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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19677 字 1天前

李长寿不解。

李忠节解释,李轲那日冒犯公主遭到天谴当场身亡,消息传开之后,到处都在传公主的祥瑞之名,次日起,就不断有人慕名,带着香火与用来祈福的香草来到大门之外跪拜,祈求公主代替他们向上天和神明传达求福之心,当中不少还是病患。

“……孙儿当时担心冲撞到公主,惹公主不喜,闻讯过来,想将人劝离,不想公主身边的那位姑姑出来,说公主命她转话,她不敢应求,因她也是凡俗之人,不过,恰好略知几分医术,承蒙父老错爱,愿竭力为患病之人治病,以减轻他们的苦痛。”

“公主不但身负天命,刚到便如此怜恤,实是我武节民众之福。孙儿自愧不如,唯一能做之事,便是从军库拨来药材,派军医协从。这些天公主极是辛苦,除孙儿这边的事时常找她,她竟当真亲自在此给人看起病,有时忙得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李忠节说起公主,眼睛发亮,口若悬河,不觉伴着祖父到了宫门之外,守卫拜见。

周围的城民看见李长寿,更是起了一阵骚动,无论看病的还是想来一睹公主真容的,纷纷上来跪地磕头,请求节度使一定要将公主留下,道她应验天命,将来本地万一逢灾遇难,有公主在,上天说不定就会听求,保佑他们。

李长寿叫孙儿将几名年长之人扶起,答应下来,急忙入内。

李霓裳方才正在此处忙碌着,从胡德永的口里得知李长寿回来了,便将看病之事交给几名军医。

军医们早就从军士口里听到了那日发生的事。当中那些信祥瑞之说的,自是对她奉若神明。不信者,更不敢有半点不敬。

毕竟,谁知她那日到底施出何等手段,竟能叫全身被盔甲包裹得连弓箭也射不进去的副使当场离奇死去。

以医者的经验推断,李轲或应是中毒身亡,但以她这娇弱的模样,究竟是怎样的手段,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地达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光是想想,也足以叫人不寒而栗。

受她所托,众军医无不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懈怠。

李霓裳在瑟瑟的陪伴下回住处。

经过半个月前的那件事后,瑟瑟对李霓裳彻底听命了起来。

无论她要做什么,包括此次亲自为城民看病,瑟瑟除去在旁全力襄助之外,不会再多问半句。

李霓裳更衣后,没去长公主那里,只静静坐在前堂之中等待。

很快,一名婢女到来,说节度使方已拜见过长公主,此刻在老宰公等人的陪同下,来此拜见公主。

话音方落,伴着一阵橐橐作响的杂乱靴步之声,李长寿带着李忠节已是到来,看见李霓裳,激动不已,纳头便拜。

李霓裳面露笑容,叫他起身。

李长寿起初不肯,见李霓裳走到自己面前,弯腰伸手虚扶,这才从地上起来,感激涕零地道:“老臣早年便蒙受先帝皇恩浩荡,赐姓之荣,更是铭记于心,未曾敢忘。臣无能,于乱世中未有寸功可报,常怀愧疚之心,多年来忍辱负重,积蓄力量,唯愿有朝一日,能为先帝尽忠报答皇恩。今老臣孙女有幸得嫁太子,此乃臣家莫大荣幸,亦是长公主与公主对臣家恩宠有加。老臣深感皇恩如山,愿以余生之力,领孙儿忠节,效犬马之劳,为公主与太子尽心竭力,成就大业。此心此志,天地可鉴!”

“公主,方才在长公主那里,节度使得见太子之面。老臣听闻节度使有一孙女,年貌恰与太子相当,便提议婚配,先定婚事,过一二载,至适婚之年再行大礼。节度使甚是欢喜,长公主亦已应允下来。”

胡德永笑容满面地在旁解释。

李霓裳微笑。

李长寿心情实是激动,接着又道:“崔重晏此人,虽年纪轻轻,但绝非泛泛之辈,能力远在老臣之上。只要他拥戴公主与太子,我李长寿甘居次位,日后便是以他为首,也是无妨,不但如此,公主与太子将来若要去往崔重晏处,我亦可率众,追随效力!”

“节度使忠肝义胆世所罕见,我代阿弟谢过。不过,目下暂且不必考虑这些,不如固城屯粮,以备不虞。”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笑道。

第116章

才十月, 北风便一阵紧似一阵地吹到洛阳,寒风扫叶,满城瑟瑟。

即便是大白天, 在坊外的街道之上, 行人也是寥寥可数。

到了午,一道洪亮而浑厚的钟声突然从金钟寺内冲天而发。

此声未散,附近钟声跟随响起。

俄而,满城远近钟鸣,声音响荡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之中, 送入了躲在家中避祸的居民耳里。

他们被这不同寻常的钟声惊动, 从紧闭的门户内走出,来到街上,相互打听起消息,每一个人的眼中, 都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之情,

金钟寺的那一口钟,平日绝无声音, 一旦响起,便意味着这片古老的土地又更替一回主宰。

所有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在不久之前, 金钟的声音才刚响过一次。

那是为大召皇帝孙荣而鸣的丧钟,同时,也是新到的主人对所有权的宣告。

那青年将军领着他的军队, 如利剑一般刺向空虚的洛阳, 没有花费多大的代价,便顺利地终结了孙荣的统治。

这对于如今的洛阳人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他们无须如从前的洛阳人那样,付出被碾作齑粉的代价。他们只需静待新主上位,如从前曾经重复过无数次的那样,等到一切从头开始,便可恢复原本的生活,直到不知何时的下一次,又一位新主到来。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来得会是如此之快。

横海天王宇文纵抵达了。

他亲自率领万众之军,从潼关东出,沿着洛河,顺流而下。

天王的大军舟骑并行,水陆共进,浩浩荡荡,如巨龙一般,在这一日,开到了洛阳。

洛河的两岸龙幡虎纛,旌旗蔽日,巨龙阵内,刀戈所发的雪亮光芒如霜雪一般,倒映在洛河的万顷碧波之上。

不久前奇袭夺地的崔重晏已在天王抵达之前,率领部众退出了洛阳。

今日,当地的旧官、名士、人瑞,数千之众,徒步出城二十里地,跪候在洛河的岸边,恭迎天王的到来。

天王乘坐在一艘藏纳雄兵的巨船之上,在两岸骑锐与步卒的持护着下,劈波斩浪,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纤夫所发的号子之声,响彻震天。

洛阳令登上巨船,战战兢兢地被引到一间阔大的船舱之中,看见一道披袍擐甲的身影端坐在舱室的中央,其人双目如电,不怒自威,两旁侍立的随将更个个宛如怒目金刚,杀气腾腾,不由双膝发软,噗通一声下跪,颤抖着手,高高举起手中物件。

他献上的,分别是洛阳的舆图、府库的财物清单。

与他同行的崔忠,则奉上一封来自崔重晏的亲笔拜书。

崔重晏说,他对天王仰慕已久,自知绝非天王对手,更不敢螳臂当车,鸠占鹊巢。

之所以先于天王攻打洛阳,一因当日退路已绝,乃置之死地以求后生的无奈之举,二来,也是出于对孙荣构陷自己的痛恨。

如今行险侥幸,大仇得报,获悉天王到来,他自当持守身份。入城后,除取用过供养部下的粮钱,其余一分一毫,未敢觊觎。

今日特意将入城后所得的舆图、府库门钥,以及孙荣后宫三千美人,悉数献上,以表对天王的敬仰与恭服。

舱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之声。

宇文敬、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太保将军何尚义等人纷纷面露喜色。

天王却面沉如水,拿起献到面前的物件,随手翻弄几下,掷回到案头之上,抬眼,两道目光射向跪在面前的崔护。

“他岂会平白献地?他是想换取范方明秦福波那几人的地盘吧?”

