
裴世瑜立在了帐门之外, 浑身血液瞬间沸汤,在血脉中狂涌,怒潮般猛烈冲刷着他的耳鼓。
在轰轰的耳鸣声里, 他的眼睑惊怒剧颤, 猛然抬臂,待挥开帐门冲入,忽然那臂又僵在了半空,无法动弹。
谢隐山正待离去,听到外面似传来异声, 抬目望了眼, 迅速掀帘而出,见是方被他屏退的卫兵匆匆奔来,高声禀道:“方收到北岸消息,说那些人应从白石道遁走, 正往中条山去!”
一旦叫他们进入中条,地广林密,人便不好追踪了。
况且天王盛怒之下本下令杀人, 既愿更改主意,谢隐山怕万一传令不及, 入帐向天王交待一声, 立刻亲自出发追去。
裴世瑜整个人从头到脚隐在黑暗里,待谢隐山匆匆离去,他僵硬地转颈, 目光死死盯着那座自门隙里露着灯火的大帐, 一步步地后退,直到远离大帐,倏然转身, 循着原路走了出去。
营门卫官不知就里,只道他事毕而出,行过一礼,目送他的身影离去。
裴世瑜的步伐起初如常,待离开营地,越走越快,步伐也变得虚浮起来。
踉跄行至附近不知是何处的一片荒地,夜风狂作,他被吹得摇摇晃晃,胸中浊气翻腾,再也忍不住,俯身一阵狂呕,将腹胃中的残余酒液尽数吐光,到了最后,连苦胆水也再呕不出一口了,整个人有气没力歪倒在了地上,久久地,死去一般,闭目不动。
次日的深夜,李霓裳一行人仍在赶路。
断后的探子传来一个不妙的消息,他们的行踪应当已被天王人马追查到了,身后已有一支追兵正往这个方向赶来。
既被锁定方向,天亮前若无法进入中条山,身处旷野,想不被发现踪迹,可能性微乎其微。
一行人在昏夜里凭着微弱的火杖光,寻路困顿前行。
李霓裳和瑟瑟同在一辆马车之中,车厢里卧着昏睡的长公主,角落挂着一盏昏淡的马灯,随着车身颠簸,不停地发出咣咣当当的碰撞之声,听得久了,双耳为之麻木,便也不觉刺耳。
李霓裳闭目,微微歪头,靠在车厢的角落壁上,忽然,手臂被人轻轻碰触一下,睁开倦目,见是瑟瑟给自己递来一块干粮。
她已大半天没怎么进食,实是毫无胃口,此刻也依然不觉饥饿,本待摇头,但遇瑟瑟投向自己的两道关切目光,不欲叫她过于担心,便朝她感激一笑,接过,撕下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瑟瑟默默提起水壶,正要给她倒一碗水,忽然这时,车厢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队伍慢慢停了下来。
两人相对看了一眼。
瑟瑟放下水壶,推开车门朝外望去,问了声缘由。领队很快奔到近前,说胡德永的坐骑方才前蹄弯折了一下,累他一头栽下马背,摔得不轻。
李霓裳立刻下车,走了过去。
胡德永正坐在地上,额面血迹斑斑,染红了须发,神情极是痛苦,忽然看见李霓裳走来,慌忙推开正扶着自己的人,颤巍巍爬跪起来。
“老臣无能,耽误了赶路,公主恕罪!”
