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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30605 字 1天前

第121章

裴世瑛还礼下马, 吩咐侯雷领人候在原地,非命令不得上去,率先往近畔的一片高岗走去。

谢隐山也命孟贺利领同行之人在此等待, 随即跟上。

仿佛心照不宣, 二人一前一后地绕过高岗,停在岗后的一个下风处,确保谈话之声,不会随风漏入众人之耳,这才止住脚步。

“多谢君侯赴约!我知北关当下情势紧急, 不敢耽误君侯, 便直言了,若有得罪,请君侯海涵!”

谢隐山也无客套,立定后, 立刻如此说道。

裴世瑛颔首:“但讲无妨。”

“天王已是一意孤行,此次无论谁说什么,也是劝不住他了!”谢隐山一开口, 便面露焦急之色。

“先前他派刘良才与何尚义发兵,将我留在了洛阳, 不许我干预此事, 我不得已,托几位与我交好的将军与太保们继续劝阻,天王同样不听。不但如此, 还大发雷霆, 发话谁若敢再多言半句,一概以通敌之罪论处。”

“那二人的攻势被少主阻挡,天王收到消息之后, 非但不停,反而愈发暴怒。另外紧急调运来的粮草已在路上了,不日便到。”

“不但如此,我何妨直言,天王也已给梁胄下令,要他整备军队,随时待命,再次从龙门发兵攻太平关。之所以没有立刻执行,以我猜测,应还是天王尚留最后一丝犹疑,不愿叫外族借他之便获利而已。”

谢隐山望向对面的裴世瑛,目中充满深深的忧虑。

“君侯你有所不知,天王他如今实是……”

他微微一顿,似在斟酌言辞。

“他如今理智几乎尽失!”

“我随他多年,从未见他愤怒至此地步,再这样下去,我怕他万一忍不下去,两败俱伤,对河东,乃至整个天下,也将造成动荡。这应当也不是君侯所愿见的。故我思前想后,这才不顾天王禁令约见君侯,盼君侯能听我一言,尽量化解干戈。”

裴世瑛沉默了一下,道:“天王此次如此意气行事,目的是为降服虎瞳?”

谢隐山点头。

“君侯所言,大差不差。我这趟来,就是希望小公子能回心转意,认天王为父。只要他肯回到天王身边,事情自然便就消解。只是我知道小公子的性气也大,与天王同出一辙,寻他怕是无用,这才斗胆,求到了君侯的面前。”

他注视着裴世瑛。

“小公子与君侯亲近,只要君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必定能够劝服小公子。他若肯服软,回归他原本的身份,天王自然气消,如此,这场战祸也就消弭,君侯可全力应对北地。这难道不是君侯与河东民众所乐见的好事吗?”

裴世瑛收回了方才一直在远眺北境的两道目光,转向谢隐山。

“关于虎瞳之事,我裴家知晓的,也就寥寥数人。当中一位,便是叔祖。”他忽然说道。

“他也是我裴家如今份位最高的长辈。你可知道,前些天他来与我换防,就虎瞳之事,他是如何说的吗?”

“愿闻其详。”谢隐山应道。

“他说,虎瞳从拜祖庙的那一日起,便就是裴家的子弟了。而今有人施压,强行要他脱离,若他连这都不全力相护,他枉为裴家的叔祖!”

裴世瑛目光冷淡地看着神色微变的谢隐山。

“天王此次忽然如此发难,醉翁之意,我岂不知?但虎瞳性情刚强,宁折勿弯,这一点,也没有人比我更为清楚。”

“除非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否则,我是绝不可能以任何借口,要他违背心意,去做他不愿的事!”

谢隐山迟疑了一下,抱拳。

“确是我考虑不周。但恕我直言,除此之外,如今还有什么办法能化解此事?君侯难道当真以为,凭河东之力,能在北境御敌的同时,还抵得住天王的雷霆之怒?并非是我轻看君侯,如此局面,哪怕是当年极盛之时的孙荣,也决计无法两头兼顾。”

“退一万步说,即便君侯能够兼顾,所需的代价,只怕也极为惨重。我便不说军民之殇了,难道君侯就不怕裴家元气大伤,从此丧失这些年积起的崛起之势?此为乱世立足之根本,根本若失,君侯日后又何以去争天下?”

他再次朝着裴世瑛作揖。

“并非是我不肯体谅小公子,强行要他违背心意行事,而是我以为,父子天性相亲,如藕断丝连,即便小公子如今不愿,只要他肯回,假以时日,总是能改变心意的。天王性虽刚愎了些,却绝非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否则,我谢隐山也不会甘心听命于他多年。”

裴世瑛注视着显还不肯放弃,仍在极力游说的谢隐山,摇了摇头。

“上回天王与虎瞳在太平关碰面过后,我曾给天王回过一道信。我在信中请他多些担待,如今更不要操之过急,与其强行频入河东于事无补,甚至愈发激怒虎瞳,不如耐心等待,以后再说。须知虎瞳的性情,压得越狠,他反倒越是悖逆。”

他展目,眺向天王军营所在的方向。

“想是天王有所误解,并未听进我的劝告。”

谢隐山顿时忆起在洛阳外的战船上,天王提及裴世瑛回信之时的痛恨模样,不禁默然。

“谢信王,你可知道,虎瞳生平最为崇拜之人是谁?”

忽然,他听到耳边又响起问话之声,回神望去。

“便是我裴家的烈祖,第一代靖北侯。”

谢隐山一怔。

关于裴家这位名号时可见于前朝世宗成宗两朝史集里的祖宗,他自然也有所了解。

“相隔数代,已是百多年的一位作古之人,却何以能叫虎瞳神交敬仰?无他,不过是因烈祖大仁大勇,一生都在践行侠肝义胆四字,与烈祖母一道护国安民,死而后已罢了!”

“公者千古,遗风余烈,万世犹香。而私者再盛,最多也不过一时。”

“有朝一日,倘若天王也能如我裴家那位烈祖一样,赢得虎瞳的敬重,到了那时,无须天王开口,虎瞳自己也会以他有如此一位父亲而深以为荣!”

谢隐山登时静默了下去。

“受教!”

片刻后,他道。

“等我回去,我必将此话原原本本转告天王,只是如今势已如同水火,天王怒气正盛,单单如此一句话,我怕仍是不足以说动他退兵。”

“君侯难道当真敢冒这样的大险,要在两头同时应战?君侯可否想过,只要一头失守,必定波及全局,万劫不复?”他忍不住又道。

裴世瑛向着河东的方向,面北默立了良久,转回身来。

“河东或者河西,从来便不属于裴家所有。”

他平静地说道。

“我裴家历世先祖,自第一位拓荒河西的国相文贞公开始,到烈祖,再到先父,从来不曾将他们的守地视作己有,哪怕是寸土尺地。”

“传到我这一代,我也不过是秉承祖宗遗志,尽我所能,继续担起守卫之责而已。这个乱世当中,倘若有人比我更有能力去做好这件事,接我守卫边地、保护黎庶的责任,我甘愿让出位置,投效贤者。”

裴世瑛的神情从容,沉声说道。

谢隐山吃了一惊。

裴世瑛对上他投来的两道不敢置信似的目光。

“怎的,信王以为我在诓你?不信我话?”

他微微一笑。

“我的阿弟,他从小便立志高远,眼中更是无人,将天下归一视为己任。”

“但争夺天下,从来不是我裴世瑛的所望。人在位上,止兵戈扰攘,还万民以安居之世,不负先祖之德,我便足矣!”

山岗头上野风阵阵,吹得他衣袍拂荡不止,愈显他肩背挺直,屹立如松。

“你再去告诉天王!”

裴世瑛面上的笑意消失,转为肃然。

“他从前不是数次要我投效于他吗?”

“倘若他能得我认可,有资格接替我,守好河东与河西了,到了那时,我必会领万千军民投效。此言既出,驷马难追!”

“北境情势危急,我却抛下外敌,亲自来此见你,目的,自然与你一样,是为止息这场本不该发生在此时的同袍操戈。这便是我裴世瑛能拿出的最大的诚意!”

“我话已至此,倘若天王还是执迷不悟,则我裴世瑛纵然是以卵击石,也必将背城死战,在所不惜!”

他这最后一言,铿锵如铁,字字句句,更是击在谢隐山的耳鼓之上。

片刻后,他从惊愕中醒神,当领悟到眼前这位裴家君侯的所言,绝非是在伪饰,心中不禁生出一阵激动和狂喜,又由衷地感佩。

从知道裴家少主与天王的关系之后,他的心中便暗藏隐忧,担心将来到了最后,免不了两雄争霸,而天王与裴世瑛若就是决战的双方,则少主夹在中间,该当是如何不堪的一个乱局。

他万万没有想到,裴世瑛竟会有如此浩荡的襟怀,叫他彻底为之折服。

倘若真有那样一天,他实践诺言,领军民投效天王,想必到了那时,小公子应也早已成为天王的继位之人了,鉴于他与裴家的亲厚,对于裴世瑛而言,原本最为棘手的下意裹挟之难,自然也就不是问题。

谢隐山不再多话,感佩至极,俯伏跪拜。

“君侯气度之恢弘,可容纳日月,叫是我更是自愧不如!”

“请受我一拜!”

第122章

不顾阻拦, 谢隐山坚持郑重行礼毕,方起了身。

“君侯之言,如甘霖沛雨!我必火速传信天王, 快则三五日, 最慢七八天,定有回讯。”

他略一沉吟,“至于阵前,我这就去见何刘二人。未有天王新的指令之前,不许他们再有任何行动!”

“有劳信王, 我便坐等佳音了。”

裴世瑛颔首欲待离去, 这时,侯雷的声音隐隐传来:“君侯!情况好像不对!”

