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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20818 字 1天前

看他这模样,恨恶之强烈,犹甚当初。

谢隐山立刻便做了决定。

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天王要他将人带回去,这年轻人却要他放人。

天王不在眼前,他只能先照面前人的意思,退让一步。

“照裴二郎君的话去做!”

他转向孟贺利,下令。

孟贺利不敢多问,应是,转身便奔了回去,命人收队。

弓弩手撤去,杀气腾腾的场景消失,只余弃了一地的刀弓与死伤之人。

崔交等人死里逃生,犹立在原地,不敢轻易放松,神情更是惊疑不定,直到李长寿的人也全部得以解除行动限制,这才相信是真。

崔交方才身上不慎中剑,受伤不轻,全是凭了意志才坚持站着不倒,此刻再也坚持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上苍保佑!上苍保佑公主!逢凶化吉!”

胡德永等人见状,激动不已,跪地朝天磕头。

谢隐山颈侧受的那道剑伤不浅,血流个不停,他也顾不上,见裴世瑜紧闭双唇,挽剑一插回剑鞘,再无别话,转身便要离去,怎放的下心,正待追上再问一声,看见他那坐骑忽然自己跑了过来,往身后奔去。

龙子早与李霓裳相熟,在众人当中认出了她,见她远远立在对面不来,便自己撒腿,欢快地朝她跑去。

李霓裳正定定地望着那道突然到来,又立刻转身而去的背影。

从头到尾,他没有朝她看过一眼。哪怕只是一个瞬间的一眼。

如此最好不过。

如此也是她的所愿。

“上车吧。”

片刻后,瑟瑟低道,轻轻在耳边劝她。

李霓裳任她带着自己转身,垂目,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一匹朝她奔来的骏马之影。

是龙子向她跑了过来。

晨曦映出龙子雄健的奔影,风拂动它颈背之上那一簇随它奔跑而飘飘拂动如流苏般整齐的油亮马鬃,将它衬托得既漂亮,又神气。

忠诚而单纯的骏马不知过往它曾常常一并驮过的男女主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如一个懵懂顽童,迈开欢腾的步伐,只知朝自己几天未见的喜欢的熟悉身影奔去。

李霓裳转身就朝龙子奔去。

然而,未等她奔到龙子面前,便听到一道尖锐的唿哨之声响起。

声音发自裴世瑜。

他发哨声,阻止坐骑继续前行的举动。

李霓裳抬目,看见了他到来后,投向自己的第一道目光。

他侧身而立,微微转面向她。

有那么一刹那,她觉他的目光幽远,如来自陌生之人的远远注视,无恨,亦是无爱。

她止了奔向龙子的脚步,定立不动。

龙子也停在两个人的中间,不知所措,抬头看一眼李霓裳,又扭颈,望向身后的男主人,不安地在原地踏动前蹄,似在困惑,为何她不来接自己了,他亦不容许它再前行。

在龙子的空蹄声中,裴世瑜的身影动了一下。

他走到坐骑的身旁,握住马缰,牵马,带着它掉了头,迈步离去。

李霓裳望着前方一人一马掉头而去的背影,僵立无法动弹之际,骏马似也敏感地察知到了什么,频频回望。

李霓裳迈步,又追了几步。

“多谢你了。”

她再次停下,隔着几步,对着前方的那道背影,轻声地说。

她知他根本无需自己这轻飘飘出口的如浮毛般的空虚道谢。

但她必须说出来。

不只是因他今日为她一众人解困。

亦是为了认得他之后,因他而获得过的前所未有的欢喜与希望。

他慢慢地停了脚步,背对着她,立了片刻,转脸向她。

李霓裳终于看清他今早的模样。

他的一张面容疲倦而苍白,双眉墨黑得刺目,眼底如在沁血。

晨风拂着他额前凌乱的黑发。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落了片刻。

“不必道谢。就算是对那夜的弥补罢!”

他的声音嘶哑,语气却极是平淡,一如看着她的冷漠目光。

“公主原本大可不必那样。”

“原是我配不上你。”

他顿了一下,目光从远处崔交等人的身影上掠过。

“愿公主余生顺遂无虞,所得皆愿。”

他再不看她第二眼,丢下她,纵身跃上马,驱着龙子便走。

谢隐山不顾颈伤,方才一直在留意着这边,越看越发不安,总觉出了大事。见状,急忙追上。

“裴二郎君!你停一下!你去哪里!”

“去告诉那个姓宇文的!从今往后,再敢踏入河东一步,我裴世瑜手中之剑,必不相饶!”

裴世瑜头也未回,只厉声喝了一句,纵马疾驰。

一人一马,彻底消失在了荒野尽头处的一片晨曦影里。

第106章

裴家那二郎去后, 信王果然未再相逼,下令收队,预备离去。

险情终于得以解除。

众人纷纷松出一口长气。有的瘫坐在地, 大口喘息, 有的奔去救治受伤的伙伴。

一片骚动声里,李霓裳独自仍立原地。

骏马带着他远去了。

她心中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他当真和她断绝。

从他转头的那一刻起,断得干干净净。

无须再想。

既已做出抉择, 舍弃了他, 那便彻底抛开。

然而,她的脑海里,却无法抑制地一遍遍浮现着他转面向她时的模样。

那是如何一张剧变的面容。

她记得分明,天生城的那个黎明之前, 在他起身离开她的时候,也不至于神郁气悴到如此的程度。

仿佛在他的身上,一夕之间, 他全部的曾如烈日般灼灼耀目的少年意气,被彻底斩绝。

她眺望着视线尽头的那片曙色, 正心绪翻涌, 心神不宁之时,身后传来问话之声。

她转过头,见是领队来了, 询问是否可以稍作整休。

死者需掩埋, 包括崔交在内的受伤之人要治疗,至于胡德永等人,昨夜连夜赶路, 又经历如此一番惊魂,此刻都是饥渴交加,疲倦不堪。

李霓裳环顾四下,颔首。

车厢狭仄,瑟瑟在车厢后侧一片有所遮挡的树荫下铺上地簟,走来,请李霓裳过去暂作休息。

李霓裳知多想也是无用了。

她的关切与对他造成的相害比,是如此虚伪和无力。

他更不会需要。

最后望一眼他消失了的方向,她按下纷乱的心绪,默默回到马车旁,先去看了下姑母,见她卧在车厢内,她忠心的老女官在旁服侍着,便照瑟瑟安排,转坐到为她铺的位子之上。

此行太多颠沛,经历了几番的周折,至此,身边更无多余侍人。她看见瑟瑟为自己取来水壶和吃食,犹不停歇,又差一名小兵打水过来,挽起衣袖,知她还要服侍自己净面洗手,想到她曾受的腿伤,摇头阻止。

“不用。我自己来。你也去休息。”

“我不累。车里闷坐一夜,全是汗。公主稍稍擦把面颈,人会舒服些的。”

瑟瑟笑着说,不肯停手,坚持亲自用清水拧了把巾子,递了上来。

李霓裳没有接。抬目看了下前方,视线转回到瑟瑟的脸上。

“谢信王的颈伤应当不轻,血好像止不住。他们或许没有携带伤药。我们这里有。”她微笑着,轻声说道。

瑟瑟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她慢慢地抬目,看见李霓裳说完话,便拿起湿巾,低头自己擦拭起了面脸。

片刻后,她起了身,走去,向那领队要来伤药,又唤来方才那打水的小兵,命将伤药送去对面。

“说是公主所赐。”

她叮嘱了一声,回来继续伴着李霓裳。

李霓裳人乏倦无比,打起精神,先为小金蛇补充食物和清水,随后,自己胡乱吃了几口东西,知离动身还要一些时候,便和衣蜷身卧下,闭了眼目。

瑟瑟从车厢里取下一幅薄盖。

这时,方才那名送药的小兵跑了过来,在马车旁探头张望,看见瑟瑟,正待喊话,瑟瑟发觉,转头竖指压唇,示意他噤声。她将薄毯轻轻盖在李霓裳的身上后,起身,轻轻走了过去,绕到马车之前,问是何事。

“那个信王不要!”

