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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20376 字 1天前

第161章

李霓裳坐在一丛乱木之后, 眼泪干了湿,湿了干,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 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混着铠甲兵器随了走路而发出的碰撞之声。

她起身,用尽全力,将那名死去宫卫的遗体,拖曳到了匆草丛之后, 随即瘫坐在地。

"搜仔细些!"

追兵的呼喝声由远及近, 靴履踏碎枯枝的声响,从她面前经过,渐渐远去。

她方呼出一口气,忽然, 一道声音再次响起:"这草上有血!"

杂沓的脚步声骤然折返,方才过去的那一队人,又奔了回来。

李霓裳双目盯着身前的草丛, 慢慢地攥紧了玄甲卫的刀。

有人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就在草叶被长矛挑开的刹那, 她欲挥刀出去, 那手又骤然停在了半空。

草丛外显出的,竟是瑟瑟的一张脸。

李霓裳惊呆,握着刀, 一时无法从这突然的反转中理清思绪, 无法动弹。

瑟瑟看见她,仿佛松出一口长气,走了过来, 抬手,将那一柄染血的刀,从李霓裳的手中轻轻拿开,接着,命身后的士兵抬来一顶肩辇。

“没事了。都过去了。公主跟我回吧。”

她握住李霓裳的手说道,一双布着血丝的疲眼里,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李霓裳宛如一具木偶般,被抬进了她昨夜刚离去的地方。

唯一的区别,便是换了一批宫卫,那些都是来自武节的军士,宫廊里,广场的地砖里,到处还残留着来不及清理的血迹。

血腥气浓得化不开。被瑟瑟送入她昨夜睡过的那间寝屋,一进去,李霓裳便弯腰干呕,却只吐出几口胆汁。

瑟瑟温柔地服侍,将她牵到榻上,哄她睡下,待她慢慢闭合眼睛,命脸色苍白的婢女服侍好她,蹑步走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被宇文敬一脚踹开,门环撞在蟠龙柱上,发出沉闷的一道鸣声。

宇文敬的衣袍染血,靴底还黏着血泥,踏过宫砖之时,踩出一道道的印痕。

他在大殿的中央停了片刻,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这其间的气,睁开眼,冲向那方紫檀御案。

他的手摸过案上的鎏金笔架,又抓起半干的朱砂御笔,模仿天王的动作,在案头划出几道红痕,又拿起一方龙钮玉玺,端详片刻,放下,快步走到那张悬于屏风的紫微星图之前,扬起头,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其上的紫微帝星。

身后响起脚步声。他转头,见是瑟瑟进来了,道:“你来的正好!我正想问你,公主呢!你可找到她了?”

瑟瑟笑着走来,道:“放心吧,已经接回来了。”

“我去看看她!她在何处?你和我说便是,无须你同去,我对此宫,再熟悉不过。”宇文敬迈步待去。

瑟瑟笑道:“她受惊不轻,又大病初愈,好不容易睡着了,还是等她歇息好了,你再去看吧。”

宇文敬迟疑了下,点了点头,又道:“也好。长公主何时来?议婚之事,我看早日定下为好!”

瑟瑟道:“你急什么。最多十来二十日,她便能到。你还怕她改主意不成?如今恶首虽死,但孟贺利、商俭,梁胄,还有众多那些你的老相识,等他们得知消息,长公主都还需要你出面压制。”

宇文敬思之有理,再一次环顾周遭这个他往日只敢低头的地方,忍不住哈哈狂笑起来。

“全是我的了!从今往后,这里的一切,全部都是属于我的——”

狂笑声还在殿梁间回荡,忽然,他觉后心一凉。

他慢慢,低头看去,一截赤红的匕首尖,从自己的胸前透出,血珠正从匕尖滴滴答答地落,很快,便在他的脚前聚成了一滩。

"你……"

他睁大眼睛,艰难转身,看见瑟瑟立在身后。

她发间的一支步摇分毫未动,唇角还噙着笑意。

“属于你的,原本就只有做梦。此刻,你连梦也没做了。”瑟瑟笑道。

宇文敬的喉间发出"咯咯"的恨声,颤抖着,伸手要抓瑟瑟,只还没沾到她的衣角,人便往后倒去,将屏风压倒。

那一幅星图掉落,盖在了他的脸上,遮住他一双充满不甘与愤怒的眼。

瑟瑟看着他的躯体渐渐停止挣扎,面上笑容消失。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转头,见李霓裳不知何时,停在身后。

她慢慢走了过去,下跪。

“你们很早之前便与他勾结在一起了,是吗?”李霓裳问。

瑟瑟垂目:“是,长公主知他对公主怀有非分之心时,便命我私下与他结交。”

李霓裳闭了闭目。

“谢隐山呢?”

“他已死了。”

“长公主下令不能留他。昨夜他便被我杀死了,沉尸野河。”

瑟瑟沉默了片刻,抬起头,对上李霓裳的双目,说道。

……

天王身死的消息,震动天下。

孟贺利、何尚义等人随后也收知消息,谢隐山死长公主手下,反应不一。

孟贺利自是不会相信,悲恸之余,领兵杀回新城想探查究竟,半道却遭一支武节军拦截。

何尚义起初原地观望,待确证天王已殁,再无任何顾忌,就近趁乱占领潼关,以此为根据,召旧日整合后,转头攻打孟贺利欲夺他地盘粮草,孟贺利被迫回兵自救。

梁胄占据龙门一带,拥兵自立。

从前因天王权威而扭结在一起多股军力,自此彻底肢解。

与此同时,南方再次暗流涌动。

而武节,因此惊天大变崛起,迅速扩张。

……

渡口的一个茶棚里,醒木"啪"地砸在榆木桌上。

说书人捋着山羊须,唾沫横飞:"列位,且听老朽道一桩奇事!话说某年某月某日,道上风雪漫卷,那会儿天子正被叛军追得紧呢,车驾陷在泥淖里,拉车的六匹龙驹都冻毙了三匹!天子正犯愁呢,忽见东北天裂开道金缝!您猜怎的?漫天飞雪,竟化作七彩罗缎,飘飘荡荡,罩住娘娘凤辇,辇中婴啼乍破九霄,只见霞光里,飞出百十只朱喙玄鸟,衔着那锦裳绕车三匝,原来是娘娘生出了个小公主——”

这说书人虽满口胡言,偏伶牙俐齿,兼手舞足蹈,将那些等船的渡客、歇息的脚夫、挑担的贩子,蓬头垢面的乞儿,无不吸引得紧紧,附近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

“更奇的是!叛军追至三里坡,天空忽降霹雳火,烧得那叛帅紫金冠也化作铁水!潼关老兵亲眼见着,雪地里绽出斗大的金莲纹,正托着公主襁褓印儿呢!”

说书人压低嗓子:“后来啊,天师解谶,说这小公主实乃天帝之女下凡所化。有童谣为证——”

他开始击节,拖长嗓门唱道:"北斗柄,向西斜,枯河一夜神龙觉。降祥瑞,木子花,九重天外挂赤霞!”