几乎是同一时刻,谢隐山也听到孟贺利向自己发来警报。

“信王!快上高处看看!有异动!”

他二人迅速登上岗顶,只见旷野的深处里, 闪烁起了隐隐的火光。那火光宛如无数条长长的一字长蛇,并列前行,正在向着潞州城的方向缓缓移去。

“像是从驻营那边出来的!或是平南大将军他们要行动了!若真如此, 不到天亮,便就能到!”

孟贺利在下方又嘶声力竭地大声吼道。

谢隐山的脸色微微一变, 转向裴世瑛。

“君侯快些回城!我去瞧一下!”

他奔下高岗, 跃上马背,领着人便朝火光的方向追去。

平南大将军刘良才向来自视甚高,这次出动大军攻打潞州, 完全没将对方放在眼中。

在他看来, 潞州弹丸之地,刺史也是庸碌之人,十个加在一起, 也是不足挂齿,拿下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当关注的,是后面如何去攻打河东,却没有想到出师不利,大军硬生生被阻在了潞州城外。

不但如此,天王竟也被惊动了,亲自过问粮草之事。

虽然消息已经传来,新一批的粮草正在路上,不日便到,但刘良才丝毫也不觉欣喜。想到连天王都被惊动,他倍感耻辱,更怕自己的地位受到何尚义的威胁。

两人虽然一向都被视作义王陈永年的人,表面交好,实际暗中龃龉不合。

他比何尚义的资历更深,封位也要高上一等,此番作战不利,听闻他在背后出言讥嘲,说是自己急于争功不听劝告所致,暗恨不已,更怕何尚义夺走天王允诺过的洛阳王名号,急于想在众人面前扳回一城。

就在今日,他从探子那里获悉,裴世瑛也亲自率军到来,对方士气大振,且还有强援在后,唯恐夜长梦多,一刻也不愿再等下去了,当即发令,用前段时间陆续搜来的最后一点存粮犒赏军队,令上下饱餐一顿,随即亲自率军夜行,预备到了天明时分,再一次地发动攻城之战。

此次行动虽然突然,但对于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来说,短时间内集合行动,并无难度。

一声令下,庞大的军队,便如同化作一头匍匐在地表之上的巨兽,覆盖了漫山遍野,以填满沟壑、踏平一切的气势,开在了去往潞州城的路上。

在距城池还有二十余里地的时候,刘良才获悉,对方已察知行动,严阵以待。

据前方斥候的回报,有一陌生男子与潞州刺史徐会一道登上了城头,在安排布防。远远望去,有龙凤之姿,想必那人应当就是裴世瑛了。

领如此一支大军行军在道,哪怕夜间,刘良才也没指望能够瞒过任何人,非但没有犹疑,反而命人去给后军传令,加紧跟上前锋与中军的步伐,预备三军压上,全力攻城。

“传我的命,到时谁有先登之功,破城之后,我必厚赏!”

他的近卫正要下去传令,这时,刘良才留意到前方的先锋队伍似是受阻,行军速度缓了下来,不禁怒起,正要叫人上去察看,一个传令官骑马匆匆赶来,禀说信王谢隐山来了,阻住了行在最前的何尚义,何尚义不敢违他,带队停了下来。

刘良才一怔,面上随即掠过阴沉之色,在近卫的拥簇之下,疾驰赶去。

士兵手中的松明火杖熊熊燃烧,发出的光亮,将附近的一片野地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中,刘良才看见一道魁梧的骑影带着一小队人马,停在了先锋军的对面,阻住了军队的去路。

何尚义和几名随军将领则一言不发,沉默地列队,停在一旁,见他骑马带着人赶到,全都看了过来。

刘良才纵马来到谢隐山对面,也未下马,冲他抱了抱拳,便道:“信王怎会来此?又为何如此挡道?还请让开,免得耽误战机。”

“放肆!你不过是大将军,见到信王,安敢不下马!”

随在谢隐山身后的孟贺利指他厉声喝道,叱他不敬之罪。

耳边鸦雀无声,唯只剩下火杖燃烧所聚的轻微的哔哔啵啵之声。

刘良才转目,对上谢隐山的两道目光。见他坐在马背之上,冷淡地望来,迟疑了一下,最后只得不情愿地下马,朝他行礼。

谢隐山开口道:“退兵回去!没有新的命令,不得擅自再往前行军一步! ”

刘良才顿了一下,目光闪烁不定。

“敢问信王,这是天王之命,还是你的命令?若是你的,有天王之命在先,恕我不能遵从。若是天王所发,你可有任何天王的信谕?”

“我敢如此发话,自是出于天王之令!你照办便是!”

刘良才沉吟片刻,道:“我若是不从呢?”

“大胆!你敢公然违抗天王之命?”孟贺利再次出声斥道。

刘良才哼了一声:“我只知道,我出发前,是天王当面授下的命令!如今就凭他一张口,我怎知此话真假?”

他盯着对面的谢隐山。

“我听闻,信王似与对面有些往来,如今天王不在跟前,自然说什么都由你了。况且……”

他冷笑了一声,“信王此时,难道不应是在洛阳主持局面吗?怎就来了这里?恕我不能从命!”

言罢,他转头,提声朝着身后的大队说道:“照我的令行事,继续前行!”

他的命令被传令官迅速传开,伴着一阵夹杂了马嘶的骚动之声,方才停在原地的前锋队伍开始慢慢地动了起来。

“全部将士,都给我听着!”

谢隐山浑厚的声音蓦然响起,随风传荡开来。

“天王有命,暂停攻城!尔等速速全部原路返回!”

“有胆敢违抗者,视同忤逆,以不赦之罪重治,立地杀无赦!”

他在天王面前的地位,隐然要压义王一头,更不用说,也是个战功赫赫的人物,平日威望素著。

即便是在这一支听命于陈永年刘良才等人的队伍里,不少中下层的军官以及普通士兵,心中也都敬他处事公平。

火光跳跃,映显着他的面容。众人见他神目如电,威势迫人,一时全被镇住,竟不敢妄动。

方起的骚动,慢慢又停了下来。

刘良才又恨又怒,更是直觉不对,心一横,拔出佩剑。

“众将士听我命令!他与对面素有往来,岂知不是私通,故意混淆视听,耽误军事?给我抓住他!天王那里有我担着!谁敢不从,休怪我以军法处置!”

“还有你们!都在等什么?还不上去?莫非你们也都与他勾连在了一起?”

刘良才又朝着方才停在近旁始终不动的何尚义等人喝道。

何尚义见身边部将看着自己,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很快,谢隐山的对面便涌来许多士兵,只是大多数人依然有所忌惮,不敢过于逼近,只十来名刘良才的亲信带头冲上。

谢隐山随即从怀中摸出一道信函,迎风高高展了一下,铿然高声说道:“天王手信在此!上有印鉴!命我接管刘良才何尚义的兵权!尔等谁敢不从!”

何尚义一愣,犹豫了下,很快,朝手下使眼色,命人后退。

其余人也慢慢再次停了下来。

刘良才却显然还是不甘,双目死死盯着他手中的信函,忽然说道:“拿来我看!”

谢隐山转向孟贺利,淡淡道:“去将天王手信交他!”

孟贺利接过,朝刘良才走去,行至他的马前,双手奉上信函。

刘良才接过,示意近旁亲兵将火杖凑近,随即打开信函,却见内中空无一物,醒神过来,只是已经迟了,在他马侧的孟贺利突然出手,将他从马背上猛地拽下。

他全无防备,人跌落在地,紧接着,一柄钢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这突然的变故,将全部人都惊呆。近畔他的亲兵反应过来,欲待救人,却听孟贺利喝道:“谁敢上来,我要他命!”

刘良才大怒,奋力挣扎,奈何颈上有刀,很快便被几名紧跟着冲上的孟贺利部下一道制服,无法动弹。

“好你个谢隐山!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竟敢假传天王旨意!有本事你杀了我!”

刘良才大骂不停。

谢隐山神色不动,双目只冷冷地扫过早已变色的何尚义等人,道:“谁敢不从我命?”

何尚义不出声了。

“全部听令,不许攻城!掉头回去,等后续命令!”

很快,大队的人马,开始陆续掉头。

这时,从队伍的后方疾驰来了一骑快马,马上之人沿路高声喊话。

“粮草已到——”

“天王有令——”

“攻下潞州,不得延误——”

渐渐地,风中传来清楚的呼喝之声,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已开始掉头返回的前锋队伍又起一阵骚动,无数的军士站定,相互议论,接着,不约而同,齐齐全部望向谢隐山。

方才已被制服的刘良才此时恢复精神,趁机反击,竟叫他从转面过去分了神的孟贺利手中挣脱出来。

他立刻连滚带爬地冲向何尚义,指那传讯的方向,嘶声吼道:“听见了没?粮草已到!天王命到!”

“这才是天王的命令!”

“抓住这姓谢的!杀了他!这个吃里扒外,胆敢公然作乱忤逆天王的逆贼!”

场面也迅速混乱了起来。

许多军士转身,握紧兵器,在军官的指挥下,再次朝着谢隐山围来。

很快,他便陷入了重重的包围,前后左右,刀枪剑林。利刃反射火光,如一道道暗红色的光芒。

孟贺利待再去追刘良才,他的亲兵早已迅速涌上,阻在二人中间。

他转头,又见信王被困在包围圈的中央了,心中惊骇,一面呼唤信王身畔的部下全力护他脱困,一面奋不顾身,自己也朝那方向冲去。

何尚义此事也不再摇摆,假意安抚了几句惊魂未定的刘良才,便转向谢隐山。

他知对方武功不凡,唯恐自己步刘良才后尘,也落入他手成质,不敢过于靠近,只停在众军士的身后,唤了一声信王。

“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受缚吧!看在咱们共事多年的份上,我尽力保住你命,等回去了,也可替你在天王面前求个情。”说完,却见他并无多大反应,仍定在原地,整个人看去似极郁懑,又似在犹豫不决。

“谢隐山!”