小兵将伤药递了回来。

瑟瑟一怔,抬目望去。

对方的大队人马已集合完毕,列队在远处待发。

那人还坐在一块石上,他的那个部下正往他的伤颈上缠绕布条。

但应是裴二郎君当时下手颇重,伤口不小,血一时难以止住,仍在渗透而出,染得他半边肩胸皆是斑斑血痕,看去触目惊心。

仿佛有所察觉,他慢慢转颈,投来两道视线,幽幽望她。

瑟瑟捏了捏手心中的药瓶,不再犹豫,迈步径直走了过去。

这趟出来仓促,更没想到会出如此意外,随身准备不周,未携伤药。布条缠绕过紧,无法呼吸,稍松,则渗血压制不住。

孟贺利试了数次,皆是无法止血。方才公主派人送药过来,信王又拒。

孟贺利也不敢问原因。

回去的路不算近,他不敢冒险。战场上许多人,并非是死于伤重,而是死于失血过度。他只能先用手隔布压着伤处止血,正折腾得满头大汗,看见那女子手握药瓶走来,知她与上司有过一段特殊关系,暗松口气,撒手后退。

谢隐山依然那样坐着,任颈血不断地渗流而下,看着她,一言未发。

瑟瑟亦沉默着,走到他的面前,麻利地接过孟贺利的事,敷药在那道伤口上,再以柔荑用力按压,待血终于慢慢地凝固,渗血渐止,她用一片已割好的布,一圈圈地绕着他的颈项,开始为他裹扎伤处。

高大而魁梧的男人如此坐在石上,头脸便与她的颈胸齐平。

“若是缠得太紧,叫你透不出气,和我说一声……”

她盯着停在自己胸前的一颗男人颅顶,低声地提醒,说出了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话方出口,忽然自觉似是不妥,容易叫人想到别处,立刻闭口。

男人没有应答。

她的胸在妇人当中,不算最为丰盈,但却恰好,是他喜欢的样子。

一掌握住,便叫人不想放开,足以把到入睡时分。

又或者,其实是因她长成那样,他才会喜欢那个样子的?

他忽然又记起有一夜,应当也是差不多如此的情景。她曾俯首贴唇在他的耳边对他说,她有过很多男人,但他是她最喜欢的一个。

无论在榻上,还是在榻下,他都是最好的一个。

男人始终闭着目,不曾发声,人更是一动不动,安静地任她引布绕颈。

片刻后,面脸前一空。

清凉的晨风没了遮挡,迎面拂过,激得他脑后毛孔陡然竖张,睁开眼,见她已为他处置完伤,人往后退去,迈步待走。

谢隐山从石上起了身。

“你随我来。”

他说完,转身向着附近山口处的林子走去。

瑟瑟看着他的背影,一顿,慢慢跟了过去。

来到林边,离人群远了些,谢隐山停步,转过身。

瑟瑟停在他的对面,中间隔了几步的距离,笑。

“信王有何吩咐?”

男人依旧静默。

瑟瑟等了片刻,又笑。

“方才公主赐药,信王为何不要?”

依然不见应答。

瑟瑟面上的笑容消失,目光微微闪烁,只立着,不再试图引他说话了。

谢隐山的视线从她藏着几分戒备之色的面上掠过,轻轻哼了一声,终于开口。

“你在怕甚?我会强行扣你下来?”

瑟瑟面露几分尬色,很快,神情转为自若,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的面皮向来厚若城墙,叫信王见笑。”

谢隐山不再应她,打开腰间蹀躞带上随身系的一只小皮袋,从中摸出一件小物,朝她抛了过来。

瑟瑟被迫接住,低下头,见是一枚玉石扳指。弓弩手在射箭之时,常套在拇指之上,用来保护手指不受弓弦磨砺。

扳指看去有些年头了。坚硬的玉面之上,留了些许勾弦长年反复擦损的痕迹。

瑟瑟不解地抬头,对上对面男人的两道目光。

“此物是我早年之物,早已不用,留着也是累赘。你拿着吧。日后若有性命之虞,叫人送来这个,我便知道了。”

他淡淡地道,言罢,不再停留,迈步从她的身旁经过,向着远处那支整装待发的队伍走去。

瑟瑟眼中显出几分吃惊之色,愣怔一下,醒神过来,转头,看着他的背影,迟疑了下,道:“你留步。”

男人步伐未停。

瑟瑟将粗大的扳指往自己的纤指上一套,迈步便追,将他从后拽住。

男人抵不住她的拖曳,被强行拽回,又被推到了更深一些的林内。

瑟瑟踮脚,亲住了他的嘴,不肯放开。

男人起初不动。忽然,他反客为主,将她抱起,重重地压在一棵粗壮树干的背后,一把撩开裙裾,抵身压上。

她的身段相较于他,娇小得形同他托住的一片羽毛。她受着他毫不费力的摆布,细柔的脖颈无力地往后仰去,依在粗粝的老树干上,紧紧闭目,神情是快乐而悲伤的。

她感觉着粗壮的枝干在背后不停地颤动,头顶的枝叶,亦随那一股雄浑的力量而微微震颤。

晨光从树枝的罅隙里透落,闪烁不停。几片树叶经受不住,从树枝上如蝴蝶般盘旋飘落,掉在一只脱落倒翻覆地的绣鞋之上。

她的那根纤指紧紧勾着扳指,压在男人的后背之上,隔着衣物,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

伴着男人一道长长的吐气之声,终于,老树缓缓地停止震颤。

瑟瑟双腿无力挂落,被放回在了地上。

她站稳了犹在微微颤抖发软的腿,背对男人,低下头,默默整理好凌乱的衣裙,套回那一只方才脱脚的绣鞋,转过头,看见他望着自己,颈上伤处却微微渗血,便走了上去,小心地为他重新整理扎布。

谢隐山低头,紧紧地盯着她,目光随她而动,因她再次贴靠过来,呼吸再次一乱。

“日后你若是想回来,也送扳指来。无论何时,我都会去接你的。”

他的唇附在这个他无法摆脱,恨不能将她时刻锁在臂内的女子耳边,用带着几分残余欢爱余音的嗓,低低地嘱道。

瑟瑟嗤地轻笑出声。在他不解的注目中,一面继续为他整理伤处,一面低声讥道:“你做梦吧!我怎会回信王你的身边?”