一个文士打扮的人喊道:“妙啊!木子花,木子化李,可不就是圣朝国姓吗?”

说书人得意地重重击了一下木块:“您听听!这不正应在长公主鸾驾归洛,重光社稷么?”

众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说得好!”

这一年的八月,在乞儿和总角童子满街吟唱的童谣声中,前朝长临长公主领先帝太子李珑,在武节李长寿大军的护送之下,浩浩荡荡,一路南下,抵达洛都,一起抵达的,自然还有公主李霓裳。

净街鼓三响,七十二面龙旗自地平线漫卷而来,金吾卫金甲映日,陌刀林立。九鸾金舆碾过青石大街,鲛绡帷幔之上,点缀明珠。长公主、公主和太子各端坐车中,护驾的帅旗后,跟着三十二驾朱轮香车,每车八名宫婢手捧鎏金礼器,道路两旁,跪满民众,排场之煊赫,无可比拟。

洛都这座古都,短短几年里,历经孙荣、天王宇文纵之后,又一次变幻大旗,迎来新主。

入城后的第一个黄道吉日,李珑登基为帝,长公主升摄政大长公主,李霓裳封长公主,接下来制礼作乐,昭明律度,加封百官,更有众多自诩前朝遗忠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或涕泪交加表忠,或到处找门路求官,礼部衙门前的石狮都几乎被蹭得油亮。

李霓裳自归来后,因需继续调养身体,独自在城外护国寺内住了一段时日。这一日瑟瑟来迎,新帝李珑大婚在即,立李长寿孙女为后,这也是对从前初到武节时所立的婚约的履结。大长公主让她回城,商议婚事。

宫车驶过永兴坊,一阵嘈杂声传来。

李霓裳转脸,透过卷帘望出,见前方便是新赐给胡德永的宅邸。却见大门前,乌泱泱跪着十来个穿旧朝服的人。有个白须老翁正以头抢地,嘴里嚷说自己元和七年曾为先帝挡过箭,如今境况艰难,恳求赐官。

另个穿破衣的青年赶忙膝行而前,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揭开,最后现出半块斑驳发黄的玉笏:"求老宰相看在先祖父曾同朝为官的情面上,多加提携!"

旁边又一个胖商人也高举一条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镶玉腰带,称是家人从前立功,乃先帝亲赐。金镶玉的扣头在日光下晃眼,却分明露着新凿的錾痕。

那门房被众多人围住,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满头大汗。

如此丑态百出,几乎日日发生。这还只是胡德永的家门前,礼部衙署据说每日天不亮就跪满了人,全是各种自称遗忠的求官之人。

瑟瑟瞥一眼李霓裳,见她已闭目靠在座背之上,忙伸手,将卷帘轻轻放了下去,低声催促车夫快些入宫。

第162章

椒殿内, 赤金螭兽熏炉吐着龙涎香雾,十二扇琉璃屏风折射着满室的珠光。

大长公主命婢女将正在逗弄的红头鹦鹉提走,斜倚在一张紫檀嵌宝榻上, 身着的百鸟羽纹宫装散落在地面之上。她叫李霓裳坐到自己身边, 关心地询问她的状况,得知她一切安好,点头:“这就好。你缺什么,尽管和姑母说。”

李霓裳应是。

大长公主环顾四周,叹息了声。

"当年在青州, 我也曾封过此号, 直到今日,才算是实至名归。”

她倾身向前,牵住了李霓裳的手:"说起来,姑母能实现心愿, 你的阿弟能有今日,阿娇你功不可没。"

“我何来功劳,因姑母之功, 才能有今日。”

大长公主被勾出心事,切齿道:“说起来我还是恨!宇文纵那个老贼, 便如此死了, 太过便宜他了!”

李霓裳未应。

“罢了,咱们娘儿俩见面,不说这些扫兴的了, 说些高兴的好事。”大长公主摆了摆手, 和李霓裳谈论李珑大婚的安排。

大长公主命人取来礼单与用度簿,一一展给李霓裳看,口里道:"皇后母族助复国有功, 这立后大典,咱们自然不能委屈了他们,少不得要三百驾鸾车。”她放下礼单。

“除去这一块,咱们广向天下延揽人才,封赏百官,到处都要用钱!偏又才进城不久,加税也是不妥。"

大长公主倾身靠向李霓裳:"阿娇,你可还记得姑母从前和你提过的裴家藏宝一事?"

李霓裳道:“此事我不知晓。我出裴家也多年了,何来法子。”

大长公主看着她,缓缓道:“我听闻你前次求医,所需药引,乃来自前朝昭德皇后陵。当时裴世瑛还遣人送来一张陵山图舆?那昭德皇后与裴家的关系,无须我多说。姑母在想,若无特殊缘由,你见过哪个帝后陵需特意绘制陵山图,还时代相传——”

大长公主停下,看着她。

李霓裳慢慢抬目:“姑母,我何妨实话与你讲,莫说我确实半分不知,我便是当真知晓,也不会助你此事。不但不会助你——”

她看着大长公主:“我也绝不允许你对帝后陵有半点不敬。若是叫我晓得,我必先告知裴家!”

大长公主脸色微变。

"新朝初立,"李霓裳的目光掠过珠光宝气金碧辉煌的椒殿,"文帝着弋绨,太宗罢露台。今减一驾鸾车,省下的,便是一万流民半月口粮。"

殿角的那鹦鹉突然扑翅:"口粮!口粮!"脚上的金链子扯得鎏金架乱晃。

大长公主脸色愈发难看。

瑟瑟急忙示意婢女将鹦鹉提走。

"李长寿非不明理之人。就在前几日,我在城外,他便差人来说,深恐婚事太过奢靡,心内不安,他已心领,盼望从简为宜。"

大长公主拳捏了捏,松开,重新笑道:“原来如此。既这样,那便听阿娇你的,此事日后不再提了!你留下,住宫里吧,有事也方便商议。”

李霓裳应是离去。

殿门方合,大长公主褪下腕间的九鸾金钏,猛地砸向案几。玛瑙葡萄盘应声碎裂。

宫婢神色惊恐,跪着收拾残片,匆匆退了出去。宫人送来今日奏报。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依次翻看。当看到一道发自北方的信报时,出神片刻,提笔写了一道亲笔手书,盖上皇帝印,封以火漆,召亲信入内,吩咐将信立刻以最快的速度送出。

“记住,此事不可叫人知道,尤其长公主!”

