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斩首三万级, 胡酋的金冠大纛委地尘土,狼头纛积如丘山;获牛羊马驼以十万计, 穹庐毡帐焚毁连绵三百里, 弓刀甲仗,堆积如阜。
大军挥师北进,拓边七百余里, 立界碑, 命不得擅自南下牧马,虏王以下,贵族三十六人, 尽枷送太原府,余下编户屯田,教化华风。
而最后一战,立夺旗斩将功劳者,便是此前曾消失数年的那位曾引发河东民众侧目的有着特殊身份的裴家二郎裴世瑜。
据说在那一场发生在狼山前的大决战中,敌酋安木岱以破釜沉舟之势,组二十万铁骑,朝裴家军发动疯狂的车轮大战,自己坐镇中军,鼓舞士气,死去同袍的尸体,被一层层筑成用来阻挡敌锋的拒马,大有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疯狂之态。
陷入僵局之际,便是他一弓一枪一马,领一支敢死锐勇,刺入胡骑铁阵,血衣浸透三层犀甲,马头络脑积血凝痂,硬生生,将号称铁壁的狼山部阵撕开三丈缺口,百步之外,射倒安木岱头上大纛,于旗杆轰然倾倒时,策□□神骏,连跃三重拒马,斩落了正被部众簇拥仓皇撤逃的敌酋之首,可谓是青简永镌,此战斩将搴旗第一功。
消息传开,满城沸腾,仿佛也再无人记得他从前的那些事了,街头巷尾,坊间提及,无不是颔首击赞,翘指称奇,坊间小儿,更是个个争唱“裴家二郎破狼山”。
就在满城欢庆,翘首等待凯旋的时候,李霓裳一行人却要踏上回程了。
起先带来的军队大队已提前返程。
此刻,不是她不愿意和河东一道感受大捷凯旋的荣光和喜悦,而是她也必须要回去了。
李长寿传来飞报,因李珑与大长公主太久没有露面,主持大局的长公主又不见了,消息传开,引发各种猜测,坊间人心惶惶,官员相互打探。
不但如此,崔重晏战败身死的消息也正在飞快传播,此前已受他节制的一些势力,如天鸿节度使吴正衡等人,近来又动作频频。李长寿自己一人,唯恐无法控局,希望她能回去。
白姝君送她出太原府,一同送行的还有阿皎。
如今最快乐的人,当数河东白家的阿皎小娘子了。一路之上,她不停憧憬就要见到叔父的喜悦,还把自己学来的“裴家二郎破苍山”的歌谣唱给李霓裳听。
“公主,我阿爹写信说,他们就能回来了。公主你就不能再等等吗?”
阿皎眼巴巴地看着她。
“阿皎!”白姝君笑着叫了声女儿。
阿皎嘟了嘟嘴:“好嘛!我知道了!我可懂事了!”
“公主保重,若是有事,可随时发信给我或是君侯,得空的话,也记得来走走!”
白姝君含笑和她告别。
李霓裳也登上马车。忽然看见白家动了的马车又停下,车门打开,阿皎也不知和她母亲说了句什么,母亲含笑点头,她飞快爬下马车,独自追了上来。
李霓裳急忙也下去,迎了上去,却见她低头,在身上背的小荷包里掏出样小物件,捧了过来。
原来是只用玉做的哨。
阿皎示范个她,含到口里,鼓起腮帮子,嘟嘟嘟地吹了好几声,然后用自己的小手帕擦了擦,递过来,说想送给她,以后她没事的时候,吹起哨子,就能想到自己。
李霓裳有点意外,更多是欢喜,便郑重接了过来,道:“好,我一定会好好保管!”
“还要记得吹哦!”小姑娘一本正经地道。
李霓裳忍俊不禁,答应下来。
“对了,这原是我叔父送给我的。是他亲手做的。是我包里最喜欢的东西了!”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荷包。
“我要把我最喜欢的送给你!方才我特意问了我娘亲,她说可以,叔父不会生气的!”
小姑娘说完,这才依依不舍地乘着马车远去了。
李霓裳停在车边,低头,指尖轻抚玉哨,微微出神之际,听到路边有人呼了声自己,抬头,见是韩枯松骑马赶了过来,便将哨小心收好。
韩枯松也是来送行的。说谢隐山那日大战结束后,便匆匆离去,自己话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叫李霓裳下次若是方便了,代自己道一声谢。
李霓裳答应下来。
“那老贼居然真的就没了?”说完话,韩枯松也不走,忽然自己叹了口气。
“先前我也听说了事,我还想着是不是以讹传讹,又说不准是那老贼诈死。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微微摇了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惆怅之色,很快又道:“幸好虎瞳看不上他,知道了,也不会难过!”
他仿佛松下一口气,又转向李霓裳:“听说公主当时也在?怎么一回事?说我听听!”
李霓裳将经过说了一遍。
这一次,他半晌没作声,忽然,翘了翘拇指:“痛快!没的说!这老贼,年轻起,我就瞧他不顺眼,起个名字还叫什么云郎!”他脸上露出不屑之色,“我骂了他一辈子,别想我因为他真死了就不骂了!不过,该说不说,就这个,我服气了!”
他从马背上拽下拴着的酒嚢,咬开盖,走到路边,洒酒与野,对着虚空道:“老贼,你就安心走吧!看见静妹,你跟她说一声,虎瞳我会照顾好他的,让她不用记挂!”