片刻过后,他直呼名字。

“天王传令已经如此清楚了,难道你还敢公然抗命?”他疾言厉色地叱道。

谢隐山此刻心中的沮丧之感,实是难以言表。

他知刘良才不会听从己命,便设计用假信分他心神,伺机将他制住。

只要控制了他,剩下一个何尚义便容易对付。拖上些天,等他面见天王,将裴世瑛的话转达过去,料天王便是有再大的愤怒,应当也会平息几分,至少,向来不会再继续发兵,如此逼迫。

怎料事情不巧,竟又出了这样的意外,实是叫郁闷难当。然而,转念再想,大好的转机,分明就在眼前,若不抓住,怎能甘心。

今日无论如何,他也要杀出去 。

谢隐山迅速驱散了心中的沮丧之情,抬起头,双目环顾四周,抬手,按住刀柄。

“大家都是兄弟,我本实在不愿刀剑相见,但实是有事,不能留下,我请众兄弟给我行个方便,不要为难。”

“我保证今日之事,实是出于误会。你们今日放我,绝非是对天王的不忠,相反,等事情过后,我还会为你们记功,请天王予以奖赏。”

“但是!谁若是执迷不悟,不听我劝,那便只有一句话了。”

谢隐山的目光转为凌厉,收紧手掌,慢慢拔刀。

“挡我者死!”

刀刃不过半露,在他身畔的众将士便仿佛感觉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杀气,不由心生忌惮,慢慢往后退去。

“不许后退!谁敢包庇,以同罪论处!”

何尚义心中对他实是存着忌惮,听见刘良才在身后的不远处不停地怒吼,逼人向前,腹中暗骂了几声,自己自然不会照办,正要召来更多手下,耳中又听到一阵士兵所发的喧哗之声。

这喧声与方才传讯时的动静不同,充满惊惶,还夹杂马嘶之声,似是大队人马中出了什么不好的状况。

何尚义循声扭头望去,看见一道骑影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了大军的队列当中,似利箭劈波斩浪,纵横驰骋,所向披靡,迅速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冲杀而来。

起初他看不清对方是谁,更奇怪附近军士们的反应,仿佛众人都认得此人,起初一阵杂乱的喧嚷过后,非但不去围攻阻拦,反而迅速自动分道,叫那人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在千军万马当中,竟如流星一般,肆意疾驰。

“是河东少主!”

在混乱的喧嚣声中,何尚义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吃惊不已。

天王此前对那裴家少主的态度转变之大,一度成为众人闲暇之时的谈资。

都说天王不记前仇,极力延揽。

自然,也就招来部分人的忌恨。

譬如太保宇文敬,便是当中的一位。

他在从前本就因那公主,对裴家这位少主生出过嫉心。

如今天王又对他器重至此地步,太保愈发嫉妒,此也是人之常情。

刘良才与太保关系一向亲近,这回他之所以如此坚决攻战,除了立功心切,与太保也难保一定就没有关系。

“提防他的箭!”

何尚义又被响在耳边的一道呼声惊醒。

借附近的火光,何尚义看见那裴家少主从背后一把摘弓,一面疾驰,一面挽箭,果然,朝着自己的方向射来。

对方向他一口气发射数支连珠箭,全然是不射死他绝不干休的态势。而军中的弓箭手却因他纵马穿行在队列之中,担心误伤到了自己人,不敢胡乱放箭,叫他抓到了机会,一面冲阵,一面闪避攻击,伺机放箭。

几支箭后,仗着马速,转眼竟冲到距他不过数丈的地方。

裴二最早曾在大营之中刺杀天王,差一点得逞,对刺杀手段必是驾轻就熟。

何尚义不明白自己和他结过什么大仇,疑心他或是将自己错认作刘良才,眼见他牢牢盯住自己,仍朝这边纵马冲来,不禁头皮发麻,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在亲兵的掩护下,慌忙往后退去。

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他再次挽弓搭箭,何尚义也以为他又要射自己的时候,突然,只见他转过身体,放出了箭。

箭向着另个方向飞去,嗖一声,穿过人隙,钉入了刘良才的胸前。

刘良才方才已上了马背,发觉裴二在千军万马当中追着何尚义,犹豫了一下,实是厌恶何尚义,便暗示手下人不必过多出力,做做样子便可。

他没有想到,对方真正的目标,竟是自己。

刘良才的腹部中箭,箭簇穿破甲衣,力道虽已被卸去不少,依然插入了肉中。

他痛呼一声,身体一歪,险些摔下马背。

周围的亲兵赶上,七手八脚将他扶住,有人牵马护着他离开,有人冲上来,挡杀裴世瑜。

裴世瑜已纵马已他近前了,整个人从坐骑的背上腾身而起,高高地立在马背之上,又一脚踢飞一个冲到龙子面前的士兵手里的刀,足尖登着对方的肩,用力一跃,整个人仿佛苍鹰击空一般飞起,一连越过数人头顶,最后扑在了刘良才的身上。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拖着刘良才翻下马背,在地上一连滚出数圈。

停下后,一道剑锋,抵在了刘良才的脖颈之上。

“退兵!”

在他的耳边,也随之响起声音。

刘良才没有想到,自己竟接连两次失手,先后落入人手。

他清晰地感到,插在腹中的箭簇因了方才的翻滚更深地入了肉,痛得他脸孔微微扭曲。

他抬目,对上了从头顶上方射下的两道冰冷目光,略略一个迟疑,只觉身上又传来了一股惨烈的剧痛。

裴二握住箭杆,猛然发力,箭簇朝他腹深之处,继续插了下去。

“刘将军,你若不想被这支箭搅断腹肠,那就照我的话行事。”

刘良才整个人抽搐着,豆大的冷汗不住滚落,再也坚持不住,示意亲信照他吩咐行事。

“全部退后!”

何尚义对上谢隐山投来的两道锐利目光,瞥一眼已经痛得死去活来的刘良才,沉默了下去。

谢隐山终于吁出一口长气,命孟贺利带人上去,再次牢牢控制住刘良才,唤军医为他治伤,接着,自己转向裴世瑜,向他深深地行过一礼。

“多谢少主,今日帮下这个大忙!潞州之忧,暂时是可以不计,只是仍未彻底消除。我这就回去面见天王,请天王彻底收回成命。可否请少主也随我一道,再去见天王一面?”

谢隐山言毕,见裴世瑜并未应声,只缓缓转过面来,直视于己,心中顿悟,暗叹一声,又道:“罢了,少主不愿,我也不敢勉强,当我方才不曾开口。也请少主不必过于顾虑潞州战事,这一回,天王应当是会退兵的。”

裴世瑜盯了他片刻,一字一句地道:“他为何发兵来此?你又怎知他会退兵?”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沉默了下去。

“是因我阿兄今夜出城与你说的那些话?”

谢隐山的心倏然一跳,迅速抬目,撞见他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顿时明白了过来。

与裴家兄长在说话的时候,他必定也在附近。

“君侯确实叫我转告天王,他有意退让。”

谢隐山定了定神,说道。

“君侯心怀仁念,深明大义,叫谢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但如此,这对少主或是裴家上下而言,也可称得上是最好的安排。”

“你所谓的最好的安排,便是以我阿兄的退让为代价?”

他的脸色青白,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止声音,他整一个人,也似因着身体里某种正在受着压抑的强烈的情绪,害病一样,开始颤抖起来。

“少主你怎的了?”

谢隐山被他骇人的模样惊到,叫了一声,下意识欲伸手相扶,却见他僵硬地转过脸来,死死地盯着自己。

“我的兄长,凭什么要将创下的基业拱手让他?他有什么资格去受?”

“少主你听我说!”谢隐山急忙解释。

“天王百年之后,少主成继业之人,到了那个时候,两家不但早已化敌解仇,更是水到渠成,如同并作一家,这不是极大的好事?令堂若是地下有知,必定也会倍感欣慰!”

他的话却换来了一阵瘆人的冷笑之声。

裴世瑜僵硬地转面,目光掠过面前这一支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军队。

“他不是逼迫我吗?为此不惜兴师动众。所谓伏尸百万,血流漂杵,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他终于停下瘆笑,点了点头。

“因我一人之过,害了万千的潞州军民,更害我的阿兄,要他不得不屈己下人,向他低头。”

“我实是古往今来,第一有罪之人!”

“他赢了。我遂他意便是!”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隐山一怔,不明所以。

一阵大风掠来,将近畔一杆插在地上的巨大火杖吹得摇摇欲坠,松明火焰狂舞不已,火星子四下飞飘,溅在他的身上,不断灼焦他的头发和眉毛,他却似乎浑然无觉。

谢隐山嗅到了毛发燃烧的焦味,正要将他从火杖旁拉开,见他动了一下,忽然抬头,朝着周围的军士喝道:“你们全都给我听着,我有一事,要叫你们知道,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的眼底映着火杖的红光,犹如流动着一滩血水,闪烁不定,望去惨淡而诡异,然而,唇畔却慢慢地浮上来一缕漫不加意的笑意。

“我非裴家之人,更不配冠以裴姓。”

夜风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附近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纷纷停下脚步,初时无不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互望几眼过后,狐疑地看了过来。

谢隐山的心一阵狂跳,此时才回过味来,转头看见周围慢慢围来了许多的军士,急忙朝孟贺利使了个眼色。

天王自是希望能够早日认回小公子,叫天下人都知道,小公子是他的儿子。

然而,绝不会是如此一种方式。

孟贺利醒神,虽还不懂裴家少主到底何意,但也明白,他要说的话,必是不能叫众人听到的。

他立刻唤来手下,正要驱走周围的人,这时,对面传来了一阵群马奔驰的轰然之声。

从潞州城的方向,赶到了大队的人马。

裴世瑛远远望见对面那道立在巨大火杖旁的身影,便一眼认出,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的心底里,突然涌出强烈的不安之感。

“虎瞳!”