崔忠后背一凉,登时毛骨悚然,深感这座上人心目敏锐,炳若观火,知不可能瞒得过去了,便深深叩首。

“天王英明。将军确实是不得已,才生此妄念,求生而已。他被孙荣所害,齐王不容,如今又献出洛都,想天下之大,竟无以立足。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范方明几人对天王阳奉阴违,大是不敬,将军愿效仿江都陈士逊,为天下表率,做天王马前之卒,荡清这些狼贪鼠窃之辈。若是侥幸得以成事,将来待到天王功成之日,将军必也双手奉上,追随天王!”

崔忠说完,屏息等候,半晌,听到头顶之上终于发出一道冷淡的声音。

“你那家主年纪轻轻,倒是个绝顶的聪明人。如此做派,孤若还是赶尽杀绝,未免要叫天下之人齿冷,从此落下一个鼠腹鸡肠,不能容人之名。”

“罢了,去告诉他,好自为之罢。”

崔忠知事已成,心跳大作,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倍加恭敬地叩首。

“卑职代崔将军多谢天王厚恩!”

他一退下,舱中众人便喜笑颜开。

那崔重晏虽无根基,但所谓困兽犹斗,他若孤注一掷,负隅顽抗,洛阳有邙山为据,又做过数年孙荣的国都,防御齐备,绝不是一个好拿的地方。

原本打算要打一场大战,没想到如此简单,崔重晏识得时务,竟主动献出洛阳。

宇文敬笑容满面地请天王下令,说外头岸上的众人都还在恭候,等他入城。

天王却听而弗闻,似陷入某种思绪,再未发声。

众人不明所以,舱中渐渐消声。

这时,只见天王慢慢抬目,缓缓道:“孤欲再攻河东。尔等谁愿领兵?”

天王既同时拿下前朝东西二都,占尽了中原腹地,而孙荣身死,齐王残喘,试问当今天下,有谁再能争锋?

稍能入眼之敌,不过只剩河东裴家罢了。

若能一鼓作气,再取河东,则面北之日,水到渠成。

只是前段时日,天王与裴家那小儿走得极近,众人谁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再提攻打之事?

不料,天王自己竟如此开口了。

众人无不意外,面面相觑,很快,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惊喜之色。

方才众人议论纷纷之时,谢隐山在旁始终沉默无声,此刻似是微惊,抬目,迅速望了眼天王,立刻抢在众人之前,第一个开口:“属下愿意领兵!”

不料,天王充耳不闻,竟似没有听到,对他的话毫无反应。

刘良才与何尚义怎甘落后,紧跟着出列,抢着说道:“属下愿领兵前去!必定竭尽全力,不负天王所托!”

很快,不少其余部将也都争相表态。

宇文敬更是又惊又喜。

此前他人不在天王跟前,回来后,便听到一些进言,说天王对裴家二郎颇为看重,处处爱护,竟似生出延揽之心似的,比对他这个侄儿不知要亲切几许。

他本就因公主对这裴二颇多嫉恨,旧事未了,新恨又来,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没有想到叔父竟说翻脸便翻脸,忽然竟要发兵再攻裴家,狂喜不已,忙也抢着表态。

天王的目光从争事的众人身上掠过,点了刘良才与何尚义。

“你二人各领兵五万,兵分两路,发往河东,务必给孤拿下潞州!”

“天王!”

谢隐山目露焦急之色,一反常态,截话欲再开口,天王已道:“你颈伤方愈,需要休息。不必再说了!”

谢隐山无奈闭口。

天王微微一顿。

“谁若能再打下太原府,活捉裴家兄弟二人,回来,孤封他为洛阳王,宫中府库的藏物与美人,尽管自取!”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刘良才与何尚义大喜过望,双目放光,在众人投来的艳羡目光中下跪,争向天王表必胜之心。

天王面含微笑,勉励几句,道:“孤在潼关等候捷报。”

洛阳已是近在眼前,他这意思,竟是一步也不入了,这就回兵西归。

事既毕,众人辞拜天王,退出船舱各去忙事。

谢隐山被留下,跟进洛阳建制之事。

他立在岸边,看着巨船在两岸千余纤夫的齐力拖曳之下,缓缓掉头,于声传数里外的震天恭送声中,开始逆洛河而上。

就在巨船将要收起甲板之际,他按捺不住,又迅速登船,来到天王所在的舱外。

亲卫在外,说天王独在舱内歇息。

谢隐山叩门,不闻回应,推门,这才看见天王竟歪靠在案后的甲板上,双目微闭,脸容发白,不禁大惊。

“天王!你怎的了!”

他疾步来到跟前,将人扶起,摸了摸他脉搏,待起身叫人,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呻吟一声。

“我没事……勿叫人知晓……”

他的两道眉头深深皱起。

“甲胄太重……压得我气闷……你帮我解开便可……”

谢隐山急忙依言,替他除去甲胄。

他此前曾从天王近卫的口中得知天王追裴二到太平关的事,也知他当时呕血,心里有些担忧,怕旧伤又发,便带陆医诊治。

原本以为已经有所起色,没想到此刻又遇如此一幕,不禁愈发忧心忡忡起来。

天王坐起,喝了几口水,再闭目片刻,睁眼,对上谢隐山投来的目光,笑了一下。

“孤好多了,你不必担心,有在用药。”

“你又回来何事?”

谢隐山只得压下忧心。“属下斗胆,劝天王三思。”

见他面露不悦,立刻又道:“天王勿要误会。裴家若是当真不肯投效天王,一意孤行,则迟早一战,此无可避免。”

“属下并非全然反对天王今日决定,只是私以为,不必立刻如此绝然,彻底翻脸成仇。天王为何不许属下领兵?我若去了,不定还有寰转之机。倘若能够说动裴家君侯,以天下苍生为念,化干戈无无形,岂不是更好?何况,潞州乃天王此前亲口应许过裴世瑛的,不与他们争夺,当时属下也在,听得一清二楚。”

“孤已让地,至于能不能守住,就看他们自己本事,即便夺回,也不算违诺!”

