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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19258 字 1天前

第151章

跟随李霓裳同来的众军士纷纷上前, 行跪拜之礼。

长公主看也不看,被人搀扶着,从马车中下来, 环顾一圈, 便对崔重晏道:“你先去吧。此事过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说完,走到李霓裳的面前。

李霓裳知她只是顾及颜面,才没有当场发作,不过, 无论怎样, 都是无妨。

李忠节是李长寿之孙,他要送一个人走,武节境内无人能够阻拦,何况从昨夜到此刻, 时辰已经不短,即便姑母发现情况不对,已派人出去追赶, 料已无法追得上了。

她向长公主轻声说道:“姑母息怒,我先送你回城。”

长公主狠狠盯她一眼, 含怒一言不发, 转身向着自己的车驾走去。

李霓裳跟了上去。

“站住!”

身后忽然传来崔重晏的怒声。

“你们将我当做什么人了?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长公主回首,略想了一想,示意他随自己来, 二人停在路边, 她咬牙切齿道:“你待怎样?此事变成这样,也非我之所愿。”

崔重晏的脸色极为难看。

长公主看见了,顿了一顿, 放缓语调又低声道:“我已派人去追了,一有消息,立刻差人告知。”

她抬头望眼天色:“也不早了,崔将军不如在此就便,先歇一夜?别的事,待明日我再与你细论,如何? ”

崔重晏的神色依旧阴沉,但比起方才,已是缓和了不少。他转面看一眼停在不远外的那道身影,皱眉,正在沉吟,身后不远之外的一片浓密草林后,突然起了一阵细微的窸窣动静,初听便如晚风掠过草尖的摩擦之声。

就在谁也没有防备的时候,草丛里一支暗箭无声射出,像荒草深处窜出的毒蛇,迅疾无声地扑向崔重晏。

“将军当心!” 崔交面向草丛,最早看见,惊骇大叫出声,向他飞奔而来,然而中间相隔甚远,一时如何能够赶到他的近处。

崔重晏身形急转,腰身拧转如旋风,箭擦着衣袂飞过,射入他身边的树干之上,木屑飞溅。

转眼间,连珠第二箭又到,他拔刀格挡,险险躲开第二波攻击后,目光阴沉地扫了眼草丛的方向,在又一支箭即将向着自己到来前,猛地侧身,手臂伸出,铁钳般一把攫住转身待逃的长公主。

长公主猝不及防,惊呼声未及出口,人已被一股粗暴的力量拖拽过去,硬生生挡在崔重晏的身前。

一支已经离弦的箭,对准长公主的心口激射而来。

镞上一点寒芒,在黯淡的暮光中也刺目得令人心颤。

151

李霓裳心骤然被攥紧,似要炸开,身体早已先于思想,不顾一切冲来,猛地撞开长公主。

“噗——”

那一声闷响格外清晰,箭镞擦她一侧上臂掠过,撕裂月白衣袖。

血涌出,顷刻间便浸显出来。

崔交等人赶到,朝着草丛的方向便扑了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刺了进去,拔出。

一股血从草缝隙里喷射而出。

崔交将草一刀展开,赫然只见一人歪倒在地,颈项的部位不停流血。

“崔栩!”

崔交又惊又怒。

崔栩用不甘的目光死死盯着崔重晏,切齿道:“崔重晏,你定会不得好死,我做了鬼也不会饶你——”

崔重晏毫无反应。

“阿兄!”崔蕙娘奔来,扑到气息渐消的崔栩身边,低声哭泣。

长公主惊魂未定,面色惨白如纸,起初呆呆望着臂上不停淌血的李霓裳,反应过来后,和赶上来的瑟瑟将她扶住。

“阿娇,你怎样了?”长公主颤声问道。

李霓裳眉头微锁,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忍痛摇头道:“无大事,只是一点皮肉擦伤而已。”

长公主看清应当确实未伤及臂骨,这才稍稍放下些心,反应过来,恨恨盯了一眼已经气绝的崔栩,猛地转身,双目圆睁,目光射向了崔重晏。

“你这畜牲!方才要不是阿娇救我,我今日已是命丧此地!我家阿娇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我必会将你碎尸万段!”

长公主歇斯底里地朝着崔重晏破口大骂。

崔重晏僵立原地,方才抓人的那只手,仍悬在半空,指节分明,指端却微微颤抖着。

他任由长公主痛骂,见瑟瑟已在为李霓裳包扎伤口止血,闭了闭目,缓缓放下手臂。

“来人!”

长公主双眼通红,厉声大喝:“给我把崔栩,还有这个姓崔的,全部抓起来!”

崔栩对崔重晏恨之入骨,无时不刻想着复仇,今日原本以为终于等到机会,没料出如此意外。眼见长公主怒火中烧,只得朝李霓裳高声喊道:“公主,我并非有意,日后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再效力!我的阿妹,烦请公主多加看顾!”

他朝李霓裳磕了个头,起身领着人疾驰而去。

“抓住他!”

长公主愈发怒火攻心,又指着崔重晏嘶吼。

她带出的武节一众军士纷纷朝着崔重晏围合过来。

“将军快走!”崔交等人一边抵挡,一边大喊。

这里仍是武节腹地,长公主如此狂怒,万一再招来更多人马,想要突围而出,怕也不是容易之事。

崔重晏咬牙,飞上马背,超前出去数丈,忽然又调转马头,挥刀逼退周围之人,策马如闪电冲到李霓裳的面前,俯身探臂。

如一片被疾风裹挟的落叶,李霓裳一下被他拽上马背。

“拦住他!拦住他!”

