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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19677 字 1天前

第111章

报——”

傍晚, 门外一道突然而至的传报之声,将正在书斋中沉浸于写字的牛知文惊得手腕一顿。

滴墨自笔尖啪地溅落在纸,毁了他近来最为得意的这一幅手书之作。

运道算是不错。

中原的孙荣和北方那几个军头正杀得你死我活, 宇文纵则只盯着绛州泽州打。另据太原府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 他又屯兵潼关,下一步似东去洛阳,暂时应当没有发兵北上的意图。

作为河东南界的太平关一带,如同其名,近来竟真太平无战, 连守将牛知文都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早早回来在此重拾笔墨之趣。

他扫兴不已,恼火地扭头向门,问是何事。

“报将军,宇文纵来了!人就在关门之外!”

牛知文大吃一惊, 将笔一丢,奔出便问究竟。

他还道宇文纵虚晃一枪,看似要打洛阳, 实则又发大军北上,以报前次被狙之仇。问明白情况后, 未免一怔。

原来竟是宇文纵带着一队只有几十人的轻骑到来, 看去都是他的长随而已。

“他意欲何为?”牛知文不禁迷糊起来。

“说去太原府有事,要从咱们这里借道。”

从龙门关走这里再去太原府,确实是最近的一条便道。

牛知文再次诧异不已, 略一沉吟, 叫来仆从更衣,披挂整齐过后,急匆匆赶到关门前, 登上关楼向下眺望。

果然,如手下人所言,一人领着一队人马,被关门所阻,停在护城河对面的岸上。

日头西斜照在河边。在余晖的光里,那当先的马上之人看去风尘仆仆,面带倦容,正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横海天王,宇文纵。

“你便是此处守将牛知文?快放下吊桥,打开关门!天王有要事在身,从你这里借道路过!”

见他显身,宇文纵身旁的一名随从高声喊话。

牛知文怎会就这么放人进来。莫说不能确定这是否一个诡计,便是对方当真只是为了借道路过,给他牛知文十个胆,他也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这可是宇文纵。

牛知文叫来相关之人询问,得知在外的探子并未送来过有军队发往这个方向的消息,又亲自登上望台观察,确定几十里没有伏兵,这才应道:“我受君侯派遣,在此镇守关楼。没有君侯之命,不敢擅开关门,请天王自行另外取道为好!”

亲卫正待再次喊话,天王抬手阻拦。

宇文纵与对面关楼上的守将远远对视,缓缓道:“你不放心,也是常情,孤无意为难你,本该另外取道,只这回确实是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这才要从你这里借道。你放心,孤可对天发誓,此行绝无半点恶意。为表孤之诚意,你只需放孤一个人入内便可,孤的这些随从,全部留在外面,一个也不用跟随!”

他话音落下,身旁的随从阻拦:“天王不可!太过危险!”

宇文纵却宛如未闻,只紧紧地盯着关楼上的人。

对方语气谦恭,听去甚至隐隐带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倘若不是亲耳所闻,牛知文怎敢相信,大名鼎鼎的宇文纵,竟也会将身段放得如此之低。

他迟疑了下,向着对方抱了抱拳,语气也缓和下来。

“并非是我不信天王,奈何身负君侯之托,不敢有半分懈怠。可否请天王稍安,容我即刻派人快马赶去通报?若得君侯许可,我当即放行。也无须天王多等,快马来回,最多三两日便可。”

他见天王脸色蓦然转寒,盯着自己看了片刻,冷冷道:“你是牛知文吧?”

“听好,不放桥开门,孤便将你这的村人全部杀掉!一口也不会留!”

牛知文心惊不已。

这一带田地肥沃,因久无战事,这几年间,周围聚居来的村落人丁不断增多,皆依附关城而生。

他没有想到,这天王变脸竟如此之快。

万一他威胁是真,自己不放他进,他当真下令屠村,在君侯那里,就是自己的大过。

然而,放他进来,自己又真的无法做主。

他进退两难,宇文纵已是森然下令:“去!照孤的话做!”

他的随从纷纷拔刀,调转马头,杀气腾腾地朝着附近村落的方向驰去。

牛知文大是惶急。

这宇文纵果然如传言所讲,是个不折不扣的乱世枭雄,狠厉如斯。

明知他在威胁自己,牛知文却不敢冒这个险。

君侯向来爱护民生。真若为此缘由死了一村人,自己必定罪责难逃。

“等一下!”

他权衡完毕,急忙放声大喊。

“你一个人进!卸下全部兵器!我亲自送你同行!”

众骑听见,转头望向天王。

他命全部随从后退,等在此地,接着,毫不犹豫摘下佩剑,连同腰上别的短刀,全部扔在地上。

完毕,他翻身下马,在关楼上投下的无数道注目里,一个人大步走到护城河前,大张双臂,仰头朝上,高声喝道:“开门!”

纵是敌对,牛知文不禁也被对方的胆魄与气势所震动。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放人入内了,命士兵放下吊桥。

在绞索卷动发出的沉重的吱嘎响声中,吊桥被缓缓下放,落在天王脚前。

在吊桥的尽头,那面依山而落的紧闭的铸铁关门,也慢慢地开启了一道缝隙。

“天王不可!”

身后再次传来长随的劝阻之声。

天王疾步行至吊桥之前。

正当他的靴底就要踏上桥面,“咻”一声,伴着一道尖锐的箭簇破空之声,一支箭沿着护城河的方向从侧旁直飞而来,不偏不倚,簇头深深地钉入了他脚前的桥面之上,拦了他即将踏落的靴履。

天王盯着足尖前那一枝向天而插的犹在微微震颤的箭杆,眼皮微微抽跳了一下,猛然转面,看见一影沿着河岸一面骑马,一面饮酒,正向这边行来。

黄昏的夕光漫映在山与岸间,护城河的水面金光粼粼。在金烟笼罩似的岸木影里,只见那人放箭过后,一面走马而来,一面继续举起手中拎的一只酒嚢,仰脖,又长长地饮了一口。

“少主!少主!”