天王冷冷道。

“况且,不是孤不给机会。是裴家人自己太过可恨。孤回来后,念在旧情面上,特意又曾亲笔去信,盼裴大能体恤孤几分,容孤日后再去河东探视。你可知道,那裴世瑛是如何答复孤的?”

谢隐山一怔。

天王低道:“他回信看似客套,实则不思教唆之过,满篇都是叫我往后勿再进入河东!”

“更不用说虎瞳了!他太叫我失望。是我的亲儿,却视我为仇敌!”

“不将他打痛,他不会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他咬牙切齿。

“孤定要叫他知道孤的厉害,亲自过来求孤!”

第117章

河东今岁的寒意, 来得格外匆匆。

尚未入冬,从北方原野上吹来的风便带着刺骨的寒意。

午后,君侯夫人白姝君处置完事, 唤来鹤儿问古行宫那边的消息, 被告知裴曾这两日并无新的传讯。

“娘子不用太过担心。”鹤儿安慰她。“老管家他们都在那边。二郎君若是有事,定会立刻遣人入城来告知娘子。”

白氏眉头微锁。

实是祸不单行,先是公主之事,紧接着,天王那边又出意外。

小叔回来后, 从小铁打似的人也病倒, 守了几日,总算见他转为平安,不料当夜,他又悄然出去, 不见了人。

起初不知他到底去了哪里,她与丈夫四处寻找无果,正焦心如焚, 收到牛知文送来的消息,这才知道, 他竟去将宇文纵阻拦在了太平关外。

那日的事以及宇文纵的反常举止, 于局外人如牛知文他们而言,自是无法理解。

随后小叔与宇文纵单独见面到底又发生过什么,旁人更是无从知晓。

白姝君从随后小叔表现出来的样子猜测, 他与那位宇文纵, 从那一面过后,关系必是彻底破裂。

天王那边如何,不得而知, 但从小叔这边来看,除非有什么重大变化,否则,已是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当时她与丈夫再次见到他,是在那座古行宫里,他醉得极是厉害,沉睡不醒。

据留守的说法,他们是在夜间巡守之时,于行宫外发现龙子徘徊,却不见少主,知有蹊跷,立刻跟着龙子找去,竟在附近那座废塔旁的河边发现了人。他满身酒气,独自胡乱卧在乱石滩上,河水涨高也无知觉,半边身子已是泡在水里了,如何呼唤都是不醒。几人将他抬回,随即送来消息。

在那之后,直到今日为之,接连不短的时日里,他再也不曾入府城半步。他不修边幅,沉默无言,终日只知饮酒,醉了便睡,睡醒又饮,任凭丈夫和她如何开导或是劝解,也无半分用处。

好好的人,一夕之间,竟变得消沉颓废至此地步,夫妇二人的担忧,可想而知,却又无法一直在那里守着。想到那夜他独自醉在河边的情景,更是后怕,唯恐他再出意外,除叫裴曾带人留在那里服侍,又命姚思安也时刻跟随,不得离眼半步,她与丈夫则是谁有空,便就过去探望。

前日,北面雁门一带又传来消息,开始有胡人骑影出现。

从前每到雪厚草枯之前,胡人便会南下劫掠,此是惯例,至于出动大军发动战事,也是不奇。

今年天冷得早,岁末严寒的程度,恐怕更甚往年。

自裴家重新执掌河东,北方的胡人已多年未敢再发动大战,但据探子陆续回报,这些年里,北人绝不是安常守分的存在,一直厉兵秣马,如今号称甲骑三十万众。

不但盛壮至此,年初偷袭事件后,他们又从孙荣手中获得大量的物资。

如今那位首领安木岱的野心,绝对远不止于劫掠。

不但河东之北,还有河西地广阔之地,始终不曾真正解除过警备。

一日不能将安木岱打残,便一日不能放松,这也是为何中原和北方大乱,天下群雄竞战,你方唱罢我登场,丈夫面对各方的衅战,始终却只持御守之势的原因。

他一直担忧后方会有大的动作,前日一收到守将刘丛送来的消息,便亲自察看去了。

丈夫离去前,将府城的内外之事都交托给她,她已几日脱不开身出城,眼看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怎放得下心。

白氏沉吟了一下,抬面望一眼窗外阴暗的天色,命婢女关窗防雨,自己起了身,亲自取来几件厚衣并一些吃食,收拾好后,正要准备出门,鹤儿提醒她用饭。

白氏这才想起,自己午食还没来得及吃,确实是有几分腹饥之感了。

因急着出城,也无暇坐下细嚼慢咽,吃了几口,婢女送上一碗鱼羹,她一口未碰,只闻到气味,便觉腥重,胸中一阵泛呕,人也跟着略有不适之感。

最近变故实在太多,她不愿身边之人再为自己的这种小事大惊小怪,强行压下不适之感,缓过来后,也吃不下别的了,坐了辆马车,立刻出发去往城外。

车出城门,才一会儿,忽然,车速慢了下来,似在道上遇到了什么人。

随从传话,说恰好遇到夏府马车,车里是刚拜佛回城的夏家主母,她已下来,等着拜望君侯夫人。

白氏出城不愿惹人注目,特意坐了一辆寻常的青毡马车,带着几名随从而已,不料还是被熟人认了出来。

别家也就罢了,夏家不可怠慢。

白氏立刻命人停车,推开车门。

夏夫人领着随从都已恭候在了路旁,见白氏露面,上前行礼。

白氏含笑点头,略略寒暄几句,请她自便。

本以为和夏家主母就此别过,不料她迟疑了一下,又说前几天就想登门求见了,却怕打扰,正犹豫不决,恰好今日相遇,择日不如撞日,若是方便,想请君侯夫人借步说话。

她既开口,白氏怎会不应,便将人请上自己马车,命左右退开,问她何事。

夏夫人似遇为难之事,又犹豫一番,开口先问裴世瑜的近况,道:“前日偶听我家惟钰提了一句,近来未见少主露面,前些天本想邀他行猎,方知他不在城中,却不知少主又去何处忙事去了。”

近来发生在小叔身上的变故,除去公主被长公主带走去了李长寿那里这一桩无法遮掩,消息已是传开,别的,白氏和丈夫自会遮掩。

尤其他与宇文纵的事,事关重大,更是特意吩咐知情的几人,务必严守秘密,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半分。

夏家公子夏惟钰与小叔并非密友,又怎会知他近况。

白氏说他有事在外,尚未回来。含糊带过话题之后,因急着去探人,笑道:“夫人若是有事,可尽管直言。”

夏夫人这才将所想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原来顾家也知晓公主已去了的事,人既走了,婚约自然作废。这家本就一直希望能将女儿嫁入裴家,此前碍于公主人在,无奈作罢,不想如今情形又变,公主已去,少主妻室之位空出,顾家再次看到希望,这回又求到夏母跟前,希望夏母借辈分和夏家之前对裴家的恩情,再次出面牵线。