瑟瑟仓皇大喊,奋力狂追,扑跌在地。

崔重晏纵马疾驰,在崔交等人的协助之下,将身后追兵甩开,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借着夜色掩护,到深夜时分,他与甩开追兵的崔交等人再次会合,又马不停蹄继续上路,终于在次日,走出武节地界。

黄昏,离崔重晏驻军的一处所在已是不远,一众人马疲惫不堪,停在一条野道之上。

崔交问是连夜继续赶路,还是先在此驻扎休息,崔重晏眺望远处,又看了眼骑在马上的那道身影。

她太过反常,平静得不像遭受掳掠,不但如此,昨夜在短暂休息,他重新为她包扎伤口后,坚持自己骑马。

崔重晏原本有些疑虑,疑心她是否设计逃走,但是到了今日,他已肯定,她丝毫也无逃走之意。

这令他在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不安之感。

今日一天,她不曾开口说过半句话。他自然看得出来,她应当十分疲乏,略一沉吟,命就地驻扎,今夜先在此过夜,等明日再回。

崔郊应是,立刻率人,开始收拾地方。

崔重晏下马,慢慢走到她的坐骑之畔,道:“请公主下马。”见她没有反应,便靠近了些,略一迟疑,正待伸手扶她,只见她的身子微微一晃,无声无息,整个人忽然栽向一侧,径直软了下去。

崔重晏急步抢上前去,一把接住,只见她双目闭合,脸色惨白,触手冰冷,竟昏迷了过去。

崔重晏心惊不已,在她耳边呼唤,又取来水壶,往她嘴中灌了些水,片刻后,只见她慢慢睁开眼睛,坐起来说自己无事。

崔重晏不敢再耽搁,立刻将她再次强行带上马背,连夜一阵疾驰,在半夜时分抵达营地。

一进入营中,军医便跟了进来,检查箭伤后,说不像有毒,伤也不重,认为或是她体虚太过,精气不济所致,开了一副宁神聚气之药,让多加休息,或便能好转。

李霓裳睡了一夜,次日精神看着果然好了些。崔重晏将她带入城中,又转至城外幽处的一所山中别院,本是为调养等待痊愈,不料,没过几天,情状又坏了下去。

崔重晏唤来名医,然而还是不见彻底好转。便如此,不知换了多少郎中,反反复复,她日渐消瘦,甚至连皮肤也仿佛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青雾,人困乏无力,终日卧床,大多时间沉睡不醒。

午后,李霓裳从昏睡中再一次醒来,转头问一名守在榻前的婢女:“外头怎么了,是什么声音?”

婢女应说,是崔将军听闻有一巫神可驱百病,特意重金聘来,在此为公主祈祝所发的声音。

李霓裳闭目片刻,吩咐:“你去替我传话,说我想见他。”

婢女应是,走了出去。

崔重晏匆匆赶到,见多日来一直昏睡的李霓裳穿戴整齐,身着一袭明艳宫装,坐在一扇花窗之后。

窗棂如一幅画框,框住窗外花树探来的三两花枝。午后的明媚阳光照着花枝,漫射在她身上。

她便在这花影下坐着,整个人宛如被镀上了一层薄脆的一触即碎的花雾。

崔重晏停在门外,定定望着。

方为她梳妆完毕的婢女见他到来,行礼退了出去。

“听说你在请人为我祝祷。多谢你了,只是不必再费心。没有用的。”

李霓裳转面,平静地说道。

崔重晏慢慢走了进来。

“你究竟是怎的了?要如何做,你才能好起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含几分虚弱的恐惧,与他一贯在人前所显出的刚鸷大相径庭。

“崔郎君,你挟持我的目的,究竟为何?”

李霓裳未应,只如此反问一句。

那日一时起意,冲动之下掉头又将她掳走,那一时刻,他想的究竟为何?

是为了用她打压武节或是别的他想要除掉的敌对?

还是明知,他永远已经不可能得到她了,但在他的心底里,依旧还是存着几分不甘的缘故?

他沉默着。

“不管是什么,恐怕都要叫你失望了。”

等不到他的回应,李霓裳自顾接着说道。

“我的时日,应该是不多了。”

崔重晏牙关渐渐啮紧,看她许久,忽然道:“你若当真恨我至死,想回你姑母那里,我也可以将你送回去的。”

李霓裳再次凝视窗外那一片斜阳,良久,悠悠道:“不必了。”

崔重晏怔了一下。

“于我而言,哪里都是一样。今日有如此结局,是我自己的选择。”

“很早前,我便知道了,我早晚会有这一日的。”

她转头,朝他微微一笑。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到来,停在门前。

崔重晏走了出去,与传话之人低语几句,回头看一眼李霓裳背影,吩咐婢女用心服侍,走了出去。

瑟瑟风尘仆仆赶到,被挡在城门之外,焦急等待。

公主那日被意外掳走,长公主激怒之下旧病复发,人又倒了下去。李长寿数次派遣使者,要求与崔重晏谈判接回公主,发出去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对方无半点回应,直到不久前,消息传来,据说公主到了那边之后伤情严重,甚至或已危及性命,崔重晏正在遍访名医,李长寿和胡德勇等人自然愈发焦切,如今甚至已在考虑出兵。

伴着一阵马蹄之声,城门开启,有人出来,将她接入,领到了崔重晏的面前。

“你来何事?”他冷淡地发问。

瑟瑟开口问公主近况,见他不应,心中的不祥之兆不由愈发强烈。

“你若是不想她就此丧命,我劝你立刻让我带她回去,如此,公主或许还有得救的机会!”瑟瑟冷冷说道。

崔重晏目光微微闪烁,显然不肯相信她话。

瑟瑟强忍心头愤恨,解开所携行装,露出带来的一只小匣。

匣内装着几颗药丸,开盖,便散出一股奇异的兰香。

“这是何物?”崔重晏不禁走来,看了一眼,发问。

瑟瑟拨开药丸,从药匣底部抽出一张方子似的笺子,冷面叫他来看。

那笺上所留,并非方子,却是一道手书绝笔。

“余毒浸骨髓,大限将至,穷搜半生未得自救之法,然世间有一人,才智非凡愚可及,余早年与之有交,前朝况西陵天师,倘其尚在人间,当隐踪故都长安左近,异日,汝倘药毒反噬,可访之!切切!”

“你从哪里得来的?”

“你或也知道,公主身边豢一小蛇?”

崔重晏颔首,忽然若有所悟,抬头:“难道你是说,公主今日如此境况,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我不敢肯定,但我猜测若是无误,应极有可能。我曾不止一次看到她服用此药继而血饲,为炮药,公主还特意在阴凉地辟出药园,专用来培花。这匣子她便一直存在园内房中,我也是前些日去那里为她收拾地方,才无意发现,赶来就是要寻公主问个清楚!倘若是真的,找到那位天师,公主说不定就能无事!”