大长公主附耳,一字一字地道。

半个月后,洛阳收到一个消息,何尚义突然中止与孟贺利的征战,改而掉头北上,直奔潞州,显是要趁着裴家在北线大战的机会,攻打南面。

这与当年的境况,如出一辙。

李长寿与李忠节为防备崔重晏,已在数日前领军出了洛阳,去往边线备战。

五更梆子敲过,案烛凝成烛瀑。

李霓裳推开窗,晨风扑在她的脸上,她眼底的血丝如蛛网密结。

瑟瑟踏着露水,进院亲自为她送药,见她模样,急忙扶她坐下。

“公主昨夜是又没睡好吗?你身子尚需调养——”瑟瑟低声劝。

虽然李霓裳的封号已改数月,但在人后,她总还是习惯性地以从前的称呼叫她。

“谢隐山呢?”一道沙哑的声音,截断了瑟瑟的话。

她慢慢转面,对上李霓裳的目光,道:“前次不是和公主说了吗,我那夜已奉长公主之命将他杀死了。”她说完,走去端来药,催促李霓裳喝药。

李霓裳看着她,忽然改口道:“听闻你在城北的别院里,养了个面首,好像叫柳四郎?听闻色艺俱全,极会伺候人,我今日无事,想去见见。”

瑟瑟端药的手微滞。

"公主说笑。"她笑了起来,"不过是个消遣玩意儿罢了,公主怎可能会看的上这些?公主还是先喝药吧,仔细凉了。"

“瑟瑟!”李霓裳第一次以名字直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李珑,应有极大的关系吧?”

她盯着瑟瑟,慢慢说道。

瑟瑟的指一抖,那药碗从她手中滑落,砰的一声,砸碎在地。

瑟瑟的脸色骤然惨白,定定看着李霓裳,慢慢地,从牙齿到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碎碗的声音引来了在外的几个婢女,走了进来张望。瑟瑟此时蓦然清醒过来,她强行抑制着颤抖,转身走去,将婢女驱走,关闭全部门窗,走了回来,白着脸看着李霓裳,慢慢跪在了她的脚前,一言不发。

李霓裳不再提方才那话,只道:“天王意外身死,而今天下真正将要大乱。裴家若是力不如人,灭门也是天意,但我不会容许,在他们对抗外敌之时,有人在背后捅刀!天王留下的这个残局,如今只有谢隐山能收拾了!”

“从前我曾问过我自己,为何一定要回到姑母身边。我也问过你,你又为何对姑母忠心耿耿。那个时候你没说,姑母也从不担心你的背叛。”

她盯着脚前的瑟瑟:“我和你做个交易,我可以继续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辈子都不知道。条件只有一个,我要谢隐山立刻给我活过来!”

瑟瑟闭目,白着脸,慢慢朝她叩首到地,起来后,转身,匆匆走了出去。

三更梆子敲过,一辆油壁车悄然停在别院的后门。瑟瑟裹着披风踏下马车,下摆扫过石阶上新结的一层薄露,露水慢慢湮湿衣物,留下一片神色的潮痕。

入内,她屏退人,来到后园,身后只跟一名婆子,入了一座假山。婆子停在假山前。她钻进假山,打开暗门,沿着石阶盘旋向下,踏在最后一阶时,停在一扇铁门之前。

她打开铁门,推开,走进一间石室。

石室内,关着一个男子,他闭目,仰卧在榻上,面颊凹陷,须发凌乱打结,两只脚踝各锁着三指粗的铁链,链子另一端没入铜柱,只能容他在数尺之地走动。

瑟瑟停了下来。他毫无反应,闭着眼睛,胸膛几乎没有起伏,仿佛一尊被风雨侵蚀的石像,又好似一具不带生命的行尸走肉。

瑟瑟凝视他片刻,开口道:“天王已经死了,何尚义发兵去往潞州一带。”

她摸出一枚钥匙,叮一声,丢在了男子的脚边。

“你可以走了。马匹在后门等你,上面有你路上所需的全部物件。你走乌驼道,那里防卫少,便是遇到,以你之能,应也可以闯过去。”

言罢,她转身,朝外走去。

谢隐山猛地睁眼,瞳孔在烛光下缩成针尖。

他如狂狮般暴起,扑向瑟瑟,铁链发出刺耳的鸣响——

"哗啦!"

铁链骤然绷直,将他狠狠拽回。他重重扑在地上,膝盖砸出闷响,锁链立刻在他的脚踝勒出深红的血痕。

一枚指环从他的身上飞出,滚到角落里。

“你说什么!”他抬起头,厉声发问,嗓音却嘶哑得如被刀割。

瑟瑟停下,道:“天王死了!是公主命我放你回去的。她要你去收拾残局。”

谢隐山眼眶如裂,眼中血丝浓得如要滴血。

他猛地爬起身,抓起地上的钥匙,打开铁锁,朝外疾奔而去,就在出去时,猝然回首。

烛火勾勒出他嶙峋而宽阔的肩。瑟瑟和他对望着。他的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只化作一声粗喘。

伴着一阵急速的远去脚步声,男子的背影没入夜色,消失不见。

瑟瑟立了片刻,慢慢走到角落里,低头凝视着那物件,慢慢地,人像被抽了筋骨,顺着墙角,无力地滑坐下去。

更漏声从极远处遥遥飘下暗室。

她蜷缩起来,将自己抱得紧紧,一动不动。

第163章

拂晓前的时分, 瑟瑟穿过空无一人空旷得近乎诡异的庭院,推开鎏金殿门时,披风的下摆, 犹沾着阴湿。

她低眉, 抬起眼时,未料的强烈如同白昼的照明,几乎令她无法立刻完全睁目。

她畏光地抬起手,挡了挡,手停了下来。

大长公主站在屋中, 神情若冰, 身旁是曹女官。老女官投来的目光如刀,要将就地一刀刀剐死一般。

“你昨夜去了哪里?”大长公主冷冷问。

瑟瑟刹那明白了过来,为何这一路进来,都不见人。

她唇微动了一下, 终还是没有发声。

“昨夜得报,有人杀死乌驼道的十来守卫,强闯出去, 往潼关方向去了。若不是当时一人恰好解手躲开,恐怕你干的事, 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吧?”

瑟瑟慢慢呼出一口气, 垂下了眼。

"好个忠仆!"大长公主的声音淬着冰,五指深深掐入身下的绒毯,金线牡丹纹在她的掌心里扭曲变形。

“我叫你杀了那姓谢的, 你竟敢私下违抗我的命令?”

“还有, 我说那宇文敬怎的破宫第二日便被乱兵杀了。恐怕就是你动的手吧?怕他将你干的好事说出来,是不是?”

大长公主一把拂落手边的一只鎏小香炉,香灰如雪崩般爆开。

老女官走到瑟瑟面前, 巴掌挟着风声,狠狠落下。

"啪"一声脆响,瑟瑟的脸颊上,顿时浮起五道鲜红的血痕。

"贱婢!"

长公主走到瑟瑟面前,翟鸟步摇垂珠扫过瑟瑟的鼻尖。她掐住瑟瑟的下巴,鲜红指尖陷入皮肉,沁出细密的血珠。

"你这人尽可夫的贱人!你不会告诉我,你真对那逆贼动了心?假戏真做,看上了贱男人?舍不得他死? ”

“你可别忘了,得好处的还有你!你得了最大的好处!你竟敢吃里扒外,背叛我,敢坏我的大事!”

她抄起案上坚硬的奏折,不停狠狠抽在她的脸上。瑟瑟的脸肿起,嘴角流出了血。

她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大长公主虐打自己。

“住手!”

李霓裳一把推开殿门,疾步入内。

“是我叫她放人的!放开她!”