他厉声呼他名字。

“你在那里做什么?你给我过来!”

他一面不停唤着弟弟,一面奋力催马,以最快的速度越过同行而来的侯雷等人,朝前疾冲而去。

裴世瑜循声转头,看着裴世瑛朝自己赶来,笑着喊道:“阿兄你也来了?对不住你了!我大约又要叫你操心。不过,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转面回来,不顾裴世瑛的呼唤,继续说道:“我本该姓宇文的。那个自号横海天王的人,他才是我的生父。”

夜风将他的声音传开,叫立在谢隐山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也送入了裴世瑛与他身后众人的耳中。

人人面露不可置信的神色。

周围更是陷入死寂,人人敛气屏声。

他唇边的笑意显得愈发浓了,环顾四下,神色从容。

“怎的,你们不信?你们没有听错。宇文纵,他就是我的生父!”

“横海天王,英明神武,威震四海;三军所到,敌者无可抵挡,旌旗所指,河山尽在他掌。他攻城略地,无往不利,叫黎庶共仰,同沐恩光!我何德何能,上天竟叫我有如此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实是我莫大的荣幸!”

“信王你看如何?”

他歪着面,转向了谢隐山。

“我这样,他应当会满意了吧?”

言罢,他仰天大笑起来,又转为狂笑。

笑到最后,眼角已是渗出泪光,他却仍是止不住,继续地笑。

裴世瑛停下了马,闭了闭目,随即转头,叫身后之人全部退开。

侯雷等人怎敢再多停留,早就气都不敢多透一口了,忙带人撤回,远远地避开。

对面,谢隐山醒神过来,立刻也命孟贺利将人屏退。

孟贺利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慌忙应是,领人驱退了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军士。

片刻过后,方才围满人的旷野上空空荡荡,只余了一地烧得只剩些残火的松杖,点点火光,散落满地,如星子一般,明明灭灭,发出微弱的光。

龙子停在附近,时不时转头,凝望一眼主人,不安地轻轻打着响鼻。

裴世瑛下马,朝着弟弟快步走去。

裴世瑜的笑声终于渐渐转小,直至静悄,最后停了下来。

“阿兄,我知你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但是接下来,我求你,不要留在这里。”

“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信王替我转给我的父亲,阿兄若在,怕不方便。”

他背对着裴世瑛,嘶哑而疲倦的声音随风传来。

裴世瑛脚步一顿:“是何物?虎瞳你想做什么?”

“阿兄,求你了。”

“若是送不出去,我的余生都将食而无味,寝不成寐,终有一天,我会活活憋死。”

裴世瑜低声说道。

裴世瑛望着他的背影,踌躇了片刻,只得往后退去。

“少主?”

谢隐山等待了片刻,终究不敢再以从前那小公子的称呼去叫他,只沿裴家人的称呼,试探着叫了他一声,见他神色平静,略略放心。

“敢问少主,不知你有何物,要我代赠天王?”

“无论何物,都请少主放心交我。我必竭尽全力,尽快送抵天王面前。”

裴世瑜慢慢抬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

谢隐山望了一眼,转目到他脸上,见他目光落在足前的地上,便又看向他那只握剑的手,反复数次之后,忽然,心中生出一种不详之兆。

就在此时,青锋无声无息地出鞘,在映着火光的夜幕下,划出了一道冰雪般的光芒。

瞬间,光芒一闪而落。

伴着洒落下来的几点血,一断小指的指节,掉落在他脚前的地上。

“少主!你这是何意!”

谢隐山瞳孔陡然紧缩,惊呼出声,仓皇地抢上一步。

当看清眼前的一幕,饶是他生平杀人不计其数,此刻两腿也微微虚浮,几乎站立不稳。

“我的父亲,他为我送来如此一个大礼,叫我没齿难忘。我身为他的儿子,倘若不予还礼,怕是孝道有亏 。 ”

年轻的英俊脸孔,苍白如纸。

他冷漠地用剑尖挑起了脚前之物,挥了一剑,朝着远处漆黑的旷野深处,随意抛丢了出去。

“这便是我要还他的礼,不洁之物,也不敢脏他的眼,你告诉他,我无以为报,只能以此略表孝道。”

“好了,我这里无事了,请信王自便。”。

何为诛心,恐怕这便是诛心。

比千军万马摧城拔寨的报复,还要来得残酷一百倍,一千倍。

谢隐山怔忪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仍未能从他的狠厉所带来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你可以走了。”裴世瑜后退一步,再次说道。

裴世瑛方才退得并不远,早被这边的异声惊动,飞奔返回,当看到这一幕,神色大变,面容顷刻间血色全无。

“虎瞳!你——”

他喝了一句,然而,声未落,便戛然而止,他冲上去,紧紧捏住弟弟那仍在流血的伤手,迅速开始为他止血裹伤。

“你太执拗了!阿兄知你心中苦闷,但再如何,你也不能如此对自己。”

“是阿兄没能处置好事,叫你……”

终于处置完毕,裴世瑛停了下来,微藏哽咽。

裴世瑜方才一直闭目不动,任他为自己止血,此刻缓缓睁开眼睛,见谢隐山依旧未去,冷冷看他。

少主决绝到了如此地步,一切便都在不言中了。

说什么也没意义了。

谢隐山心知此处已是容不下自己。

他缓缓后退了几步,下跪,朝他叩首完毕,随即起身,望了眼他方挑剑的方向,转身疾步离去。

“阿兄,你永远都这样,分明已为我做了一切,却总觉得你做得还是不够好。”

裴世瑜看了眼自己的伤手,满不在乎。

“我的心中,反而很是畅快。”

说完他转头,望了眼河西的方向。

“这里我帮不到阿兄什么了,我这就去河西。”

他轻顿。

“已耽误多日,我便不回家了。”他又说道。

“请阿兄见到阿嫂,替我和她道声别,叫她不用记挂。等我下一次空闲了,我就回来,看望阿兄和阿嫂。”

“好。阿兄和阿嫂等你早日回来。我们得闲,便去那边看你。”

裴世瑛有一种预感,今夜过后,从他自毁似地如此当着裴家的部众说出那个他本最为不齿的秘密之后,这一生,恐怕不知将会是何年何月,又借着何等的一个契机,他与妻子,才能等到弟弟再次踏入家门的那个“下一次”了。

这一点,他的心中极是清楚。

然而,他能做的,却只是顺着他的话与他道别,仿佛一切都与从前一样,这只是兄弟之间的一场普通的离别。

“一言为定!”

裴世瑜看他一眼,展眉一笑。

“一言为定!”

裴世瑛为他唤来一直在附近徘徊的龙子。

“对了,你去了那边之后,若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或人,尽管告诉阿兄。往后若有机会,阿兄便会留意的。”

裴世瑛送弟弟上马回城的时候,想起近日这两日收到的关于李长寿那边的消息,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隐晦地提了一句。

裴世瑜的眼角微垂,两道浓密的眼睫动了一下,很快,他抬起一双冷漠的眼,笑了笑。

“多谢阿兄。并无。”

他上马疾驰而去。

第123章

谢隐山说完原委, 话音落下之后,天生城的这间书房内,便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烛火摇曳, 忽明忽暗。

他不敢抬目,长跪不起。

对面之人一言不发,他只听到从头顶方向传来渐重的呼吸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他的脊背之上, 压得他无法透气。

自天王从洛阳启程西归开始, 每日便有上言不绝,无不是劝他顺天应人,登基称帝。这些人里,有天王的部下, 有投自孙荣的部分旧人,甚至还有不知何处来的耆老与乡贤,他们苦苦跪候在天王行船经过的水边埠头上, 只为得见天王一面,好献上他们手中高举的万民书。天王以天时未到, 四海未定, 断不可效仿孙荣为由,一概不应,这才消停了下去。

回到天生城后, 他名义在此督战, 实际因受此前复发的旧伤困扰,也只能暂时在此养身。

谢隐山不愿带来这样的消息,然而无法避开。

良久, 天王的声音才终于再次响在了他的耳边,那声音苍哑而低沉,气息虚浮,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给我。”

谢隐山取出藏在袖中一只小匣。这匣极轻,然而,却又重若千钧,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

在天王的注视之下,他从地上起身,双手捧住,上前轻轻地放在了案上。

天王盯着看了片刻,缓缓伸手过去,指触到冰凉的木纹,顿了一下,打开匣盖。

匣中露出一小片布包。他揭开布包一角,当目光落到内中之物,手在空中僵住了。

一小截苍白的残指静静地卧在其中,断口处沾着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然而,颜色却依旧刺目至极。

天王那伸出的颤手便如此停在空中,他死死地盯着,眼皮不住地剧烈跳动着。片刻后,似咬牙,继续朝它探去。就在快要触到之时,“啪”一声,匣盖猛地合上,天王紧紧地闭上了眼。

“你为何……不拦……”

片刻之后,谢隐山听到他发出了一道发抖着的斥责之声。

“你为何不阻拦!”

他又一字一句切齿似地重复了一遍,猛然睁目,目光如刀,直刺谢隐山,人也猛地站了起来,双掌重重地压在案上,撑着身体,愤怒地向他俯压过去,状若噬人。

谢隐山扑地,额头重重触地:“是属下的过!请天王处置!”