崔重晏一时定住。

“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想害死她吗!”

瑟瑟再也忍耐不住,恨声喊道。

如被针刺一般,崔重晏仓促醒神,带着瑟瑟朝城西郊外赶去,才至庭中,撞见服侍她的婢女正慌张地向着这边奔来,当中一婢看见他到来,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一道信件,颤声嚷道:“公主她不见了!”

崔重晏脸色大变。

那婢女继续呜咽解释,道他走后,她说想要休息,将人全部打发走,方才送药过去,才发现她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一道信笺。

崔重晏劈手夺过,阅毕,一把投掷在地,迈步冲了出去。

瑟瑟捡起,匆匆看了几眼,也仓皇而出。

第152章

李霓裳留下一道托请崔重晏转给瑟瑟的信件, 称是自己想要云游四方,此后不复相见。

她悄无声息从山院的一面小门走出,朝着水声的方向, 不停走去, 迂回弯绕,直到前方被一条大河所阻,方停下脚步。

她的身体已极为虚弱,却不知又是哪里来的一股力道,支撑她的双脚, 漫游至此。

春草绒绒地铺满坡垄, 野花泼辣辣开着。蒲公英的明黄、地丁的浅紫、不知名的碎白,密密匝匝淹过她的裙裾。风过,花浪簌簌抖起,将饱胀的花粉和草腥气播向她的肺腑。

日落黄昏。

她面向河水, 静静立在野岸之上。

她自然记得,在她存放药丸的那口匣底里,至今应还放着一张方笺。

直觉告诉她, 或许那便是那位老宫监留给她的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但在意外受伤之后, 她从不曾想过去打开它。

于她而言, 并无必要。

小时的梦魇里,河中到处都是浮尸。

那应是一种召唤,冥冥中, 早早便已告诉她, 她本就应是其中的一条。

而今便是她的归期了。

晚风从河面卷来,将她的衣裙吹得狂摆,舞荡如蝶。

她的目光胶停在远处山头那一轮正沉沦的赤红之上。

大河在泼彩的夕光中, 从她脚下蜿蜒,一路流淌,仿佛要把这无边的春野,烧向天地的尽头去。

万水归一。

陌乡或是故地,又有什么分别。

在哪里离去,都是一样。

她放出了小金蛇,驱它离去。

仿佛预感到大限将至,它这些时日也不吃不喝,终日不动。

失去了她,这小东西或也无法再长久存活,但她为它选的这最后的乐园,烂漫自由,它应当也是会喜欢的。

她尝试了几次,在发觉它不肯离去,始终静静伴她脚前后,不再勉强,收了回来。

李霓裳抱着坠石,沿着岸草,向着面前的大河,走了下去。

金色的河水寸寸上涌,逐渐淹没她的裙裾、膝腿、腰肢,当涌动的水簇拥在她胸前之时,她的身子开始如一株柔弱的水草,伴随着周身围绕她的盛开的裙伞,在水中摆荡。

呼吸沉重起来,然而她却只觉如释重负——那是她有记忆以来从不曾有过的彻底轻松之感。

她终于还出了恩情。

甚至可以说,她有些感激那射伤了她的一箭。

河水继续升起,直至没顶。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忽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座古行宫的影。

那座在她梦中曾毁于烈火的古行宫前,也流动着一条古老的河流。

她原本宁静的心,忽地微牵。

一缕模模糊糊的愧疚之感,随之自她的心中升起。

她下意识在水中微微挣扎了下。

她终究还是有牵绊的。

那个她唯一辜负了的人,来生再报。

黑暗压来。

她松软了下去,身子在柔软的水中下坠,又随着水中的暗波,飘向河的中央。

水下,一柄剑鞘突然从斜侧插来,拦腰阻住了身子的坠势。

接着,探来一只有力的手,一把攥住她飘摆的身子,将她托起,举出水面。

男子带着她回到岸边,将她抱上来后,立刻放下,清去口中异物,跪在她的身旁为她渡气。

她依然紧闭双目,没有醒来。

他的面容一分分地苍白起来,终褪尽血色,而双目渐渐转为赤红,手更是无法掌控颤抖了起来,却始终不肯停下。

终于,她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喉间发出一缕细如游丝的低低呻吟之声。

他迅速探指到她鼻下,感觉到了几分呼吸,目中登时放出狂喜的光。他不停呼她名字,用力地揉搓她的双手和胸口,当感到她冰凉的皮肤终于恢复暖意,确定她的呼吸回来,自地上跃起,朝着远处打了一声呼哨。

一头通体漆黑雄健异常的骏马现身,风驰电掣般,奔到他的身旁。

他迅速脱去她身上吸满水的沉重衣裳,从马背上扯下一件披风,裹住她的身子,抱着,正待上马,崔重晏恰在此时寻到此处。

已是数年未见的旧日宿敌猝然相对,目光交锋,各自猛地停了下来。

她被他抱在怀中,闭着双目,覆着潮湿乌发的额头贴靠在他身前,宛若温顺睡去的模样。

崔重晏的眼睑不由隐跳,暗中缓缓咬紧牙根。

瑟瑟赶上来,当看清眼前之人,一时不及细想他究竟是如何会在此时现身于此地,不顾一切地喊道:“裴郎君!你来的正好!公主快不行了。世上或只有前朝况天师能够救她了!那人如今若还活着,可能就在长安一带!你过去,或更为方便!求你快带公主过去找他!再耽搁下去,公主怕便支持不住了!”

她已在周围苦苦寻了许久,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扑跌在地。

崔重晏派出一同寻人的军士正从远处奔来,纷聚在他左右,只待他令下。

“让开!”

裴世瑜眉峰聚煞。他紧抱怀中人,蹬马迅速上鞍,高高坐于野岸坡上。

随着一声厉喝,他猛然提缰。

龙子奋扬发力,居高,四蹄高高飞起,如天龙一般,朝着众人笔直俯冲而下。

惊人的威势,令近畔几名军士不由闪避,不敢以肉身相抗。

转眼,骏马带着主人,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将军!追吗?”