她蛾眉宛转,眼波流盼。

“当我不知道你们男子的性情吗?”

“哪天我若真的回了,便是你厌倦我的时候了。”

“我才不会做傻子!我要你时时刻刻记住我,将我放在你的心上。你晨间醒来、饮水、用饭、骑马、夜间就寝,乃至与别的女子欢好之时,也能想到我。”

“如此,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才能召之即来,为我所用。”

谢隐山一怔。

瑟瑟不再说话,为他压好伤带,在他的注目之中,将扳指慢慢塞入自己的雪胸间,藏在衣襟之下。

“你该去了。”

“你的人都在等你。耽搁久了不好。”

她凝视着面前的男人,说完,转身便去,径直回到李霓裳的身边,坐下。

片刻后,远远地,男人的身影也从山口旁的林子里走出。在经过附近的时候,原本正在忙着各自事情的众人悉数停了下来,屏息看着。

隔着一段距离,他停了一停,转面望了眼这个方向,随即迈开大步,走了过去。他的部下疾步迎上,为他牵马过来。他上马,身影渐渐变小,消失,最后不见。

“你真的可以不用回的。”

李霓裳始终闭目卧着,忽然轻声说道。

“姑母那里,我自能应对。”

瑟瑟眼角发红,冷笑了一声。

“公主你无须可怜我什么。我知我在做甚。”

“但愿将来,你不会恨我,那便是我最大的福气了。”

第107章

七月, 正是一年当中最为炎热的时候。

正午日头毒辣,城外的田垄间,七八个劳作了半日的农人上田, 聚坐在附近通往府城的驿道旁的一片浓密树荫下, 一面摇着草帽歇息乘凉,吃着家中妻子刚送来的饭食,一面谈论起了近来发生的一桩时事。

上月,与河东相邻的潞州刺史主动投书,请求归入君侯治下。

那地本是召国皇帝孙荣的地界, 听闻孙皇帝如今不但忙于应付北方叛乱, 还遭到了来自宇文天王的攻击,头尾难顾,这潞州刺史不知怎么想的,先是主动发兵来打, 两军对垒之时,忽然又投诚了,据说君侯与夫人前些时日, 也已亲自去了当地。

农夫们谈及此事,个个都是兴高采烈, 颇有一种与有荣焉之感。当中一人更是笑道:“我儿有幸, 入选虎贲。本还想着攻过去,他好争个功劳,回来光宗耀祖, 不料那边仗都没打, 自己长腿就过来了,回家唉声叹气个不停,被我踢了两脚, 这才不吭声了。我骂他有了五谷想六谷,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年头,到处都在打仗,外面人想过安稳日子都不成,他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也不要他光宗耀祖,但愿咱们一直太平,老子能种上地,儿子在君侯手下听用,我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河东也就这七八年间才得太平,论战乱之苦,再无人比这些农人更有深刻感受,这话引得众人纷纷点头,又羡慕他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能选入虎贲。

那农夫心中得意,面上却显得愈发自谦,摆手说:“莽儿罢了,不足挂齿!他倒是心心念念,整日想跟少主。叫我说啊,君侯更为稳妥!他还是跟着君侯,我更放心些……”

正说着,一骑沿着驿道,从南疾驰而至,马蹄急促落地,如雨点砸下,所过之处,黄尘飞扬,惹得众农夫纷纷抬目望去。

“是少主!”

有人一眼认出烈日下那道转眼便到近前的骑影。

说话的农人抬头一看,果然是有些时日消失不见了的少主,看去仿佛是赶了远路才回来的,慌忙闭口,放下手中的水罐,跟着其余人起身作揖,心中未免惴惴,害怕自己方才顺口说出的话若随风传入他的耳朵,那便糟糕至极。

裴世瑜半瞬也未停息,双目盯着前方,策马狂风般从路旁这些正向他行礼的农人身边卷过,朝着前方的太原府赶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便纵马冲入了城门,直奔府邸。

孙荣眼见成为众矢之的,皇位也不知道还能做多久。前些时日,潞州刺史又得到消息,毗邻的绛州泽州已遭陈永年的攻打,孙荣无力回兵。

刺史害怕宇文纵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又因从前曾与陈永年结仇,此人睚眦必报,只怕投降过去,他也容不下自己,想到裴氏近在眼前,又素有担当,便生出投靠之念。

然而孙荣早也留了防范,在他军中到处安插心腹,他担心万一消息泄露,没等自己投过去,下面先会生乱,便想出一个法子,先是亲自领兵发往河东,作出要攻打河东的样子,待抵达边地,两军对垒,他才派人秘密送去降书,得回应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将孙荣之人全部杀死在了军营里。

前些时日,君侯与夫人应求,一道去了那边,处理潞州投诚之事,这边的守城之事,暂都交给了韩枯松与裴忠恕。

韩枯松正在城外巡视,忽然听到士兵来报,少主已经回了,人在府邸,急忙回城入君侯府。

因君侯夫妇一并外出,裴曾也带着永安同行,府里静悄悄的。

一个下人告知韩枯松,少主一回来,便去往祖堂那里,急忙找去。到了那里,远远看见一道身影静静立在裴家祖堂外的院门口,一眼认出,正是出去已有数月的裴世瑜,大喜。

“虎瞳!你可算回来了!昨夜我和你二叔喝酒的时候,还说起你!没想到你今日当真回了!太好了!我告诉你,你不在的这段时日,咱们这里发生了好多事,都是大好事!潞州刺史主动归降,君侯他们过去了——”

裴世瑜慢慢转过身来。

韩枯松哈哈大笑,奔到他的面前,待看清他的样子,人又黑又瘦,唇干发乱,几乎脱形,不禁面露诧异之色。

“你这是怎么了?怎的成这样子?是路上太辛苦了?”

说完,见他不应,想了起来,看一眼对面的祖堂。

“对了,你怎一回来就到这里?公主呢?她前些时日去看她那个姑母了,你怎没将她一起带回来?莫非是事情不顺?”

“还有侯雷他们呢?怎的都不见人,只少主一个人回来?”

裴世瑜那日从潼关走后,除去给予龙子必要的休息,其余时间,人几乎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

龙子的脚力怎是侯雷等人的坐骑所能比及。纵然侯雷想要追赶,也是有心无力,更知他这一回异常,怎敢强行阻拦。

不过半程,裴世瑜便将随从全部甩在身后,自己一个人,没日没夜赶路。

他仿佛不知疲倦,更无须休息。他整个人被一种无法言喻的强烈的窒息之感所攫住,身体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将他烧得有如剜心裂胆,日夜不宁。

他不会相信那夜他曾在帐外听到的话。

那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回来,问个清楚,证明那全是姓宇文的自己在言狂意妄大发厥词。

他慢慢地抬起眼,盯着对面的韩枯松。

“我的父亲,究竟是谁?”