天王整个人浑身战栗,便如此盯着他,呼哧呼哧大口地喘息了片刻,浑身的力气与精血又好似被抽离而去,闭目僵了许久,忽然,低低地道:“起来吧。”

“孤知道,他是要用这手段来报复孤……”

“你怎可能阻止的了……”

面前之人,仿佛一只被折了翅膀的雄鹰,一头失去爪牙的猛虎。他昔日的威严与霸道,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烛火摇曳,映得他面容憔悴,神色惨淡。

“退兵罢!”他怆然说道,微微拂了拂手,便继续定望着面前的木匣,一动不动。

退兵本是意料中事。谢隐山行至门口,将这道命令传了出去。他的心情,非但没有任何放松,反而愈发沉重了几分。

这样的结局,实是残酷。

一直以来,天王在河东军民的眼中,无异于是莫大的敌对。提及天王,最多的,恐怕就是厌恨与恐惧之情。

强势纵然如同天王,也不敢贸然强行公布此事,唯一的顾忌,就是少主的感受。他自己却在这个时候,甘冒遭昔日亲朋部下鄙弃的可能,抛去他原本引以为荣的身份,自己向着世人公开了此事。

若非激愤自弃到了极点,怎可能做出如此决绝的反应。

断指之举,更是彻底地斩了二人间最后尚存的一丝血亲的关联,再也没有任何的余地了。

从此往后,除非上天能够降下奇迹,否则,天王只怕是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重续父子的关系。

天王应也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一时愤怒之下的施压,换来的,会是如此一个局面。

看去是少主屈服,然而,在这一节被斩下的骨血面前,天王一败涂地。

“他人呢?”

许久过去,书房中再次响起一道沙哑的问话之声。

谢隐山见他身形晃了一下,欲上去搀扶,他自己又扶着案晃坐回去。

“他既已公开身份,如今河东人怕也是难容他了。他怎样了……”他低问,面容笼罩着深深的无力之感。

关于身份之事,当夜传遍整个军营,说什么的都有。在起初的震惊过后,潞州军中便起了不少埋怨乃至迁怒的情绪,河东将士则多为沉默,上下避而不谈,甚至为此还发生了一场斗殴,起由便是几个河东军士听到潞州军士在背后非议,出手打了起来。

虽然风波很快平息,随后,刺史也严令部下不许任何再谈论半句,然而,又如何能阻挡的住私下的议论,传到河东或是太原府,想必也是很快的事。

谢隐山想起自己在次日清早远远目送之时看到的那一幕。

君侯送他远行,兄弟告别之后,他停在路边,又朝河东的方向立了许久,下跪叩首,上马去了。

当时一幕看似并无任何异样,然而,谢隐山却生出一种感觉,仿佛此去之后,他再也不会回了。

他顿了一下,斟酌一番,只道:“因河西也传来军情,少主次日便去了河西。”

天王闭目,神情萧索。“你下去吧。孤想一个人坐一下。”

房中剩他一人,他又枯坐许久,终于,缓睁双目,再次探手过去,轻轻打开匣盖,凝视着内中的物件。

当日西峰之上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在他的心中,曾经满是骄傲与对将来的期待。

眼中渐渐闪烁出一片微不可察的泪光。天王将断指握在了掌中,慢慢地收紧,仿佛这样,便可以用自己的体温叫它恢复原本的鲜活生命。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夜风吹开一面没有合紧的窗户,从缝隙里涌入几片雪。

窗外,今岁天生城的初雪,不知何时已是悄然飘落了下来。雪花如絮,无声地在远处的峰顶上积起了一层白霜。

他停在窗后,凝望着河东的方向,久久未动。

山雪越下越大,寒风卷起,扑进窗内,渐渐落满窗棂。

“静妹,我对不起你……”他向着漆黑夜空,喃喃地道。

“求你再入一次我梦罢!你告诉我,我该当如何,才能叫他回头……”

他猝然停了下来,被一阵咳嗽打断。

这一句喃喃自语,也终究无人听见,唯有寒风夹杂着雪,发出沙沙的响声,似是天地之间唯一能有的回应。

这个冬天的肃杀寒意,也早早地降临到了齐州民众的头顶之上。

天空灰蒙蒙,许多在前些时日逃出来躲在附近荒野里的城民们瑟缩在一起,不安地张望着齐州城的方向,有家难归。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直到此刻依然不是很明白,为何他们一直生活的这个原本远离府城的地方,相继到来了世子、齐王、还有齐王义子这些他们原本从前只是听说的大人物,更不明白,为何齐王的那位义子又与齐王父子反目成仇,你死我活。但有一点,人人都知,那便是齐王败在了他昔日的义子手中,已是走投无路了。

他们其实并不愿意看到齐王落到今日地步,甚至对他报以同情,毕竟这些年,齐王算是有着不错的仁义之名,不至于横征暴敛,叫人无法生活下去。况且,齐王效忠前朝。不管前朝是好是坏,在天下人的心里,若论正统,还是前朝。时局愈坏,战乱愈频,愈叫很多老人渐渐淡忘了前朝末年因混乱曾带给他们的痛苦,只追念起了曾经有过的光环,毕竟,几百年延续下来,根深蒂固,就算是后来又出现过新的皇帝孙荣,也是无法改变这一点。在天下人的眼中,昙花一现的孙荣只是一个暴发户,何况他已经死了,他短暂的皇朝也灰飞烟灭。而这愈发证明一点,他不是奉天承命的天子。

城门大开,崔重晏率领着军队,如黑云压城般地到来,铁甲森森,刀枪如林,马蹄踏过两旁跪满投降军士的街道,溅起一片片的污泥。

尚被困在城中的民众惶恐不安,纷纷避让,唯恐祸及己身。

寒风掠过屋脊。

堂内满地淋着火油,气味刺鼻。齐王一身玄底金纹衮冕,头戴一顶十二旒玉珠冠冕,立于堂中,身影一动不动,

齐州刺史王焕踉跄着扑进门,铠甲裂痕渗血,当看到眼前的一幕,焦急万分:“齐王快走!出城密道尚未封住!留得青山在,便有回来之日——”

崔昆不动。

“我养狼成患,今日叫其反噬,是天不助我,岂能如鼠辈遁逃?”

“你们都走吧,去跟随我儿,将来为我复仇!”

刺史看着满地的火油,犹豫了一下,咬牙,下跪叩首,随即匆匆起身,正待离去,堂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士兵蜂拥而入,顿时将毫无防备的刺史制住。

王焕回头,看见田敬带人冲了进来,不及反应,血雾喷溅,当场便身中数刀,扑倒在地。

“田敬,你怎回来了!我自问从前待你不薄,你竟敢背叛于我!”

齐王目眦欲裂,然而佩剑出鞘的刹那,几枝弩箭便贯穿射入他腿。在他破口大骂声中,人也被强行按在了地上,无法动弹。

田敬终究是不敢与齐王对望,含愧低头道:“你莫怪我,实是崔重晏来得太快,城外已被包围,好在你也无意苟活,不如将命借我一用。”

他说完,命士兵堵住齐王之口押送出来,自己转身匆匆奔了出去。

崔重晏停马在了城中这座最为雄伟的府邸朱漆门前。他高坐马背,玄甲染血,手中的刀尚在滴落着残红,冷眼看着田敬上前,跪地相迎。

“我已拿下崔昆,交与将军处置。另有一事,恐怕将军至今不知。敢问将军,可知紫微垣星图卷?”

不待崔重晏应,他忙又接着说道:“此图乃由前朝天师况西陵亲笔所绘,齐王私藏多年,视若至宝,却不知德不配位,不受天佑。如今将军到来,当归新主。图卷已被崔栩带走,他逃往李长寿那里去了,请将军速速派人追上,将图卷取来,以应天意。”

崔忠在旁听到,不禁意外。

关于前朝末年那位有着未卜先知之名的天师,他自也是有所耳闻。据说此图是天师参悟天机之后所作,后来他悄然离朝,不知所踪,图卷留在了宫中。再后来,天下越乱,玄说之风愈盛,况西陵渐渐如成神通一样的存在,更不知何时起,开始有传言,有朝一日,倘若星群运行与图卷所绘天相吻合,彼时图卷在何人之手,那人便是应承天命之人。

这种传言,他也只当玄谈看待,毕竟前朝覆亡之后,再无人知晓天师下落,这所谓的图卷更是影踪全无,或是杜撰也未可知,不料,原来一直都在齐王手中。

齐王愈发愤怒挣扎,奈何口舌堵塞,人更是被压制得死死,只能发出一阵徒劳的含混之声。

田敬说完,见崔重晏目光阴沉地看向显是咒骂的齐王,方暗吁出一口气,崔重晏抬手一箭,射了出来。

齐王闭目,不料预想中的一幕并未发生,取而代之的,是发自田敬的一道惨叫之声。竟是他咽喉插箭,人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接着,崔重晏朝着崔忠挥了下手,方才那些跟随田敬叛乱的士兵便也全部遭到斩杀。

崔重晏下马,踱到齐王面前,打量了眼齐王的装束,亲自抬臂,将他头上方才因挣扎而歪倒的冠冕轻轻扶正。

完毕,他命人松开齐王,自己后退几步,微微勾唇,朝他行了一礼。

“田敬背叛主上,死有余辜,我已替你杀了他。”

“你对我终究是有收容之恩,我便遂你心愿,容你自焚,以全你体面。你去便是。”

他命人让开通道。

齐王面色死灰,僵立了片刻,终于,抬起沉坠的脚步,踉跄转身,带得头上的冕旒玉珠微微抖动,缠在一起,发出了一道细碎的碰撞之声。

就在这时,谁也没有料到的一幕发生。

齐王猛然从近旁一个军士的手中夺来利刃,转身便扑向崔重晏。

“当心!”