军士的问话将崔重晏唤醒,然而他的耳中仍如回旋瑟瑟片刻前所发的言语,暗中犹如重重落在他头上的一记无形之锤。

他被提醒了。

长安不是他的地盘。

比起自己,这个他分明瞧不起向来却又难压的敌手,或却能够带着她,长驱直入、无所阻挡。

到了今日,他还是输了一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她带走,无法阻挡。

不是因他无能,是天意偏袒。

他在原地立着,宛若变做一道化柱,许久,一动不动。

……

晨光初降朱雀门外新开的埠头之上,位于城南的中央街肆已沸。蒸饼的雾气裹着胡麻香,与驼粪味混在一起,漂悬在了青石道的上方。金漆的崭新幌子下,贩浆翁的吆喝与骡马的驱赶声此起彼伏,青灰布衣的路人往来不绝,远远望去,犹如一条不会停歇的河流。

这人流忽在街北的尽头处分岔,市声到此,陡然低伏下去。

那里,便是永昌新城信王府的所在。

两尊石狮踞于高阶左右,狮口含珠,目如铜铃,朱门包着碗口大的浮沤钉,门内照壁,隐现蟠螭之影。

自平南归来后,天王对他愈发委以重任,就在不就之前,恩荣更是抵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

天王加封他“御极信王”的名号,更是将这所新城中除宫城之外最为气派的宅邸赐作他的府邸。

可以说,至此,一直以来的“二王”相争的局面,已是彻底变作了一王独大。

天王之下,便是御极信王,再无第二人可以相争。

今日便是乔迁之贺。

是夜,信王府邸华灯如昼,筵开玳瑁,夜宴上,琉璃灯盏流溢着蜜色的光晕,映照得满堂宾客衣冠粲然。信王身着蟒袍,高踞主位,容光焕发,与宾客频频举杯。

恰笑语鼎沸、笙歌绕梁时,一名管事忽然疾步趋入。

他面色古怪,顾不得满堂喧嚣,侧身自舞姬身畔穿过,径直凑到信王座前,以袖掩口,低语了几句。

刹那间,信王脸上的笑意凝固,目中闪过一缕惊异之色,在座上定了一定,正当众人看来之际,他霍然起身,袍袖带风,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笙箫管弦声渐歇。

满堂宾客举起的金樽停在半空,众人面面相觑,张望他的背影,不知究竟是出了何事,令他会在如此一个场合,失态至此地步。

谢隐山越走越快,到得外堂,几乎是在疾步奔行。

冷月浸照,角门外的最深处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静静立在灯笼的昏光之下,那人夜露湿鬓,衣角被夜风掀动。

见谢隐山现身,他立刻上来。

谢隐山赶忙也大步跨下门阶去迎。

直到相对,他依然有些不敢相信今夜此刻所发生的一切。

他打量了眼深夜到来的裴世瑜,见他周身风尘仆仆,消瘦的脸上布满倦容,一双眼布满血丝,看去憔悴无比,与印象中的那位裴家二郎天差地别,激动之余,也是心惊,“少……”

旧称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终于还是在呼出之前,硬生生止住。

“裴郎君!”

他定了定神,改口,正要见礼,却见他已向着自己长揖到底。

“裴某贸然,多谢信王相见。”

倘若说,方才乍听管事告诉他,河东裴家的那位郎君突然现身求见自己,他还只觉意外的话,此刻,当见到他竟会对自己谦恭至此地步,谢隐山可谓是诧异万分了。

他从惊呆中醒神,急忙加以阻止。

他知对方这几年身在边地,杳无音讯,突然夜访,更不用说,如同换了一个人,不见半点往昔对着自己时的桀骜之态。

他何其精明,略一思索,便道:“裴郎君不必多礼,若是有事,只管道来,只要谢某能够做到,必无所不应!”

第153章

裴世瑜揖道:“我要找一个人, 恳请信王相助!”

“是谁?”

“信王可知前朝天师况西陵其人?”

“他?郎君要找的人是他?”谢隐山惊奇道。

“信王莫非知道他的下落?”裴世瑜目光一动,立刻问。

谢隐山看他一眼,迟疑了一下:“若是方便, 可否告知, 是因何事找他?”

裴世瑜怎还耽搁,将李霓裳身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她如今命悬一线,倘若能够尽快寻到此人,或许还有生机。信王若肯助, 此恩此德, 裴某没齿难忘!”

谢隐山听他嗓音嘶哑,眼角更是暗暗发红,又要向自己作揖,赶忙扶住:“竟是如此!郎君安心, 公主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至于此人下落,我正好也知道, 只是……”他停了下来。

“只是如何?”裴世瑜焦急问。

“他如今人在蜀牢之中。”

“蜀牢?”裴世瑜吃惊不已。

“正是。不瞒郎君,天王此前一直派人在寻访此天师下落, 也就是在我南下归来之后不久, 派出去的人在长安南山中访得一名老者,无论是年纪体貌,皆与天师相符, 虽耄耋之年, 却身轻体健,常为附近山民猎户行医望病,便将其带了回来, 他也认下身份,果然便是天师。”

“那又为何会在蜀牢里!”裴世瑜难掩焦切之情。

那天师被带到天王面前后,天王起初极为厚恩,待以上宾之礼,二人相处甚是洽和,不久后,天王甚至还携天师一道回往故地,去为先祖修陵,谁也不知出了何事,待天王回来,已是只剩他自己,那天师却被投入当地死牢,天王命人严加看管。至于个中内情,连朱九似也不明,据说,应是天师不愿为天王称帝所用,开罪天王。

这段隐情,谢隐山自是不便细说,只含含糊糊应了几句,见裴世瑜沉默下去,解释道:“换做是任何旁人,只要裴郎君开口,我立刻效力去将人带来,但此人身份不俗,又是天王亲自下的死牢,我也不可违逆天王之意,可否请郎君稍候,待我先去请示?”