洒完,他转身朝李霓裳行了一礼,骑马去了。
李霓裳看着大和尚的身影消失,转头望向了附近的一个方向。
“公主,该走了!”李忠节轻声催促。
李霓裳让他转道继续上路,在傍晚的时候,来到了裴家旧居的附近。
她循着熟悉的旧路入庄,停在了一扇门前。
裴隗已经很老了,腿脚不便,这两年一直独居老宅,养病护陵。李霓裳叩开门,呈上访礼,对着出来的老奴道了来意,老奴进去,片刻后出来,将她领到一间堂屋,轻声道:“老家主,公主到了。”
堂屋光线昏暗,裴隗膝横拐杖,坐在窗前夕阳里,用苍哑的声音问她何事。
李霓裳行礼,先说了一番礼节的话,随即斟酌道:“胡德永其人,裴公是否知道?前些时日,他归乡前,对我提及,回去后,想作一部前朝故旧忆集,名字已经起好,《耄老闲笔记》,不是为著书流传,而是如老农记岁时,自藏纪念而已。又说因年纪老迈,从前事许多记不清了,更怕自己不知而遗漏,感慨旧僚零落,当世能帮他的,或也就剩裴公了。可惜路途遥远,只能抱憾。他对我颇多助力,我无可回报,常记念在心,这回因守城缘故,我恰好来此,想到裴公就在此安养天年,贸然造访,盼裴公解惑,回去后,我可转他,如此,也算是我为老宰公尽的一份心意。”
裴隗点了点头,脸上慢慢露出丝笑意:“公主不必顾虑。战事又起,早两年,我还能出一点力,如今是真的要服老了。你这回借兵,我也听说了,替裴家谢你。只可惜我当时在京中也不多,所知只怕所限。他想问什么,我若是知道,必无所不言。”
李霓裳欢喜道喜。裴隗呼人给她备笔墨。李霓裳起先胡扯,问了别的她知道名字的人。一一记录下来。问了几位过后,道:“还有一位宇文纵。便是不久前方去了的那位天王……”
她留意到裴隗原本和蔼的神色微凝,没说话,忙搁笔赔罪:“我知此人不该提及,说他名字,只怕都辱没贵府,只是看胡德永对此人颇多着墨,说,录诸公生平,无论忠佞贤愚,都应当据实直书,善恶皆可为鉴,一时疏忽了。裴公若是不愿听此人名字,那便掠过。”
“无妨。”裴隗沉默了片刻,道:“他想问甚,你说吧。”
李霓裳忙道谢,坐回去再次提笔,随即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道:“他说宇文纵年轻时,叛出朝廷之初,因裴大将军怀善,曾劝成其回头,后却又因朝廷出尔反尔,诱杀全家,断了他路。因时日长久,他年纪老迈,到底是崇正十六年,或十七年?又或那几年,如何一一对应,他记不清楚,很是苦恼。”
她说完,见裴隗闭目,似在回忆,片刻后,睁目,缓缓道:“初叛是十六年夏五月,复叛是次年二月。”
看来是真的了!只是还不知道更多细节而已。
李霓裳装模作样记下来,正待再迂回打听,却见他咳嗽了几声,面露疲色。
那老仆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进来,道:“老家主,该吃药了。”
裴隗道:“就此罢了吧。一来我也年老混沌,不比胡德永灵清多少,即便记得,怕也是错。二来,我当年不过一个小小边将,即便有所知,也不过是管中窥豹,对他著书无益。”
他这是谢客了,何况年老体衰,李霓裳怎敢勉强,忙收笔,开口告辞。
裴隗留她用饭,听到她婉拒,说要赶路回去,也不勉强,吩咐人送客。
李霓裳便收起笔录,恭敬再次拜谢过后,跟随那老仆出门而去。
“且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呼唤声。
李霓裳转头,见裴隗凝目自己,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有些莫名。
再片刻,正待询问,听到他缓缓道:“公主路上小心。”
李霓裳感激言谢。裴隗不再说话。
她跟随身前的老仆出屋,走前,忍不住转头。
屋中夕阳已经黯淡下去。
老者还是那样端坐在案后,目送凝她。
他枯掌覆膝,远远望去,老屋阴翳下的身影,如锈枢般凝定,西窗棂的昏光勾勒他的半面,另半昏暗。
李霓裳知在这个风烛残年的裴家老叔祖这里,是不可能再问出些什么了。不过,这一趟,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看来胡德永临走前说的应该是真。
十五年花朝节后,裴蕴静辞别回家。
十六年夏五月,宇文纵初次叛乱。应是当年年底左右,同意降。
十七年二月,短短几个月后,他再次反叛,原因是她的父皇出尔反尔,杀了他全家。
此后就是与朝廷长达几年的拉锯,最后败在大将军手下,远遁他乡。
这就是李霓裳理出来的当时时间的大致脉络。
虽然,这个新发现可以有助于理解天王为何迁怒裴家了,毕竟,大将军在中间有过转圜。但,事情回到焦点上。
实话说,他若因此缘故,在后来裴家落难北迁西州之时加以刁难,乃至做出有所强迫的举动,在李霓裳看来,还是出格了。
李霓裳如今所知的天王,随性情偏激,行事独断,但却还算是有度。
或许是年轻时的他,性情比如今会更加偏激的缘故吧。
这件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多知道的这点转折,并不能改变什么。
李霓裳不再多想了,将事情放下,吩咐上路。
第167章
167
夜幕低垂, 营盘内火光冲天,点点篝火,照得大片野地红彤彤一片。
北境的仗, 终于打完了。裴世瑛下令犒赏三军, 不限供应。
三军将士卸甲收戈,狂呼酣饮。篝火堆旁,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火中,滋滋作响,酒坛在粗粝的手中不传递, 未及倒进碗里, 便已泼洒大半。
远处传来战鼓般的跺脚声,这些北营的悍卒们酒兴上来,光着膀子,跳起战舞, 铁靴震地,轰轰有声,又有人扯开嗓子吼起粗犷的军歌, 立刻引得千人应和。歌声混着酒气直冲霄汉,连中军大帐前的帅旗都在声浪中猎猎翻卷。
打赢了这一场或能换来几十年和平的大胜仗, 怎样的欢庆都是不够的。
"痛快!这一仗砍得人头滚滚, 老子两把刀都砍卷了刃!"一名耍完战舞下来的虬髯校尉仰头,灌下一口烈酒,酒浆顺着胡须淋漓而下, 引来周遭一片大笑, 纷纷讥他跳舞跳得没有砍人利索。
这些都是最为悍勇的将士,也是此番跟随裴世瑜冲破铁骑阵的主力,拿的俸禄比人多不说, 平日在军中也是眼高于顶,甚至连普通的军官,都未必能入得了这些人的眼。
“对了,少主呢?怎的今晚都没看见他?”这校尉放下酒坛,张望道,“我敬过君侯,君侯满饮,实在给我面子!就是还没敬他,可不能先醉了!”
“我也是,方才想找,没找着!”一群伙伴纷纷应道。
“谁看见了,喊一声,咱们都过去!君侯不敢多劝,怕夫人会怪君侯,少主今夜是非要躺下不可的!”
全场又爆出一阵笑声。
夜宴开始后,裴世瑛便没找到弟弟了,因前来向他敬酒的将士太多,无法脱身,便叫侯雷去找,终于见到侯雷回来,借此脱身,来到营盘边的一个空旷地,问道:“人呢?”
“姚思安说,他往西去了,让他和君侯说一声,他有事,等空了,就去找君侯。”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没想到他会走得如此快!