“是少主来了!”

不待那人行到近前,关楼上早有人眼尖认出,高声呼喊不停。

宇文纵慢慢收步,立在桥前,转面,看着那道沐浴在夕阳里的骑影向着自己行来,越来越近。

他已能清晰地看到那一张轮廓分明的年轻脸容了。

那一夜,谢隐山去后,他方从手下人的口中得知,裴家儿曾独自入营,又独自出营离去。

他来的目的,应和李家公主有关,这不难猜测,但何以过而不见他面便悄然离去,这令宇文纵颇感费解,在遍寻人不见,他仔细回顾自己与谢隐山当时在帐中的对话之后,突然领悟。

当时他心中虽觉不安,但依然可以安慰自己,或许这便是天意。在他不敢也不知该如何挑明的时候,叫此子如此知晓了二人的关系,往后,或会是一个新的开端。

毕竟,在他刻意接近之下,二人关系如今已是大为缓和,早不复当初的敌对之态了。

然而很快,他便被现实击醒。

在见到谢隐山,从他口中得知都发生过什么,又看到他的颈伤之后,天王便被一种深深的恐惧之感攫住。

如此恐惧,前所未有,即便是年轻时他兵败到了绝路之际,也不曾有过。

当时他什么都顾不上,放下了一切,将事交给谢隐山,自己立刻赶往河东。

他没有想到,半道竟这样见到人。

此刻天王被心中突然涌出的一阵激动之情所鼓舞,连路所有的疲乏一扫而空。

就在他欲走向马背上的儿郎子时,忽然对上他投来的两道斜睨目光,登时,整个人又如踏入冰地,一缕凉意自足底升起,手脚亦如被无形之索束缚,慢慢停步,只望着他到来,停马在了距自己十来步外的河岸,人坐在马背上,饮尽了最后一口酒,这才微微眯起一双通红醉目,缓缓斜面过来,目光再次扫过自己。

“谢隐山没告诉过你吗?”

他居高俯瞰,那一副染着醉意的斜飞眼角里,藏不住深深的厌恶与冷漠。

“我说过的,你若敢再踏上一步河东之地,我便杀了你!”

天王看他良久,开口。

“你随我来,我有话想和你说。”

马上之人一动不动。

“求你了,虎瞳。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又轻声说道。

少主竟也在此。

牛知文彻底地长松出一口气,紧接着,又颇是不解。

少主应当并非才来,看去到来有些时候了,只是不曾入内,一直在附近徘徊的样子。

牛知文早已沿着吊桥疾奔而出,前去迎人,快到之时,冷不防听到这天王如此说话,语气竟似带了几分哀求,惊诧不已,直觉叫他下意识地猛然刹住步足,停在吊桥之上,不敢再继续靠近。

裴世瑜继续在马背上坐着,与天王对望片刻,忽然,一把掷了空嚢,下马,迈着虚浮的脚步,从天王的身旁走了过去。

天王看着他往山脚下的野地行去,示意随从不得跟来,随即疾步跟了上去。

第112章

天王随那年轻人行至一远离众人的僻地, 见他停步慢慢转身,两道目光投来,显是在等自己说话, 一时间, 思绪翻涌,又悲喜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那夜我与谢隐山在帐中说话,你人就在外面,是吗?”

他定了定神, 终还是以如此的方式发了话。

裴世瑜未加应答。

天王苦笑了下, 摇了摇头。

“我确是多此一问了。你自然是听到过我的话,否则那夜怎会过而不入?我知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你确实不是裴家的孩子,你是我的儿子。我本也无意叫你立刻便知晓此事的, 谁料……”

他轻顿,凝视着对面的年轻人。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如此也好,叫你早日知道, 你我父子便也可以早日相认——”

“我请天王自重!”

裴世瑜显是喝了不少的酒,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随即截断他话。

“我父乃前朝堂堂靖北侯裴大将军!他已故去, 早已不在人世!”

天王静默了下去。

“你为何如此痛恨于我?是因当年我曾与朝廷为敌,与大将军为敌,最后害他身死监牢?”

片刻后, 带了几分小心, 他慢慢地问。

回应他的,是裴世瑜那紧闭的唇角与愈发冷漠的眼神。

天王等待了片刻,再次开口。

“我宇文纵做事, 从来不给任何人以交待。世人毁我,骂我,由他们去,安能浮石沉木,损我半分?”

“今日我却破例。不是我要为自己洗名,而是你对我,应是存了几分误解。”

“不错,我少年时确曾起兵,不但做了天下人眼中的反贼,更被如裴家这样的所谓忠门所不容。但是那样的朝廷,我不反,他也会先杀我。从来只有夺情,你见过父丧未毕,便有命做儿子的入京的道理?”

“遇如此之事,裴家或会为了他们所谓的忠名,所谓的大局,选择委曲求全,我宇文纵却不能忍了!不杀那作威作福的传旨太监,难道要我自己割下脑袋,送上去给长安的皇帝老儿助兴?”

应是渐渐浸入往事,他的情绪微微波动了起来。

“我起初也无意发兵长安。”

“我不知你是否知晓我与你母亲的一些过往。我与她一见倾心。在那之前,我曾求婚,却被裴家拒了,我不死心,当时特意又去长安找她,她不顾我苦苦哀求,拒我于千里之外,对我冷酷至极。但那时,我依然心存幻想。”

“裴家之所以不允她与我一起,就是为了维持门第,害怕我宇文家玷污他们的忠名。我心里想着,我若当真坐实反叛,此生怕便和她真的永无机会了。我只要自保,朝廷不再为难我,往后我在西陲,也不特意去为难他们。”

“是我想得太过简单。那皇帝不自量力,还是个睁眼瞎,竟好似看不到长安已是摇摇欲坠,还做梦都想如何维继天下,怎会容许我起这个头。很快,朝廷派兵来打,不是我的敌手,数次败北去后,我以为就此可以消停了,不料随后,我又收到消息,朝廷再次派兵前来,而这一次,领军之人,竟是她的兄长!”