李霓裳蹲到他的身旁,给他递上洁帕,问他伤情。
胡德永感激万分,怎敢接用,连连推拒,自己胡乱用衣袖抹了下额伤,说无大碍,又在近旁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欲再次上马,不料他的坐骑前蹄已是弯折跪地,口吐白沫,任如何鞭抽拉扯,也是无法起来。
不止这一匹马,队伍一停下,又有几人的坐骑相继倒地不起。
李霓裳慢慢起身,眺望一眼前方,问领队还剩多少路,被告知还有四十五里,才能抵达相对安全些的地方。
天王果真改了主意,不肯放过。
长公主昏迷不醒,胡德永等人老迈,一路逃到这里,早已是七倒八歪,个个筋疲力尽,不堪言状。
离天亮也没多久了,坐骑又乏力至此地步,想走完这段路不大可能。
想到天王狠辣,这回若被追上,恐怕性命难保,众人相顾,神情惨淡,气氛沉重。
李霓裳转向领队:“你带我姑母还有宰公他们继续往前去,尽快先到李长寿处安顿下来。我且留在这里引开他们。他们不会杀我的。”
“万万不可!”
她话音落下,别的人相互对望,或默不作声,或暗中舒出一口气,胡德永却立刻反对。
“圣朝复立大计怎能少得了公主!老臣老迈不堪,已无大用。不如由老臣留下断后引开他们。往后圣朝得以复立,叫史官为老臣添记一笔,再容老臣陪于太庙,老臣便心满意足,再无所求!”
李霓裳安慰道:“老宰公安心。我既已决定归来,便不会三心二意。此次变故起因在我。你们平安后,我找机会,再回来便是。”
“不可不可!公主万万不可留下!”
胡德永激动地阻止,额伤又流下了血,模样狼狈不堪。
“你们都走!”
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发抖的声音。
李霓裳转过头。
竟是长公主醒来了,被瑟瑟扶着,从车厢中勉强坐起,自窗中露出来一张脸。
“公主万万不可留!老宰公也不能出事!我如今反倒是拖累了。往后只要你们尽心辅佐珑儿,有我没我都是一样!你们即刻全部上路,我来断后,引开他们!”
她又转向瑟瑟,“你也走!”
瑟瑟默默看着她,神情复杂。
“阿娇!照我话做——”
长公主见李霓裳不动,不禁睁大眼睛,用尽全部的力气,冲她厉声喝了一句,不料引发剧烈咳嗽,一时喘不出气来,又倒了下去。
李霓裳急忙回来,与瑟瑟一道将闭气的姑母放平,忽然,手腕一凉,被她死死攥住了。
她的双目半睁半闭,口里低低地重复着方才的话。
“阿娇……回去后,辅佐你阿弟……复立圣朝……”
她人分明还半昏迷着,力道却出奇大,攥得李霓裳的手腕疼痛不已。
胡德永一时无计,绝望之下,扑跪在地,双手朝着夜空高举呼道:“上天!难道圣朝当真气数已尽,我等今日再无生路可去?”
他抢天泣诉,剩下的人为他所感,以袖抹泪。
李霓裳沉吟了一下,再次唤来领队,正要叫他照自己的话行事,这时,忽然出现了几点跳跃的火光,很快,光影变得明显,似有一队人马,正往这个方向相对而来。
领队目露紧张之色,惧怕是天王人马包抄而至,什么也顾不上了,高声喝令手下全部围拢过来,护着马车先立刻离去。
这一幕很快也入了胡德永等人的眼。
胡德永还还好,神情镇定,剩余人见状,有的仓皇想要上马逃走,有的腿软得连马上不去了,扑跌在地。
正乱作一团,忽然听到对面隐隐传来喊话之声:“前方可是李长寿麾下的兄弟?我是奉命来接应你们的!”
这声音入李霓裳的耳,似曾相识。
瑟瑟似也有所领悟,目光微微一动,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终于想了起来。
是崔重晏的部下崔交。
崔交带着人马迅速赶到附近。领队发觉不是天王之人,虚惊一场,迎了上去。
崔交与他简短交谈几句过后,疾步来到车厢之前,下跪道:“卑职来迟了。崔将军知李长寿派人来接长公主与公主一行,本欲亲自前来,奈何另有事务缠身,便命卑职领人前来接应。待崔将军事毕,便亲去迎奉!”