崔忠等人都在后方,当惊觉冲来,已是来不及了,眼见齐王已是扑到崔重晏的面前,出手又快又狠,惊骇万分。

"铛"一声,一柄剑鞘格住刺来的利刃。

刹那,崔重晏旋身错步,剑也出鞘,刺入了齐王的身体,透胸而出。

衮服上金丝蟠龙被血浸透。

齐王手中之刀落地。

“我时运不济,输便输了……”

他双手攥着剑锋,嘶笑,齿缝间不住地溢出血沫。

“宇文纵二十年前便扫荡天下……河东裴家数代累望……就连李氏……也尚存法理与血统……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趁乱夺了些地盘,弑主不够,也妄想染指天下……”

崔重晏俯脸,冷漠地看着他扭曲的面容,剑锋猛然拧转。

尸身倒地。

他用齐王挂在自己甲衣上的一截龙袍袖摆擦拭去剑锋上染的污血,转头,目光投落向北,凝望那片阴霾的天空,迈步踏过满地的血浆,转身而去。

第124章

朔风刮了一夜, 天亮后,雪依旧不止。

城门外荒野积雪,天地间唯余一片银白。守卫的士兵身披厚重铠甲, 手持长矛, 立于城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远方,忽然此时,几人骑马从远处仓皇奔来。马蹄踏碎冰雪,溅起阵阵雪雾。

李忠节如常那样一早来此, 方结束了巡逻, 正在下面的值房中烤火化冻。

士兵立刻通报。

少年一把抓起方放下的弓刀,身形如同一只敏捷的猎豹,几步并作一步,迅速登上城头瞭望。

对面人马渐渐近了, 前后几骑都是护卫的模样,中间一道摇摇晃晃的影,看身形仿佛是个女子, 只是从头到脚都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望不见脸容。

为首的领队率先纵马冲向城门, 城头嗖嗖射来弓箭, 成排插在马前雪地之中,阻止靠近。

“我乃武节刺史之孙李忠节!尔等何人,速报来历, 否则, 休怪我不客气!”他冲着下方厉声问话。

领队被迫止马,喘息着高呼:“请少将军开门!我等来自青州齐王府,是崔小娘子来了!她与公主从前相识, 如今无路可去,请求公主庇护!”

城头的士兵听得分明,纷纷望向李忠节。

青州早便出了变故,齐王父子逃往齐州,曾经的齐王义子崔重晏不但与齐王反目成仇,更是迅速崛起。在公主一行人来此后的短短不过小半年时间里,便将范方明和秦福波打得溃不成军。

就在不久之前,又有新的消息传来,说他已经转戈去打齐州。

难道这么快,就叫他又再次得手?

李忠节怕是奸细诡计,正要开口,命对方露脸,看见那女子勉强坐定了身体,自己已是摘下遮挡风雪的斗篷帽子,仰面望来。

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女,容貌清丽,只是脸容苍白,看去人病恹恹的,十分虚弱。

“我名叫蕙娘。求小将军去向公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少女央求。

李忠节迟疑了一下,又盯她一眼,终还是命人传消息进去。

很快,一辆马车碾过结冰的道路,从城北方向驰来。

马车停在城门之后,一个女子搭着瑟瑟的臂,匆匆踏下铜蹬,雪狐裘的领口缀着的一颗明珠随她步足轻晃,珠光和着地上的雪光,划过她玉净的半边面颊。

"公主!天气如此冷,你怎亲自来此!"

李忠节以为只是瑟瑟或是青州的哪个旧人过来确认身份,却没想到公主竟会亲到,转身奔下城头去迎。

伴着戍楼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小将军的玄甲上还凝着未曾化尽的冰碴,耳尖微红。他抱拳行礼的姿势,也比平日哟啊高了几寸。行完礼,又朝一旁的瑟瑟也恭敬地行了一礼,唤了声姑姑。

瑟瑟含笑颔首,说不敢当。

“人呢?”李霓裳已迈步向他走来。

“公主随我来!”

李忠节急忙领她登上城头。

“就在那里!”他指着前方的雪地说道。

李霓裳俯身看了出去。

"阿姊,是我……"

马上的少女颤声唤她。

虽隔着十数丈的距离,李霓裳却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开城门!”她立刻吩咐。

李忠节一听,忙传令下去。守卫挥旗示意开门。一行人马匆匆涌入。

“阿姊……”崔蕙娘眼含热泪,迫不及待自己便滑落下马,朝李霓裳蹒跚奔来。李霓裳微笑迎上,见她忽然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人昏厥了过去。

“快来人!搭下手!”

她急忙上去,和跟上的瑟瑟合力,一时也难以将人抱起,回头叫人。

“我来!”

李忠节冲上,弯腰伸臂,轻而易举便将昏过去的少女从雪地里抱起。

李霓裳摸到蕙娘手指冰冷,迅速解下狐裘,罩在她的身上,领口明珠擦过了李忠节露在护颈甲上的发热面脸,光滑雪凉,如冰珠迅速滑过。他突然记起前些天巡城听见的私话:公主不止嫁了一次河东的那位裴二,或者当呼宇文二?在青州时,仿佛也与那个如今风头正盛的崔重晏有几分瓜葛。

李霓裳见他抱起人不动,转面看去。

碎雪扑在她鸦青的鬓角。

她转脸的刹那,李忠节慌忙低头,却也看见了凝落在她睫毛尖上的几点细碎冰晶。这双眼,宛如神祠中可望不可即的神女的眼。

他迅速迈开大步,将人抱到马车之前。

车门打开,他在瑟瑟的助力下,将少女小心地放平,令其安躺,随即跃下马车,远远退在了一旁。

崔蕙娘早前被她父亲狠心下毒,虽罪不在己,但终究是与自己有关。有时偶然想起这个与自己有过交往的可怜女孩,除齿冷于齐王的狠心与扭曲,心中总也有几分记挂在。

然而生逢乱世,两地迢遥,她应当注定是要依附于父兄而生的,自己更是连立稳脚跟也为时尚早,来此之后,终日为了谋一安稳殚精竭虑,晨昏不宁,所能做的,最多不过也就暗祝她平安顺遂而已,没想到,今日她竟会逃亡来此。

到住处一阵忙乱,将崔蕙娘安顿下来,见她手脚渐渐暖了起来,呼吸也平顺了些,李霓裳终于放下些心。才坐到床边陪伴,瑟瑟已是到来,将她请出,低声向她禀了方才问来的事。

据那几名护卫的说法,齐王万万没想到崔重晏竟能火中取栗,迅速起势。在获悉他献上洛阳示好于天王,接着,就趁范方明与秦福波分赃不匀大打出手的机会,转身灭了秦福波,将范方明也打得节节败退,一路北去,最后被迫以让地为条件来换取李长寿的援助,这才勉强获得喘息之机后,便知他下一个的目标,必是自己了。

那日兵临城下,他自知在劫难逃,更知不会容自己父子存活,提前强命崔栩带着一支由自家子弟组成的亲兵从密路离开,好存下崔家最后一点骨血,以待日后东山再起。不料行踪还是走漏,一路遭到追杀,终于逃到这一带,崔栩无颜来扰,暂借天气庇护,躲入山中,只命他们几人护送蕙娘来此投奔。

“说是她身体太弱,怕撑不住冻,盼望公主看在她昔日与公主也曾同宿一室的份上,在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宽恕往日冒犯,好心加以收留。”

床榻方向起了一阵轻微的动静。

“她快醒了!”守在前的婢女出声。

崔蕙娘是因身体虚弱,加上逃亡路上担惊受怕,整个人紧绷到了极致,方才终于见到李霓裳的面,松下一口气,这才撑不住晕倒。

她悠悠转醒,满室只听铜漏悄声,睁眼见自己躺在一张榻上,李霓裳正快步走来。

崔蕙娘攥着绣衾被的手指节立刻发白,肩膀抑制不住颤抖。

"求公主垂怜。"她滚下床榻叩首,不顾地面硌得膝盖生疼。

李霓裳托她起身,柔声道:“你起来,不必如此。”

崔蕙娘固执跪地,摇头:“齐州……已被崔重晏所占,兄长带我出逃,一路遭人追杀,兄长命人送我来此……”

她微微哽咽:“我能得公主收留,已是感激不尽,本该心满意足,不能再有非分之想。只是,若是可以,能否也一并救助我的兄长?不敢多求别的,他如今带着人躲在山中,缺衣少食,我怕坚持不了几天……”

“我知长公主看重崔重晏,本不敢有如此非分之想,免得为难公主,只又听闻,范方明不久前遭他攻打,也是因李刺史的助力,才侥幸未步秦福波的后尘,故斗胆恳求公主出手解难。我阿兄他固然不是好人,但若不是他还肯看顾我几分,我早就已经死了……”

她的眼泪涌出,“他如今知错了,悔不当初,往后定会痛改前非……”

“对了!我还有一物,要献给公主!”

崔蕙娘忽然记了起来,焦急地左右环顾。

“我的东西呢!”