裴世瑛看了眼那方向,轻轻顿了下脚,立刻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所幸他今夜没有全速奔走,裴世瑛的坐骑终于追上龙子的脚步,远远,看见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道影子,他似在一边悠悠荡荡地骑着马,一边仰着脖在饮酒,大声喊他,见那人扭头看一眼,慢慢停下,急忙拍马,追了上去。
裴世瑛翻身下马,一把扣住弟弟手腕:"你怎的一回事,我一转身,就不见你人影!后头到处是找你饮酒的人,都来问我!怎的,怕人抢你的酒不成,要一个人喝!"
裴世瑜眼角浅红,看去略带醉意,他一侧肩膀缩了下,嘴里发出吃痛似的低低笑声,"阿兄,疼!"
裴世瑛知自己力道大了点,便松开了,道:“太原府,你真的就不踏一步了吗?你要去哪里?又是那个烽燧台吗?”
“只是随意走走,哪里好玩,就在哪里多待几天……”他随口说道,举起酒嚢,正要再仰脖,看见裴世瑛看着自己不说话了,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放下了酒嚢。
二人沉默片刻,裴世瑜低声道:“阿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待在那里,心里舒服。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有需要,我一定回来。别的,阿兄你别管我!”
裴世瑛沉吟片刻,指了指附近一块大石,道:“坐下,我有个事,想和你说。”
裴世瑜见他神色严肃,知他必是又要说大道理劝了,便晃晃荡荡倒着走路,笑嘻嘻道:“这样说一样!”
“过来!”
他只好走了过来,和小时候一样,跃上石面,盘膝坐定,偏又故意将整个背全舒舒服服地歪靠他的一侧肩膀上。
“阿兄你说吧,我听着呢。你坐稳点,别害我摔了。”他喝了口酒,闭目道。
“坐好!不要喝了!”
他转头,见兄长神色依然严肃,挑了挑眉,只好收了,坐到他身旁。
等了片刻,却不见他开口,便笑着催促:“怎么了?什么事?”
“是关于天王的事。”裴世瑛终于开口,转过脸看着他。
裴世瑜神色如故。
“他……已经没了。”
他说完,见弟弟转过脸,看着自己。
“他过世了。”他便清楚地说道。
他看见弟弟脸上的笑容突然凝住,但很快,他松了下来,依旧笑着,只是转回脸,低头,用牙齿咬开方塞上的塞子,喝了一大口。
咕咚一声,一口酒水沿着喉咙咽下。他的喉结猛烈地上下翻滚了一下,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什么时候的事?”他双目看着前方,问道。
“有些时日了。据说是他寿日的那夜。”
裴世瑜举着酒嚢的手突然在空中凝住,面上的淡笑也消隐了。
片刻后,他慢慢转回脸,看着自己的兄长:“怎么死的?”
裴世瑛将宇文敬与长公主合谋,当夜李霓裳恰在他那里,陪他过寿,逃出后,追兵不舍,遇到绝路,他命人送她,自己掉头返身回去的经过讲了一遍。
他的拳头猛捏起来,指节发青,人腾地站了起来,快步朝前,一直走出去十来步,背对着裴世瑛,停了下来。
他便如此在广袤的荒野暗夜里,站着。
良久,裴世瑛见他慢慢地转过身,道:“阿兄,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此事。我没事。人都是会死的。他也不例外。”他的神色看去已经平静。
“我先走了。还是那句话,阿兄有事我回来,别的,请阿兄勿要管我!”
他朝裴世瑛恭敬地行了一礼,大步来到龙子身边,一把攥住缰笼,正待翻身跳上去,裴世瑛道:“等一下,我这里有封信。”
他走过去,从身上取出道:“你大概不知道,潞州有事的时候,公主也领兵来了。她此刻人应当还在太原府。这信是她叫永安带过来的。永安这蠢材,路上拖拖拉拉,竟然今日才到!不过还好,你还在。”
他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手中的信。
裴世瑛等了片刻,见他未接,将信一半塞入他的衣襟,上去,抱了抱他,不再多言,转身上马离去。
兄长去了,无垠的苍穹之下,只剩下他一人一马。
他依旧没动。
一阵野风猛地吹来,呼啦一声,将未完全塞入他怀中的猛地掀出,拍在他的脸上。他闭了下眼,睁开,看见信像只白鸟般扑棱棱飞了出去,他拔腿就追,信在大风里翻飞打转,忽高忽低,几次指尖将将触及,又被风卷着逃开。
他咬着牙,猛扑出去,终于一把攥住,此时已是有些皱巴巴了。
他捏着信,低头看了一会儿,撕开了。
……
昨夜就近在附近的驿馆过了一夜,第二天,李霓裳一行人一早上路,出去几十里地,傍晚,投宿至汾水畔的螟定驿。
她曾来过这里。
那年她来此成婚,在等待婚礼的前几日,便是在这里渡过的。
附近便是那座古行宫。
驿丞知她身份,更是君侯夫人的上宾,以最高规格接待。
天黑后,李霓裳立在寝屋的窗前,看着远处迷离夜色下,那座矗立在水边的模模糊糊的宫影,心潮起伏。
她久久无法入眠,又一次想起了自己发出去的那封信。
算着时日,信发出去半个多月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多日前便已到他书中。
他收到后,会是如何反应?
李霓裳不知。
是真的不知。
正辗转反侧,此时响起轻微唤门声,是此间的一名使唤仆妇来了,有人让驿丞传话。
李霓裳便穿好衣裳,略理仪容,再次开门,驿丞已等在廊下,见她出来,恭敬地行礼,低声道:“少主回了。请公主去行宫一叙,车已在外等待。”
李霓裳心脏一阵猛跳。
照正常日子,他不应该这么快就回来了。
难道他收到她的信后,为了见她,迫不及待提早回来了?
如此算日子,倒是真有可能。
她的手心一下便沁出微微热汗。
“公主?”驿丞呼她。李霓裳醒神,忙应好,匆匆出去,果然见一马车已停在外。
她未惊动李忠杰等人,独自登上马车,坐定后,扭着双手,透过车窗朝外看去,见马车沿着汾水河岸,朝着那古行宫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她被马车终于带到,停在宫门前时,她的十根手指已经扭得紧紧结在一起,几乎酸痛了起来。
“请公主下车。”伴着响耳边的声音,车门在她的面前被人打开了。
李霓裳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探身出去,下了马车。
赶车人应是宫中留守,恭敬地请她入内,为她引入。
李霓裳很快记了起来,这仿佛是通往从前那间大婚寝殿的路。
这个发现令她顿时加倍紧张。脚步不觉停滞了一下。
赶车人似有所觉察,解释道:“因备战之故,君侯夫人带头裁减供奉,此地又长久无人居住,故灯火不明,奴仆不见。”
李霓裳知他误会,便加快脚步跟上。终于停在那扇门前,赶车人道:“公主请入内小歇,少主很快便到。”
第168章
168.