大长公主盯着她,九凤金冠的垂珠在半空微微抖动。

"你出去!"李霓裳命令瑟瑟。

瑟瑟双手蒙住脸,踉跄着退向殿门。

大长公主阴冷的目光刺向李霓裳:“好啊!我呕心沥血,一心只为扶持你的同胞亲弟上位,光复圣朝,你就是这样回报你的姑母?你莫忘了,当年城破,逃亡路上,若不是我——"

“我没有忘记!”李霓裳截断她的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知道什么!”大长公主暴怒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谢隐山放虎归山,要是坏我们的大事,坏了圣朝的大事,你便是死了,我看你如何向你的父皇交待!”

“你害怕坏的,恐怕只是你自己的大事吧!”李霓裳冷冷道。

“你说什么?”大长公主的鼻翼不停张翕,“无论我怎么做,我难道不是为了你的亲弟弟——”

“罢了!姑母,我本不想说的,你既一再拿此来压我,我也不妨告诉你,我早就知道,李珑他不是我的亲弟!他甚至根本不是我们李氏的人!他的身上,没有半点我李家的血脉!”

“这一点,从你第一天将他领到我面前的时候,我便就知道得清清楚楚!”

长公主唇骤然失了血色,她长大眼睛,双目空洞洞似地盯着她,脸色白得像个死人。

死寂过后,她发髻前的垂珠突然剧烈摇晃,人踉跄着,后退两步。

"大长公主!"

老女官慌忙扑上来,将她一把扶住,随即冲着李霓裳尖声嚷道:“长公主,老奴求求您,您可做做好事!当今陛下,他怎么就不是——”

“住口!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李霓裳厉声喝止她,旋即望向长公主,放缓了些语调。

“姑母,你应该不会知道,当年在焚台上时,我与阿弟背对背帮在一起的。火因风力的缘故,向着一侧烧来。我伤的是左腿,他伤的是右腿。可是那日,李珑怎的和我有一样方向的伤痕?我若没有猜错,应是你许多年前便知道不可能找到人了,你便提早预备了一个替身,早早在他的腿上留下火灼痕迹。”

“姑母,你思虑周到,偏偏怎就这一点,你没有想到?”

老女官张口结舌。

大长公主死死盯着她,脸庞扭曲,突然,她咆哮了起来:“你胡说!你敢如此胡说八道!既然你早就知道了,为何你当时不说?你认下来,是为何意?”

李霓裳凝视着她近乎变形的一张脸:“姑母,你当真到现在还是想不明白吗?我之所以如此,甘心为你所驱,就是因为那个我七岁时,你曾保护过我的夜晚……”

她闭目,眼眶微微湿润。

“那个夜晚,你保护了我,也成为了我此生最大的梦魇。从那一天,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是为我自己李霓裳活,是为了姑母你而活!姑母你想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必会替你去做。所以,当日那个孩子,他是不是我的亲弟弟,他是谁的孩子,于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长公主大口大口地喘息,颤抖地指着她:“所以,你如今不听我的,又是为何?”

李霓裳慢慢睁目,望着她。

“姑母您自己说呢?那日与我争执后,你表面退让,实际却发密诏给何尚义,允诺他若占领河东之地,就封他河东王。那何尚义自然不会稀罕咱们封的什么河东王,但他却看到了机会,知道除他之外,必定还有别人会和他一起扑上去,趁机狠狠咬一口河东的肉。他一个人不敢,但人若多了,他自然就有胜算。你为了斩断我的手脚,还借机将李家父子都调了出去。姑母,这这样做,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我应该还是听你的吗?”

大长公主脸一阵白,一阵涨红,突然,她嘶声吼道:“你知道什么!天下亡了!我这样做,有何不对!我只是想要夺回天下,如此而已!”

“天下从没有亡过!黄河可曾断流?太华可曾崩塌?你以为天塌了,山河却何曾姓李过?亡的,不过是埋在邙山下的一顶顶冠冕罢了!”

“姑母,我告诉你,你若再派人去追杀谢隐山,我就当众天下人的面,揭发李珑身份,再告诉他们,我李霓裳这祥瑞又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到时候,你什么都没有!”

长公主胸口剧烈起伏,一步步地后退,忽然,宫鞋踩住裙角,跌坐在地。

殿外的角落,李珑隐在一道蟠龙柱后,指甲深深地抠进漆木。

他惨白着脸,咬紧牙关,抬起臂,瞄准,慢慢地,弓弦绷出死亡的弧度。

就在他拇指微动,箭待离弦,一只手从后突然探来,钳住他的腕骨。

檐角的惊鸟铜铃被风吹得乱响,他心绪更是纷乱,竟未察觉瑟瑟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不要——”

他扭头,看着这年轻妇人向着无声摇头的哀求眼神,耳边回荡着长公主抽她脸咒骂她的话。

往日这妇人给与他的全部爱护,此刻想起来,竟叫他觉得作呕。

他是李家人。身上流着高贵的血。

他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

李珑的匕首刺入胸前时,瑟瑟的瞳孔骤然扩大。

这个年轻人,用他铁钳般的另掌,死死捂住她的嘴,将痛呼闷成喉间的血沫。

月白衫子绽开红梅,瑟瑟如断翅的鹤般,慢慢倒在了蟠龙柱下。

李珑未再多看一眼,旋即转身,弓弦再次绷紧。

隔着半透的茜纱窗,箭簇正对着殿内李霓裳的后心。

只待他射出,锋利而坚硬的箭簇便将轻而易举地穿过纱窗,钉入那个女子的身体里。

他舔了舔因紧张而干燥的唇,再次瞄准,手一松,有冰凉触感抵上他的后腰。

他的身形猛地一扭,转头看去,见瑟瑟一双染血的手,正死死交握着匕首,在用力地推进他的脊背。

在尽数没入,再也无法推进之后,瑟瑟看着他,一面流泪,一面咬牙,狠狠地旋动匕把,在李珑的身体里搅了一圈。

他在宫中惊鸟铃的叮咚声中,当场气绝,倒了下去。

李珑的弓弦"嗡"地震颤,那箭矢斜射入梁,插在上方,惊落簌簌灰尘。

大长公主和李霓裳奔出,瑟瑟和李珑一道倒在廊柱之下,两人都是满身的血。

老女官颤抖着,用手指在李珑的鼻喜爱探了片刻,颤声道:“他——他没气了——”

大长公主双目空洞,盯着血泊里的李珑,浑身瑟瑟发抖。

"嗬……"她的喉间挤出怪声,像被掐住脖子的母兽。

“大长公主!大长公主!”

"啊——!"

突然,在一道终于发出的似哭似笑的尖厉声中,她双眼一闭,向后栽倒。

老女官扑上,呼唤大长公主,见她软绵绵没有反应,呆了一呆,突然,转身又扑向血泊中的瑟瑟,枯爪般的手刚揪住瑟瑟衣襟,想要狠狠打她,寒光已至。

李霓裳拔出李珑身上的匕首,一刀划开她的咽喉。

瑟瑟月白的衫子染成绛色,胸口的血花还在慢慢扩大。李霓裳用力地压住她的伤口。

"来人!太医!传太医!"