“是不是宇文纵?”

他张口,一字一字地问。

韩枯松大吃一惊,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当对上对面那两道犹如有焖火燃烧的赤红双目,只觉后颈一凉,人当场吓住。

他虽性情豪爽,说话也常口无遮拦,脑子要比舌头慢,然而这一次,却知无论如何,自己也是不能胡乱开口。

他醒神过来。

“虎瞳你这是何意?你从哪里听来的?你不是君侯之弟吗?父亲怎会是那个人!”

裴世瑜看了他半晌,抿了抿唇角,道:“如此就好。我已杀了他。”

“什么!”

韩枯松大惊失色,冲上去,一把攥住裴世瑜的衣领,粗暴地将他拽了过来。

裴世瑜打了个趔趄,摔在地上。

“你说什么?你小子说什么?你杀了他?”

韩枯松又急又怒,不断顿脚,冲着地上的徒弟大声吼叫。

“你给我说清楚!你当真杀了他?”

裴世瑜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慢慢爬了起来。

“他和我说了此话,我怎能容忍如此羞辱,当场杀了他。”他冷漠地说道。

韩枯松登时全身血液发凉,一下便想到从前,自己因恨恶情敌,总是在年幼的少主面前大骂对方,连带少主也将他视作十恶不赦的仇敌。

今日之事,虽然并非自己授意,但细究起来,实是罪责难逃。

害少主酿出如此人伦惨祸,就算君侯不怪,将来他又如何去见静妹?

“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全是我的罪……”

韩枯松心神大乱,慢慢松开了裴世瑜,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发呆片刻,忍不住又狠狠地捶了几下脑袋,恨不能将自己当场锤死。

正又惊又怕又懊悔,忽然,他发觉对面的裴世瑜仿佛害了病似的,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韩枯松急忙上去,又扶住他。

“罢了罢了!你快去休息!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你也不用多想了!君侯不在。等他回来,若是怪你,到时大师父与你一道承担便是……”

韩枯松正在安慰,不料,被他反手突然一把攥住手臂,只觉他的五指深深捏入自己皮肉,痛入骨髓。

“大师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会是我的……”

他咬牙,顿住了。似从口中说出那两个字,于他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你一定知道的,你这就告诉我罢!”

他看着韩枯松的眼睛,用颤抖的声音,低低地恳求。

韩枯松一怔,与他对望片刻,忽然,醒神过来。

少主并未真的杀人。方才应当只是在诓自己而已。

是自己上当了。

韩枯松一时僵住,想要否认,知已瞒不住他了,但若说出,似又不妥。

他迟疑了片刻,含含糊糊道:“当年之事,大师父真不清楚……你问我也是无用……君侯与你阿嫂不在,你也刚出远门回来,我看累得很,莫若你再等等,先休息几日,等他们回来再说……”

裴世瑜定定看他片刻,忽然撒手,撇开他便朝外奔去。

“你去哪里!”

韩枯松问道。他不应。猜他必是这就要赶去潞州了。

看他这一副骇人的模样,韩枯松怎会放心让他过去,慌忙追上。

“虎瞳站住!”

正在这时,庭院外响起一道呼喝之声。

韩枯松抬眼,见裴忠恕的身影闪出,出现了院门之外,急忙喊道:“快拦住他!别让他走!”

裴忠恕挡在裴世瑜的面前。

“不用去找你兄长了!当年事,二叔最清楚不过!你既已知此事,二叔告诉你便是!”

“宇文那厮罪不可赦!你杀了便杀了!没杀,日后杀也是无妨!”

裴忠恕提及宇文二字,便似被牵出极大的仇恨,切齿说道。

第108章

帝国末年, 各地局势形同起火,西南世子宇文纵更是率先叛出朝廷,危机更甚。

大将军收到急令前去平叛, 河西军事托给裴隗。

当时的宇文纵虽十分年轻, 但兵强马壮,背倚天府,其个人的军事能力也极为不俗,并不容易对付。

平叛陆陆续续,持续了长达两三年的时间。

最后一次, 大将军彻底击败宇文纵。兵败后, 宇文全家被朝廷所杀,只他自己领着残兵败将逃亡而去。

大将军回到了河西,不久,逃走的宇文纵在河北一带再次作乱, 甚至自号横海天王,大有卷土重来、横扫四方之态。

那里已是朝廷失去控制的乱地,朝廷鞭长莫及。

监军太监因此前索贿不成, 一直怀恨于心,趁机诬告大将军心怀不轨, 故意放走宇文纵, 这才遗祸至今,造今日之乱。

朝廷此前为拿捏边伯,曾以厚待为名, 将他们的家人召至长安。

裴家也是如此。族人此时大多都在长安居住, 形同人质。

大将军被迫重返长安,自证不成,被下天牢, 家人亦一同入狱,惟夫人因出身皇室旁宗,得以幸免。

夫人身子不好,秉性也一向柔弱,此时却极为刚强,求告当时的宰相胡德永,又多方奔走,为大将军疾呼。

皇帝终于幡然醒悟,杀了太监,下令为大将军平反。然而此前,大将军已在牢狱中旧伤复发,不治而亡了。

夫人经受不住打击,事后一病不起。

举家扶灵将大将军葬回到河东故宅之后,当家之责,落到了十岁的长子裴世瑛的肩上。

当时风雨飘摇。河西已是形同孤岛,朝廷给不了任何实质的援助。大将军走后,人心动荡,外族趁机猛攻,裴隗靠着大将军的余威勉励将士团结,这才勉强支撑下去。”

“二叔我那时二十多岁,跟着你的叔祖在河西,得知世瑛决意带领族人北上的消息。我想去接应他们,奈何当时战况惨烈,后路被断,无法脱身。”

裴忠恕回忆往事,神情惨淡。

“几个月后,天已隆冬,胡人久攻不下,被我们抓住机会袭营成功,损失不小,被迫暂时撤退,我终于得以南下去接他们。”

“当时世瑛和阿妹他们带着夫人,已跋涉数月之久,历经千辛万苦,快到河西了。我接到他们之后,才知中途发生了一件事!”

他看着裴世瑜。

“宇文纵那厮,不去好好做他的绿林勾当,不思是他反叛在先,认定他全家被杀是大将军之过,竟迁怒我裴家。也不知他是从何得来的消息,亲自领着人马追来,将人拦截在了半道。”

“当时天寒地冻,夫人病重,队伍里只有数百家兵,缺衣少食,急需补给,那厮却领着大队人马挡住去路,不予放行,将人全都困在冰雪地里,无法前行!”