“也请裴郎君安心,事关公主安危,无论那天师犯下何等重罪,天王定也会将人放出来的。蜀地已新修一条专驿,直通此地,只要得天王首肯,我以飞鸽传书,将人从那边提出,再以最快速度送来,快则五六日,最慢不会超过十日,人必能送到。”

谢隐山又安慰他道。

这一路上,眼见她一日比一日虚弱,裴世瑜五内俱焚,若是可以,他是一刻也不愿再多耽搁下去。

然而,谢隐山如此安排,也有他的道理,他又岂会不懂。

何况,那位天师不但还存活于世,竟能如此快便叫他知晓下落。虽还要等待几日,但无论如何,比起漫无目的如大海捞针一般再去寻人,能有如此结果,已属幸运。

“如此便全拜请信王!”他郑重道谢。

“裴郎君不必多礼,但不知公主人在何处?若是不弃,我这就派人去将公主接来,请郎君与公主今夜先在寒舍下榻,待我见过天王,我便立刻回报消息。”

“多谢,我已有落脚之处。”

裴世瑜将居处告知谢隐山,“裴某不扰了,这就先行告退,静候信王消息。”

谢隐山便也不勉强,目送他身影离去后,唤来管事,吩咐他代替自己酬宾散宴后,立刻呼人备马,出门而去。

他一口气赶到新城那座宫中。

此刻已过三更。整片宫殿俱是漆黑无光。他来到天王居所之前,命卫士去请朱九。

很快,朱九从宫门后走出。二人关系相熟,无须虚礼,朱九开口问他何事,如此深夜求见。

“天王这两日病痛发作,寝食不宁,方才才睡了下去。若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如明日再说。”他低声道。

那天师被请来后,起初一段日子里,除常应天王要求随在左右,也替天王开方,虽做不到拔根,却也能叫天王大大舒缓苦痛。这本是好事,不料也不知怎的,自那人开罪天王,天王余怒不浅,宁可忍受苦痛,也弃用天师留的祛痛之法。

他说完,觉谢隐山目光闪烁,似在极力压抑情绪,看了他一眼:“究竟何事?”

谢隐山便将今夜之事道了出来。

“什么?你说少主人来了?要寻那个天师?”朱九一时之间心跳也是加快,他抬头,望了眼天王歇处,道:“稍等!我这就前去通报!”

他疾步入内。片刻后,谢隐山看见天王寝处隐隐亮起一团灯色。

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仍是未见朱九出来。

渐渐地,他心中感觉有些异常。又耐心等了片刻,终于见到朱九再次从里面走了出来。

谢隐山急忙迎上。

“怎样?天王怎么说?”

朱九目光有些仿佛有些躲闪,说很是不巧,因天王身体苦痛,近日从上古奇书中习得一闭关之法。

“方才阿大出来说,天王恰今夜开始闭关,吩咐过,未完之前,无论何事,都不得打扰。”

谢颖珊万万没有想到,竟会得到如此一个答复。

他目瞪口呆,抬头又望一眼那片还亮着灯火的楼檐,情急之下,一把攥住朱九的手臂。

“究竟怎么一回事?怎如此之巧?天王今夜忽然闭关!”

朱九面露无奈之色,只看着他,闭口不语。

“那要闭关多久?”

朱九摇头:“我也不知。”

谢隐山与他对望,突然间,若有所悟。

他慢慢松了朱九的手,低声说道:“我知晓了,这就去和裴郎君说去。”

天王的闭关来得毫无征兆。

第二日,谢隐山再次到来,被告知天王依旧未曾出关。

再一日,又是同样的答复。

他来到城外那座位于驿馆附近的小院,将今日结果说了出来。

看着对面那道僵硬的背影,他压下心中的无奈,正欲言又止,只见裴世瑜慢慢转过身来。

他面无人色,唇已干裂得隐见血口。

“裴郎君,你也勿过于心焦,待明日一早,我再去见——”

他安慰的话音尚未落下,只见他朝着自己深深行了一礼。

“我不在时,有劳信王替我看顾着些她。”

他哑声道罢,转身大步走出院门,解下马缰,跃上疾驰而去。

新城长街之上,忽然马蹄声起,一骑飞驰从城门的方向到来。

新城内除去信使邮差,余者包括官员,也不得纵马疾奔。

路人起初以为又有什么紧急驿报送到,待马上之人近些,方看清是个年轻男子,只见他紧咬牙关,颈间筋脉张布,双目笔直望着前方城北那座宫城的方向,纵马直来,纷纷避让。

宫门之前,两排甲卫正按刀而立,日光落在铁甲之上,寒光闪烁,令人望而生畏。

几名刚结束事务从宫中衙署出来的官员正从宫门后走出,低声议论天王反常的闭关,忽见一骑如电,竟从他们身侧掠过,直入禁宫。

众官愕然,还未及反应,又听身后起了一阵铁甲铿锵之声,众卫已如潮般涌入,厉声呵斥,紧追不舍。

那人策马疾行,穿过重重宫门,直至内宫广场,才猛然勒缰。

他身下的骏马长嘶,前蹄高扬。

他翻身而下,立在广场之上,环顾四周,处处飞檐叠嶂,脊兽吞吐琉璃之光,闭了闭目,便直挺挺地跪在广场中央,弯曲下他如松的背脊,面北,纳头而拜。

甲卫已追至他的后方,刀戟森然,瞬间将他围在中央。

领队意外之余,余怒未消,正要命人上去先将人擒住,忽然又觉这闯入者眼熟,仔细再看,不由微滞,略一思索,命手下不得擅动,速去通知上官。

甲卫统领朱九大步流星而出,见裴世瑜端跪于广场中央的青砖地上,四周兵刃环伺,远处,跟入的官员三五成群,向着这边窃窃私语。

朱九立刻将领队召到身畔,附耳吩咐几句。领队受命,奔去命手下全部撤退,又将那些还在围观的官员悉数驱走,清空后,下令关闭宫门。

巨大的广场之上,唯余一道笔直的跪影。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又在更漏声中一盏盏熄灭。

夜风掠过殿角的兽吻,发出低沉呜咽,那尊跪影如石像般,纹丝不动。

更深露重,霜华渐凝。他衣袍早被夜雾浸透,肩头覆上一层寒凉的水汽,膝下青砖沁出的冷意,顺着骨髓爬上。巡夜宫人提灯经过,远远瞥见那道黑影,低头加快脚步走过,只余灯笼投下摇晃的片片昏光。