“自此我再无半点犹豫,索性发兵,直接打去长安。不将长安彻底打个稀巴烂,难消我的心头之恨!”

纵然事情已是过去二十多年,此刻说起,天王依旧带着几分未消的恨意。

他看着面前的裴世瑜。

“虎瞳你说,我何错之有?说句不敬的话,裴大将军最后身死天牢,那是他自己愚忠所致!倘若你定要将这也算到我的头上,我无话可说!”

“对了!”

他仿佛又想起什么,急急地再次解释起来。

“世人还传我以人肉充作军粮,称我为食人魔头。”

“可笑至极!”

他面露不屑之色。

“想当年,老子反出朝廷,一路打去,沿途州郡,无不望风披靡,凡阻挡者皆死!人,我是杀过不少,我认,但何须以人肉充饥!不过是那些恨我之人诋毁,而世人畏我,以讹传讹罢了!”

他说到激动之处,上去几步,紧紧地攥住那儿郎子的手。

“虎瞳!你自小在裴家长大,我知你多少应是看不惯我的。只要你肯认我,回到我的身边,往后你想如何,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照你心愿行事。记得咱俩那日在太华西峰顶喝酒观看日出,我曾对你说的话吗?此大乱之世,只要你我父子同心……”

裴世瑜一把甩开天王,后退一步。

“你何以造反,是否魔头,关我何事?我只问你一句话!”

“当年你将我姑母与兄长他们阻在道上,究竟都对我的姑母做过甚事,她才会委身于你,过后有我?”

他压低声,咬着槽牙似地问。

说出这一句话,于他而言,似是极为艰难的一件事。

问完,他通红的眼便死死盯着天王的双目,胸膛微微起伏,喘息个不停。

夕阳渐渐沉向二人身后的西岭,天际依旧布着余晖,四野里的暮暝却骤然转浓,野风大作。

天王应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如此一件事,定怔了片刻,醒神过来,微微转面,避开他的目光,含糊地道:“你怎会想到问这个……”

“这对我极是重要!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裴世瑜缓缓地捏了捏拳,似在极力控制自己情绪。

“或者,我来换个问法吧。”

他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你当时,有无强迫她?”

天王倏然转面回来,看他一眼,皱眉道:“谁告诉你我强迫过她?是你的兄长,还是你那些该死的族人?”

“谁都不曾!我只问你!”

“自然没有!”

天王盯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

“宇文纵!”

裴世瑜直呼他名。

“你在告诉我,你阻拦了他们的去路,要将他们冻死在缺衣少食的冰天雪地里,逼得我姑母不得不去见你,见面后,她好端端的,便心甘情愿献身于你?”

“凭什么?就凭你乱臣贼子的身份?凭先父被你所累,身死不久?凭她对你还有感情,心中仍是爱你,所以丝毫也不计较你所行的卑劣之举?”

“虎瞳!”天王面色微变,低喝一句。

“你怎敢如此说话!”

“怎么,你这就受不住了吗?”裴世瑜冷笑一声。

“先父对李家的忠诚,我固然不懂,也做不到,但对先父,对我裴家而言,为朝廷镇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你全家被杀又怎样?只怪你自己无能,败在了先父的手下!先父没有半点错!你却怀恨在心,恃强刁难孤儿寡母一行!”

“我当日虽然不在,却也不难想象,我若是姑母,只会认清你的真实面目!对你这等趁人之危的无耻之辈,说鄙视都是轻的,怎可能还会有半点情爱之心?”

“那样的情况之下,倘若她当真如你所言,竟心甘情愿,我……”

他的眼底血丝聚得血红一片。

“我将看不起她!更宁愿我从不曾来过这人世!”

“放肆!”

天王脸色铁青,大怒之下,抬臂便欲朝他挥去,那臂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

裴世瑜只冷冷看他,眼睫一眨未眨。

天王额头上的青筋怒胀,眼皮突突激跳,神情怒怖,整个人看去,宛如一头暴怒的即将露齿噬人的猛兽。

然而,半晌过后,他却还是缓缓降臂,不但如此,还呵呵怪笑了两声,神情诡异。

“你裴家人清高,是天下人万流景仰的典范。我宇文纵却是乱臣贼子,怎能与他们相比?”

“罢了,我本也不屑做什么正人君子,只是因你之故,我才多说两句!”

“小子,你听好,当日莫说是阻拦,我便是将裴家之人统统杀光,也是问心无愧!”

他傲然说道。

裴世瑜凝立片刻,从身上摸出一柄鞘上镶着古老宝石的匕首,弯腰下去,轻轻地放在天王的脚前,接着,看着他,直起身,开始后退。

“宇文纵,你也听好,我以我的出生为耻,却以我的姓氏为荣!”

“我生来姓裴,死也姓裴。我烈祖是治戎安边、弘毅厚德的君子,世宗一朝里的大英雄,无论夷狄,天下人所共仰!我的天祖、高祖、曾祖,祖父,连同我的父亲,无一不是如此,世代遗芳余烈!”

“这东西,今日物归原主!”

“从今往后,我与你也再无任何的干系!”

裴世瑜的双目宛如滴血,一字一句道完,用唿哨声唤来了坐骑。

龙子从远处飞奔来到近前,他纵身跃上马背。

“你给我站住!”

天王厉声喝道。

“你是我的儿子!你以为你不承认,便能改变这一切吗?”

他的吼声才出了口,便被大风吹得支离破碎,四下消散在空旷的野地之中。

“世瑜!”

天王发力追赶,然而,纵然竭尽全力,又如何能追得上骏马的四蹄。

眼见他头也不回,骑影渐渐抛下自己,融入远处那片残血般的暮影里,胸前的旧伤处忽然作痛,胸中发闷。

他却依旧不肯停下,发足继续狂奔。

“世瑜!”他再次提气,冲着前方那道骑影怒声大吼。

“你敢不回,我便杀光裴家那些——”

他话未喊完,喉头微甜,眼前跟着一黑,脚步打了个趔趄,停了下来,慢慢地弯下腰去。

等在关楼附近的牛知文与天王的亲卫们皆不放心各自主人,许久不见二人回来,正焦躁不安,看见龙子忽然竖起耳朵,似听到某种声音,随即向他二人方才去的方向奔去,急忙在后跟了上来。牛知文带人去追裴世瑜,众亲卫则赶到天王身畔,发觉他脚前的地上,竟有一摊暗血。

“天王你怎的了?”