夏母推辞不过,叫夏夫人先再去向君侯夫人打听下口风,看有无成事可能。

裴家此前已是拒过一次婚了。夏夫人早就看出,即便没有公主,裴家应也无意为少主娶顾家女儿。奈何夏母发话,不敢不从,犹豫了几天,正好今日在道上遇到君侯夫人,便问了出来。

白氏听完夏夫人的来意,哭笑不得,更觉无奈,没有想到顾家又旧事重提,自是当场拒绝。

“劳烦夫人回去再转告老夫人一声,顾家小娘子的八字先前送来,我这边也合过,说与我家二郎大冲,万不可作配。此事关系重大,绝无更改的可能。还是请为小娘子早日另觅良缘为好,千万不可如此耽搁下去。”

君侯夫人话虽婉转,拒绝之意,却是显而易见。一拒再拒,夏夫人怎会再自讨没趣,忙笑着说记下,略略再说两句场面话,开口告退。

路上因被此事耽搁,待白氏终于赶到地方,已近黄昏,天色愈发暗沉。

且这里比城中,更要冷上几分。

裴曾与永安正要出去,看见白氏到来,忙迎她入内。

白氏顾不得手脚麻冷,开口便问:“虎瞳这两日怎样?”问完,见裴曾愁眉不展,只摇了摇头,虽已是有所预料,心中依然感到一阵难过。

“他还是终日醉睡不醒,谁也不见?”她轻声问道。

裴曾又摇头。

“今日倒是不曾饮酒,还出去了,仍未回来。永安方才回了,说他人在石塔那边。我见天就要黑,看着还要下雨,方才正想出去叫他。”

“还是我去吧。你叫他,他未必听。”

白氏叫永安携上雨具,自己拿了件带来的厚氅,骑马匆匆便去。

“少主之前整日不见人,和他说话也不理,不是喝酒,就是闷头睡觉。今日不知怎的,一早自己突然出去了,又去石塔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我实是不懂,那破塔有什么好看,都快塌了,外头还这么冷,风又大,方才眼见还要下雨,我就回来拿伞。幸好夫人来了,要不然,还真不知少主要坐到何时,肯不肯回呢……”

永安一边缩着脖子骑马,一边吸着被冷风冻出来的鼻涕,絮絮叨叨地说道。

石塔离得不远,就在行宫附近,白氏很快便到。

“夫人快看!少主他想干什么!”

永安忽然瞪大双眼抬手指着前方,惊恐地叫了一声。

不待永安发话,白氏早已看见前方塔顶上的一道身影。

野地里疾风劲吹,雨水此时也已落下。

那道身影正高高地立在塔尖之上。

塔顶本就狭窄,加上距离使然,远远望去,似是只有一小块仅能容人落足的危地。

那影如蜻蜓落在残荷顶上,衣裳在大风里狂摆,人随时似要被风吹下,或是失足跌落。

姚思安立在下方,正仰面望着塔顶,神色焦急,想出声呼唤,又怕惊了人的样子,忽然发觉白氏到来,立刻过来相迎,说少主在塔尖上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不许自己跟上。

白氏紧张得心砰砰直跳,飞快下马,一口气奔到塔下。

到了近前,她也终于看清,他立在斜风冷雨之中,人面向着前方远处的河面,足底则是牢牢地钉在塔顶之上,身躯笔直,这才微微松出口气,定了定神,用上方足够听到又不至于惊吓到他的声音喊话。

“虎瞳!你下来!快随阿嫂回去!”

她一连喊了三声,塔顶上的人却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白氏已看到他肩上的衣裳被雨淋湿了,不顾自己,只担忧他会再次染病,正要亲自爬到塔顶去叫,这时,只见他的肩膀动了一下,似从身上摸出一片不知是为何物,看去仿似镜样的东西,猛地挥臂,朝着远处的河面投掷过去。

这一掷,臂上似凝聚着他全身的力道。

那圆物脱出他手,高高飞起,如流星盘旋,急速地打着转,穿破雨幕,在雨水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如虹的影,最后化作黑点,远远地落在了宽阔的河面中央,迅速不见。

白氏一呆,尚未反应过来,看见他已转身,影子一晃,消失在了塔顶之上。

很快,他的身影显现在了塔下的那道残门里。

裴世瑜接过永安飞快递上的厚氅,走到白氏的面前,围在她的肩上。

白氏醒神,正待开口,他已是笑了起来。

“我前些时日心情不好,叫阿兄阿嫂为我担心了,是我的错。你二人放心,我已好了,没事了!”

倘若不是看到他被冷雨打湿的密密睫毛垂耷下来,听到他说话的嗓音嘶哑无比,白氏险些以为,他又恢复成了从前神采飞扬,无忧无虑的那一副模样。

“二弟……”

白氏只觉喉咙一堵,叫了他一声,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样就好。”

顿了一下,她欢喜地道。

“你这就随我回城去!”

“不用啦!”裴世瑜继续笑道。

“我已许久没去河西了,有些想念我自小长大的地方。阿兄去了北边,我今夜就去那里,回去协助守备。劳烦阿嫂,叫阿兄放心,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河西。除非我死,否则,河西无需阿兄费半点心,阿兄只要守好河东便可。”

“我不在,阿兄就交托给阿嫂照顾了。”

“阿嫂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身体!”

裴世瑜向着惊呆的白氏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礼毕,起身待去,这时,远处疾驰来了一匹快马。

裴世瑜不由地停步,转面望了过去。

姚思安直觉应是出了事情,立刻迎上,与对方说了几句,面色微变,转身迅速奔来,大声喊道:“夫人!少主!出事了!潞州刺史派人求救,天王大军压境,攻打潞州!”

白氏心咯噔一跳,下意识地望向对面的裴世瑜。

他面上笑意已是彻底凝固,迅速消失,视线落向远方那看不见的潼关的方向,慢慢地,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虎瞳……”

白氏一时心乱如麻,正要叫他不用管这事,她立刻去和裴忠恕等人商议应对,却见他倏然转面,望向自己。

“他来得正好!”

他咬牙切齿,眼底已是布满怒意。

“我这就领兵去往潞州,去会一会他的大军!”

第118章

裴世瑜持符调来一支就近的备军, 兼程行军,赶到了石会关。

这是去往潞州的最为便捷的一个关口。

当年曾经也是在这里,十四岁的他一战扬威, 从此获得家族与将士的认可, 拥有了带兵的资格。

绳其祖武,继袭功业,叫列祖列宗以他裴世瑜而荣,这是他自小起便发下的一个宏愿。

从某种程度而言,此地于他, 也是一个福地和发轫之始。

然而这一次, 迎接他的,却是意想不到的的一幕。

石会关守将得知他领兵到来,匆忙相迎,明白他的来意, 请求他能否先行整休,稍候半日,等天黑之后, 再出关过去。

军情如同火情,裴世瑜怎肯停留, 命立刻开关。

守将无奈, 这才解释,说此刻无法开关,将他带到了城头之上。

“少主请看!”