寝屋依旧, 椒泥未改。
李霓裳慢慢推开门。
屋内燃着一道人高的铜烛树,烛枝上插着数层蜡炬。她入内,停了片刻, 目光从似曾相识的器物摆设上游过, 最后停在那张矮床边的檀木案上。嵌着菱花铜镜的位置,如今只余一道圆形的淡淡底座印痕。
她坐到了空镜之前。
烛台叠蜡,层层堆叠。焰心不时噼啪炸开一粒火星,溅在铜烛托上,转瞬便又暗下。
殿外似不时有风声, 又似靴履轻步过阶。
终究是无人到来。
李霓裳的心情慢慢冷却, 心中开始生出疑虑。
她起身,走到门后,想打开门出去问个究竟,手一顿。
她迟疑了下, 再试,发现门纹丝不动。
外头竟落了重锁。
这时,眼角余光里泛出一团微微晃动的红影。
她猛地转头, 奔到窗前。
蒙着油浸丝纸的窗外,亮起诡艳的一片红光。
这一幕似曾相识。她扑到窗前, 用力推窗, 惊恐地发现,窗竟也从外被钉死了。她不死心,一扇一扇地推, 没有例外。
她已经无暇去想何以会变成如此模样。她侧身, 用自己全身最能发力的肩膀狠狠撞了上去。
"砰!"
肩骨撞上硬木的闷响回荡在殿内,她被反弹力撞得跌回在了地上,痛得如同骨折一般, 坚韧的檀格框却只簌簌落下些陈年积灰。
她换一侧肩。依旧无果。
在确认自己的力气是不可能撞破窗户之后,她的后背已经沁满了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的潮液。
屋中已开始弥漫混合着火油臭的烟味。
火舌在外面舔舐的毕剥声已清晰可闻。
她转身,寻找可以用来砸开窗户的物件。
入目可见的妆奁箱笼,皆是沉笨,她拿不起来。
她不停地在屋中寻望,突然,目光定在那架落地烛台上。
她冲上去,将剩余的全部蜡烛份拔掉,露出铜铸的道道尖锐烛插,吃力拖着人高的烛台,来到窗前,将烛插的一头捅入木格,推得最远,接着,抱住烛杖的尾,奋力一撬。
木檩发出被暴力撬断的咔喇裂声,她来回撬了几下,终于破开一个大口子,爬了出去。
夜风呼呼,火舌如龙,卷着黑烟在殿宇间肆虐。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星噼啪爆裂,溅落在她的头发和裙裾上。
她掩住口鼻,躲避着火,穿过浓烟,寻找一扇又一扇通往外面的的门,然而,等待她的,全部都是封锁,纹丝不动。
"救……命……"
她的呼喊刚出口,便被混着火油的浓烟灌入喉咙,灼得肺腑生疼。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熏泪与烟灰混作一团,黏在她的脸上。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此生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她盼望自己能活下去。
一阵灼热痛感袭来。她飞快脱下了被点着的的披风。
——忽然,记忆的深处,闪出一个画面。
她努力地睁着双眼,尽量憋着气,跌跌撞撞,朝记忆里的那个方向摸去,几番兜转,终于找到了当初大婚夜,瑟瑟曾带着她爬出过的那道废弃水沟。
多年过去,水沟还在,只是被许多落叶和下雨堆积的淤泥堵塞,污水混合着腐朽的烂泥气味扑面而来。
身后不远,便是熊熊燃烧的阁楼。李霓裳跳下积着一层浅水的沟渠,跪在淤泥里,不顾一切地用双手挖着淤物,挖出一条仅容一人过的口子,一头钻了进去,又拼命挤了出来。
墙外便是排沟,只要上去,就是墙外。
湿冷气息猛地灌入肺腑,她贪婪地喘息着,想爬上去,指尖刚触到沟沿——
"轰——!"
身后爆出惊天巨响,一股热浪裹挟碎瓦倾泻。
身后那座阁楼在火中崩塌,梁柱如巨兽骸骨般砸向高墙。
砖石崩裂的刹那,她本能地紧紧蜷身,抱头躲在了墙角之下。
世界陡然倾覆。
断椽和半截墙坍塌,轰然掩埋下来。
而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
不知过了多久,李霓裳自冲击后的混沌中苏醒,半面陷在淤泥里,嘴巴里也充斥着腥秽的泥腥气。
眼前昏黑无光。有滴答滴答的水滴,仿佛从头顶慢慢滴落。
她茫然地睁着眼,片刻后,意识终于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她躺在半人高的水沟深底里,残存的半截断墙与头上方层叠的斜插焦木,勉强支出的一方狭小空隙,囚住了她,也护住了她。
不知昼夜,不辨时辰,从头顶的积水似的水滴,推断火已灭了,应当也下过一场雨。
除去间或滴下来的水,耳边一片死寂,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只觉浑身疼痛,力气软得似乎连一个手指也无法移动。她更不知自己究竟已经在这个地方躺了多久,也感觉不出已经等待了多久。
时间慢得如一架锈蚀的日晷,永远地停在了一个格点之上,而她,就是那个被困在日晷里的人。
她压下涌出的恐惧之感,疲倦地闭上眼睛,开始数自己的心跳。一千下,该是一刻钟吧。她不停地数,慢慢地数,当数错了数字,又或者忘记了,便胡乱地开始从头数。她就这样不停地数,不停地数,直到人数得筋疲力尽,仿佛连数数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想出去,极想。
忽然这时,耳中仿佛响起了隐约的凿击和呼唤声。
那杂乱的声音,远远传来,好像是在废墟的另一端。
她一下被唤醒了,求生的欲望驱使她张开嘴,用尽全力地喊叫了起来,喉咙却疼痛得仿佛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听到的的,是嘶哑的如冬日窗纸破洞里漏进的那一缕游丝般的风。她不停地喊,不停地喊,许多次,分明听到头顶的脚步声已经渐渐朝着她来了,下一刻,当她再一次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的时候,声音总是又慢慢地远去。
又一次,脚步声渐近。她终于在淤泥里摸到一块石头,敲打着水沟,她听到了噗、噗的声音,着声音分明是如此清晰,可是,不管多少次,永远不会有人能听到。
行宫太大了,这里太偏僻了。
那些找她的人,只会在他们以为的地方,徒劳地翻着废墟和焦木,呼叫着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她就被压在这一个漆黑而狭窄的水沟里。
力气一点点地消失了,眼皮沉重如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耗尽最后的力气,半埋着她的淤泥之下,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将她缓缓地往下拉。
她不再试图发出求救的声音,手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她在深深的疲倦里,唇角衔着污浊的泪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远处忽然又传来一声撕心裂肺似的呼唤——
“公主——!”