她厉声吼道。

第164章

164

深宫内发生的那一场喋血, 迅速被掩盖了过去。

那日她的姑母因事关机密,提早清空了周围的宫人,令李霓裳顺利地暂时封锁了消息, 对外声称大长公主与少帝相继感染疫病, 一段时间内,不可理政,全部事务,暂由她代为处置。

谁都知道,李珑虽然已登基称帝, 但一应政务, 全部是由大长公主代理,他二人又关系亲密,相继病倒,虽觉意外, 却也无人生出疑虑。至于李霓裳代事,更是理所当然,无人不服。

唯一知道实情的, 只有李长寿与胡德永二人。

李霓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决定分出部分兵马, 前去支援河东南线。

李长寿收到密报后, 匆匆赶回,悲恸之余,得知要分兵支援南线, 担心洛阳安全, 毕竟,崔重晏是个极大的威胁。李霓裳告诉他,即便崔重晏当真会趁此机会来攻, 也有人会替洛阳阻挡兵锋。那人便是陈士逊。他如今应已有些恢复元气,怎可能坐视洛阳这块肥肉落入宿仇之手。即便当真兵临城下,凭着洛阳的防守,也必能支撑一段时日,等返兵回救。

李长寿领命,决定由孙儿北上,自己留下协防洛阳,毕竟,此事关乎基本,相比较而言,不容有失。

李霓裳接受。李忠节如今也已迅速成长起来,此次她姑母与何尚义之事,便是他探查所得,秘报到李霓裳跟前的。

事情议定之后,整兵完毕,这一日,李忠节领着兵马,出发北上。

李霓裳亲自为李忠节和将士送行,归来途中,转道去往平桥驿。

这里是出洛都的一处送行之地。

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应当颇为巨大,接到他的归乡之请后,李霓裳并未多加挽留,今日亲自来送。

驿亭外,胡德永系舟柳下,人在水边,虔诚祭祀。

他脱下了新穿不过数月的朝服,腰上不见鱼符,一身布衣,看去苍老无比。

见李霓裳来,他显得有些有些惊讶,急忙迎了上来,欲行拜礼,被李霓裳扶起。

李霓裳向他深深拜下:"胡公一生赤忱,忠节不改。是我无能,未能挽留贤臣,愧对老宰公这些年的奔波辛劳,如今到头来,竟一场空。"

胡德永慌忙避礼,抬手在空中虚扶:"公主使不得!"他叹息了一声,"老朽残躯,不过风中烛火,能亲眼看到圣朝复立过,也算了却平生,已无遗憾。如今龙钟年迈,本就无用。想如此乱世,活到老朽这年岁,亲历两朝,安然归乡,我已是大福之人了!”

李霓裳命随从捧上为他准备的赆仪,与柳树下设一便案,请他入座,亲自为他斟酒,郑重送行。

李德勇感恩拜谢,指着水边道:“老朽想着就要走了,便在此通水处,祭拜一番先帝,也算是尽最后一程君臣之礼。”

李霓裳便也上去,接过线香,虔诚拜祭。胡德永在旁观望,完毕,又喟叹一声:“不瞒公主,老朽早在获悉那宇文纵横死之事时,便已萌生退心。先帝一朝,同朝有交通者,其余人早已相继凋零,除老朽外,也就剩他一个。如今连他如此剑断黄河的潇洒人物,竟也如此收场,似我这等庸碌之徒,又有何放不开。”

虽向来敌对,或是因今日已辞官的缘故,胡德永的口吻,听去竟颇有几分惋惜。

李霓裳想起当日之事,心中一阵难过,道:“那日他也算是为我挡敌。老宰公若是愿意,可否与我讲讲他当年之事?”

胡德永坐回柳树下,道:“他甚为可惜。当年虽说起初铸错,但毕竟年少气盛,情有可原。公主你可知道,他本差一点便可忠臣孝子,走上正道,可惜啊……”

李霓裳再为他斟酒。胡德永饮毕,接道:“他起兵叛出朝廷之初,两方相持,先帝便命裴大将军改劝降,裴大将军果然劝成,他愿意归降。也不知是否当真或是以讹传讹,谁知——”

胡德永忽然顿住,看一眼李霓裳,目光又瞟向水边的灵位,迟疑了一下,起身道:“罢了罢了,方才老朽一时多言。时辰也不早了,多谢公主亲自相送,不敢再耽搁公主了。老朽恭送公主。”

李霓裳怎肯就此作罢,又追问几声,见他目光又瞟河边,若有所悟,道:“莫非是与先帝有关?若是,尽管说来!”

胡德永依旧含糊打岔,显是懊悔自己方才多言。

李霓裳翻脸,冷声道:“胡德永!我命你说,你敢不从?”

胡德永慌忙下跪,无奈,只得说道:“老朽听闻,似乎是先帝又改了心意,或是听了什么人的谗言……担心裴将军和宇文纵勾结,便下令杀死进京的宇文纵全家,剩他一人逃脱,这才致令他彻底叛出朝廷,后来又与裴大将军打了几年,越走越远,再无回头可能了。”

李霓裳惊呆。

她此前全部听来,都是因宇文纵造反失败,全家被杀,他一个人逃走,因此他迁怒裴家。

怎的听胡德永的意思,竟是叛乱后不久全家就被杀了,当中还牵扯到裴大将军。

“你说的,都是真的?”她醒神过来,立刻追问。

毕竟事关她的父皇,胡德永已经后悔不已了,忙道:“此事全是先帝秘密所为,当时以我的官位,也是丝毫不知,直到几年后,大将军入狱,我从中奔走,这才略微知晓了些,至于全貌如何,个中曲折,我一外人,更是不敢肯定。公主若想知更多,裴家叔祖裴隗。他是裴家人,辈分又最高,或知道些当年我不知之事,公主可以去问他。”

“不早了,船家在等,老朽先去了,公主保证!”

胡德永说完,匆匆上船,立在船头,拜别而去。

木舟已去,李霓裳的心情却久久难以平复。

她立在祭拜的河边,盯着残留的香火,久久凝怔之际,身后传来马蹄之声,转头,见一亲卫匆匆赶来,说刚收到一封信,称万分火急,便送来此地,请她过目。

李霓裳接过,看完,心顿时砰砰急跳起来。

信中说,如今河东的北线的大战进入最关键的时期,正在进行一场决定性的大决战,战事极为吃紧,君侯夫人白氏忙于筹措军马,好给前线补给,不料,行踪被叛徒泄露,遭遇马贼围攻,那些马贼疑是兵丁假扮,不但人数众多,且战力极强。君侯夫人就近退到定阳郡附近的一个小城中,正在坚守。

如今河东两面受敌,且路程距离那地各都颇远,会有她这里,发兵过去,最为便捷,故大胆给她发信,恳请出手救援。

信至此为止,并无署名。

李霓裳问是谁送来的,亲卫说对方也没说,送到就走了。

李霓裳当即赶回城中,召来李长寿,也无商议,径直便将事情告诉他,让他把守此地,她立刻出发,追刚走不久的李忠节,先去解白氏之围。

李长寿欲言又止,李霓裳道: “我知晓你的所想。你是担心万一有诈。你放心,我会警惕。不管是真是假,此行我定要去一趟!”