裴世瑜展目望去, 吃了一惊。

城外赫然聚集着密密麻麻数以千计的民众, 看去都像是逃难的人。

寒风凛冽,昨夜刚下过一场冷雨,难民身上衣裳潮湿, 许多人正挤在城墙下的避风处,胡乱坐卧,借此稍挡寒意。更多的人则连这样一块容身之地也无,只能成堆地聚在一起相互取暖。老人佝偻着身躯,步履蹒跚。妇人怀抱婴儿,胡乱坐在泥泞地里。孩童们更是瑟瑟发抖,惊恐地依偎在大人的身边,哭声此起彼伏。

他们都是来自潞州的民众。

天王大军压境,势不可挡,一夜便下数地,潞州刺史根本无法抵御,被迫已是连退两百里地。

这些民众想要逃入河东避祸,然而,到了这里,却是望城兴叹。

城门紧闭,高墙如铁,将所有人都拒之在外。

荒芜的田野里,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之声,更添凄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疲惫与绝望。

而在远处,通往潞州的那条道上,逃难行来的队伍仍未见绝。

更多的人如潮水一般,正在向着这个方向缓缓行来。

“怎么回事?为何不开关门?”

裴世瑜面露隐隐怒容,目光从远处长龙般的队伍上收回,转向守将问。

守将急忙跪地请罪。

“开门!”

裴世瑜转头下令,被守将一把拉住。

“不可!”他慌忙解释,“少主听我一言。”

“关城内地方狭小,无法容纳如此众多之人,便是放入,也无法安置。”

“这便罢了。这些人里若有奸细混入,那当如何是好?听闻君侯此刻在北境一带备战,此地如府城的门户,末将受君侯之托看守门户,身负重责,岂敢以府城安危为戏?万一有失,末将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守将解释完,见他沉默了下去,又道:“君侯素来仁厚,末将也未敢全然不顾这些人的死活,已派人送信去问夫人如何处置了。白天容易引发群聚,开门之后,他们万一冲门,那就麻烦了。少主稍候,待天黑,末将派人先出去,在城门附近戒严,少主再领兵过去,如此,不至于引发过多混乱。”

此时,城头上的异动也引起了城墙下方之人的注意。当看到上方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将军,难民们原本空洞的眼睛里又起了希望的光。

短暂的一阵骚动过后,无数的人涌到城墙根前,朝着大门的方向叩首。

“行行好吧,放我们进去!”

“再下起雨,我们就都要冻死了!”

哀求之声,不绝于耳。

裴世瑜目光在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上停留片刻,很快,转头再次下令:“开门!”

“让他们全部留在关城里,勿随意走动,勿叫继续北上,你再加强守备!”

“城中容不下,便去清空粮仓。那里足以容纳万人。”

守将犹在迟疑。

“你还在等什么?”裴世瑜道,“我可以告诉你,我阿嫂的回复,必会与我相同。”

“你只需做好一件事,立刻照我吩咐去办!”

“末将谨遵少主之命!”

守将再不敢不从,传令下去。

城门在难民不敢置信的注目下缓缓开启。

当意识到是因这位年轻将军的到来,他们才终于能够入城,虽依然不知明日会将如何,但至少今夜,他们和他们的妻子父母不用再受寒冻之苦。

人们自发向着两边退开,让出通道。

“他便是裴二郎君!裴家的少主!”

人群里,忽然有人认出他,高声喊了起来。

周围骚动起来,很快,人们又纷纷涌上,朝这位正领兵骑马从城中出来的年轻将军下拜。

“少主来了!我们有救了!”

一张张原本早已疲惫不堪的面上,也终于露出欢欣的神情,呼声不绝于耳。

裴世瑜双目直望前方,半刻也未停留,疾风般冲出关门,将所有的欢呼之声抛在身后,迅速离去。

他在次日的深夜抵达,与潞州刺史徐会碰面。

前方的情况,已是到了极为严峻的地步。

天王十万人马,从毗邻的泽州绛州迅速集结而至,如入无人之境,几天便开到了潞州府城之下。

领军的刘良才与何尚义不但是其麾下猛将,更以凶暴和残忍而闻名。而潞州满凑勉强三四万人马,当中真正能战者,不过半数而已。

刺史率着军民正苦苦守城,终于见到河东的首支援军到来,这才重燃希望。

但是,即便如今加上裴世瑜临时调来的这五千备军,双方兵力也是悬殊。

裴世瑜迅速组织反攻。先是利用他擅长的奔袭战术绕过府城,与前方的军队前后夹击,遏制住了刘何没日没夜的近乎疯狂的攻城大战,随后,又成功断掉对方粮道,劫不走的,悉数原地一把火烧光。

连番反击奏效。数日之后,天王军队因陷入粮荒,被迫后退了五十里地。围城之困,得以破解。

然而,这不过是暂时的局面而已。

难民越来越多,每日道上到处可见扶老携幼之人。他们背着沉重的包袱,带着仅剩的家当,艰难往北而去。

不久又得到消息,天王正从绛、泽两地筹集粮草,再次发来此地。

与此同时,刺史也收到一道来自天王的亲笔手信,命他即刻与裴家撇清干系,转投自己,否则,必将加派人马来攻,到了那时,破城之日,便是屠尽全城、灭他阖族的日子。

黄昏,彤云阴郁,压满城头。

裴世瑜停在城外的一道坡脊之上,居高西望。

那里,是绛州与泽州的方向。

距离天王大军撤退也已过去半个多月了。

连日来,尚未探明对方究竟出于何种原因,或是粮草未能到位,竟一直没再发动进攻。不过,也不曾后退半步,始终据守原地,与这边成对峙之态。

他已如此立在这里良久,身影一动不动。

这时,一名潞州的副将从城中匆匆骑马赶至,与守在附近的姚思安说了几句话。

姚思安尚未听完,心便惊跃不已。

这两日在他心中隐隐担忧着的事,还是如此发生了。

他唯恐被少主听到,迅速低声喝止对方,正要带人走远些再说,不料他已被惊动,转面发问:“出了何事?”

姚思安还想推脱,然而他人已转身走到近前,抬起双目望来。

“到底何事,不能叫我知晓?”