瑟瑟屏息,窥见李霓裳的双目透过车厢那半开的窗,似在望着外面夜色,目光里略见几分怔忪,始终没有发声,迟疑了下,替应:“甚好。你看着办罢!”
崔交考虑周到,来时特意带着备换的马匹,替换掉队伍中不能用的,便立刻继续上路。
绝望之际,竟有援助到来,且听着崔交说,他只是先头人马,后面还会有人陆续前来接应,胡德永等人无不狂喜,一路狂奔,终于,在东方微白,拂晓之前,渐渐接近中条山口。
生路就在前方不远。只剩不过数里路程了。
前方,山月如钩。
深蓝色的曦空勾勒出山脉起伏的高脊。
漆黑的山口迎接一群希冀得它庇护的旅人。
逃亡队伍沉默无声。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一行百余人马,只闻马蹄的起落与马匹的响鼻声。直到前方景象渐渐进入视线,队伍才终于微微放松了些。
但险情仍未解除。
就在众人不顾疲乏,欲一口气入山后再作整休,不料此时,骑在队伍之末的一名护卫忽然发出一道惨厉叫声。
这叫声突如其来,打破了黎明前的静谧。
众人扭头看去,骇然见那护卫已从马背上栽落。
他后心的位置之上,深深地钉入一支羽箭。
就在距他们不远的身后,一支看去至少数倍于他们的人马从地平线下冒出,疾驰逼近。
“快跑!”
在短暂的惊愕过后,也不知谁人厉声大吼了一句,众人醒神过来,立刻催马,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山口逃去,希冀能在这一群追兵赶到之前入内。
然而身后追兵显是有备。健马疾驰如飞,很快从后追上,距离越来越近,又分作两路,几十匹最快的战马自两侧迅速超越,在队伍中的头马将要冲入山口之际,合围在了一起,将整支队伍拦截下来。
人喊马嘶。
更多的追兵骑着战马从后紧接着追赶而至,绕着这一支队形散乱的逃亡人马不停来回奔驰,弩兵放箭,逼迫将队伍分开。
尘土飞扬。
一名身材魁伟的汉子又率一队人马迅速赶上,在一阵弓箭的协助之下,硬生生将崔交与马车分开,随即各被团团围住,分作了两处。
谢隐山下马,疾步向着马车走去,径直一把拉开车门,朝里迅速看了一眼,目光从卧着的长公主转向公主,又扫了眼公主对面的女子,在她脸上停了一停。
瑟瑟神情并无大的变化,和他对望一眼,便挪开目光。
谢隐山目光微微一暗,确认人都在,便收了目,关闭车门,后退几步,这才行了一礼,恭声道:“叫公主受惊,是谢某的过。谢某来此,别无他意,只是为了代天王请公主一行人回去,好叫天王再尽一番地主之谊。”
终究还是被拦了下来。
生路就在前方,咫尺之距,却是遥不可及。
知这趟回去,就算还能苟活,复国之望,恐怕也将永成幻影。胡德永一时悲从中来,涕泪交加,引得他身旁的人个个跟着哭泣。
谢隐山皱了皱眉,转头示意军士勒马噤声。
喧声渐停,他向身旁的孟贺利微微颔首。
孟贺利纵马前突,高喊:“信王之言,天王宽仁,缴械不杀!有胆敢不从者,杀无赦!”
“我数到三!胆敢不放武器者,立死!”
“一!”孟贺利开始数数。
“二!”他环顾四周,声音中已是隐带杀气。
“三——”
他的话音未落,他附近几名尚在迟疑的持刀武士就被飞来的箭簇插满前胸后背,倒地气绝而亡。
四周登时转为死寂,胡德永等人的泣声亦戛然而止。
“还不全部跪下!”