李长寿只得应下,亲自为她挑选一队忠勇的卫队。

救兵如救火,李霓裳当日出发上路,次日,追到了才出去没多远的李忠节,汇合后,当即掉头,大队先赶往定阳郡。

大军雾甲星途,以全速急行军,五日后的黄昏,便赶到了小城。

那一伙儿马贼人数约五六百众,怎敌这边五千强兵,也不用什么计策,到达后,李忠节当先冲突,不过一盏茶功夫,对方应也知断无取胜可能,迅速撤退,戴围城得解,天也才刚擦黑。

只是于白姝君而言,她这一行百人,已在此被困多日,突然见到李霓裳领着军队开到,瞬时解围,欢喜感激,自不必多言。

原来只她自己也就罢了,此行因拗不过爱女的缠磨,怜她前次所受之苦,想着这回不算辛苦,路程也都是熟路,便带上同行,没想到竟会遭此意外。

当夜二人同宿一床,阿皎躺在中间,叙旧话新,谈天说地,夹杂着阿皎的笑声,纵然太下依旧乱战,世上兵荒马乱,但这个时刻,这一张小小的床榻,便也足以承载片刻的欢欣和热闹了。

李霓裳将自己收到无名信的事告诉他。起身下榻,取信给她看。白姝君看完信,沉吟了下,说:“我若所料没错,信或是夏家儿子夏惟钰所写。此前两家节贺往来,我见过他的笔迹,与这很像。”

“是他?”李霓裳终于想了起来。

“他若知道,为何不公开具名,况且,他是如何得知阿嫂你被困在此的消息的?”

白姝君似若有所思,却没立刻说话。李霓裳问完,很快,自己便也醒悟了过来。

“难道内奸便是便是出自他家?”她吃惊道。

白姝君道:“若是如我所猜,主谋怕应是顾家。他家此前因为婚事不成,应是怀恨在心,或有所动作,里应外合,他两家孟不离焦,应是不得已跟从,他家儿子才会匿名发信给报讯。”

“上次阿皎出事,我便疑心应有内奸协同。只是不敢肯定,如今看来,极大可能,我会尽快发信给韩枯松,让他留意!”

二人已是多年未见,此番相见,起初仿佛都有默契地避免主动先提及裴世瑜和天王新近的噩耗,片刻后,白姝君望了她一眼,终于还是说道:“天王之事……消息传来之时,夫君已经在北境,我写信,已经告诉他了。他意外之余,也唏嘘许久。”白姝君说道。

李霓裳眼前浮出天王最后时刻和她说话的样子,虽然过去已有数月,想起来,心中却依然难过。

“他……知道了吗?”她终于还是抑不住,轻声问道。

白姝君摇头:“他阿兄思虑过后,决定等战罢,再将消息告诉他。”

李霓裳静默了片刻,将那日自己的亲历说了。

白姝君显也是受到些震动,缓缓摇头,叹息:“他虽性情有异于常人,却也是真正性情中人。以如此方式离去,配得上他天王之号。”

又安慰道:“你也不必过多自责。彼此敌对,此事便是有武节参与,也天经地义。天王他自己从前不也常征伐别家?入浊世如涉大江,登舟之初,已当怀覆舟之心。与你无关。何况,我看他应当也是个通透潇洒之人,听你讲述,他去之前,心中应该是痛快的,既如此,你又何必执着难过?”

阿皎已甜甜睡去。

她安慰完,将李霓裳搂入怀中。李霓裳长发婉转,伏在她的身前,情绪终于慢慢好了些。

“我毒发后,是他救了我。他怎会在那里的?”片刻后,李霓裳终于还是忍不住,又闷声问道。

“他啊,在河西听闻阿皎出事后,知阿皎不可能会去他那里,总算是肯出来了,火速前来,那日见到你派人送回阿皎,听到你为救出阿皎废了颇多周折,中间还夹杂那崔重晏,他没说什么,但当夜人便不见了。这一去就是许久。后来北边又打了起来,他径直去了。”

白姝君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李霓裳沉默。

“毋多担心。”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公主你知道吗,我少时,十三岁那年,认识君侯的第一天,他身上便挂着血。这些年,打仗更是家常便饭。你知道每回他在外厮杀,我都是如何对说的吗?”

李霓裳睁眸,从她怀里慢慢坐了起来:“如何说?”

“他若注定属于刀剑,妾便把自己修炼成鞘。他若有一日会为国死,妾便替他把国活成家!”

李霓裳怔了。

“如此,我便不会过于担忧。公主你还年轻,这些经历也不多,日后公主若是也遇到如我这般的男子,自然就会领悟了。”

白姝君看着她,微笑说道。

李霓裳慢慢再次依偎进她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第165章

次日清早, 李霓裳的军队护着白姝君的马队,继续往河东赶去。

上路的第二天,白姝君便收到南线来自绛州的急报, 韩枯松和潞州刺史与何尚义大战正酣的时候, 那梁胄或是与何尚义达成某种协议,纠集三万人马,竟也加了进来。

此前谁会料到天王如此意外身死,以致于此前受他统御的多股势力分崩离析,因此, 在预先的计划中, 这一场大战,南线并非重点,重点是在北方。

更何况梁胄从多年前投效天王起,就十分稳定, 从未有过任何越界之举。那时谁会想到他会如此发兵而来。

何尚义能在天下手下坐到前几的位置,人品如何不论,勇猛善战是必定的。原本就只打成攻防相当的态势。

现在又加上这三万大军。这绝不是个小数字。

李霓裳和白姝君焦急不已。虽然这边只有五千, 远不及对方三万,但也是一个助力。便加紧行军, 在十来天后, 终于赶到。两方加在一起,虽然数量仍相差不少,但总算可以打一打。

李忠节英勇善战, 频频立功。

就在众人可以略略送一口气的时候, 这一日,又来个极大的坏消息。

崔重晏竟然也率领大军五万之众,浩浩荡荡, 抵达河东,加入攻阵。

原本就已处于劣势,此刻对方又添五万,更不用说,是他的军队。

北境的大战已经到了最关键的决战。

这是一场准备多年的,或能给北境换来几十年和平的战争。

军民同仇敌忾,加倍备战,准备迎接一场或最大考验的恶战。

李霓裳和白姝君前些天已到太原府。

获悉这个消息,两个人的第一个反应都是立刻回到潞州。

军民都已动员,这些天,每天都有许多人从四面八方到来,或送粮送衣,或自愿加入城防。

她身为主母,更不可退。

至于李霓裳,理由也很简单。

她领来的五千武节军在那里,他们认她为主,她自然也要和他们同在。

或是看出她的坚决,白姝君也未开口劝阻,二人一并转回到南线前方。

城头的青砖已染赭色,三丈高的城墙下,远处,三座连营呈犄角之势,扎在旷野间,鹿砦木桩,如獠牙般罗列,点点旗帜随风招展,隐约,身子可见铁骑穿梭于营道之间,士兵操练的吆喝声,随晚风断续飘来。