他轻轻皱了皱眉。

一旁那副将的神情焦急万分,似迫不及待想要张口,然而,看了眼姚思安,终究还是不敢造次,又强忍下去。

姚思安又岂不知,非议既起,无论他如何遮掩,不想叫少主知晓,也不过是暂缓而已,总会传入他耳。

就这几日,河东那边又传来一个确切的消息,胡人确已倾巢南下,据说骑兵总计达数十万之众,大战或将一触即发。

潞州军中开始有人畏惧,各种猜测纷扰不绝。

也怨不得众人如此。

潞州从来不是什么军事要地,前朝最盛之时,也只是一个平州而已。天王此前攻下毗邻的绛州和泽州,对潞州也是不闻不问,任由刺史投去河东。

不但如此,据说不久前,他亲自发兵洛阳,也不过出动了五六万兵马而已。

如今却一反常态,派来十万大军,由这两个叫世人闻风丧胆的悍将一味猛攻,一副不打下来便不罢休的态势,实是不合常理。

潞州军中起了一些抱怨。

姚思安从手下口中得知消息后,命人不许传讲,更约束部下,不得因此而与对方起任何的冲突,以免事态失控。然而事情并未有所缓和。

就在方才,潞州有部分将领聚在一起,闯到刺史面前,上言他们是因亲近河东,这才彻底开罪天王,遭此劫难。

孙荣已死,放眼天下,再无能够阻挡天王之人,观天王此番出兵,显然意指河东,而裴家如今北境已经告急,自身难保,更不用说顾全首尾。

当初投向河东,本就为求庇护,如今裴家若是无力襄助他们退兵,刺史不如带着军民改投天王,总好过无端受累,遭池鱼之殃。

此事惹得刺史极为愤怒,当场便以动摇军心之罪要将带头之人斩首,以正视听。

姚思安讲完方才报来的事,见少主面庞迅速涨红,额角上的几道青筋隐隐跳动,目光更是变得阴郁至极,不由愈发忐忑起来。定了定心神,正要劝解,见他已是飞身上马,朝着营房疾驰而去。

第119章

天王军的攻势虽然暂停, 然而,大军驻扎在潞州城外,营房相连, 旌旗遍野, 军士昼夜轮番操练,发出的鼓角之声,有时甚至能随风传到数十里外,人在城中,也是隐隐可闻。

敌方不动, 但那种随时便将大举压上的巨大胁迫之感, 却是一日胜过一日,甚至比真正的战事更加叫人透不出气。

连日来,潞州营中的气氛极为压抑,每日除去操训, 其余时间从早到晚,营中几乎所有人都是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然而此刻, 扎在城门附近的这座军寨门口却挤满了围观的军士,一眼望去, 黑压压全是人头。

那几个获罪的将领已被剥去盔甲, 人五花大绑,跪在营外的一片空地里,刽子手持刀在后, 等待行刑命令。

各种议论之声嘈嘈切切, 不绝于耳。

“……也怨不得将军到刺史面前进言,听说他们去打绛州和泽州,也不过是几万人马而已, 轮到咱们,竟发来十万,这如何抵挡?”一个士兵唉声叹气。

“就是就是!”他身旁的人附和,“那个宇文天王可不是什么善茬,当真若是屠城……”

他停了下来,眼中露出恐惧的光。

“可不是吗?”又一人接话,语气带着几分不满。

“咱们有难,河东却只派来这么点人马,塞牙缝都不够。虽说暂时是保住了府城,谁知后头又会怎样?将军也是出于顾虑,才去刺史那里进言,当真杀头,未免太过叫人寒心。”

“你们听没听过,天王早年就与裴家结下过深仇大怨?如今越看越是了。莫非他是因此怪罪刺史,这才发来大军报复?若当真如此,咱们也太过冤枉了。裴家如今自己尚且难保,又怎会管咱们的死活?”

“放屁!”

这些抱怨惹出另外一些人的不满,当场发怒。

“你们是耳聋还是眼睛瞎了,不知道北面那些胡狄又大举南下了吗?这些年要不是裴家在北面撑着,胡狄说不定早就打到咱们这里了!再说了,刺史当初带着咱们与河东交好,可是人人都说好的。如今不过才起头,稍有不顺,你们不思量如何齐心应对,只会抱怨,依我看,真正要寒心的,是裴家才对!”

“说得好!裴家仗义,绝不会坐视不管。别的不讲,裴二将军不是早早赶到了吗,这回要不是他带我们打退围兵,哪里还轮得上你们在背后非议?贪生怕死的鼠辈,说的就是你们这些人!”

受责之人不禁面红耳赤了起来。

“我们也只说说而已,你怎就骂人了?你说谁是鼠辈?”

“说的就是你们!”

“你再说一遍?”

“胆小鬼!鼠辈!”

两拨人渐渐由口舌发展到肢体冲撞,相互推搡,眼看就要殴在一起,这时有人喊了一句“裴二将军来了”,登时,方才的各种吵闹议论戛然而止,营门内外变得鸦雀无声,无数道目光齐齐投落在了裴世瑜的身上。

刺史之子正在附近焦心张望,一看见他,如逢大赦,冲上迎接,一面引他往大帐走去,一面在旁低声求告。

“恳请少主勿要见怪。实是这回宇文纵的大军来得太过凶猛,大伙准备不及。少主未到前,这几人是为先锋,部下受损不轻,今日聚在一起,多饮两杯,醉糊涂了,竟贸然去到父亲面前胡说了一番,这才惹出父亲怒气,要杀他们正法。正是用人之际,恳请少主大人大量,勿和他们一般见识……”

裴世瑜沉默着,只大步向前走去,入了大帐。

徐会坐在当中,面上含着怒意。他的面前跪了不少的部将,众将都在苦苦求情,奈何他的怒气始终不消,忽然看到裴世瑜进来,急忙起身。

“谁叫你去惊动少主的!”

他愧怒不已,冲儿子叱骂了起来。

“仗才开打,一时不利而已,这些贪生怕死之辈便动我军心,还敢闯到我的面前来,不杀何以明律?你是嫌我潞州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其子慌忙下跪,众将也纷纷低头,无不噤声。

裴世瑜上前,向他行了一礼。

“并非有人呼我,是我自己得知消息,来见刺史。”

“将军们的言行,也是出于体恤部下之心,情有可原,不该因此获死。况且,大敌未退,阵前斩将,是为不吉,故裴某斗胆,恳请刺史收回成命,从轻发落!”

他的态度极为诚恳。

徐会也是盛怒之下才出口杀人,方才众多部将苦谏劝阻,他自己心中也已摇摆了起来,只还顾虑裴世瑜的想法,唯恐惹他不满。此刻他亲自赶到,开口也是求情,徐会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在这个时候一意孤行。

他沉吟了一下,双目冷冷扫过儿子和众将。

“今日既得裴家少主求情,我便暂时饶过他们性命,容他们以功赎罪,改杖责为戒!我话再放在这里,今日起,谁若胆敢擅自私下再议不当议之事,叫我知晓,绝不再饶!”