她来的时候,背上携着一只行囊,此刻就在屋中。李霓裳示意婢女取来。她忙擦干眼泪,解开。

内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只像是用来存放重要文卷或是图轴的密封管筒。她打开,从中取出一副画卷,捧了起来。

“这是前朝天师况西陵亲笔所绘的一幅星位图,我父亲看得比他性命还重。当初在青州的时候,藏在密室顶礼膜拜,有日被我无意撞破,他险些就要杀我……”

蕙娘说起旧事,眼圈再次红了,但很快,继续说道:“这回他叫我阿兄逃走,把这星图也给阿兄一并带走了,还千叮嘱万叮咛,要他务必好生保管。世人都说什么有朝一日,天上星位若是走成图中样式,此图所有之人,便是天命之人——”

蕙娘咬了咬牙。

“什么天命之人,就算真有,也不可能是出在我家的。公主走后,那些日子里,我只能躺在榻上,半死不活,无数个夜晚,我听着远处更夫一遍遍敲着梆子走过,他敲的哪里是辰点,分明是在数着,还要多少具囫囵身子,才能填满这世道的护城河。”

她的眼睛越发红了。

“我父亲为了他的野心,就能狠心对我下手。可怜又可笑的是,他的野心到了最后,不过也只是场痴心与妄想,更不用说,如今只剩下我阿兄了。莫说一幅,便是十幅天师图卷,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往后他能好好活下去,我看便是他最好的天命了。我对他说,这一幅图卷,倘若真有应验,也不会应在他的身上,不如献给公主,免得他身轻福薄,承受不起,他听了我劝,叫我转呈。”

“我父亲虽遭反噬,身已横死,但掌青州多年,也算是留有几分薄望。这回舅父为求自保,将我们出卖,当时追兵紧咬在后,我们能够逃掉,就是仰仗着当地人的掩护。这回若能渡过难关,待我阿兄重新召集旧地人马,对公主多少总是有点用处。”

李霓裳沉吟间,听到崔蕙娘又轻声道:“还有一事。阿兄说,早年先帝……”

她迟疑了一下,悄悄看一眼李霓裳的神色,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道:“先帝继位后,原本极是倚重天师,事事皆问,天师在朝中的地位,可谓凌驾宰相,却不知何故,有日未见他上朝,先帝派人去天师府邸传叫,不见他人,才知他已走了,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天师的下落。”

“我父亲早年曾在朝中得见天师之面,极为仰慕,说有诸葛之才,可逆乾坤,若能得他辅佐,夺取天下,如虎添翼。父亲说,天师耳后三道卧蚕纹,暗合福禄寿三台星辉,乃长寿之貌,到如今也就六七十岁而已,必定还在人世,故这些年他暗中一直寻人,可惜始终没有下落。”

“阿兄说,公主若能访得天师,请他襄助,则光复大业,何愁不成。”

崔蕙娘含泪,额头重重叩在了冰冷的砖石上:"求公主开恩,救我阿兄一次,给他一个机会!"

屋中静默了下去。

菱花窗外,雪子击打窗棂,发出轻微却又清晰的簌簌之声。

这时,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传报再次自门外送入,带来一个新的消息。

崔重晏已至,人在城外。

第125章

军队停驻在了武节城的百里之外, 崔重晏只带着一队亲卫,来到城门之下。

铜环响动,两扇城门缓缓开启。刺史李长寿亲自带人到来, 将崔重晏迎入城中, 盛宴以待。

宴场设在城中最高的雪华楼下,李珑坐于主位,长公主在他身侧,胡德永与李长寿领着一众文武官员陪列座下。

开筵后,虽几乎无人敢多发声, 但鼓乐伴侧, 歌舞不绝,气氛也可算得上是融洽,直到酒过三巡,崔重晏叫停舞乐, 起身,举杯转向李长寿敬酒:“此前青州事变,崔某未能护住长公主与太子的周全, 万分惭愧,幸得刺史挺身而出, 力挽狂澜, 实为天下之表率。崔某敬刺史一杯。”

他一饮而尽。

李长寿称不敢当,连忙回敬,却听崔重晏继续说道:“今崔某侥幸也算站稳脚跟。贵地固然风水宝地, 然稍嫌偏仄, 不若冀城地处要冲,四通八达,为谋事之良地, 况且,范方明在冀城之时,连年大兴土木,宫室气象,丝毫不亚于洛阳,不如迎太子去往冀城,刺史意下如何?”

他话音落下,宴堂内顿时悄然无声。

不到半年而已,天下已然发生大变。孙荣、崔昆、秦福波这些曾搅扰风云乃至不可一世的人物相继凋亡,北方本为众所推首的范方明也是元气大伤,连经营多年的冀城也丢了。

而各家的消亡和衰败,他于其间,力有巨焉。

方才说那话时,他分明面带笑容,但一股压迫之感,却如他那一队按剑正肃立在堂外积雪地上的亲卫,叫人无法忽视。

李长寿一时无言。

崔重晏也未看其余之人,只转向座上的长公主与李珑,行礼道:“冀城万事皆备,臣民更是日夜翘首,恭迎长公主与太子摆驾前去。”

李珑不由微微神往。

从前青州富足,来此后,刺史李长寿虽也竭尽全力供奉,但确有落差。不久前范方明被打得狼狈不堪,派遣使者来搬救兵,自也携带厚礼,诸如月华流转之时织就的鲛绡纱,西域雪山千年髓脉凝成的血玉髓,还有什么九鸾衔珠鎏金博山炉、孔雀翎捻金线的美服、采自南海巨鲸腹的龙涎凝脂香、整段千年伽南木镂雕云龙的沉香枕……随便任何一样,拿来都是稀世珍宝,当时开盖,宝光四射,叫在场的人都看直了眼。

刺史因阿姐的授意拒了宝礼,改以划地为条件。

说冀城宫室不逊洛阳,应当为真。

他悄悄看着身旁的长公主,见她望了眼胡德永。

果然如他所料,老宰官起身推搪。

“崔将军美意,我代太子谢过。此地到冀城不算近,长公主身体一直未曾痊愈,怕是经受不住道途之苦,况且天气仍是严寒,不如等到日后,再从长计议,崔将军以为如何?”

崔重晏面上笑意渐渐消失,只捏着手中酒盏,立定不动。众人不由屏息,偌大的宴堂,寂然无声。

正紧张之时,只见他忽然点头,再次转笑。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跟随陪笑。

宴堂中的笑声越来越大,气氛终于再次转为祥和。

满堂的笑声里,他忽然放下酒杯,走到长公主的面前,行礼道:“我欲求见公主,请长公主代为通融,崔某感激不尽。”

周围的笑声慢慢又悄歇下去。

长公主微笑:“崔将军远道而至,筵席尚未过半,等休息好了,再安排别事,也是不迟。”

“崔某有要事要见公主,不可耽误。请长公主这就予以方便。”

崔重晏蓦地提声,双目盯着长公主,强硬之态,尽显无疑,无形中更似有一缕杀气隐隐腾起。

人人心知肚明,崔重晏此行到来,绝非善意。但谁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当堂发作。

李珑不由瑟缩了一下。

无数道目光也偷望过来。

长公主顿了一顿,压下当众遭受冲撞的不悦,面露犹疑之色。

李长寿皱眉,正欲起身说话,这时,身后响起一道通传之声:“公主到——”

众人倏然松了口气,立刻转头望去,见宴堂大门之后的阴影里,果然立着公主。

廊阶下,满地雪光倒映,将她眉间的一朵描金花钿染成了带霜的雪青色。

“参见公主!”

众人纷纷转身,向她行礼。

崔重晏慢慢转头,望了过去。

同行而来的瑟瑟行至长公主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长公主一言不发,慢慢起身,欲待离去,见李珑犹定坐不动,目光扫去。李珑慌忙起身,仓促间衣袖不慎带翻了案上的一只酒壶,“咣当”一声,壶瓶落地,酒液顷刻漫洒一地。

发出的异声在这寂静时刻分外刺耳,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见长公主沉面,李珑愈发慌张,正手足无措之时,瑟瑟已是上前,将壶从地上拿起,轻轻归位,随即望向对面李珑,投去安慰目光。

李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稍稍定下心神。

瑟瑟目送他匆匆跟随长公主离去。

接着,李长寿胡德永领着百官相继退了出去。瑟瑟最后清退堂中所有侍人,自己最后退了出去。

宴堂内只剩下崔重晏一人。

李霓裳迈步,走进变得空旷的堂中,停在他的对面,朝他点了点头,面露笑容。

“当日,我以为你已死在黄河之中。那时怎会想到,今日会在这里,又见公主的面。”

半晌,崔重晏终于说道。

他显是在强行抑制情绪,语气颇为平静,然而,那微微烁动的目光,紧绷的下颚,无不在显露着此刻他内心的强烈波动。

李霓裳并未闪避来自他的目光,与对面的男子对望了片刻。

“多谢崔郎君对我的好,我铭记在心。还有,上次若不是你派崔护到来,我这一行之人,恐怕也无法顺利来此落脚。”

“请受我一拜。”

她开口说道,语气恳切,接着,向他深深行了一道拜礼。

崔重晏身形一动,上前几步,抬手待要阻拦,然而她已拜下。他停了下来,慢慢收手。

“崔蕙娘是你收容了吧,让她说出崔栩的藏身之地,我不会为难她。”

“你这趟来,是代表天王,还是代表你自己?”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问道。

崔重晏仿若未闻,只注目在她的脸上,片刻过后,答非所问:“公主与从前,仿佛不一样了。”

“我听说,北地如今到处都在传扬一首童谶,什么木子开花,李复天下,又说公主受神明庇佑,坐实祥瑞……”

他慢慢踱到李霓裳的身前。

“公主来此之后,李长寿的势力,确实大涨。不但趁乱扩了地盘,我听闻,投奔者也是络绎不绝,户口渐涨。”

他顿了一下,双目紧紧地盯着她。

“当日,在武节城外,你究竟是如何做到杀人于无形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李霓裳与他对望了片刻。

“从前机缘巧合,我养了一条小蛇,行动迅捷,毒可杀人,我常随身携着。”

崔重晏一怔,目光在她身上梭巡了一下,慢慢道:“原来如此。”

“所以,如今你们是不需要我了,是吗?”他注视着李霓裳,问道。

李霓裳并未回答,只道:“宇文纵势大,你我两方各自行事,他暂且或尚可容你一二,但你若与我们一道,不怕他立刻便容不下你?”