东方既白,晨钟撞破夜寂静。

那青年肩头的露水在朝阳下蒸腾成雾,他苍白的脸上,凝着夜露融化的水痕。往来宫婢抱着金盆玉盏走过,碎步绕开这片仿似无形中划出的禁地,去远了,裙裾扫过回廊,又禁不住回头,侧目偷觑。

日影西斜,第三日的暮色裹着铅云压向宫阙。

伴着远处山头后的一阵闷雷之声,起初只有零星雨点砸在男子依旧挺直的脊背上,很快,连成密不透风的银帘。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汇成细流,在他的衣襟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很快,他整个人被浇头,从头到脚,流淌着不绝的水滴。

朱九按着刀柄,在远处的一道宫廊下来回踱步,靴底踏出的声响越来越急。当再一次转头,隔着雨帘,眺望那一道模糊的跪影后,转身,朝寝宫的方向大步而去。

殿门依旧紧闭,阿大走了出来说道:"天王伯伯还在闭关哩!"

朱九抹了把额头,擦去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汗的水痕,犹豫不决。

“那个人是谁啊?”

阿大走到宫阶下,踮脚张望广场的方向,眼中满是好奇。

他扭头,悄声问,“我看他都跪了三天了!没吃的,也不喝水。他怎么了?他不累的,也不睡觉吗?”

朱九长吸了一口气,一咬牙,迈步朝里走去。

阿大看见,慌忙冲了回来,死死抱住朱九的腰:“不行,你不能进去!天王伯伯说了,谁也不见!”

朱九发力,将人一把震开。阿大跌坐在地,却又紧跟着爬起来,死死抱住他脚,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这少年极为执拗,那年被天王从天生城的废墟带回来后,便一门心思只听天王的话。朱九一时挣脱不开,又不敢狠踹,只能膝跪在地,朝里喊道:“天王!郎君已经认错了!再这样下去,他便是铁打,也会坏掉!恳请天王慈悲,让他进来,听听他想说什么,若是不合心意,再将他赶走便是!”

他不停叩首。

阿大松手,呆呆看着。

门后依旧无声。

正这时,从外匆匆奔来一名宫卫,对着朱九禀道:“信王传信,叫朱统领你立刻送郎君回去!说是人已经接来了!”

朱九一愣,起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醒神过来,狂喜地从地上跃起,掉头,连宫卫递来的蓑衣也不接,径直便冲入雨幕,疾奔而去。

“郎君!”

他奔向广场,朝着远处那道跪影大吼:“信王叫你快些回去!”

“你要的天师——天王已接来,遣送过去了!"

他冲到近前,一把攥住裴世瑜湿透的肩膊,喊道。

裴世瑜早已僵直的脖颈缓缓抬起,雨水冲刷着他青白如同死人般的脸,鬓中的水珠簌簌滚落。

起初他的目中透出一片茫然似的光,忽然间,那双死去搬的眸子里迸出骇人的亮光。

他猛地挣动身躯,想要站起,却因血脉久滞,膝盖骨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闷响。

才离地半尺,他颀长的身躯,便如断翅的鹤般,重重栽进积水里,额头磕在青砖之上,溅起一片混着血丝的浊水。

"备舆!"

朱九的吼声撕开雨幕。几名玄甲卫匆匆抬着肩舆奔来,与朱九一道,将他抬了上去,随即朝着宫外走去。

雨水不住拍打他仰天的一张脸。他紧闭双目,睫毛不停颤动。朱九一面吩咐手下注意脚下,一面接过另个宫卫递来的蓑衣,待将他盖住,却见他忽然睁眼,一个翻身,人从肩舆上翻落在地。

“郎君!”朱九一惊,待抢上去再搀扶他,他用沾满泥浆的手掌推开朱九,咬肌暴凸,按着地面,慢慢将身体从雨地里拔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后,朝前奔去。

雨线斜劈宫门,他跌撞着,扑向宫门外的拴马石,攥住了马缰。龙子似已感知到来自主人的战栗力量,长嘶一声,驮着他,冲向雨幕深处。

朱九追出宫门,见道上一串急速消失的蹄印,转瞬便被暴雨冲刷殆尽。

第154章

154.

暴雨倾盆, 龙子嘶鸣着,在院门前人立而起。

裴世瑜滚鞍下马,靴底踏出飞溅的泥水。他撞开扉门, 几步跨入院中, 推门而入。

屋内燃着烛火助明。榻上躺着已昏迷多日的李霓裳,在她的身前,正坐着一位清瘦的老者,在为她诊脉。老者身着葛衣,银须垂胸, 三指正搭在她的腕间, 闭目诊脉,神色凝注。

他停在门后,湿透的衣摆在地上缓缓湮出水痕,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 重重摔在地上。

裴世瑜再睁眼时,暮色已染透窗纸。

他侧首, 发现自己躺在榻上, 身旁便是她的睡颜。

她双目阖闭,胸口微微起伏,双颊似乎也不再是此前那种令人绝望的苍白。

她应是睡去, 而非昏迷。

像是怕惊破一场易醒的梦, 裴世瑜屏息,小心翼翼地下地,走了出去。

谢隐山正与那位天师对坐在另间屋中, 谢隐山的神色显得颇为恭敬,正在亲手为老者斟茶,见他进来,两人抬头,谢隐山起身迎来,低声问他身体如何。

“我无事!”

裴世瑜走到老者面前,忍着膝痛,跪地重重叩首:"求天师救我妻子!"