众将纷纷应是,又转向裴世瑜,亦是一番拜谢,次第退出大帐。

裴世瑜发声过后,就没再多说半个字了,此时也开口告退。

“少主留步!我另有话要说。”

裴世瑜停在帐门之后,慢慢转身,看着他走到面前,请自己入座。

“刺史有话请讲。”他脚步未动,只道。

徐会也未再坚持,只紧锁起眉头,双手负后,开始在帐中来回缓缓踱步。

“我当日率领军民投向河东,与君侯夫妇交好,除去与宇文纵手下之人有仇,恐对方不能容我之外,更也是出于对裴家与君侯大义的敬慕之心,这一点,无论到了何时,绝不会有半点更改。如今宇文纵发来大军攻我潞州,若在平时,纵然他气焰熏天,有君侯背倚,我又何惧之有!”

他微微叹了口气。

“不料事有不巧,河东北境如今也面临大战,君侯势必要将主力投在那里。我只恨自己势单力薄,非但不能助力令兄半分,如今还要叫他与少主为我分心,实在是惭愧万分。宇文纵又果然是狼戾不仁,凶残令人发指!他那日的来信,少主也曾阅过,当知他绝非恐吓,或真有屠城之念。”

“我是无妨,死守到底便是,大不了以身殉城。而今大乱之世,连孙荣那样的人物,最后都落得那般下场,何况我区区庸人一个,何以惜身?然而身为刺史,我又不忍连累治下百姓,叫他们因我也遭受大劫。”

“屠城消息已是传开,百姓人心惶惶,迁逃之数,日甚一日,他们都想进入河东,受你裴家庇护。”

“我既已与令兄言明共同进退,如今叫我背弃令兄,改投宇文獠贼,乃绝无可能之事。而北境安危更是第一,绝不能有失,相较之下,我区区一个潞州算得了什么。故我思量再三,想请少主尽快回去,君侯那里,比我这里更需少主襄助。除此,我也想请少主代我转告君侯,我另外有事相求。”

他踱来,停在裴世瑜的面前。

“大难临头,我虽是刺史,也不能强迫全部人都随我心意行事。那些要走的,念他们往日功劳,我放便是。效忠于我的敢死,则随我继续守城,掩护我儿带愿意跟从的子弟与军民尽快撤入石会关。他纵然帮不上大忙,应也不至于全无用处,往后便彻底并入河东,受君侯统领,听凭遣用,如此,既全我私心,君侯也不必过多分神在我这里,他只管以应对胡狄为先。”

“只是……”

他顿了一下,竟郑重下跪。

“我也知道,短时内安置潞州百姓,不是容易之事,这种非常时刻,许我儿带着军马投靠,更是冒险之举。我怕君侯为难,本也不敢随意开口,恰好借此机会,趁对面尚未攻来,厚着颜面将我所想告知少主,请少主代我尽快转问君侯,可接纳否?”

刺史说完,见裴家少主怔望着自己,半晌不曾发声,以为他是不信,急火攻心,正待起誓,这时,留意到帐外发出一阵不小的杂声,似是营里出了什么意外,引发将士骚动。

他正待出去察看,帐门已是被人一把撩起,只见儿子旋风般冲入,欣喜地大声喊道:“父亲!裴家君侯到了!”

刺史惊愕不已,醒神过来,从地上爬起,正要出去,见一人已是踏入大帐,向着自己大步走来。

竟真是靖北侯裴世瑛到了。

他的衣角沾尘,应是仆仆道途赶了急路而来的,然而,周身上下,不见半分鞍马劳神的倦怠模样,两道炯炯的目光,更是显得整个人神采奕奕。

仿佛只要他在,无论多大的难事,也必将迎刃而解。

大帐的外面,已来了许多闻讯的潞州将士,更多的人还在奔走相告,纷纷朝着这里涌来。

在裴家的少主到后,刺史便知,裴世瑛不会就此便无消息。

但考虑到北境如今吃紧的情状,他以为对方最多也就是派遣一二部将,带些人马到来支援。

他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他本人亲自来此。

“君侯已带来两万人马!还有五万后援正在路上,不日便也会到!”

听着响在耳边的汇报之声,刺史箭步上去,裴世瑛也抢上一步,紧紧地握住他的臂膀。

“刺史为着一诺,不愿叫我为难,宁为玉碎,也不惜放弃大好祖业,舍身求仁。我感激无以言表,必倾尽全力,以不负刺史的信赖与相托!”

徐会激动得无法出言,惟有领着方闻讯陆续赶到的众将欣喜下拜。

裴世瑛将他扶起,抬目,望着那道从角落里向着自己慢慢走来的身影。

在与弟弟对望片刻之后,他的面上露出笑意,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120章

裴世瑛的到来, 对士气的提振,可谓是立竿见影,压抑气氛一扫而尽, 不但军士加紧修筑工事, 深壁固垒,全心投入严防死守的准备,就连许多原本正在收拾家当准备逃走的潞州民众闻讯,也纷纷自告奋勇组队而来,加入到了城防的事项当中。

对面暂停攻城的原因也明了了。

裴世瑜在定下劫粮策后, 先是以最快的速度, 将计划送到了阿嫂白姝君的面前。

他的行动若是成功,对面必定急需补充粮草,而最便利的路子,就是从刚纳入天王治下不久的邻州绛、泽两地调运。

巧得很, 在裴家回到河东之后,从五六年前起,白氏商社便派人陆续在暗中以各种身份结交毗邻数州里的官员, 收购当地粮铺。到了现在,周围能排的上号的民商, 几乎都在白氏掌控之下。

绛州和泽州, 自然也不例外,哪里有多少储粮,白氏的账下一目了然。

这两地刚经历过不久前的易主之战, 本就亏空的官库储粮, 早就粒米全无。

得知小叔的计划,白氏火速通知这两地的粮铺转移储粮,导致筹粮官在赶到当地之后, 根本调征不到足够的粮食,强行破开民仓,见到的也只是空仓和哭诉不易的掌柜。

筹粮官迫于压力,本想命地方官员从民间征借。然而,民众家中米缸也不富余,若是他们不肯配合,一家家搜刮过去,想要凑够前线所需的粮食,怕是要到猴年马月。

不但如此,筹粮消息也是不胫而走,尚未行动,民众便恐慌起来,纷纷藏匿家中口粮。

天王不久前也下过一道严令,各地如今须以抚民为第一要务,风头之下,若再大肆强行征粮,影响势必恶劣,就怕任务完成之后,功劳没有,最后反要落个问罪的下场。

筹粮官空忙了一阵,毫无进展,自己不敢做主,无奈只能暂先回去复命。

对方如今应当正在设法再从别地运送粮草过来,而路途辗转,尚需一些时日,这才迟迟无法再次发动攻势。

裴世瑛婉拒刺史接风设宴,改而一同出城检视前线,又用带来的酒食就地犒赏了一番有功的将士,事毕回到营中,天色早已黑透。

未再有任何的耽搁,他来到了裴世瑜的军帐。

入内,便见弟弟独自跪坐在地,一柄长剑横放在他膝上。

昏暗的烛火将他的跪影投在了帐壁之上,那影阒然不动。

他慢慢抬眉,望了过来。

帐内没有燃炉,透着丝丝寒气。裴世瑛的目光在他黑瘦的面庞与熬得发红的双目上停留了片刻,又掠过案头上的晚膳。

饭食几乎未动,更早已冷透。

他正待叫人撤下,改送些新的热食过来,被叫住了。

“阿兄无须再多费事。我不饿,等饿了,我就吃。”他说道。

裴世瑛命人送来一壶暖酒,坐到他的对面后,挑亮烛火,往盏中注两杯酒,一杯推到他的面前,一杯自己举起,笑道:“这次又幸好有阿弟你在,助力刺史,方守住潞州未失。刺史等人方才在我面前对你再三夸赞,阿弟你居功至伟,为兄更是以你为荣。为兄先敬你一杯!”