孟贺利大喝了一声。
众多武士纷纷抛下手中刀剑,下跪在地。
崔交咬牙。
山口就在前方。
他一面佯装慢慢抛刀,一面与那领队遥遥对望一眼,对方心领神会,二人迅速达成一致。待呼全部亲兵暴起聚拢过来,丢下其余全部人,只抢公主一个,不惜代价,只要有人能强行横突冲出,进入山口,便有救走公主的希望。
“停下来吧。不必至此地步。”
就在这时,他听见车厢内传出一道年轻女子的声音。
“崔将军派你来接人,不是来送死。不值当将命白白送在这里。”
随着话音落下,车门再次开启。众人望去。
车中下来一名女孩,她看去不过十七八岁,肤若瓷玉,眉目纯美,分明是涉世未深的模样,神情却显出超脱她外表的沉静。
“谢信王,你要我回,我便回。若还不够,我姑母也可一道。但剩下这些人,你要遵你方才之言,放他们走,不可事后杀死。”
“要是叫我知道你食言,从今日起,我与天王,势不两立。”
“我无足轻重,在天王的面前,如蚂蚁撼树,不足一提。但这是我的态度。”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是轻飘飘淡然的语气,却又透着叫人无法忽视的凝重之意。
谢隐山微微一顿。
他本确实如此打算。带着公主与那女子回去,为安抚公主,长公主自然也不能立刻死。至于其余人,待离开公主视线,全部杀死,省得多事,不料被她猜中心思。
胡德永等人感激万分,又涕泪齐流地朝李霓裳磕头,口里喊着公主大恩。众武士亦是动容,纷纷跟着叩首。
第105章
她对这些人的维护程度, 远超谢隐山的预料。
就算不考虑小公子的原因,就他个人而言,也是不愿与她彻底敌对。
“公主既开金口, 我怎敢不从?那便容我先将他们带回去, 请天王发落。”
他很快便做了决定,折中而行,态度也显得愈发恭谦。
李霓裳不再说话,只望向崔交。
她不愿任何人为她去涉险冒死,何况, 此人固然是崔重晏的人, 也是奉命行事,但从前确曾护卫过她,算是故识,故出声阻止。
但是, 崔交与他的人是愿为保命暂做俘虏,等待未知的生死裁决,还是更愿将生死主动握在手里, 这便不是她能替他们决定的了的事。
事已至此,她能做的, 也仅限于此, 别的,由他们自行抉择。
崔交与她目光短暂相接。
他岂是甘做俘虏之人,方才被她阻止后, 便生出自己搏杀先行脱困, 不生即死,侥幸若生,则返还再设法完成任务的念头。但因主人之故, 心中将她也认作半主,担心忤逆她的意思,犹豫间,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有所领悟,明白她无意干涉自己决定,不禁目露微微感激之色。
他迅速低头,暗望自己的人,提示待对方来绑之时,伺机夺回兵器搏杀出去。
然而谢隐山在一众人当中,早一眼锁定崔交,当即便示意孟贺利亲自带人绑他。
崔交眼见对方数人向着自己围拢而来,各虎视眈眈,不及多想,被迫从地上猛然一跃而起,飞身扑向离得最近的一名敌手,劈手夺回兵刃,扭头大声呼吼:“都随我拼了!一道杀出去!”