暮色渐浓,对面,野地里次第亮起无数的火把,远远望去,如点点浮沉的鬼火,漫山遍野,一望无际。

据刺探,白天远远看到崔重晏、何尚义和梁胄三人碰头,分开时,三人看起来似乎颇为和气,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议。

看起来,对面三方,不像寻常的松散联盟,作战时容易各自保留相互掣肘。

倘若对面已经商议完毕,新的大战,随即便会开始。

这三方能谈拢,道理也很明了。

天王不存,裴家愈发显得刺眼。莫说另外两位,即便对于崔重晏来说,眼下应该也是他能攻破河东的最好机会。至于攻破之后,所得如何分配,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再根据实力圈地。

这,就是如今这乱世的法则。

他们的推断,在第二天的就迅速得到了应验。

五更鼓残,天光未破。

城池骤然沸腾,战马嘶鸣,铁甲碰撞,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城外敌营火光骤亮,如熔岩倾泻而出,照得旷野一片红云。云梯高耸,石车列阵,黑压压的军阵,如潮水般从远处向城墙压来。后方,战鼓隆隆,震得人心头发颤。

李霓裳方和城中的一群妇人一道,送来今早的餐食。没想到如此早,对面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发动攻城。士兵们来不及吃完口里的食物,便纷纷立刻各归其位,紧张而不杂乱。

李霓裳扶住垛口,透过箭孔望去。

三方军队服色不同,很容易一眼便区分出来。

崔重晏在前,另外二人在后,三股军队,呈正三角犄角之势。

锋矢之位,便是崔重晏。

这令李霓裳稍觉意外。这个位置,毫无疑问,意味着精锐先锋,需具备极强的突破力和士气。同样,高风险,亦是高威慑,锋矢位承受最大的伤亡压力,故需死战不退之师。

这和他留给李霓裳的印象完全不同。

在她的所想里,以他的审慎,像这种可以预见的必定是恶斗的血战里,他不至于会处于如此一个位置。

她很快便发现了他。在阵前的最前方,一匹站马昂首而立,马上之人玄甲黑袍,正是崔重晏。

此时晨雾依旧缭绕,他的轮廓却格外清晰,眉目阴鸷,眼底涌着戾气。

这时,远处号角骤起,战阵开始向前缓缓推进,他勒马而立,目光如刀,直刺城头。

“公主,快下去吧!万一有流箭袭来!”李忠节紧张地在她身后喊道。

李霓裳不欲令他分心,立刻收目,正待下去,忽然,身边又响起一道惊呼声。

“后方还有大军来!又是谁!”

那军士的声音扯得极高,显然有些紧张。

此刻正在城头另一侧备战的韩枯松也看见,命守望兵登高查看。

那人在盾牌的保护下,飞快登上高处,用他胜于常人的双眼查看前方。

“看见了吗?”韩枯松等了片刻,见还没回应,焦躁地吼,见还没反应,顿了下脚,正待主机也上去,这时,那人喊道:“好像……好像是天王?”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异。

韩枯松一愣,反应过来,这时,许多人都已看见了。

远处的地平线上,卷来了一阵巨大的黄尘烟,那烟团裹着一支骑兵的队伍,正朝此方向快速移来。马蹄声如闷雷般碾过原野,赤色的巨旌,在腥风中翻卷着血一般的滚浪。

"报——!"

此刻在阵列的后方,一名士兵也正在瞭望,铁盔下的眼睛瞪得滚圆:"是天王旗!"

方才还在涌动的队伍忽然寂静了下来。

刘良才正在亲自擦刀,听到“天王”二字,颤了一下,险些脱手。

梁胄更是喉结飞快滚动,不安地睁大眼睛,一把推开身前的人,也上去察看。

那一面金线织就的巨旗渐渐清晰,旗角在空中忽明忽暗。

刘良才一个士兵突然跪地,喊道:“真是天王回来了!天王没有死!”声音充满兴奋和激动,引起一阵骚动,许多军士纷纷开始前挤,翘首争要张望。

刘良才的心腹上去,一脚将方才喊话的人踹翻,拔刀待要砍,忽然,有人又高声喊:“是信王!谢信王!这回是真的!真的是他来了!”

信王在一众骑兵的簇拥下抵达,他看起来比从前消瘦许多,颧骨如刀削般突出,显得双目愈发锐利逼人。他的身后,是孟贺利所领的军队,无不精神抖擞。

一段短暂的寂静后,又一阵骚动,越来越大。

刘良才没有想到,此刻会在这里看到谢隐山。他看见梁胄朝着自己骑马冲来,到了近前,下马,低声问:“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不是说他也死了吗?”

刘良才压下心中的惊疑,示意自己的一个副将上去。

那人领悟,骑马上去,朝着谢隐山高喊:“你来做什么?天王已亡,你擅用天王旗帜,真当自己是什么——”

他话音落下,对面一箭射来,直插他的咽喉,人当场气绝,倒下马来。

孟贺利放下弓箭,厉声道:“信王有言!凡天王旧部者,全部听着!”

全场慢慢安静了下来。

谢隐山双目环视对面之人,道:"当日天王,横槊立马,纵横天下,未及弱冠,便将长安踏在脚下,对手无不恐惧,天下无不俯首!论英雄,天王若自居第二,当世谁人胆敢自称第一?如今天王才去,你们竟鼠目寸光,至此地步!你们以为跟着何尚义梁胄之流,就能享受荣华富贵?”他声音洪亮,话音铿锵,如狮子吼一般,开口自有一股摄魂的压迫之力。

“谢隐山!从前天王还在,看在天王面上,我敬你三分而已,你以为当真怕了你不成?”何尚义忍不住,高声反骂回去。

“住口!”谢隐山双目如电,猛地射向他,“姓何的,你可有一分廉耻在?天王在世时,待你等如手足,赐你荣华富贵,授你无上权柄,天王生前,你内斗不休,天王宽宏,不计你罪,如今天王刚去,你无半分哀思也就罢了,竟敢公然叛出兴兵,与崔重晏这等小人为伍,叫天下人耻笑,我问你,你如何向天王交待!"

他这一番斥责,疾言厉色,何尚义想开口反驳,却又无话可说,脸暗自发热。

“还有你!”谢隐山冷冷看向已半隐在副将身后的梁胄。

“你半路投效,天王可有半点亏待你?如今天王才去,你跟在崔重晏那小儿之后,莫非是想腆着脸,再认他为新主?”

何尚义的队伍里起了一阵轻微的嗤笑声。

梁胄再自觉理亏,如何能忍这样的羞辱,待要拔刀示威,却听他又道:“儿郎们,看看他,遇事便躲在下人之后,如此之人,给天王提鞋都是不配,配得做你们头领?”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梁胄顿时僵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脸涨得通红。

“儿郎们!”谢隐山不再理会这二人,蓦地又提高声音,中气十足:“你们过去都是天王的士卒!如今,都是我谢隐山的同袍兄弟,没有派系之分,有的只有一个,”他高高举臂,指着头上的旗纛,“那便是天王余威!只要你们当中之人肯幡然醒悟,重归天王此麾下者,往后有我谢隐山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到你们!如若执迷不悟——”他指着地上那尸首,“这便是下场!”