众人吃惊不已,围了上来。

天王直起佝偻着的腰身,慢慢抬脸。

他面无人色,须发被风吹得狂舞,双目却枭视狼顾,直勾勾盯着前方,神情凶狠无比。

众人不禁愈发心惊,不敢发声。

“给陈永年传令,不用去潼关汇合,即刻改道,发兵——”

众人正屏息听着天王咬牙下令,这时,关门的方向疾驰来了几骑快马,不待赶到近前,马上的人便高声喊了起来。

“信王有急信送到!”

“洛阳已被崔重晏奇袭攻下!信王请天王即刻回去,商议应对之策!”

天王闭目,一动不动,片刻后,待他睁目,除去面色苍白依旧,神情看去已是平静如常。

“回吧。”

他目光沉沉地再次望了眼方才那骑影消失的方向,下了最后的命令。

第113章

他骑着马, 从夜色的深处里游荡而来,无声无息停在一座筑在水畔的古行宫前。

他久久地定在阙门之前,待入不入, 身影宛如凝柱。

漆黑的天际之下, 隐隐地烧起了一片火云,那火渐渐笼罩住古行宫,映红宫畔的半条古老河流,也映红他的影,如描似画, 凄丽无比。

在熊熊的, 彻底吞噬整座古行宫的的烈焰之中,他缓缓地转面过来,望向她。

映在他眼底的火光未散。

这一双猩红的、宛如染醉的赤目里,射出的两道目光, 却如陌路一般冷漠,她在梦中也看得清清楚楚。

古行宫在烈焰中轰然坍塌。

李霓裳也被耳畔突然响起的一阵欢呼之声惊醒,心还因了片刻前的梦境而突突地激跳个不停, 宛如就要撞破胸脯,跃出喉咙。

她闭目了许久, 慢慢睁眼, 对上枕畔一双正幽幽看着她的圆目。

她与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静静对望片刻,吐出一口气,伸手, 温柔地摸了下小金蛇的脑袋, 坐起了身。

夜风在帐外的旷野中呼号,远远听去,仿佛有无数的孤魂野鬼正在四处游荡, 发着充满了怨气的呻吟与号叫之声。

她素面披发,对着亮在陋帐里的昏灯坐了片刻,又看一眼小金蛇,记了起来,拿出一柄小刀,卷起衣袖,用锋利的刀刃划过手腕。

殷红的血滴落,缓缓地聚在小盏之中。

等待中的小金蛇欢快地游向血盏。

她丢了刀,漫不经心地用块帕子裹了下伤,便再次卧下,闭目犹如睡去。

一缕夜风钻入帐中。是陋帐的薄帘被人从外掀起一角。

在随风摇曳的烛火光里,瑟瑟弯腰走入,见到这一幕,脚步微微一顿。

虽然心中不解,但知她不会解释,便也不再多问,更不像上月初次撞见之时那样惊慌。

她放下水瓶,取出伤药,走了上去。

李霓裳任她拿起自己的伤腕,依旧闭目蜷卧,只问:“方才出了何事?”

瑟瑟仔细地为她包扎了伤腕,陪坐在旁,看着她养的小畜食血完毕,向她游去,消失在了她的身后,这才轻声说道:“方才崔交收到一个消息。”

“是……”

她本待说“好消息”,看了李霓裳一眼,迟疑一下,还是改口。

“崔重晏拿下洛阳了。他们都很高兴,一时失态,吵到公主了罢?”

李霓裳的眼睫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他还让崔交告诉公主,他已彻底脱离齐王,往后再无须受制于人。他也已与李长寿联络过了,等公主到了武节,委屈公主,暂先留在那里,待他无后顾之忧,最多几个月内,他必将公主一行人接去洛阳。”

李霓裳望着头上那片被夜风吹得不停颤摆的帐顶,片刻后,再次闭目。

“武节明日便到。这一路走来辛苦,公主睡吧,我不打扰了,等明日入城,便可好好休息。”

瑟瑟也不再说话了,为她盖上薄被,轻轻退了出去。

大风在帐外刮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天明,露宿的众人起身,抖去昨夜落在身上的细沙与枯枝,胡乱收拾一番,在崔交与领队的持护下,继续向着武节行去。

从潼关出发,历时两三个月,一路辗转至此,虽未再遇巨大险情,但走的尽都是荒路与僻道,餐风露宿更是常态,如胡德永这样的年迈之人,早便疲顿不堪,若非李霓裳将马车让给他,自己骑马,只怕他早就支撑不住。

好在再难走的路,也有到达终点的一刻。

今日就能抵达武节,不但如此,昨夜又意外地收到崔重晏攻下洛阳的天大喜讯,众人兴奋异常,今早一改颓态,精神振奋,临出发前,胡德永更是死活不愿再乘马车,感激涕零地恳求李霓裳回到车上,说入城时,必有将士与民众围观,要她乘车入城,如此才合身份。

李霓裳知胡德永极为固执,见他坚持如此,也就遂他心意,不再推让。出发后又走了半日,午后,一行人马停在路边小歇,领队来报,此地距武节不到二十里路,走过前方的坡梁,便可遥望城池。

“昨夜我已派人快马入城,传报长公主与公主到的消息,料李轲应已收到,今日应当有所安排——”