裴世瑛说完,自己一口饮尽,却见弟弟并未举杯,只凝视自己。

“别人不知也就罢了,难道阿兄你不清楚?”他轻声道。

“阿兄不怪罪我,便已是我莫大之幸。至于功劳,我有什么功劳可言?没有阿嫂的话,此刻这里不知已是何等的光景了!”

“你不要多想!”裴世瑛立刻说道。

“此事阴差阳错,非你能够左右。正所谓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咱们活在世上,守正于内,问心无愧,便就够了!”

“话虽如此,阿兄你说,若叫刺史和那些逃难路上也对我感激不尽的百姓们知道,那姓宇文的实是我的生身之父,此战是他为泄恨所致,他们又会作如何的想法?”

裴世瑛见弟弟说完这话之后,眼底越加泛红,而唇角却又微勾,看去似笑似哭,神情极为诡异,心中不禁难过至极。

“虎瞳。”他的声音放得极为柔和。

“我知此刻我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叫你开怀。别的我便不说了,但你确实是将自己绷得太过紧了。姚思安说你已接连多日不曾好好合过眼。阿兄往日有过军令,战时严禁醉酒,但此次,可以破例。”

“今夜阿兄在,陪你多喝几杯,喝完,你只管放心去睡,好好睡一觉,等醒来,精神好了,想法或便不一样了。”

裴世瑜慢慢摇了摇头。

“我不想睡,也睡不着。”

“河东北境除去雁门一带东陉西陉两个大关,还有十八隘口。不但如此,北胡此次既大举南下,则河西必定也是不得太平了,处处都要用兵。每个关口和隘地最少需多少人马,还有咱们的总军力,我最清楚不过。阿兄你已带着两万人马到此了,咱们哪里还有另外多出来的五万军队可以调来此地?”

“阿兄,你来了这里,北境那边,真的没事吗?”

裴世瑛和弟弟对视片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一笑,目露激赏之色。

“你果然是天生的将帅之材。既被你说中,为兄便也不瞒你了。北境不能失,这是咱们裴家人的底线,只要一息尚存,便绝无后退的余地。已到的这两万人马,是目下为兄能拨来此地的全部可用之数,至于路上的五万,乃是为防刺史他们恐惧天王之势,为稳固军心,虚构而已。”

裴世瑜怔望兄长片刻,发话之时,声音已是微微哽咽。

“北境兵压空前,原本是最需要阿兄坐镇的时候,阿兄却不得不来这里。我听说叔祖他老人家暂替了你的位置。他已如此年纪,病痛缠身,还要他再披挂上阵……更不用说,因我一人之罪,竟令我河东的南北两头同时置于险地……”

他的神色怆然,牙关紧紧咬在一起,手掌也慢慢攥紧一直横在膝腿上方的剑,突然,人自案后直挺挺立起,迈步便朝外走去。

“站住!你要去哪里!”

裴世瑛面露厉色,迅速喝住他,走过去,将剑从他手中一把强行夺走,放下道:“莫非你又想去杀他?”

他一顿,似想到了什么,转身迅速走向帐门,打开朝外吩咐一声,叫人全部退开,这才回来。

“今时非比往日。我告诉你,真若到了那人罪不可赦自取灭亡的那一日,世上谁人都可以杀他,为兄我亲自去杀,我也绝不容许你是那个动手之人!”

他停了一下,缓缓吐出一口气。

“放心吧,你叔祖镇守边地多年,熟知北胡战法,经验甚至远超为兄,有他在,足以等到我回去了。何况那边还有你叔父、大师父、刘丛、杜杰,众将都在,你完全不必顾虑。”

他将僵住的裴世瑜强行按坐回去,当再一次开口,神色也恢复了起初的缓和。

“虎瞳你已做得极好,不必有半分的负罪之感。我知你也在为着百姓流离和将士的伤亡而内疚,但为兄再告诉你,即便没有你的事,咱们和天王,迟早或也免不了这一战。这就是乱世下的常态,只不过这次,恰好提前发生了而已。战既起,如何设法在自己最大能力之内护住更多的人,将伤亡减到最低,这便是最大的仁慈!愧疚有什么意义?”

“可是阿兄,你原本完全不用如此仓促同时来应对南北两面的大敌。我心里清楚,你太不容易了……”

“你想错了!”裴世瑛微微一笑。

“谁向你允诺过,咱们裴家不能同时打两场仗的?立于乱世,便当做好随时应对可能发生的全部意外的准备。往后咱们兄弟,说不定还要面临同时三个,四个,乃至更多的敌人。”

“总之,为兄只一句话,你没有半分的错处。况且,如今的局面,难道还会比咱们从前更难?远算不上是困境!”

裴世瑜慢慢地低头,沉默了下去。

裴世瑛看他一眼。

“我既已来到这里,你便不用留了。我听你阿嫂说,你原本就打算去往河西的。如此局面之下,倒是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本就打算派你过去,以加强边防!”

“这里不用你管,今夜你好好休息,明日你便领着你那五千人马火速去往河西防范险情,你意下如何?”

裴世瑜没有立刻回答。

裴世瑛的神情登时转为严厉。

“这是命令!河西乃是我祖祖辈辈世代守卫居住过的地方,论重要的程度,非但不逊河东,甚至更加重要!你敢不从?”

裴世瑜终于抬头,低声应是。

裴世瑛这才作罢,吩咐他早些休息。

“我也乏了,我叫姚思安传令下去准备,便也去歇了,到了明早,我给你送行。”

他步出营帐已是深夜,唤来附近的姚思安,吩咐立刻将事通知下去,连夜准备。

姚思安应是退去后,裴世瑛依然立在原地,似陷入了某种凝思。片刻之后,他缓缓转头,远远地望了眼方才走出的那座帐房,随即迈步,继续朝前走去,行出大营。

侯雷带着一队亲卫,正等候在那里。

裴世瑛上马,径自出城,朝着对面敌营的方向纵马而去,一直来到了数里外的一道野陂之前,慢慢停马。

陂下,早早已有另外一队人马等候。

领头的见他到来,吩咐部下候在原地,不得擅自靠近,随即驱马到了近前,下马行礼。

“谢隐山已在此等候多时了。多谢君侯,肯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