那声音凄厉如刀,刺破包围她的浓稠的黑暗。
她的睫毛轻轻一颤,却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这回她听清楚了。
只是又是梦吧。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这个时辰,他应当还远在千里之外。
她任由意识再次沉入混沌。
然而——
“公主!”
“阿娇!”
“李霓裳!”
“你在哪里——!”
那声音再一次传来,更加清晰,更加狂乱,如一头野兽苦痛的哀嚎。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她骤然睁大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剧烈放大。
——真的是他!
这个世上,除了他,没有人会如此呼她。
泪水瞬间决堤,混着脸上的污泥滚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震碎肋骨。
耳边,他的呼唤一声比一声凄厉。
她张嘴,想回应他的呼唤,却发现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她焦切地用颤抖的手指在周围胡乱的抓,终于,叫她摸到了拿一块石子。她扣动沟壁。却绝望地察觉沟壁只是泥。
每一声,都用尽全力,发出的叩击声却沉闷不已。除非有人就在近前。
那呼唤声又渐渐远了,像是被黑夜吞噬。
绝望彻底笼罩她。她瑟瑟发抖起来。
她不要死,她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一定要坚持到他找到自己。
只要他已经来了,没看见她的尸体,他是不会走的。她就是有这样盲目的自信。
奇异地,她平静下来,闭目了片刻,抬手,在腰间慢慢地摸索,叫她终于摸出了一只哨子。
她用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手,将哨子含在嘴里,用尽最后的力气——
"咻——!"
尖锐的哨音刺破废墟,惊起附近一只停在熏黑的阙门顶的乌鸦。
裴世瑜的脚步猛然刹住,靴底在碎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哨音?
那声尖锐的余韵仿佛还刺在耳膜上。
他缓缓转头,目光扫过周围的大片废墟,试图找到方才听到的声音方向。但是太远了。
晨风卷着焦灰,扑在他的脸上,远处只有残火噼啪的轻微响动。
怎么可能?
片刻后,他觉得应是幻听。那应是他送给阿皎的哨子,怎么会在这里响起。
"少主!西墙根有发现,那位李郎君说,好像是公主的披风——"
一个士兵朝他高声呼唤。
裴世瑜不及多想,猛地冲了出去,当看见倒塌的一堵墙下真的露出一片茜色披风的凌乱衣角,双腿突然失了力气,仿佛听到自己牙齿大战的声音,钉在原地,竟不敢过去。
他看着李长寿的那个孙子喊来周围的人,合力,一下将断墙抬起。
“不在这里!是掉在了这里!”
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裴世瑜腿一软。耳边风突然变得很精,静得仿佛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
“公主——公主——你在哪里——”那少年带着哭腔的喊叫声又冲进了他的耳朵。
“少主!怎么办?起火到现在,已经快两天两夜了!找不到公主——”透过被汗浸泡得发疼的一双眼,他看见一个军官朝着自己跑来。
"继续挖!太原府的卫营不够,就去把阳曲大营,晋源水师,全部的人都给我调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切齿道。
“得令!”那军官正要匆匆转身离去,突然,停了下来。
"咻——!”
“少主!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又一声!这次更清晰,如细针直接扎进太阳穴。
裴世瑜浑身血液都冻住,身体比思绪更快,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朝着哨音的来处狂奔而去。
“公主在这里!都快来——”
在身后纷至沓来的靴履奔跑声中,裴世瑜扑到了那一片层叠压着焦木和断墙的废墟,用他皴裂染血的十个手指,扒开了第一道断梁。
"起——!"
十来个军汉齐喊一声,同时发力,将最为沉重的一堵厚重断墙也掀开了。
最后,当那道斜插的残墙被小心翼翼地掀起后,拂晓的天光,倾泻而下。
裴世瑜的眼帘里映入了李霓裳的影。她蜷缩躺在水沟的淤泥角落里。浑身沾满淤泥,头发黏在脸上,从头到脚,除了一双眼眸还黑白分明地亮着,其余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
两人对望着。她的睫毛颤抖了下,挣扎着,朝他伸来沾满淤泥的两只脏手,像要怯怯索抱。
裴世瑜未接她手,跳了下去,将她整个人一把抱起,上来,飞奔着,冲向预先备好的一辆马车。
第169章
一匹乌骓马如一道黑色闪电, 劈开乡野宁静。
马背上年轻男人双目赤红,俊朗面容扭曲如修罗,沿着田埂道疾驰, 惊得正在田间播种冬麦的农人纷纷直腰, 拄着锄头不安观望。
铁蹄过处,炸开道旁的枯草荒苇,草泥乱飞,一人一骑,直闯到了裴氏老宅的乌头门前。
男子一手攥剑, 从马背跳下, 几个大步,登跨完全部台阶。
"轰——!"
大门被靴履足底踹得枢轴迸裂,一侧门板摇摇欲坠,发出的巨响, 惊飞了附近冬树上的寒鸦。
他绕过影壁,大步入内,对面, 堂中一个老仆闻声出来,看见, 急匆匆地迎来:"郎君!老家主刚服药, 睡下了……"
话未说完,便被男子一把掀翻在地,大步直往裴隗居处门前, 踢开槅门, 一脚踏入。
冬天的斜晖透过西窗,映出老者清癯身影。他坐在案后,正用素绢擦拭一顶斑驳的旧兜鍪, 铜鎏金兽面纹,早被岁月侵蚀得模糊失光,额心处那枚早年被箭矢洞穿的裂痕却狰狞依旧。兜鍪内衬皮革也早已干裂,却仍能辨出几处深褐色的污渍。
老者枯瘦的指正抚在兜鍪边缘一道深刻的刀痕上,久久不动,闻声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他浑浊的眼中露出一缕激赏的温笑:“虎瞳!你回来得早啊!叔祖听说了你的赫赫功绩,已在祖宗们面前为你请功——”
话音未落,裴世瑜一个大步停在他的案前,盯着他,切齿,一字一字道:“为什么?”
“她哪里得罪你了?”
裴隗和他对望片刻,目中笑意渐渐消失,道:“你都知道了?”