他口中的李轲,是李长寿的族弟,颇多谋略,跟从李长寿多年,是李长寿的肱骨心腹。

李长寿本有三个儿子,早年跟随李长寿相继战死,如今跟前只剩孙辈,最大的一个也才十七岁,难撑大事。

前朝覆亡,各地交伐乱战,实力不算如何雄厚的李长寿之所以还能安然存到现在,除去他野心不大,仇家不多之外,也离不开这个族弟在旁襄助。

李长寿对李轲极为信任,不但任命他为武节副使,自己若是外出之,必也会将后方之事全权交托给他。

此次也是如此。李长寿发兵参与联军讨伐孙荣之战,将武节事务都交给了李轲,命孙子李忠节在旁协理,像迎接前朝长公主与公主这样的事,自然提前有所交待。

领队正在禀话,前方的土坡之后忽然下来一匹快马,朝这方向疾驰而来。

领队回头望了一眼,说是自己的人,转身迎了上去。

李霓裳也未多加留意,眺望着这片陌生的土地。

腕伤隐隐抽痛,思绪一下又被拉回到了昨夜的梦境。

心绪依然无法完全安宁。

她收回目光,正要去看姑母,也转移走自己的注意力,这时,见那领队狂奔而回,神情显得极为紧张。

“公主,不好了,出大事了!”

“李轲或已背叛节度使,要对长公主与公主不利!”

他大声喊道。

正各自休息的众人纷纷惊起。

李霓裳慢慢停了步。

崔交先前受伤不轻,为着赶路无法养伤,以致伤情至今未愈,方才正在闭目休息,听到这话,猛然跃起,疾奔而上。

“消息哪里来的?”

方才的来人,是城中的一名卫官。他收到来自李忠节的秘密传信,说他和此前被接来的贵人李珑都已被李轲软禁,无法走出去半步了,怀疑李轲应是另有所图,让他们一行人千万不要入城,立刻离去。

胡德永等人也都围上,听完,犹如晴空落下霹雳,无不变色。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惶急发声,让赶快整队,掉头离去。

“怕是来不及了!”卫官神情焦虑。

“李轲一早便带着人马出来,说亲自来迎长公主与公主一行人。我是绕道赶到这里的,他应当很快就会到来!”

众人纷纷望向李霓裳。

这一路,因长公主精神不济的缘故,遇事无一例外,全部都由公主做主,胡德永等人渐渐已是习惯,此刻下意识又都如此。

李霓裳问附近哪里可以容身。

当听到领队说,最近的城池也在百里之外,且不知守将是否已被李轲控制或是收买,众人无不面色死灰。

“阿娇,你过来!”

李霓裳正沉吟之际,马车中忽然传来长公主的声音。

她命瑟瑟打开车门,在老女官的扶持下坐起身。

李霓裳依言到她面前。

“我先前还是小看了崔重晏。如今看来,从前押在他身上的注,并未落空。你立刻就走,保住自己是第一要务!等与他汇合,你安全后,再设法来营救你的阿弟!”

她用发凉的手攥住了李霓裳的臂。

“见了他后,该怎么做,应当不用姑母再教你吧?”

她低道,双目紧紧地盯着李霓裳。

“姑母的心愿,你阿弟的安危,圣朝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一定不能出事!”

言罢,她松开李霓裳,唤来崔交与领队,命立刻拣选出还能作战的人,挑出能跑的马,全部带上,单独护公主一人离去。

胡德永等人怎会不知,逢此变故,这确实是唯一的法子了。

翻身之计,如今看着最大的借力,就是崔重晏。

而想用他,公主显然是个极为重要的人物。

他们这些人当中,谁都可以没有,唯独不能没有公主。

无人反对。

不但如此,胡德永立刻领人下跪叩请:“长公主所言极是!请公主立刻上路,勿再耽搁!”

崔交早已集合人手。那边的领队也迅速拣选出人手。总计合起来还有几十人,悉数整队完毕。

“他们来了!”

一名被派去在坡上瞭望的斥候此时纵马赶回,高声呼喊。

“人马看去至少上千!”

李霓裳依然立在原地未动。

“还不快走!我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长公主愤怒地抬手,用力地拍着马车的车壁,嘶声力竭地吼道。

“公主!快些走吧!”

崔交面上也露出焦急之色,忍不住发声催促。

李霓裳抬头,望着前方远处自坡后渐渐显出来的一簇旗纛的影。

“倘若李轲死了,能控制住局面吗?”

在众人屏息等待之时,她忽然问道。

领队与崔交对望一眼。

“他若身死,自然不难。但这不可能。他行伍出身,又素来谨慎。崔统领有伤在身,就凭我们这几十人,想将他一举击杀,谈何容易!”

“公主快走!再不走,便来不及了!”胡德永等人急得纷纷顿脚,恨不能上来推她离去。

李霓裳慢慢地道:“我已逃够,不想再逃。”

众人一呆。

她看着周围的人。

“我可以杀他。若是能成,是上天庇佑。若是不成,自然也是天意,诸君降他乞命便是,等保住命,过后,你们哪里来,回哪里去,更不必为这上天也不庇佑的所谓大计徒劳奔波了,意义何在?”

胡德永等人面面相觑。

“公主!”身后传来长公主愤怒的声音。

“你可知你在说甚?你是疯了吗?还不快走!”

她不顾老女官的劝阻,挣扎着从马车中爬下,又推开试图阻拦的瑟瑟,正待厉声呵斥,李霓裳转身向她,神情平静。

“姑母,天下人不是都知我祥瑞之名吗?”

“既是祥瑞,今日何妨来验证一番。老天若是连这点事都吝于庇佑,我还算什么祥瑞?”