他带来的人,心性自是随他,无人愿当俘虏,纷纷跟随暴起。
这些人固然悍不畏死,然而谢隐山的人也是精锐,数量又占优势,一阵混乱过后,迅速便控制了局面。
崔交一方不断有人倒下,伏尸流血,死伤相藉,叫胡德永等人无不股战而栗,掩目不敢再看。
那李长寿的人从领队往下,本也起了加入之念,目睹如此惨烈情状,无不悚然,当场便断了反抗之念,想着不如就跟从公主。
万幸,从她方才出言为众人说话的举动可见,这位末代公主年纪虽小,又看似柔弱,实却颇见担当,必不会弃他们于不顾。
崔交人手死伤大半,只剩最后十来人,悉数困在了一处,然而,面对重重包围,依然不肯放弃,全部人都聚到崔交身旁,竟是摆出要拼至最后一刻的姿态。
谢隐山在旁静静观战,见此情景,唤弓弩手。
弓弩手迅速到位,将崔交等人团团围住。
列队完毕,谢隐山望向马车方向。
公主仍立在那里。胡德永等人绕随她,有的坐在地上发呆,有的正跪地抹泪,见此情景,泣声陡然放大。
在满耳的杂泣声中,她眉眼微垂,如入定一般。
瑟瑟仓促地爬下马车,死命推她转过身去,不叫她再看。
正带着李霓裳回往车厢,忽然,似有所觉察,她倏地转过头来,墨玉莹珠搓出来似的剪水双瞳,向他闪望了过来。
二人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得罪了!”
谢隐山道了一句,面无表情地转面,正待下令,乱箭射死崔交等人,孟贺利的呼声传入耳中。
“有人来了!”
谢隐山循声望去。
一人一马正从野地里疾驰而来,如狂风卷云般出现在了视线里。
竟是裴二到了。
谢隐山只道他人还在潼关,尚沉浸在离情中无法自拔,不料竟也会来此地,急忙迎了上去。
“小公子!你怎来了!”
裴世瑜翻身下马,朝他大步走来,人到近前,谢隐山又见他面干发乱,衣襟凌乱,模样看去极是憔悴。
他望一眼马车的方向,若有所悟,立刻道:“公主已被留下了。她答应回来!”
“放他们走!”裴世瑜停在了他的面前,如此说道。
谢隐山一怔,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转头,又望了眼身后。
这一幕已引来全场之人的注目。公主止步在了车厢门后。胡德永等人停下悲泣,各都定定望了过来。
谢隐山略一思忖,又上前一步,低声解释:“天王已改主意了,不会杀长公主——”
“我叫你放人!”
他的话被再次打断了。
“小公子……”
“住口!”
谢隐山还待解释,才叫了他一声,见他如被利针刺了一下似的,神情突然转作凶厉,拔剑一下便横在自己脖颈之上。
“你方才叫我什么?”
谢隐山见他猛地靠来,压向了自己。
“你是我裴家之人吗?这是你能叫的吗?”
他看去面无人色,声音不知何故,竟也在微微发抖。
“姓谢的,你给我听好!从这一刻起,你若是再敢如此叫我一声,我便立刻杀了你!”
小公子的双目赤红,宛如染血,说到最后,更是咬牙切齿,一张俊面扭曲得几乎不像是平日的他了。
倘若说,方才谢隐山还只是困惑的话,那么此刻,他已是全然感到心惊。
“小公……”
他下意识又脱口而出,忽然,压在颈项上的冰冷剑刃一重。
伴着一道尖锐的刺痛之感,一股热流沿着他的颈项汩汩而下。
谢隐山猝然闭口,抬目,撞见对面那两道狰狞的目光。
浓重的杀气,扑面而来。
谢隐山又瞥见他那只腕上青筋纵横的握剑之手,心中顿时生出强烈的感觉,倘若自己再说错一句,他或当真会痛下杀手。
“裴郎君!快放开信王!”
他二人距众人有些远,山口又大风猎猎,方才的对话,后方并未听见。众人只远远看到裴世瑜神情骇人,两句话没说,便拔剑架在信王的脖颈之上。
孟贺利带着几名亲兵冲到近前,又见剑刃已在信王脖颈上割出一道不浅的伤口,不禁变了脸色,欲上前营救。
裴世瑜毫无反应,只盯着对面的谢隐山,寒声道:“放人。”
谢隐山示意部下后退,沉吟了一下。
他不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令小郎君的态度突然变化至此地步。但他心中有种强烈的不祥之兆。总觉单单若是因了背着他阻止公主离去这件事,绝不至于叫他又与自己敌对至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