裴蕴静瞒着所有人,独自过去见了他,宇文纵终于撤兵而去。

到了河西,裴蕴静发觉意外有孕,夫人便对外称自己怀有遗腹子,而裴蕴静长途跋涉染病,闭门养疾,也不再露面。

在艰难生下孩儿之后,她因血亏不止,又或是此前耗神损精过度,终是没能挺过难关,香消玉殒。夫人也再支撑不住,随后去世。

这便是裴世瑜来到人世的前因。

世人都当他是夫人的遗腹子,裴家的二郎君。

这个秘密,只有裴隗、裴忠恕、裴世瑛夫妇以及韩枯松知晓。

裴忠恕虽是堂亲,当年却也极是疼爱裴家唯一的妹妹,将她视作亲妹。

即便事情已过去多年,他此刻想起,依然痛心不已。

“虎瞳你是我阿妹的亲骨肉,我们自然会认,但那恶贼,却是我裴家的不共戴天之敌!更是虎瞳你的仇人!是他害死你的母亲!若不是他,她应当嫁你大师父的,怎如此早便匆匆去了?”

韩枯松眼见裴世瑜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是僵硬,心中愈发不安起来,忙上去阻拦,示意他勿再说多。

裴忠恕咬了咬牙。

“罢了,这些旧事,二叔也不想多说。只最后一句,二叔方才与你的讲的这些,句句是真,没冤枉他半个字!”

“咱们裴家与宇文纵的朝堂纠葛,当年的宰相胡德永是当事之人,他再清楚不过,他可以作证,咱们没有对不起他半分!是他自己反叛在先,罪有应得!他却胡搅蛮缠,累我阿妹早早去世!上回他来河东,二叔是碍于你的缘故,才隐忍下去。如今你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是如何一个是非不分、趁人之危,眼中有己无人的恶贼!也是皇天已死,才会叫他活到如今,贻害不浅!”

“你听二叔一句,这种猪狗不如的人,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下回再遇,你若是心软不杀,二叔反而要瞧不起你了!”

“你想逼死虎瞳吗?”

韩枯松勃然大怒,上去便将裴忠恕往外推去。

“要杀,也是你我的事,轮不到虎瞳!你出去,这里不用你说话!”

裴忠恕也发怒起来:“我哪句话说错?此人一日不死,我裴家的耻辱便一日不清,不杀,难道还要虎瞳认贼作父不成?”

“我何时要他认贼作父了!我是叫你不要逼迫虎瞳!杀不杀,由他自己定夺!”

二人都是火爆脾气,各有各的伤心,争执片刻,抬起头,裴世瑜早已迈步,自顾往外去了。

只见他脚步虚浮,晃晃荡荡,似空壳人一样,向着外面走去。

两人对望一眼,急忙追上,待要阻拦,他忽然发力狂奔,一下便将二人抛在身后。

待二人追出大门,他已骑马疾驰而去。

午后的晴空里,拖过一片乌云。

方才还是烈日当头,片刻之后,天际生起乌云,又迅速布满头顶。

随着远处乌云间不时劈闪而过的闪电,头顶响起一道雷声,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

裴世瑜在军士惊讶的呼叫声中冒雨纵马冲出城门。

四周和头顶皆是茫茫白雨,他辨不清方向,也不知自己该去往哪里,哪里又是他能去的地方。

他睁着酸涩无比的双目,眨也没眨,只不停地纵马朝前。

身后隐隐传来了二叔与大师父的呼唤之声,他红着双目,在暴雨中愈发狂奔不止,将所有的杂声远远抛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除去风声雨声,耳中再无半点任何别的杂音,他停在的野地的中央。

暴雨越下越大,如水鞭一般,猛烈地抽挞在他的脸上,灌满他的耳鼻。

他慢慢闭目,仰面,微微向天,任雨水浇灌着,忽然,人晃了一下,一头栽落,无声无息地扑在了地上的一只水坑里。

裴世瑜醒来,模糊中,耳里传入一道压低的正与人说着话的柔嗓之音。

这声音极为好听,是一个女子所发。

他尚未完全回到现实的意识竟令他生出一阵幻听,误以为是谁人在旁,眼睫不禁为之轻轻一颤。

“夫人!小郎君的眼在动了!”

一名婢女立在床榻之旁,正好看见,惊喜地轻声呼道。

正在一旁吩咐另个婢女跟出去看情况的白姝君打住,急忙走到床榻之畔,见小叔依旧紧紧闭目,试探着唤了两声“阿弟”。

他并无反应。

“方才婢子真的看见了。”那婢女小声辩白。

白姝君探手触小叔的额头,感到已不似傍晚那样火烧,思忖了下,吩咐人继续在屋中守着,自己走了出去。

几日之前,她陪丈夫结束了在潞州的事,因记挂阿弟那边的消息,两人没有耽搁,已在回程的路上,不料,收到了韩枯松紧急传来的消息,说小郎君出了大事,这趟出去,不但没接回公主,连宇文纵的事,竟也被他知道了。

夫妇心急如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中。人已被人找了回来,但却生病,昏睡不醒。两人放下别的一切事情,衣不解带,亲自照顾。

裴忠恕与韩枯松这几日早晚都来,想探望世瑜。一向敬重上辈的丈夫这回大约是太过焦虑,明知事情不能怪在他二人的头上,却也暗暗迁怒,以阿弟需要静养为由,不允探视,自己也不见他二人。

今夜这二人又来,等在外面,苦苦恳求见君侯一面。

方才白姝君想自己出去,将人劝走,叫他们暂时勿再来了。

不料丈夫却阻止了她,自己去了。

白姝君分明看见,他已是含怒。

她深知丈夫脾气,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固执起来,十头牛也难拉回来。

这几日人人焦头烂额,她不愿再生别事,立刻亲自过去,想将阿弟病情已是有所缓解的消息立刻告诉丈夫,好安抚他的情绪。

屋中,裴世瑜静静听着阿嫂的步音出屋远去,继续闭目了片刻,慢慢地睁开一双依旧发红的眼睛,在屋中婢女惊喜的呼声之中,翻身下地,晃了一晃,站住了脚。

白氏转到前堂,远远地,见丈夫坐在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族叔和韩枯松。

那二人都低着头,神情懊悔而沮丧。

气氛极是凝重。

“二叔,大师父,你们回吧!也不必再来了,回去安心等待就是!虎瞳有我与他阿嫂看着,一有消息,自然会叫你们知道的!”

她听见丈夫沉声说道。

她一时不便入内,悄然停在堂外等候。

裴忠恕捏了捏手掌。

“我知这回我是说错了些话。我这就领兵南下,若不攻破宇文老巢,杀死宇文,我便不活着回来了!”

“我愿同去,亦可立军令状!”

韩枯松跟着说道。

“放肆!”

裴世瑛忍无可忍,面露怒容,倏然从座上站起身。

“你二人一位是我族叔,一位是我世叔,我本当以尊长之礼敬待。但日后,关于宇文之事,无论是公是私,谁敢再有任何妄言或是冒动,休怪我裴世瑛不讲情面!”

不止裴忠恕与韩枯松慌忙下跪,就连白氏,此刻也被丈夫怒气吓到,定了定神,微微咳了一声,急忙走了进去,将阿弟方才体温终于转凉的事说了一下。

裴世瑛一言不发,沉面丢下还跪在地上的两人,匆匆便去。

白氏向讪讪转向自己行礼的二人点了点头,请二人起来,照君侯所言,先放心回去,又安抚一番,答应会将和阿弟有关的消息随时派人告知他们。待二人离去,急忙追上丈夫,回到屋中。

入内,却不见了人。床榻上空荡荡的。

婢女说,二郎君方才醒了,人去了祖堂。

第109章

周围漆黑一片, 只祖堂内的龛台之上燃着一盏长明油灯。

在长明灯发出的昏暗灯影里,门后模模糊糊显出一道背影,那影僵直地跪在供龛之前, 远远望去, 好似一根木头桩子。

裴世瑛奔到祖堂之外,入目所见,叫他越发担心起来。

“虎瞳!”