第114章

四下寂静。

长公主双目圆睁地看着她, 惊怒之余,眼神中更是露出几分不敢置信似的恐惧,犹如此刻在她面前的李霓裳, 当真已是失去常智, 变作了一个完全不知她在说何话的疯子。

胡德永一众人无一例外,目瞪口呆。

崔交与领队也瞠目而视,显也没有想到会遇如此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又都望向胡德永。

胡德永醒神, 目露惶急之色, 想再劝说,然而,又或是被李霓裳方才说话的那种神情和语气所震,迟疑了一下, 竟不敢开口,只焦急地搓着手,欲言又止。

周围的随从更是屏声敛气, 偷偷看着公主,无人说话。

瑟瑟同样难抑惊诧。

她很确定, 公主没有失心疯。

她也从不会去怀疑公主天生祥瑞的说法。不但不怀疑, 反而一日比一日越发深信起来。

若是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不去信,那么,不用真的走到最后, 就在此刻, 她只怕自己连继续走下去的那点气力,也将不复存在了。

然而瑟瑟更不相信,公主会愚到凭此虚无之说, 就做出这样在常理看来无异于是以卵击石的决定。

她看着李霓裳那一张平静得异乎寻常的脸,极度困惑之余,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昨夜入她帐时见到的那一幕,心怦地跳了一下。

对面,那一支由千余人马组成的名义上是来迎人的队伍已走下土坡,显露出了它的气势。

在迎风飘动的旗帜下,骑兵顶盔掼甲,气势雄浑,正在列队而来。

长公主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李霓裳,用低得只有李霓裳能听的到的声,切齿地道:“你在胡说什么?你不会真相信吧?姑母求你了,你快走——”

“送我姑母歇息去。”李霓裳向瑟瑟吩咐一声。

瑟瑟应是,与慌张走来的老女官一道将长公主强行架住,送回马车。

李霓裳将崔交与领队叫到面前,低声吩咐了几句。

对面的人马越来越近了。

在大队的前方,隐隐已能辨出一道人形。

那人膀阔腰圆,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满身披挂,光明铠甲前的护心镜在阳光下烁动着刺目的亮光。

此人便是武节副使李轲。

“照我吩咐去做。”

公主的语气,不容置疑。

两人对望一眼,不再耽搁,返身安排,命众人如常列队,听命行事。

李霓裳又转向胡德永,也叮嘱了一番。

“公主!”

胡德永心乱如麻,忍不住想开口再劝。

“有劳老宰公。”

李霓裳打断他的意图,向他深深施了一礼,随即不再多言,转身登上马车。

胡德永无法相信,以公主之力,能做成此事。然而事已至此,她的态度如此坚决,方才话又说到那样的地步,如箭在弦上,除去赌一赌那渺茫的“祥瑞”,他也再无别的办法了。

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转过身,朝着正紧张望着自己的众人点了点头,上去安排事情。

武节副使李轲早已看到对面那一小队停在路旁的人马,派人前去探问,确认无误之后,望向身旁副将,投去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早就不满居于人下,更看不上李长寿年老胆小,顽固死守武节这贫瘠之地,偏安不思扩张,生出了自立之念,只是此前一直不得机会,只能韬光养晦,窥伺待机。

这一次,时机终于到来。

李长寿一向痛恨孙荣,认为他僭越称帝,为天下公敌,早年更是宇文纵之后位列第二的导致前朝覆亡的元凶之一。这回冀州节度使范方明邀他组成联军共伐孙荣,他一反常态,不但不拒,还亲自披挂领兵,南下征讨。

这于李轲而言,如同天赐良机。

李长寿一走,他便在暗中排事。因听闻那前朝公主有祥瑞之名,又年少美貌,昨日收到消息之后,定下计划,今日以迎接为名见面,到时,将包括胡德永在内的全部人杀死,只留公主与先前已被接来的李珑,将这对姐弟控制在手,以备将来之用。

副手叫来几名亲信,最后一次吩咐,待稍候双方汇合,听令行事。

对方长途跋涉而来,只剩下几十名护卫,而自己这边带着精挑出来的上千人马,莫说出其不意发难,便是强攻,拿下也是易如反掌。

李轲领队行到近前,停下了马。

胡德永已带人列队立在路,稳了稳心绪,整过衣冠,上去寒暄。

“你便是武节副使李轲?我乃胡德永。节度使离开前,想必已向你提过我的名了吧?”

李轲假意惊喜,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胡德永面前,向他行了一礼,笑道:“老宰公的大名,天下谁人不知?末将收到消息,老宰公护送长公主与公主今日到来,为表敬重,特意一早领着人马出城到此相迎。远道至此,不知长公主与公主怎样,贵体安否?”

胡德永道谢,连说不敢,远远指着身后马车说道:“长公主身体抱恙,还在歇息。公主也是行路疲乏,人在车中。好在都无大碍。有劳副使挂心。”

李轲今日的重要目标是那位酌春公主,不确认身份,怎会放心。他手下有名不久前从青州那里投奔来的人,曾见过公主之面,今日特意带了过来。

“末将对长公主与公主早便心存敬心,今日终于将人盼到,可否容末将先行拜见一番?”

胡德永只好叫人前去通报,很快传话回来。公主代替长公主谢过副使,因旅途疲倦,宜尽快入城为好。

李轲怎肯退让,道:“还是再去通报一遍为好。待我拜过,上路也是不迟。”

一面说话,一面径自迈步,朝着马车走去。

胡德永哎哎两声,赶忙和身后的群臣阻拦,被李轲一把推开。

不顾周围骚动,他一手按住腰刀,自顾前行,傲慢之态,尽露无遗。

对面传来一道女子的叱责之声:“你便是李轲?怎敢无礼至此地步?惊到公主,可知何罪?”

李轲停步望去,见一女子站在那辆马车之前,面带怒色地望着自己,一顿,心里不禁感慨,中原果然美人遍地,就连这个看去仿是侍女的女子,竟也生得如此美貌。

莫怪人人都想逐鹿。

他打了个哈哈。

“末将乃一粗鄙武夫,行事莽撞,不知惊到公主,还请公主见谅。”口中赔罪,脚步还是不停。

“拦住他,不可吓到公主!”这女子号令了一声。

李轲看见对方的几名随从向着自己奔来,哪会放在眼里。

无须下令,他身后的大队人马早就跟上,轻易便将对方那区区几十人全部阻挡开来。

李轲也不客气了,獠齿渐露,发怒:“我为表敬意,特意带人出城二十里地相迎,怎的你们却看不起我,连我想要参拜也不予准许?”