他声音嘶哑,额头抵在地面。

老者示意他起身,见他不动,作罢,放下茶盏,道:"惹祸的那小孽畜,原主该是我那师弟胡经。"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少年时,我与他曾一同求学,立志匡扶天下。"

窗外暮色渐沉,信王默默添上新烛。

天师继续道:"不想入世之后,才知一切不过是书生意气而已。朝堂倾轧,抱负成空,我凡心不死,便专心于百家之术,依旧妄想能以此再展抱负,我那师弟却……"

他摇了摇头,"他天资极高,却专研毒物,想以此操控人心。"

"他自西域引来奇蛇培毒,需用美人兰为引。此花与毒虫同源,亦是来自西域,最早乃前朝世宗年间所得的贡品,民间罕见,只在宫中有所培植,胡经为入宫,找到了我,那是时隔多年之后,我与他再次会面。只是当时,我已彻底灰心,知己不过一无用之凡人,生出去意,便出言劝阻,随后不久,我出宫离去,怎知他已入魔,在我去后,竟甘以奴身谋到入宫的机会,继而结交权贵……"

话至此,天师沉默了下去。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面上的皱纹愈发深刻。

"前朝覆灭之后,故人零落,昔年帝都,化作墟城,胡经的一番念想,自也泡影。尊夫人的身份,我也从信王处听知一二。她自胡经处接过那小孽畜的一刻起,应便已知,会有反噬之日。”

天师望了眼内室的方向,停了下来。

“她……可还有救?”裴世瑜颤声问道。

“昨日我给她用了些保心之药,不过,也只暂能缓阻而已,想要彻底克毒,还是要以美人兰为引。”

“她自己应便有栽种!我派人去取!”裴世瑜当即从地上跃起,转身便待出去。

“少年人!”天师在后叫住了他。

“那些只是寻常药株而已,再多也是无用。”

裴世瑜僵住。

“胡经活着时,倾尽心血,也试不出能够彻底克毒的法子,我对毒物研习,本是远不如他的,也只能凭我自己所想,胡乱揣测一番。”

“天下毒物,多生相制。如钩吻之侧,十步有断肠草;赤练出没处,往往生朱砂灵芝,盖造化玄机,阴阳互根,未有独阳而无阴,亦未有毒疠而无解也。”

裴世瑜凝神细听,不敢错过半字。

天师继续道:“那小孽畜与美人兰应便互为相制。胡经精通此道,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潜心专门培植美人兰,自然也是想要从中得到彻底克毒之物,之所以未成,以我推断,便是他无美人兰之母株。”

“母株?”一直在旁静听的谢隐山忍不住插了一句。

天师微微颔首:“是。”

“盖母株者,得地脉之精,合四时之序。春采则含少阳之气,秋收则具少阴之华。及其孽生,譬如火传于薪,光热渐微,水分为流,其势自弱。”

裴世瑜何等聪敏之人,当即便领会了过来,扑到了天师近前。

“我明白了!何处才能得到美人兰的母株?”

天师思索了下,道:“我性好读书,早年在宫中时,借着便利,曾广阅宫中藏书,尤其阅遍历朝陵舆志录,几无所遗。倘我没有记错,如今中原唯一能寻到美人兰母株的所在,应当便在前朝世宗昭德皇后陵。”

“昭德皇后陵?”

天师颔首,继续娓娓道来。

“世宗朝国力兴盛,美人兰最早便是当时一西域小国进贡而来,被认为是仙草,可引领亡灵,通往极乐世界。据说世宗皇帝对其早逝的原妻颇多情深,不但为其择选宝地,独筑陵寝,更将那一株由西域引来的仙草,陪在其陵寝的风水位上,应是盼望仙草可引领亡灵,通往异世永生。”

“宫中唯一母株已被陪葬,剩余不过是孳株而已,到我师弟之时,更是已逾百年,药性愈弱,他再如何天纵奇才,也是难以得到如同母株那样的药性。”

“他的天资,远胜于我,却因迷失本心,以致于误入歧途,泰山在前而不能目视,实是可叹!”

天师的叙话之声消失,屋中沉寂了片刻,裴世瑜慢慢转向谢隐山。

不待他开口,谢隐山立刻说道:“昭德皇后乃郎君与公主的祖母,血脉相通,如今为救公主,迫不得已惊动她老人家,她必不会见怪。我这就去寻向导,准备上路,郎君只管好生休养身体,等我回来便可!”

“我无妨,我自己去!有劳天师在此,再护着些我的妻子。”

裴世瑜再次跪到天师面前,郑重叩拜。

天师望了他一眼,微微摇了摇头,抚须沉吟了一下,道:“罢了,带上小女娃,我同行便是。美人兰若真在那里存活,这一百年余下来,怕也早已大片孳生。你们找不到母株,怕会误事。小女娃拖不起了。”

次日,谢隐山带着人马到来。

李霓裳卧在一辆厢内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中,车队在西行的官道上疾驰,马蹄扬起阵阵尘土。

数日后,一行人进入长安境。

因天王近年回迁人口,一路过去,偶能见几处新修的茅屋,然而,炊烟依旧稀落。

帝都化作的断壁残垣,依然到处可见,萋萋荒草淹没了从前的繁华大道,残阳如血,马蹄踏在抽满荒草的残街之上,惊起片片昏鸦。

向导引路经过长安,继续往西,在出去数百里后,终于进入陵寝的山中。

那里,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巨大的需数人合围的古木参天蔽日,其间的藤蔓粗若人臂,交织如网,几无能容人下脚之地。

马车无法前行,起初,李霓裳被转到简易的肩舆上,待继续深入,连肩舆也通行受阻,裴世瑜唯恐她会在天师不在之时出事,不愿将她留在外,坚持自己背负着她同行。

军士们在前轮番挥刀开路,刀刃砍在粗壮的藤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行人在向导的引领下,终于抵达他口中所言的一处谷口附近。

那里,应也是进入陵寝的要道,不料,领队却反复寻找无果,最后,无奈停了下来。

"不对,"他抹了把汗,"按说,这里该是谷口!"

众人随他所指,环顾四周,只见山势陡峭,浓密的草木之下,依然可以辨见,岩壁间,到处布着刀劈似的裂缝。

天师虽老当益壮,但毕竟年迈,被人搀扶至此,歇息过后,端详四周,又取出罗盘,察看一番,说地脉移位,应是多年之前,这一带发生过一场剧烈的地动,此前的谷口,已被倾塌的山石彻底掩埋。

谢隐山此时也记了起来,道:“我想起来了。前朝亡后,不少宗亲王室乃至帝陵,纷纷遭过盗掘,唯世宗与昭德皇后陵免难,如今看来,除帝后陵寝远离群陵,另筑风水地外,地动致令山河移位,封死入山之境!”