倘若说,原本在她他心中还残存一点侥幸之念的话,那么此刻,一切都已得明证了。
裴世瑜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声响,下颚线条绷得死紧,唇边慢慢溢出一丝猩红——竟是生生将口壁啮出了血来。
“叔祖!你今日若是不说出一个能叫我认的理由来……”
他停了下来,面部肌肉因极度愤怒而不受控制地痉挛,嘴唇惨白颤抖,整张脸,笼罩着骇人的杀意来。
裴隗凝视他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虎瞳,她当真对你如此重要?比咱们裴家——”
"铮——!"一声。
裴世瑜一剑把兜鍪扫落在地。
裴隗手指还保持着抚摸的姿势,悬在半空。
他缓缓抬眼,浑浊的瞳孔映出近在咫尺的剑锋——那寒刃抵在了他的胸膛前。
“老匹夫!”裴世瑜切齿:“她不过来你这一趟,究竟做了什么,你要下如此毒手?你不给我说清楚,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叔祖!”
“你说不说?”
裴隗看着他眼,慢慢闭睛。
裴世瑜太阳穴"突突"跳动,眼中蓦地射出暴怒的光,一个翻腕,剑尖刺破衣襟,一点猩红迅速洇开。
“虎瞳!”
这时一道身影倏然闯入。白姝君一把攥住裴世瑜握剑的臂。
剑锋已刺入裴隗胸膛半寸,鲜血顺着衣襟,蜿蜒而下。
"住手——!"
裴世瑜阴鸷赤红的双眸依旧死死盯着裴隗,剑尖插胸,纹丝不动。
她立刻对身后两名亲卫厉喝:"拦住二郎君!"
亲卫扑上,一左一后,死死抱住他的腰身。
剑刃在裴隗胸前慢慢颤抖起来,血珠不断滚落。
“虎瞳,今日事,你若是信得过阿嫂,阿嫂必会帮你要一个交代!"
"但现在,把剑放下,你先出去,容阿嫂与叔祖先说一会儿话!"
裴世瑜立了片刻,收剑,转身走了出去。
他立在庭院的青砖甬道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片刻后,门打开,白姝君走了出来,说道:“他说待族长归来,他会有交代的。”
数日之后,裴家族长裴世瑛快马赶回。他是在凯旋的半道收到消息,连夜轻骑疾归。同行的还有一同凯旋的裴忠恕和闻讯赶到的韩枯松。
室门紧闭,老仆叩开门,送入一碗方煎好的药,很快出来,朝着裴世瑛躬身:“老家主请君侯入内说话。”
裴世瑛示意众人在外等候 ,走了进去。
他到的时候,斜阳尚在檐角,待得那扇门扉再度开启,天已黑透。
裴忠恕和韩枯松等在外,半刻也没离去,正等得焦心,见他出来,急忙上去,待开口,却见他面色沉重,一言不发,独自慢慢来到了裴家祖坟的墓仪门前,一个人立在那里。
许久,他仿佛终于做出什么决定似的,对着跟着后面的二人说道:“去吧虎瞳唤来!”
裴世瑜大步来到祖祠,入内,看见裴世瑛,眼睛便爆红了。
“阿兄!”他走到兄长身前,跪了下去。
“那日我确实过激了。只是那老匹夫为何要如此行事?万幸——”
那夜在展开她转来的信,读过她亲笔书写的那片言只语之后,理智告诉他,他还在负气,预备狠心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然而,双脚却不受控制,掉头,星夜疾驰,早早赶到,在得知她已离去后,又马不停蹄,追到她入住的驿舍。
万幸,他终究还是敌不过她的召唤。
此前所有的冷漠和对她的坏,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要他。
只要她肯要他,只需招招手,他便必会来到她的身边。
他到的时候,古行宫的大火已经冲天了。
可恨驿丞,竟助纣为虐。
可恨跟她的那些蠢钝之徒,竟都以为她在屋中安寝。
最为可恨,便是那恶首。
他顿了一下,再次切齿。
“这几日,我再三地想,却无论如何也是想不通,他究竟为何如此恨她?阿兄你告诉我!”
“他不是恨她。他想要维护一样东西,怕公主会破坏他守护一生,引以为荣的东西。”裴世瑛说道。
裴世瑜定望,见兄长说完,走去,向着众莲位焚香祝祷过后,坐到一张铺在莲位前的地簟上。
裴世瑜跟着,慢慢坐了下去。
“虎瞳,你最恨宇文纵什么?”
“这有关吗?”
“有关。并且,有极大的干系。”
“阿兄你知道的!”他连提及都觉羞耻。
裴世瑛道:“可是我若告诉你,当年北迁途中,我们被宇文纵拦截,你母亲那夜去见他,后来有了你,其实是她心甘情愿,而非你以为的强迫,你当如何做想?”
裴世瑜定望着兄长,突然腾地起身:“阿兄你胡言些什么?”