胡德永慌忙上来拱手赔礼,请他息怒。

李轲冷哼一声,迈步正待再往马车走去,见方才发话的美貌女子打开车门,从车厢中扶下一位女郎。

她的脸容被幂篱垂落的面巾所掩,然而,无须露出真容,她只需立在那里,仿佛便已足够叫人生出一种感觉,她是一位绝世的佳人。

“你是武节副使?”

李轲听这女郎向着自己发问,声若清铃,不由地停下脚步,打量几眼,迟疑了下,命身后之人止步,自己上去见礼。

“末将李轲,拜见公主。”

“既知公主在上,方才为何冲撞?”

方才那美貌女子又怒声叱问,却被女郎抬臂阻止,命她噤声。

接着,公主举起面巾,露出脸容,两道秋水似的目光投向李轲。

“如何,我是否公主?”

四下寂静无声。

李轲一呆,醒神过来,回头看一眼那认得公主之人,见他点头,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之情,仰天大笑起来。

“你是公主就好!天助我也!合该我李轲翻身,凭空捡来一个大便宜!”

“放肆!”那侍女又厉声喝道。

李轲怎会在意,止笑,神色转为阴沉,正要向着身后之人下令,将公主与这女子一道带走,看到公主忽然面露微笑。

“李副使莫非是想作乱?岂不知我有天命在身,你如此不敬,不怕遭到天谴?”

李轲一怔,反应过来,心中不禁嗤笑。

这前朝公主的祥瑞之名,他怎会不知。不但如此,他也想过日后若是为己所用,则将如虎添翼。

然而,想要以此说法来震慑住自己,眼前的这个公主,未免也太过天真稚嫩。

他的面上作出愈发恭顺的样子。

“公主言重。末将只是要将公主请去好生供奉而已,何来不敬之念?不如这就请公主随末将走吧,省得下面人不知轻重,若真吓到公主,末将担待不起。”

李霓裳的目光环顾一圈,最后从他身后那一群已是蓄势待发的部将身上收回,再次落到他的脸上。

“看来,我是不得不听从副使的安排了。”

“李副使,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当真不怕天谴?”

她在风中立着,衣袖飘飘,注视着他,最后问道。

李轲面露不屑之色,不再说话,扭头看向副手,正待下令动手,忽然此时,眼角的余光之中,瞥见如有一道细如筷箸的金光,闪电般朝着自己面门掠来。

他下意识转目看去,却又什么都没见到。

公主正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整理着她宽大的随风卷动的衣袖,抬起眼,冷冷看了过来。

就在此时,他感到兜鍪与盔甲空隙间的脖颈一凉,似有风入,紧接着,传来微刺之感,如脖颈被虱虫叮咬了一口似的。

他并不在意,只又看了一眼公主,确证并无任何异样,只道是阳光剧烈,看花了眼,便转身向着部下喝道:“还不动手,更待——”

他一面发令,一面拔出腰刀,正待走向公主,亲自将她抓住,忽然,举刀之臂停在半空。

口舌一阵发麻。

这麻木感如潮水一般,从他脖颈方被异物叮咬过的位置,迅速扩散到了全身。

他不适地转了转脖颈,呼吸了几口气,想继续发声,紧接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竟无法使唤舌头,不但如此,手脚也跟着彻底麻木起来。

一具原本强悍的身体,竟似也无法撑起身上所穿的这一副光明甲。

甲胄前所未有地沉重,如山一般,将他整个人压的透不出气来。他难受地张开嘴,用力地呼吸,想让更多的新鲜空气进入肺腑,然而很快,就连呼吸这种对于活人而言最平常不过的事,他竟也无法做到了。

“咣当”一声,刀从他的手里脱下,掉落在地。

这异常立刻引起离他最近的亲信的注意。

几人见他脸孔转白,唇色发青,身体僵硬地停在原地,不禁吃惊地望了过来。

李轲的眼前掠过方才那公主整理衣袖的样子,还有那一道他以为不存在的诡异金光。

他猛然有所醒悟,吃力地转过脖颈,看见她还那样立着,静静地看着自己。

李轲从喉咙里发出愤怒的吼声。

他想叫人抓住这个看似柔弱毫无攻击力的公主,来救自己的命。然而在别人的眼里,他却只在嗬嗬怪叫,整个人中了邪一样,口里发着一连串谁也无法理解的混乱声音。

他狂怒至极,用尽全部力气,挣扎着向她走去,才走出几步,人一头倒在地上,一阵挣扎过后,双目翻白,不停地痉挛,样子看去极是诡异。

全部的人,都被这意外一幕惊呆。

甚至就连瑟瑟,也没看清公主方才到底如何施展手段,便叫此人死得如此顺利。

她一个哆嗦,头脑立刻清醒过来,拉着李霓裳后退,高声呼道:“祥瑞在此!李轲胆敢作乱,遭了天谴!这就是下场!”

惊呆的崔交与领队此时也迅速醒神,趁着对方不备,领人冲向李轲亲信。

那几人皆被李轲诡异倒地的一幕震住,不及反应,当场便被控制。

领队上去,一刀砍下还没死透的李轲的脑袋,将这一颗洒着血滴的头颅,用刀高高挑起。

“李轲遭受天谴已死!节度使即将胜仗归来!尔等从者,放下刀剑,公主可向你们保证,节度使必会宽恕!”