他疾步登上坎阶,一步便迈入门槛,唤了一声。

“你刚醒来, 怎不声不响来了这里!快随我回!你需要休息!”

他走到弟弟身旁, 伸手握住他臂,待将他从地上扶起,不料他的双膝却似在地里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二弟!”

裴世瑛欲加大力道将人强行拉起, 见他缓缓将脸转向自己。

“阿兄,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一个字也不要落。”

裴世瑜凝视着他, 逐字逐句地说道。

裴世瑛不禁一怔。

弟弟生病的时候,侯雷才赶到家。

他与妻子早将此行出去后发生的全部事情都已彻底盘问过了。

除去公主改变主意决定跟随她姑母走这件事外, 侯雷着重也提及少主与天王的关系, 说天王特意为少主与公主再次操办婚礼,还与他一道在太华西峰上喝酒。

在侯雷等人的眼里,宇文纵百般笼络少主, 他的手段也已见效, 少主与那宇文纵的关系看着已是缓和不少。

甚至,用侯雷的原话来说,他二人脾性看去颇为投缘, 不但放下先前敌对的立场,甚至,不过短短的一段时日,看去几乎已是如同莫逆之交。

他也不知为何,那日在他找到少主告知天王可能要对前朝那些人不利,少主去后,回来便彻底变了模样,潼关也未进,抛下一切,没日没夜地往回赶。

侯雷不明就里,但裴世瑛却非常确定,一定是随后出了什么意外,叫弟弟突然之间知道了什么,他才会剧变至此地步。

本以为醒来后,以他性子,情绪必会异常激动,没有想到,他会平静至此地步。

昏火下,裴世瑛与弟弟对望片刻,默默起了身,走去取火折,将祖堂内的灯烛一盏一盏地次第燃起。

光线渐渐转亮,映出他凝重的背影。

待点燃全部烛火,堂内光亮起来,他在灯台前继续立了片刻,转过头,看一眼依然跪在那里的裴世瑜,转身迈步走了过去,与他并肩下跪,向着前方的祖先牌位肃穆叩拜,行礼过后,说道:“阿兄便应你之言,将阿兄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如你所知,你是姑母的孩子,宇文天王,他也确实是你的父亲。”

他看着弟弟的眼睛,说道。

裴世瑜眼皮一跳,随即慢慢垂落眼睫。

“阿兄从头说起吧。”

裴世瑛沉吟,整理自己亦是纷乱的思绪。

“姑母与天王相识之时,阿兄年纪小,才四五岁,故不知全貌,只知个大概。”

“他二人应识于长安。当时,天王还是西南藩王府的质子,我们裴家举家刚从河东来到长安不久。彼时,他二人都还极为年少,不知怎的遇到了,慢慢有了些往来。”

“不久,世子出京回了西南。大约半年之后,我记得很清楚,应当是个深秋,有日姑母忽然对我母亲说,她要出去游历一番,寻访古画。”

“当时先父人在河西,家中大小事情皆由我的母亲决断。”

“姑母虽从小性情豪爽,不受礼法拘束,爱扮作男装到处游历,还拜师学过击剑,但那时她已十四五岁了,我母亲怎放心让她出远门去。问她去哪里,她又含糊其辞,我母亲自然不肯答应。姑母一向敬重我的母亲,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但那一回,她却一反常态,见我母亲不肯,竟私下收拾行囊,留书悄然出门,被我兜在后门之外。”

“我叫她带我同行,姑母不肯。我威胁她去告诉母亲。姑母眺望远方,央求我为她保守秘密,说她向往那副古画已久。”

“我从小就跟在她的身边,从没见过她如此容光焕发的样子,双眼中绽放着仿佛开自她心底的欢喜花。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但却也被感染。我只有一种感觉,此行应是姑母万分期待的,终点处是她的向往,无论她要去往哪里,我都不能阻止。”

“我放走了姑母,看着她骑马轻快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当中。”

“她那次一去便是小半年。到了次年快四月,才终于回来。这段时间里,我母亲收到她的乞罪来信,说她已平安到达,叫我母亲放心,我方知道,她竟千里迢迢,去往蜀地。”

“在她从西南回来之后,你的大师父便向她求婚,却被她以一向将他视作兄弟为由,毫不犹豫地拒了。不久,我母亲又收到来自西南王府的求婚之礼,藩王欲为世子求娶姑母。”

“收到婚讯的那日,她一早正好带我骑马出城去了野地,刚采来几枝新鲜木槿。我也不知她为何来了长安之后,忽然便喜欢上木槿这种世人眼中最为低贱的花。”

“母亲问她是否愿意。我以为姑母依旧会毫不犹豫地拒婚,不想她一反常态。我记得很是清楚,一向爽朗的她,当时一句话也不说,手里捻着花枝,只深深地将头颈垂下。也是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过来,去年她被我堵在后门的时候,眼中望见的远方,除去她所热爱的古画,或许,也有那位当时远在西南的世子吧。”

“我母亲知道了她的心意,将消息传给父亲。”

“朝廷当时对各地的势大藩王极是戒备,宇文家族拥兵自重,更是当中最受朝廷忌惮的一家。对我裴家,虽不至于到那样的地步,但裴家手中也有兵权。父亲顾虑重重,考虑再三过后,劝姑母以大局为重,还是另觅良缘为好。”

“姑母答应下来,母亲便拒了婚事。不想很快,世子竟自己私闯长安来寻姑母。他无召入京,若是被人知晓告到朝廷,又是一桩罪名。”

“那一日,我见姑母带上一柄她前次外出之后便多出来的匕首,出去了。当天在她回来之后,世子也消失,再也没有别的任何消息了。”

“这件事后,姑母便自请回往河东。母亲本想带着我陪她一道回去,奈何朝廷不允,我母子无法离京。我送姑母出京之后,生活慢慢恢复平静,直到又一年过去了——”

裴世瑛顿了下来。

“那是我小的时候,全部平静生活的结束。也是这世上许多人平静生活的结束。”

“自那之后,大乱真正到来。”