裴世瑛示意他坐回去。
“不是胡言,是真的。”
他眉头微凝,似在斟酌如何开口,在片刻后,缓缓将方才所听全部讲了出来。
如众皆知,一切的起源,起始于崇正十六年的一个普通夏天。
时年十七岁的蜀王世子宇文纵在父亲的葬礼上毁冠裂裳,折箭为誓,起身叛乱。朝廷初剿不利,因宇文器焰嚣张,且能征善战,皇帝唯恐久乱引发更大混乱,将当时还在北境的他们父亲裴朔火速秘密召回长安,叫他前去游说,允诺只要宇文归降,皇帝既往不咎。
之所以派裴朔,除去裴朔的威望为满朝之冠外,自然也是因为宇文倾慕裴家女的事,人尽皆知。
裴家与皇家数代通婚,世代忠良,又深受皇恩,这自然也是裴朔所愿,义不容辞,遂赶去会见,将皇帝的条件说明,以自己担保,歃血为誓,并且额外允诺,只要他效忠朝廷,裴家便将妹妹嫁他为妻。
这或许才是真正打动那个十七岁少年的条件。
就这样,思虑一番过后,他应下了。
原本倘若如此结局,也就皆大欢喜。谁知风云骤变。
还没多久,皇帝却又听信谗言,疑心再起,尤其是得知两家后,更担忧日后祸患,改变主意,突然下令,杀死入京的宇文纵全家。
而他们原本到来的目的,是为皇帝册封和议婚之事。
这场杀戮之中,只有宇文纵一个人侥幸逃出。回到蜀地,他再发檄文,对天血誓,必将复仇,不死不休。
从劝降到受,到再叛,中间不过短短三两月而已。
皇帝性情,好大喜功,又冕旒伪圣,在大臣前,一贯以尧舜为鞭策,标榜仁义道德。
皇帝原本的计划,是将宇文纵也一并杀死的,如此,便无后患。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到时候,忠奸全是皇帝的一句话。
坏就坏在逃走了人。
皇帝起初担忧宇文纵会在檄文里揭发自己出尔反尔之事,遭大臣背后非议,更严重的,鼎耳有缺,引发信任危机,断绝往后其余人类似的投效之心。没想到他只字不提,便好似从未有过裴朔劝降之事一样,自然求之不得,因此前招降也是秘密进行,只有三方知晓,连当时的宰相胡德永也不十分清楚,便令裴朔也对此事守口如瓶。
“随后你也知道的,朝廷镇压不下,又派父亲前去平叛。父亲虽心内含愧,然而皇命难违,职责所在,最后终于击败了他。”
裴世瑛说到这里,神色阴郁,低道:“所谓狡兔死,走狗烹。这场大乱才平定,父亲便遭人陷害,锒铛入狱。他在北境多年,本就身有旧伤,从前招降一事,又常郁郁在心,难以纾解,入狱后便一病不起。”
“他自知灯尽油枯,思想生平,觉唯一有所欠之人,便是那宇文纵,遂在姑母托请胡德永,得以入监探望之时,将当年事说了出来。”
“父亲对姑母说,那宇文纵非庸碌之辈,前次打败他,也属侥幸,他虽非忠臣孝子,但以父亲和他多年交道来看,觉他倒也非真正大奸大恶之徒,犹叫父亲意外的,是他当年分明是被负的一方,却对委屈只字不提。父亲以为,他应是出于对姑母的维护,这才愿意吞咽委屈,承担世人全部骂名。”
“父亲对姑母还说,他知道姑母实际也是心系对方,倘若心意未改,允姑母自行婚配,可随他去,改姓易名便可。”
大将军临死发如此话,除去成全,或也有几分弥补之心。随后不久,便身死狱中。
“再后来,便是咱们举家西迁,宇文纵领兵挡道,姑母便去见他。那夜他二人到底是如何说的,是否有过争执,除去他二人自己,旁人谁也不知。不过,姑母临终前,曾特意告知叔祖,她是心甘情愿,并非有人迫她……”
裴世瑛微微叹息:“姑母心中应是爱他的。只是情郎与家族之间,她选择了裴家。”
裴世瑜定若木鸡。
裴世瑛沉默了片刻,继续道:“到河西后不久,你来到人世,因当时我还小,族中掌事人,乃你叔祖,她便将当年父亲的狱中之言转述给他。”
“虎瞳,你还记得那柄匕首吧。当时她是嘱我保管,原本是对我说,若是有一天,两家放下仇隙,再叫我将他交给你。原本我是有些不解的。势同水火,无解之局,如何可能化解仇怨。”
“直到今夜,我方知晓。今夜,你叔祖说,你姑母的意思,是希望你长大懂事后,请他择机主持,若是合适,便将当年事全部告诉你,好叫父子血脉延续,重联昭穆。”
裴世瑜双目发直,终于,切齿道:“他……为何始终不说?”
“你的姑母,一生都在保护我们裴家,天王应是最懂她的人,所以,只要裴家人自己不说,他便也不对人提及,哪怕是在你的面前,也不曾为自己自辩过。”
“你的叔祖,却是另外一种想法。”
“对天王而言,世人眼里,他是否叛臣贼子十恶不赦之人,应当并不重要。但弃璧焚约
言而无信,对裴家而言,却会是一个污点。”
“裴氏世胄,簪缨累叶。自开国以来,七代执圭,五世珥貂,太庙配享之勋,凌烟图形之将,代有其人。男儿皆血染征袍,女子多不让须眉。更不用说,每值烽燧惊传,老将解甲而复起,孀妇鬻钗以助边,垂髫童子,亦知执木剑守阙。朱雀大街之宅,门列戟二十四,非功不授;祠堂阶前,碑林如阵,尽都是忠烈、武毅之谥,世人言及裴家,无不是当世表范,有庙堂策勋之荣,史册记功之显。”
“你的叔祖,他从小便以此为荣,更是身体力行,不敢有违。他怎肯将父亲有亏之事说出?”
“前些时日,公主也不知从哪里得知,或是知晓了些当年事的端倪,借故来此,言语里,加以试探求证,他疑心公主或已知全貌,唯恐她将事情外泄,有损你父亲之名,损裴家之名,而这是他一生守护,这才下了杀心,想将她除掉,以绝后患。”
裴世瑜面容惨白,双目蕴泪,一双手捏拳,指节苍白如纸。
夜风涌入,祭烛摇曳。
裴世瑛缓缓转面,凝望一众莲台。
“叔祖方才将当年事全部告诉我,叫我来定,是否告诉你。”
“他错了!裴家的忠义,无需用虚名去掩饰,叫本无罪之人,一生背负私德恶名,死后还不得正名,才是对裴家忠义最大的玷污!”