他说完,全场有的跃跃欲试,有的犹豫不定,有的看着别人,两边的那些头领则在焦急地威胁制止——正骚动不绝,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见从谢隐山开始,到他身后的全部军士,齐刷刷翻身跳下马,靴砸地声如闷雷。每个人从袖中扯出白带,系在额头之上。

登时,万军缟素。

谢隐山在最前,颈侧青筋暴起:"跪——"

万副铁甲,同时面向北下跪。

"拜!"

万人同行拜礼。

三拜完毕,谢隐山带着人起身。

如此场面,肃然悲壮,连方才那些一直在弹压军士的头领,也慢慢停了下来,不敢再发声。

谢隐山红着眼,朝着对面惊呆的众军士,一字一顿道:“方才,一为军祭天王,二来,是跪请天王许可,你们当中,这些昔日的天王儿郎,今日若有谁敢不从我者,杀无赦!”

他一双血红鹰目逼人,扫过之处,竟无人胆敢对视。

一阵短暂的死寂过后,也不知是哪个先动了一下,突然,对面仿佛风过湖面,一片一片的军士提着刀枪,相继奔来。

何尚义梁胄非正直之人,对待下属颇为克扣,倒是谢隐山,一向威望过人,那怕从前陈永年派系的普通军士,对他也高看一眼。他这一番下来,几乎一半的人都跑了过去,头目见阻止无效,急得拔刀砍人,这下反而激起众怒,大半都跑了,只剩下少半亲兵还留在后面,面面相觑。

“杀——”随着孟贺利举刀领头,一骑快马在前,身后军士蜂拥而上。

何尚义和梁胄眼见对面黑压压大片人马冲来,当中不少还是自己这边倒戈的,知今日大势已去,又恨,又是无奈。

这仗还怎么打,急忙在亲兵保护下,上马便待退走。

到了此刻,孟贺利哪里还会留情,带人冲上去胡乱砍杀。

崔忠与崔交一左一右,急扯他的马缰催促:“郎君,快走!”

崔重晏却似未闻,身形僵立如铁铸,五指死死扣住鞍鞯,青筋暴起。

“何尚义伏诛!”左侧身后忽地爆出一声厉喝,俄而,“梁胄伏诛!” 右后方亦有人兴奋高喊。

身后血雾处处迸溅,此起彼伏的惨嚎声,越逼越近。

他的眼被猩红浸染,耳畔嗡鸣,转过头,再次望向城墙。

城头垛口后人影幢幢,挽弓者引弦待发,奔走者呼喝传令,更有人振臂高呼,声浪如潮。

那抹素影,却湮没于纷乱之中,他看不见了。

耳畔催促声愈发急促,崔忠几乎嘶吼:“郎君!姓谢的上来了,再不走就——”

这催促是何曾相似。上一回,仿佛也是如此。当时何曾会想,又重复一次。

他假意做出要和陈仕逊争夺洛阳,相持不下,实际是要等到何尚义梁胄与守兵两败俱伤疲惫不堪之时加入。这个时机的选择,也是恰好。太早了,裴家北线尚未深度卷入战争,便有足够能力腾挪,太晚,可能救兵也已到。这个时间不早也不晚。

他刺探到顾家的不满,顺利得以利用,先是带来了那个小女娃,后又获知裴家主母的行迹,派人以马贼身份,想捉住对方。

他还曾买人跟随她进入河西,刺杀那裴二,将她带走。他做的事,却只会叫人指向别人。

他做了这么多,该做的,不该做的。

得来的,为何又是如此一声催促。

城头一支利箭破空而至,擦着他的肩甲呼啸而过。

崔重晏瞳孔骤缩。

他突然怒吼一声,在周遭惊骇不解的目光中,猛抽佩剑,纵马朝着城门疾冲而去。

坐骑长嘶如雷,在城头守军惊愕的呼喝中,他直逼城下——

仿佛一人,便要攻下一座城。

嗖——”

又一支利箭破风而来,钉入他的胸膛,箭尾震颤,血珠迸溅。

崔重晏身形一晃,却仍死死攥住缰绳,马嘶鸣着继续向前狂奔。

嗖!嗖!

接连数箭贯入肩胛、腰腹,鲜血浸透战袍,顺着铁甲纹路蜿蜒而下,城门前的黄土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畔风声呼啸。

城头无人再向他射箭。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她应该也是吧。

马蹄距城门不过数尺之遥,他一头栽了下去,仰面倒地。

河东的日光升起来了,有些刺目。

他不喜欢。

比不过长安。

他做梦都想回到长安永兴坊的家中。荷塘里,夏日泛舟,父亲看书。他趴在船舷边拨弄莲子。长安的日光从伞盖一样莲蓬上照来,是如此的舒适。

重晏,被荷裯之晏晏。

……

城门开启。

韩枯松与谢隐山一道作战。三联军的头领全部身死,余下自然无所阻挡。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半天后,战场的喧嚣渐渐消失,恢复了平静,耳边只剩伤者的呻吟和渐渐又飞回来的老鹫的呱啼之声。

李霓裳立在城门口,目送着一辆马车。

车里躺着的,便是崔重晏。

她下来的时候,他已然气绝。他的两个族人,崔交降,崔护跪在他的身边,向李霓裳叩首,说他此前曾对自己交待过,他日若是身死,唯一希望,便是能葬回在长安。

他泪流满面,哀求不停。

马车碾过流满血的战场,渐渐远去。

李霓裳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早,那个停马在城墙下的人,他如出鞘利刃,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记得当年初遇,他宛如执棋落子,从容不迫。

她心中一阵淡淡惆怅,又豁然开朗了。

谁不是会改变的呢。

她也是一样。

如今的她,也已与从前的那个她,已是不一样了。

这个晚上,李霓裳徘徊了半夜,终于,在天将要亮的时候,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

那年在渭水古行宫旁的那座残塔之上,她的誓言没有发完便终结了。

因为那个时候,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许下那样深重的关于一生的誓言。

如今她有资格了,她想知道,

他还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吗。

信在忐忑中交出的一刹那,她的心定了下来。

无论他是否愿意,她做了自己心中想做的事,那便够了。

剩下的,只是等待。

第166章

信是交给永安的。他正好要替君侯夫人去一趟北境, 给君侯送信。

永安早就想去了,毕竟,那样规模的战争, 几十年都未必能遇一次。路程有些远, 过去至少也要十来天,可能等他赶到,那边已经尾声了,不过无妨,能看一眼那种万骑卷沙烽燧裂, 千戈映雪剑凝川的场面, 也是值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火速上路。

仿佛是为了给予英勇守卫家园者的最好的回报。

在他们于南线奋勇为潞州而战的时候,北线,那一场同时正在进行的决战, 也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在永安出发半个月后,大捷的露布飞传来到太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