他闭了闭目,沉重地缓缓说道。

祖堂内寂静无声,裴世瑜一动不动。

停在祖堂门外的白氏不禁也悄然怔住了。

自她与裴世瑛相识并相知后,无话不说,彼此之间,从无隐瞒。

关于弟弟的身世,在二人成婚相互信任之后,裴世瑛便将事告诉了她,也略略说了下前因后果,但仅此而已,并未多谈。

因此事涉及故人长辈的隐秘,个中详情,白姝君就算感到不解,也不敢且不便多问。

她没有想到,往事竟会有如此一段热烈却又哀婉的前情。

宇文纵的父亲死去,葬礼才完,朝廷便以封官为由,命宇文纵速入长安。

十七岁的宇文纵杀掉传旨太监,在蜀地起兵,悍然叛出朝廷。

从那一日起,本就动荡的皇朝如被施了一道催命符,朝崩溃的结局狂奔,再也无人能够阻止。

“……几年后,到我十岁时,父亲遭人诬告下狱,我与家中在长安的男丁悉数跟着入狱。母亲病弱不支,姑母回到长安,助力母亲奔走,设法探监。所以后来,才会有姑母拿着宝剑站出来力挺我北上迁往河西一事。”

“后面的事……你大体也知道了。”

裴世瑛望向依旧跪地的弟弟,轻声说道。

许久,裴世瑜双目通红地抬起头,望向裴世瑛。

“阿兄。”

“那姓宇文的当日在拦下你们之后,是不是……”

仿佛接下来的字眼极为耻辱,以致于叫他无法启齿。

“他是不是……胁迫了姑母,姑母才会有了我……”

终于,他似是从齿缝根里挤出这一句话,说完,双手已是死死握拳,深深抵陷在了双膝之上。

见裴世瑛立刻似欲开口,他截话:“你不要为了安慰我,说一些欺骗我的话!我早已成人,我要知道实情!当着列祖列宗之面,阿兄你告诉我原原本本的实情!”

裴世瑛一下沉默了,与弟弟对望片刻,再次开口。

“姑母当时是在深夜瞒着我们所有人独自去的,谁也不知究竟发生过什么。你若定要我说,这便是我所知的实情。”

“但是有一件事,我也想叫你知道。”他接道。

“姑母必定是不希望你与天王为敌的。姑母留给你的那把匕首,你知它的名字吗?”

“因鞘上镶有觜参二宿的纹样,故名双宿。”

“如今你也知道双宿的来历,应是天王早年赠给她的信物。倘若她真的痛恨天王,又怎可能一直留着他的东西,甚至要将它转给你?”

随他话音落下,祖堂内复转寂静。

“虎瞳,阿兄自己,另外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片刻后,裴世瑛再一次开口,加重语气。

“不管你父亲是谁,你永远都是裴家的好儿郎,更是我裴世瑛最值得骄傲的好兄弟,此生唯一的亲兄弟!”

“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金声掷地,字字入耳。

裴世瑜抬起红眼,凝望着他,唇边露出一缕淡淡笑意。

“多谢阿兄,我亦是如此。今生有幸,我才得遇阿兄,与阿兄你做了兄弟。”

“我没事了,阿兄放心,叫阿嫂也不用为我担心。”

“请阿兄容我一个人再在这里待上些时候。”

这种时候,倘若弟弟会像裴世瑛所想的那样,放声痛哭乃至狂怒提剑要去杀那宇文纵,裴世瑛反而会更放心些。

唯独此刻,他如此平静,平静得完全不像是他所熟知的弟弟,裴世瑛怎肯离去。

他上去劝道:“你病体未愈,听阿兄的,你先随我回去,把身体养好,别的无论何事,都不是大事……”

裴世瑜却转过脸,双目投向前方神台,唇角紧抿,再也没有半点反应。

裴世瑛无奈停下,出神片刻,忽然觉察妻子静静停在门外的身影,走了出去。

夫妇不敢再扰裴世瑜,缓缓行至庭院的出口处,裴世瑛转过头,又望一眼祖堂里那道依旧那样直挺挺跪着的影,对着妻子低道:“阿弟这里你先替我留意一下。我想起来有点事,去趟旧宅便回。”

白姝君并未多问,立刻点头:“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裴世瑛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匆匆离去,出门上马,连夜往旧宅赶去。

第110章

裴家叔祖裴隗如今就在祖地。

前次重责世瑜, 虽说是循家法而施的惩戒,包括受刑的裴世瑜,也是心服口服, 对他非但没有半点怨恨之情, 事后还特意去拜望过他,但裴隗心中却颇感不宁。

他戎马半生,唯一的儿子早年随他在河西作战之时不幸被俘,为求生而诈降,在逃回来后, 被他视为裴家之耻, 不顾众人求情,也亲自下令斩杀了,以致孤寡至今。

随着年事渐高,身体衰败, 他本就日思隐逸,在那事过后,归心愈切。便在不久前, 裴世瑜动身出发去往青州后,道出了想要卸职迁回旧居以守望祖地的心愿。

叔祖不但辅助父亲多年, 为守住河西出过大力, 更不像另些族中长辈,在裴世瑛年少之时恃功,一味以辈分压人, 认可他的能力之后, 便全力加以支持。

敬他铁面无私、德高望重,想到他如今孤身一人,裴世瑛自是盼他留在身边, 以便奉养,也曾再三挽留,但因他态度坚决,只能答应下来。

翌日清晨,裴家祖宅里的仆人开门,见是君侯到来,急忙出迎,听他问叔祖,忙应说,一早叔祖便骑驴出门,应当是往祖坟方向去了。

裴世瑛门也未入,下马便找了过去,快到的时候,看到一道身影拄杖立在沟坎之畔,正眺着祖地的方向,黑驴放在一旁吃草,一眼认出正是叔祖,加快脚步走去。

裴隗不知思甚,十分入神,连裴世瑛走近也未察觉,直到他出声呼唤,方转脸看来。

“叔祖怎大早便独自来此?”

裴世瑛快步到他面前,恭敬地行礼。

裴隗拄杖走来,面带笑容地拦他施礼。

“昨夜睡得早,醒来无事,便骑驴出来赏景。叔祖打了一辈子乱仗,没想到老了,还能得如此清心,全托世瑛你的福啊!”

裴世瑛忙道:“叔祖谬赞。若无叔祖多年来不计得失始终助力于我,怎能有我今日?论享福,该是我享到叔祖的福才对。”

裴隗摆手:“你乃长房长孙不说,自小资质也最为拔萃,裴家希望全在你的身上,叔祖不助你,助谁去?”

“你前些时候不是刚来看过我吗,怎今日又来?潞州新近投诚,你哪得如此多的空闲总来这里!叔祖在此很好,你不必挂心,更不用愁叔祖无人说话。顾朴谦夏衡这些人三天两头来,不是陪我品茶,便是一道下棋,叔祖这里不怕冷清。”

“这样便好,世瑛放心了。”

裴世瑛牵过驴子,一边伴着裴隗慢慢往回走去,一边将此次自己去往潞州招抚官民的经过讲了一遍。

裴隗频频点头。

“对了,虎瞳这趟出去,时日也不算短了。可有他的消息?”

听完裴世瑛讲述潞州之事,裴隗仿佛忽然想起,问道。

“我过来,也是想将虎瞳回来的消息告诉叔祖。”裴世瑛应道。

“虎瞳也已回了吗?”裴隗点头,“他的事进展如何了?可是与那公主一道回了?”