宗祠外,韩枯松、裴忠恕,稍后些,李霓裳和白氏,一众人皆是定立。
一时间,祠堂内外,死寂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那老仆跌跌撞撞奔来,喊道:“不好了!老家主他……”
众人惊觉,急忙转身,急匆匆奔到裴隗居住,见他头戴旧日兜鍪,一身盔甲,人倒在了地上,双目紧闭,口角还在不住地溢血。
案头,那一碗老仆送入的汤药,已是空了。
老仆跟着奔回来,扑跪在地,低声哀哀哭泣。
李霓裳没有过去,她依然立在原地,凝望着祖祠内那一道仍僵坐着一动不动的侧影,慢慢走了过去,将他轻轻抱住。
第170章
裴隗落葬, 裴世瑛夫妇和韩枯松裴忠恕等人,因城中凯旋,白天也都已各自离去。
黄昏, 今岁的第一场雪悄然而来, 天黑的时候,道已覆白。
偌大的裴家老宅,今夜只剩李霓裳和裴世瑜。
檩深苔残,旷寂无声。屋外,寒风偶尔掠动雪枝上的几片零星残叶, 簌簌如远人在耳边低叹。
从上榻后, 他便闭眼,什么话都没说,只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
他太累了。这新近一年,细数, 竟发生了如此多的事。送她就医,曲折煎熬数月,再匆匆奔赴北境大战, 又是将近半年,鞍马未解, 因她一信召唤, 再马不停蹄地赶来,迎接他的,却险是她葬身火海的噩耗, 未料, 惊魂未定,紧接着,又是如此一场可谓是彻底颠翻他世界的巨大变故。
而最为意难平的, 怕就是当做儿子的今日终于知道他一向切齿的生身父亲究竟是如何一个人,他却已是不在了。
昏烛静燃,低垂的半旧青帷后,昏光沉默地覆在两人交叠的衣袂之上。
他的手臂微收,将她揽得更紧,下巴抵在她光洁的面额之前,她依偎着他,温热的鼻息,温柔地拂洒在他的喉结上。
二人皆未言语,也什么都无须做,只要这样,相拥紧紧地抱作一团,便似两个独行长路的夜旅之人,满身落埃,疲倦不堪,终于在今夜,走完了全部的路程,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醒着的李霓裳慢慢地睁开了眼。他睡得极深,呼吸均匀,胸膛平稳起伏,然而,眉头间却似含着皱影,下颌也是胡茬微刺,透着淡青的影,仿佛在梦中,也正在经历着化不开的浓重心事。
怕他着凉,李霓裳想帮他将被衾拉上些,便缓缓地抽出自己一条搂在他腰身上的胳膊。唯恐惊动,她已是尽量将动作放轻,一寸寸地往回抽,却不料才微微动了一下,他颈中那枚锋利的喉结突然滑动了下,像暗夜里蛰伏小憩的伤兽惊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她,初醒的目光,浮着几分迷离。
李霓裳便朝他微笑,轻道:“我替你盖被而已。”
她为他拉高被头,盖妥他肩。“睡吧。我在的。”她柔声道。
他看她,眼睫颤了一下,缓缓复闭目。
屋中昏烛摇曳。窗棂外,雪落簌簌。
李霓裳听着耳边细碎的声响,终也倦意渐浓,眼睫将合未合之际,忽然,枕畔传来一声喃喃低语:"再抱我紧些。”
他的嗓音裹着夜色的低沉,又带着几分未加掩饰的软弱。
她未及思索,立刻便应了他的求,两条雪臂已下意识地收拢,将他往自己的怀里带来。
他的发蹭过她的颈侧,微热的鼻息,透过单薄的胸衣襟口,熨在了她的心口处。热热的。
轻轻地,她将他脑袋再缓缓按向了自己柔软的胸脯,纤指缠进他散落的发间,让他更多一些地感觉到来自于她的爱意。
她想宠他,没有限度,怎样都行,最好把他宠坏了,让他再变做她在太华雪山中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戴着傩面的桀骜少年。
锦衾下,她的心跳透过薄衫传来,与他渐渐粗重的鼻息合成一个节拍,与窗外落雪声一道,在黑暗里绵长地响着。
他的指尖无声无息触到她的腰带时,窗外恰有一枝积雪从竹梢坠落,惊破满庭寂静。
感到他的手似一顿,她毫不犹豫地伸手过去,捉住那一只徘徊不定的手,好叫它知道,它完全可以无视那恼人的腰带,为所欲为。
一切便就如此自然地发生了。
他张口,含住她耳垂的瞬间,檐下冰凌断裂的脆响,与她的细微咻咻喘声同时碎在了夜色里。
交缠的青丝铺了满枕,随帐中两人交叠的身影,散在枕上,簌簌地带着韵律地拖动。
多年前曾在天生城有过的那一次亲近,凌乱得像一场未及品味的梦。
她小心翼翼,生涩地迎合,只想讨好到他,而彼时的他,心气高傲,哪怕他那么爱她了,也带着不甘的狠劲,仿佛要在她的身上证明什么。
后来漫长的无数个长夜里,两人每当记忆翻涌而至,留在唇齿间的,总是比蜜糖更深的苦味。
今夜他动作依然急切,乃至带着莽撞渴求的影,她起初也依旧生涩,但他的每一个亲吻,每一声喘息,却都裹着对她的爱怜。
两颗心隔着皮肉激烈相撞,李霓裳放任自己,沉溺在他的气息里。
锦被下的暖意攀上巅峰,像那一年,天生城那个最为欢乐的夜晚里,最绚烂的那盏灿灯,在升至最高处时,"啪"地绽开了漫天的星火。
她怕被留下的老屋仆人听到,死死咬住他肩头时,尝到淡淡咸涩,恍惚间,分不清是他皮肤毛孔里渗出的灼汗,还是自己不争气流下的眼泪。
窗外更漏声遥遥传来,余声在老宅的雕花廊柱间萦绕不去。
隔着数进的一方院落里,燃着一盏为昔日女主人点亮的长明灯。
一片飞来的雪花从窗缝里悄然飘入,轻轻沾在灯台,消失不见。
烛焰轻轻摆动,仿佛温柔的回应。
李霓裳蜷在他宽厚的肩膀里休息,喘息终于渐平。
“我知道我像谁了。”
片刻后,李霓裳忽然听到他在自己的头顶叹了一声,几分恍然,几分闷闷,又似隐隐的几分自喜。
她睁开眼睛,仰头望他。
“他就是天下第一情痴!”
天下第一大枭雄,也是天下第一大情痴。
“我也知道你像谁了。”
李霓裳正默然,便又望他。
“公主,你像我的母亲。你们都是狠心的人。”
“不过,我比他幸运,我终于等到你自己肯回来找我了。但是他们……”
他静默了下去,眉间惆怅。
李霓裳伸出手,轻轻抚摸过他的眉心,说道:“别难过了,他们看到我们现在,一定会欣慰的。”
他看她一眼,拉过她的手,唇吻了吻,微笑:“你说得对,我信你。”
李霓裳将手收回,正色道:“不是我哄你宽心,是真的!你可知道,天王那夜与我分道前,都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再次看过来。
她将天王当时那话转述了。
“在他一再碰壁,明白他得不回你,更会叫你添无数困扰之后,他应当便真的是后悔了。去年冬他威逼我去河西寻你,理由是那些理由,但如今想来,应当是他深深担忧,唯恐你真的就此一蹶不振,也是无计可施吧,便又把我弄去你那里。”
“如今太原府的三尺小儿都在唱你英勇。敢剑指苍穹,敢叫天河倒悬。他和母亲在天有灵,定会欣慰!”
裴世瑜凝望片刻,再将她缓缓拥入怀中,拥得极紧。
次日临行前,李霓裳伴着裴世瑜,来到那座墓前。
拜祭过后,裴世瑜在坟前墓碑前的雪地里,亲手挖出一个深坑。
他最后一次打开剑匣,低头凝望。
乌木趁里上,卧着一支镶嵌着古老宝石的匕首,冷刃依旧如霜。
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他的指腹,缓缓抚过。
“砰”一声,匣盖永阖。
让本就应当在此的,陪伴它真正的主人。
新土簌簌落下,渐渐掩去所有前尘。
两人一并跪拜完毕,携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