众士兵面面相觑,很快,纷纷抛下手中武器,下马向着前方跪拜,有喊公主饶命的,有喊天命在上的。

胡德永一屁股软坐在地上,喘过几口气,仰面呆呆地盯了片刻头顶的天,急忙又爬起来,与众人来到李霓裳的面前,也跟着下拜。

李霓裳这时才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她闭了闭目,睁眼,行至几步之外的无头尸前,借袖遮掩,无声无息地将小金蛇从盔甲内收回,在身后不绝于耳的嘈杂声里,回到马车之中。

半个月后,武节节度使李长寿领兵,仓促归来。

第115章

李长寿收到消息的时候, 仗暂时已停,驻军前方。

此前孙荣面对联军进攻,虽应对被动, 但所谓百足不僵, 老底毕竟还在。起初几次失利过后,改变策略,坚地固守。只要不出,联军每攻下一次他设防的点,便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尝到做乌龟的甜头, 孙荣每日任凭对方叫骂, 充耳不闻。

他也是个老谋深算之人,在等对方自乱阵脚。

果然如他所料。三方本就各怀目的联合在了一起。局面不如预期,数次受挫过后,出兵变得谨慎, 都想各自尽量多地保住实力,不愿全力以赴。

这样僵持一段时日,就在联军进退维谷之际, 凭空传来一个消息,崔重晏奇袭洛阳, 竟叫他冒险成功, 打下洛阳。

孙荣在北上之时,只部署了西面,以防备宇文纵。

他做梦也没想到, 世上除了宇文纵外, 有人竟也胆敢觊觎他的洛阳,从另个方向向着他的心脏狠狠插下一刀。

被人偷家,他被迫仓皇撤退, 回兵去救后方,联军趁势发动全力猛攻。孙荣军中人心彻底涣散,他也再无法组织抵御,兵败如同山倒,退兵途中到了檀州,遭遇部下反叛,死在了回往洛阳的半道之上。

这个在前朝亡后接手大半江山占据中原腹地,曾也不可一世的乱世之主,一夜之间,轰然倒下,他所建立的短命帝国,也随之崩塌。

孙荣死后,联军三方就下一步的行动又起分歧。

这趟出兵,三方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曾想过真正打到洛阳。无论是冀州范方明、卢龙秦福波,还是李长寿,实际都早默认,能终结孙荣帝业的,当世目前只看宇文纵一人。

三人先前共识,是趁孙荣被宇文纵牵制的机会,在后者还没将目光看向中原北的时候火中取栗,从锅内尽可能多地捞取一些地盘和人口。

如今局面被一个此前从未真正进入过这些一方霸主视野的人给搅乱。

崔重晏的根基不深,听闻又与崔昆交恶,孤军才入洛阳,联军若是全力攻打,他未必就能保住战果。

阻拦他们南下的,是对宇文纵的忌惮。

宇文纵必定早将洛阳视为盘中肉,怎会容忍落入旁人之手。若为争夺洛阳,先与崔重晏打一场,再与宇文纵正面为敌,到了最后,怕是得不偿失。

联军因此决定观望为先,三方暂各停兵在了自己的阵地里,谁知李长寿随后得知,范方明与秦福波这一对联姻亲家,竟背着自己,已是瓜分起了因意外而凭空得来的魏、博、檀等地,大为光火,正思量如何反制,忽然收到了从后方传来的急报。

急报是他孙儿李忠节设法派人送出的,送信人上路后便狂奔南下,并不知当日后来发生的事。

李长寿得到信报,又惊又怒,几欲呕血,没有想到他一直推诚相信言听计用,此次更是托以身家的族弟在背后竟刺来致命一刀。

可叹自己,原本还笑孙荣被人偷家,不想转眼竟轮到自己。

当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领兵回来。

本以为等待他的,是紧闭的城门与背叛的部众,入了地界,一切风平浪静,担忧或是李轲设下的陷阱,派人出去刺探了一番,这才知晓当日后来的事。

一场原本足以彻底夺走他一切的叛乱,竟这样消弭。

吃惊过后,李长寿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他几个儿子早年悉数战死,孙儿李忠节成为他最大的期望。

忠节虽才十七,却颇为聪慧,此前也曾面告李长寿,族叔李轲人后颇为骄横,与在祖父面前的样子大不相同,有些忧心,提醒祖父对他加以防备。李长寿却不以为然,认为李轲追随自己多年,兄弟情深,人无完人,他便有不当之处,也是做大事不拘小节而已,非但不听,反将孙儿训斥一顿。

此次他出兵南下,李忠节请命同行,李长寿爱惜孙儿,唯恐他有闪失,以他年纪尚小为由,不肯答应,特意将他留在后方,却没想到,李轲竟被孙儿说中,行如此之事。

他入城时,李忠节得知消息,带领官员匆匆出迎。

祖孙见面,李忠节奔上,膝跪于地。

李长寿见孙儿毫发无损,欢喜之余,更是后怕,抚他头顶,不禁潸然泪下自责不已。

“都怪祖父愚昧,当初不早听你之言,险些害了你的性命!”

李忠节仰面道:“李轲矫心饰貌,祖父却顾念手足,以己待人,何咎之有!只怪孙儿无能,那日事先虽已有所觉察,想带贵人出城避祸,不料还是迟了一步,落入李轲之手。万幸公主祥瑞,上天助力,化解危难,否则,孙儿只怕自己会成李轲威胁祖父的累赘之人!”

李长寿被提醒,忙问那一众人的情况,被告知俱安然无恙,李珑当日只是受到惊吓,长公主也早已安置妥当,正在养病。

“公主呢?她可安好?”

“公主也好!祖父从前你只信李轲,大半个武节都交给了他。如今出这事,虽说下面军士无罪,但他营私植党多年,爪牙众多,不能不除。这半个月来,公主都在助孙儿剪恶除奸,安抚城民。方才知祖父回来的时候,孙儿正要往公主那里去!”

李长寿忙拭泪,叫他领自己过去拜谢。

李忠节欣喜应是,上马伴祖父来到位于城北的别宫。

这是李长寿早前为迎长公主一行人而特意预备的地方,系一处大宅所改。他虽无力将此处造得如长安宫那般美轮美奂,但也尽己所能,特意整修一番,足见诚意。

李长寿赶到,远远竟见偏门开着,许多城民模样的人挤在那里,朝内翘首张望,还有许多面带病容之人排着长队,队伍一直延伸到了大街之上。

守卫倒是不少,却都立在一旁,视而不见。

李长寿不由皱眉,正要质问孙儿如何安排的事,李忠节自己已是抢着解释起来。

“祖父息怒!孙儿便是再无用,也不敢任人进出惊扰贵人们。这是公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