裴世瑛摇头,将公主的事略略讲了一下。

裴隗叹息一声。

“毕竟是李家之女,身份特殊,不能与虎瞳同心。何况先前出过那许多的事,颇为不祥。原本叔祖也不便多说,那女娃确非虎瞳良配,如今她自己去了更好,对虎瞳,对我裴家,反倒是好事。他一向听你夫妇的话,你二人劝劝他,勿再执着。”

裴世瑛默然伴他继续前行了几步,道:“说到虎瞳,我倒是记起二十年前的旧事。”

“何事?”

“当年姑母艰苦跋涉到了河西,生下虎瞳,体力不支,只能寻了当地一位牧人家的健壮妇人,托她一道喂养。那妇人刚生完孩子,不便外出,虎瞳也暂留在了那里。姑母后来病情加重,思念虎瞳,我过去将虎瞳连同那妇人一道接来,不料路上风雪受阻,一待便是七八日。待我终于赶到,姑母已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好在终于见到养得很是壮实的虎瞳,这才安心去了。”

他慢慢停了脚步。

“叔祖是姑母最后托付事情的人。当时,姑母除叫叔祖向我转交匕首,是否还有别的遗言?”

“事情太过久远,我当时年纪也小,如今想起,竟有些记不清了。恳请叔祖仔细想想,再和我说下当时的详情,可好?”

他看着裴隗说道。

裴隗一怔,跟着拄杖停步,狐疑地看他一眼。

“世瑛你何意?怎的突然又想起问此事了?”

“不瞒叔祖,虎瞳这趟出去,也知道了他的身世。”

“什么?”

裴隗惊讶,但很快,摇了摇头,面露感慨之色。

“前次那宇文纵追来此地,我便知此事怕是瞒不住了,虎瞳必会知晓。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怎的,是宇文纵那厮自己忍不住,这就迫不及待告诉了虎瞳,要将他认回去?”

裴世瑛微微蹙眉:“从我前次与天王见面来看,我觉他应非如此莽撞之人。或另有隐情,也是不定。”

裴隗再次摇头。

“都是命!我本道他只被李家公主的事所扰,不料竟还有此事!他怎样了?怕不是喊打喊杀了吧?”

“阿弟尚可,比我预想得要好,只是人在祖堂里跪着,不愿起来,问了我一些当年的事。如我方才之言,我当时年纪太小,有些记不清了,故来这里,劳烦叔祖再想一下当时姑母是如何交待的。”

裴隗不再发问,拈须静默了片刻,道:“侄女将我叫去时,已经很是虚弱,说怕等不到你与虎瞳回来,先将事交我,万一不及,叫我转你。”

“那把匕首,她说待到虎瞳长大,让你给他,就说是姑母所留,让他作个念想。还说,若宇文纵一日不改与咱们裴家的敌对之态,那便一日不要告诉虎瞳他的身世,就让他永远做咱们裴家之人,免他徒增困扰。”

裴世瑛望着裴家祖坟的方向,沉默片刻,转向裴隗。

“叔祖确定,无所遗漏?”他缓缓问道。

裴隗一怔,随即面露不悦之色,重重顿了一下手中的拐杖,语气也转为生硬。

“世瑛你何出此言?难道怀疑叔祖存了私心,在骗你不成?”

裴世瑛立刻后退。

“叔祖公心,人神皆知,世上更无别人比我更为清楚了!方才若是有所冒犯,万请叔祖见谅!我怎敢怀如此之心?实是事关虎瞳,我方才乱了分寸,言语失当,还请叔祖勿怪!”

他说完,立刻下跪,向着裴隗叩首谢罪。

裴隗停在坎路之上,看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抛开手中的拐杖,转向祖坟的方向,也跪了下去,恭敬叩首过后,凛然道:“叔祖可在此向着皇天后土起誓,方才所言,便就是你姑母当年全部的交待。倘若我有所篡改或是隐瞒,那便叫我人神共弃,不得好死!”

“怎样,如此,你可满意?”

他转过面,一双老目也如射电一般,炯炯望向裴世瑛。

裴世瑛惭愧不已,再次向他叩首谢罪。

“罢了,我知你关心则乱。我这里无事,你回去陪虎瞳吧!”

裴世瑛抬头,发觉他人已沿着田路走了。

大约方才确实被自己得罪过甚,叔祖恼得连拐杖与驴也不要了,径自大步离去。

裴世瑛目送叔祖背影消失,只能起身拾杖牵驴,回到旧宅,交待了声仆人,心中记挂弟弟,没片刻耽搁,又赶回府城。

他到家,天早已黑了,白姝君正在等他,听下人说君侯归来,忙去迎他。

二人见面,不待他开口,她先便道:“阿弟从祖堂里出来了,也用了饭,吃过药,人已躺下,看去好了不少。”

裴世瑛略松出一口气,亲自来到弟弟住的地方,轻轻推开门,蹑足入内,见弟弟卧在榻上,安静地闭目,一动不动,果然药力发作,已是沉沉入睡,便未再惊动他,出来后,叮嘱婢女们服侍好,有事无论何时,都立刻来通报,这才与妻子一道回了房。

两人收拾完毕,一并卧下,他见妻子始终没有开口问他去往老宅的目的,忍不住问了一声。

白姝君睁目望他。

“我猜应是与姑母有关的事吧?你若能说,不必我问,自己也会说的。若是不便叫我知道,我问了,你反而为难。”

裴世瑛心情虽依旧繁乱,但闻此言,也是微微一笑。

“你早就是我裴家人了,我裴家事,哪里还有什么不能和你说的。”

他轻顿一下,“我去见叔祖,确实是为当年之事。”

他将白天与裴隗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如你所知,我姑母去世后不久,母亲也支撑不住去了。她在临终前,对我说了一件事。”

“她与姑母是最后见过我父亲面的人。当时她们设法通过胡德永的关系,见到了还被关在天牢里的父亲。父亲旧伤复发,大约也知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在与我母亲话别之后,将她屏退,单留姑母,也不知他与姑母又说了何话,在姑母出来后,我母亲见她神情极是悲伤,眼中似含泪光,便试探何事,姑母却又若无其事,说并无要紧之事,父亲只嘱托她,将来代替他照顾好阿嫂与我。”

“我母亲说,姑母应当没有说实话。她猜测,父亲应单独和她又说了些和宇文有关的事,否则,他没理由不叫我母亲知道。但究竟是何事,我母亲也无从得知。”

“并非是我不信叔祖,他为人忠正,没有理由骗我,只是虎瞳如今出了这事,我想起母亲当年的话,便想再去找叔祖求证一番。”

“以叔祖的为人,他那般起誓,应是我多心。”

他望着妻子,长长地叹了一声。

“虎瞳这回受的打击实在不轻,先是公主,又叠加此事,我真的担心……”

他再也说不下去,停住了。

白姝君怎不明白丈夫的心情,握住他手。

“给他一些时间。虎瞳自己迟早必能渡过难关的,你要相信他。”

她说道。

深夜,整座府邸终于彻底归于宁静。

黑暗中,榻上的裴世瑜倏然睁开眼睛,无声无息地下榻,抄起物件,一如他从前时常做的那样,驾轻就熟地从后窗里跃出,迅速进入夜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