崔重晏轻轻哼了一声。

“裴世瑜……”

他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目光在李霓裳的脸上落了一下,似观察她的神色,见她眼睫也未眨动一下,继续说道:“此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谁能想得到……”他一顿,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

“此事实是匪夷所思,宇文纵麾下之人,必会因为此事,各怀心思,如今他恐怕还无暇顾及我——”

“这或便是上天赐予的机会。”

“孙荣是个蠢人,妄自尊大。既无压过天下的实力,又无可号令天下的法统,宇文纵尚未敢立刻称帝,他就敢出头,成为天下众矢之的,他不先死,谁死?”

他凝视着李霓裳。

“公主应当不曾忘记当日之约吧?公主嫁我之后,两方联合,以我军事,加公主之名,别的不敢多说,扫合整个北方,绰绰有余。到了那时,即便宇文纵前来攻打,也是无惧。哪怕暂时无法制胜,与他长久对峙平分天下,并非没有没有机会。何况……”

“他身体应当有些不妥,年岁也长,一旦他死,剩下一个裴世瑛,有何可惧?一统天下,是迟早之事。”

“你怎知他身体不妥?”李霓裳问。

“揣测罢了。”他似不愿多说,含糊带过。

李霓裳不再追问,只道:“在那之后呢?”

崔重晏沉默了下去,片刻后,看着她从身前走过,衣风卷动近畔一口金猊炉嘴里出来的香烟,如在她的裙裾间,洇开一圈圈的涟漪。

她停在一扇窗前,推窗向着庭中雪立了片刻。

“崔郎君,我从不曾忘记当日之约。”

她慢慢回脸,望向身后正看着自己的崔重晏。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刚到青州,不能说话,我将你约出,问你是否要我。你从我的头上取走了一枚发钗,以此为约。”

“你若肯发个誓,或者无须发誓,只要你言明,你将遵循当日约定,效忠我李家,恢复朝廷,无有二心,我立刻嫁你,今日便可举行婚礼。”

“我言既出,绝无反悔。”

静悄无声。

她等了片刻,再次开口:“当初的约定,是为换取你扶持我李家的光复大业,你当清楚。如今你既做不到,嫁你有何意义?请将昔日信物归还于我。”

堂中依旧无声。

“也罢,约既不存,所谓信物,你继续留,或是归还,于我而言,其实也无两样。”

“如我方才所言,崔郎君此前对我李家的助力,我铭记于心。”

“此言绝无作假。日后若有机会,我定当回报。”

她朝着崔重晏再次行了一道郑重的拜礼,随即不再停留,朝着堂门走去。

崔重晏盯着她离去的背影,身形一动不动,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迈出楼门之时,突然到她身后,攥住她一条臂,转身带着她,强行便往楼上登去。

他的手劲极大,李霓裳如何挣脱得开,被迫跟从,一路踉跄地行到顶高之处,这才停了下来。

高楼之巅,寒风呼啸,卷起覆檐的层层积雪,如飞沙走石般扑面而来。

“你意欲为何?”

李霓裳并无慌乱,也无挣扎,立定之后,问道。

崔重晏衣袍猎猎翻卷,向着西面远处的一片苍茫,立了片刻。

“公主,曾经我唯一的念头,也是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我能正大光明地踏入长安,回到我从前在崇仁坊的旧家,正衣冠、具牲醴,祭告我崔家先灵于九泉,对他们说,我没有叫他们失望。这些年,为了此志,凡力所能及、力所难及之事,我全都做了,折腰摧眉,拜人为父,忍辱含垢,我也在所不惜。”

他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任寒风裹雪扑打面门,片刻后,睁开发红的眼,转向李霓裳。

“后来我才明白,此天地间,弱肉强食,自古如此,何况是这大乱之世。强者执棋掌乾坤,弱者如芥随沉浮,人若不能自主,随时可成他人盘中飨食。”

“公主,方才我不愿欺骗于你。但你问问你自己,你是否在欺你自己?”

方才众人虽都离去,但并未走远,此刻全都还聚在不远之外的空地上,很快便发现了楼顶的动静。

“崔重晏,你想干什么?”

李忠节第一个发现,仰头朝上,怒声高呼。

第126章

长公主急奔而来, 觉崔重晏模样不善,立刻令人上去,却遭崔忠带人拦截, 大怒, 仰面斥责:“崔重晏你大胆!你意欲何为?公主若是有半分不好,你也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崔重晏丝毫未加理会,只盯着李霓裳,目露讥意:“你不会以为,就凭这一群乌合之众, 便真能成事?”

他指向下方, “一个妄执的妇人,一个懦弱的少子,数辈自诩忠诚实则冥顽的老朽,便幻想复国?我看你也非愚人, 你有不凡的出身,更有当世独一无二的祥瑞之名,我实在不懂, 你究竟是如何想的,竟甘愿受这妇人操控, 与这一群愚人为伍, 做螳臂挡车之事,去求不可能的镜中花、水中月?”

李霓裳半句也未应答,只平静地道:“崔郎君好意, 我铭感五内, 也愿崔郎君早日冀遂宏图,泽被苍生,到了那时, 我若还在,必也将顺应天势,乐见万民之福。”

“楼顶风大,再不下去,恐我姑母担忧。我先去了。”

她转向栏杆之外,抬臂示意下方众人不必惊慌,随即朝崔重晏点了点头,迈步从他身旁走过。

“等一下!”

崔重晏一把攥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的离去。

李霓裳转面望他。

崔重晏毫无避让之态。

“公主,你之所以如此行事,莫非是出于你对李氏血脉的忠诚?”

“裴二已彻底自毁前程了,如今两边恐皆难容他,河东军民认定他是宇文纵的人,宇文纵的部下却忌惮他心向裴家。他这辈子,也就只能在边塞之地终老。他于你,已是毫无用处,裴家更是如此。”

“我崔重晏可对天发誓,只要你嫁我,我此生必只公主你一人,绝无二念。将来若是上天遂人心愿,天下的一半,仍是你李家所有,不但如此,我也会为李氏历代帝胄另立祧庙,四时享祀,永续血食。如此,你可愿意考虑一二?”

大风将李霓裳的衣发吹得狂舞,人仿佛随时便将乘风而去。

“我当真万分不愿与公主为敌。方才所言,字字句句,青天可证。若是有纤毫虚妄,辜负公主,叫我将来死后,魂散九野,不得归家!”

他凝视着对面的李霓裳,一字一句地说道。

“姓崔的,你干什么!放开她!”

这时,伴着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杂乱的登楼之声,一道身影从楼门后飞身扑来,原来是李忠节仗着人多,方才冲破阻挠,率先强行赶到了,见此情景,大怒,提剑便要朝他砍来,被李霓裳喝止:“不要胡来。我没事!”

李忠节硬生生地止了步,在旁紧紧盯着崔重晏,手中握剑,全然是随时准备上来的姿势。

李霓裳转向崔重晏,“多谢崔郎君美意。”

她沉默了一下,迎上他的目光。

“我还是方才的意思。崔郎君哪日若是改了心意,随时可再来,我在此恭候。”

崔重晏看着她,目光渐渐转冷。

此时更多的人陆续涌上楼顶。长公主也在人搀扶下上来了,忌惮霓裳还在他的手里,不敢过于发作,只喘息着含怒道:“崔重晏,当初若不是我冒死传送消息,嘱你勿入青州城,你早已死在崔昆的手中了!还不放开公主!”

崔重晏一言不发,更未看长公主一眼,只继续看了李霓裳片刻,慢慢撒开她臂,朝她作揖拜了一拜,旋即转身而去。

“阿娇你怎样?你没事吧?”

长公主冲至李霓裳的身边,不放心地问,见李霓裳摇头,这才微微吁出一口气。

她转颈盯着下方,看着崔重晏的身影从楼门下行出,在雪庭中停了一停,仰头朝上,又望了一眼这个方向,这才继续前行,终于,领着他的人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雪地里留下一列深深的凌乱足印。

她定了片刻,深深的忧虑,又再次爬上她的眉梢。

“这厮此番也不遮掩野心了。万一他出去,立刻翻脸,发兵来打,我们如今怕是不好应对。阿娇,你不该一下便拒了他的,何妨先答应下来……”

看得出来,长公主并不满李霓裳方才的态度,只是不敢过于显露,话说一半,停了下来。

“长公主安心!”身后传来声音。

李长寿与胡德永领着一众大臣上来迎人。

“我已派人跟出去,盯着城外动静了。长公主放心,崔重晏如今还要看宇文纵的脸色行事,料他不敢太过造次。我若所料不错,他此番应会作罢。公主此举,非但不是惹祸,反是自救。”

他行了一礼,解释,“长公主莫忘了宇文纵。他怎会容许头上有人借咱们的名声扩势?公主不答应他,以咱们武节如今的实力,尚不入宇文纵之眼,咱们只要藏而不露,勿过于张扬,他或也不会特意为难咱们。但方才若是答应了下来,哪怕是虚与委蛇,实也是在给自己招祸。”

“崔重晏非泛泛之辈,他如今最缺的,就是资历与法统。宇文纵又怎肯容忍咱们与他联合?到时必会阻止。崔重晏自己或是无事,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号令天下共伐宇文纵,但是太子,只怕是要遭大难的。”

众人被他一言点醒,纷纷点头,又各抒其见。

“公主!父亲!”

下方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李忠节从外疾奔回来,传来消息,崔重晏出城离去,未再回头,应是准备撤兵了。

众人松下一口长气。

长公主定了定神,示意瑟瑟将李珑领来,道:“向你阿姐,还有众忠臣良将拜谢。若非他们扶举,怎会有你今日立足之地。”

李珑走来,依言先是向着李霓裳恭敬地行礼,接着,转向众人。

李长寿等人急忙跪拜下去。

李珑不觉看向随众跪在角落里的瑟瑟,收到她鼓励的目光,终于,鼓足勇气,对着众人大声说道:“众卿快快起身!咱们如今当务之急,是上下一心,先过完这个冬天。待来年春暖,继续稳固根基,储备粮马,做长久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