裴世瑜定立在乱林中,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发白。

天师沉吟道:“别无他法了。若是能有此山方位概图,我便能根据风水,定出大致的陵寝位置,如此,便可劈道抵达,省时节力。如今无法确定,只能试路,看运气如何了。”

当夜,一行人在附近宿营过夜。

山风呜咽着穿过密林与岩缝,吹了一夜。次日,谢隐山与裴世瑜领人出去探路,傍晚时,无果而归。第三天,依旧如此。

李霓裳的情况突然开始坏了起来。

裴世瑜愈发沉默起来,每日不是亲自开路,便是衣不解带地陪伴在她的身侧,没日没夜,仿佛不知疲倦。

气氛一日比一日沉重。

天师的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

到了第四日,夜雨袭来,腐叶的气味混合着湿冷的山雾随风而来,众人呼吸不畅,李霓裳的面色比前几日愈发青白。

残月如钩,篝火将熄未熄,偶尔爆出几点火星。

谢隐山和衣而卧,手边横着出鞘的佩刀,刀刃映着微弱的火光。

想到入山受阻,公主日益不妙起来,他心事重重,久久无法入眠,偶侧过脸时,目光停了一停。

年轻的郎君将昏睡的公主抱在怀中。隔着篝火跳跃的残光,朦朦胧胧地,他看见裴世瑜低头,唇附在她的耳边,似在与她低语。

记得昨夜,他便是如此抱了她一夜,整夜不曾撒手。

"其恨似霜降西风,萧瑟亦凋百草。其爱若惊蛰春雷,轰烈可醒万物,"

谢隐山的脑海里,忽然跳闪出如此一言。

这,或便是小儿女的情肠罢,如未淬的新剑,锋芒易折,伤人,亦伤己身。

第155章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自己年纪大把, 何来竟似少年人那般多愁起来。

他转过脸,不再看,闭目之时, 一只手却又下意识地在另手的拇指上转了一圈, 却转了个空。

他停了一下,想了起来——那枚曾伴他征战多年用来托弦的扳指,已被他给了出去。

这么多年了,再无半点音讯。

当中曾离得最近的一次,或应便是半年多前, 他返回新城的那一次吧。

听闻她当时就在那里, 然而,等到他赶到之时,她已是离去,丝毫也无与他再见之意——那个时候, 听闻她分明知晓他不日即将归来,只要她有一丝丝的心,肯稍稍再多留几日, 或许他便能赶上。

狠心至此地步。恐怕那枚扳指,如今也早被丢弃, 躺在不知何处的蒙尘之地吧。

谢隐山驱散了脑海中不当有的无用杂思。

裴世瑜那如疯如魔的状态, 令他也倍感担忧,正想着如何尽快入睡,以恢复体力, 明日继续探路之时, 忽然,远处,枯枝断裂的一道脆响, 惊动了他。

他猛然睁眼,五指已扣住刀柄。近畔的几名随从也立刻警醒起来,在他的示意之下,无声隐藏在了浓密的草木之后。

林中窸窣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了起来,由远及近,踩碎落叶的节奏也越来越分明,模模糊糊,有火杖光在闪动。

谢隐山正待领人迎上,在渐近的跳跃的火光中,几道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

竟是裴家的家将侯雷!只见他的靴上沾满泥浆,肩头还挂着几片树叶,显是星夜兼程而来。

侯雷的意外到来,将所有人都惊动。

他快步走到裴世瑜的面前,单膝跪地,从贴身处小心地取出一卷用皮囊包裹起来的泛黄羊皮,说君侯得知郎君需前往昭德陵为公主求药的消息,唯恐年代久远,道途受阻,万一耽搁,自己无法亲自赶来,派他将此山陵图舆送来,以备之用。

裴世瑜眼角通红,接过,随即立刻转给天师。

天师展开舆图。

虽年代久远,看去应有百年之久,其上由朱砂与墨线绘制的山脉风水走势,却依旧鲜明如故,一目了然。

天师端详片刻,目露欣喜之色,道有此山陵图舆,明日便可定位。

谢隐山闻言,终于略松下一口气,吩咐人今夜养足精神,明日全力开道,尽快抵达。

次日,晨光初现,天师择定东南巽位指挥开道。百年老藤应刀而断,开路的声响,惊起林间栖鸟,扑棱棱的振翅声在山谷间回荡。

至日影西斜,前方之人奔来禀告,说地势似有所改变。

天师登上一处高地,眺望片刻,指着乱林尽头的方向道:“我若没有看错,那里应当便是陵山了。”

众人精神大振,立刻朝着前方继续行去。

两座相对的陵丘轮廓,开始在暮霭中若隐若现。众人跟随天师往其中一座开道行去,草丛中,一名士兵突然踢到硬物,拨开乱草,眼前出现了一座坍塌的石碑,螭首碑额已是断裂。

昭德皇后的陵山,终于到了。

脚下,是一条抽满了荒草的宽阔神道,一座座石像生,半掩在及腰的荒草里,朝前延伸而去。

在神道的尽头之处,一座半坍的荒宫,出现在了视线里。残阳如血,周围万木森森,数以千计的昏鸦在残破的荒宫之上盘旋,嘶哑的鸣声在山谷中回荡。

裴世瑜负着背上的李霓裳,停在神道之上,凝神了片刻,将她小心地放下,靠坐在一尊石马畔,自己走到神道中央,朝着前方,郑重下拜。

众人皆是屏息而立。

他行过拜礼后,将她重新背负起来。

天师带着一行人,绕着陵山,继续寻找风水之位,在行至一处山隘口时,在腐叶的气息中,忽然涌来一缕清冽的芬芳。

众人加快脚步,循着异香前行,那香气越来越是浓烈,最后,当转过山隘,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平坦的一片幽谷中,大片的奇花如海一般绽放,仿佛会发光一般,在渐暗的谷地里,莹莹生辉。

百余年来,想来这些花朵,在这与世隔绝的谷地中,不知开了又谢了多少轮回,静静地守护着亡灵。

众人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惊住,纷纷停下脚步。

裴世瑜忍住激动之情,望向天师。

天师凝神观望片刻,喟叹:"造化之妙,竟至于此。也难怪胡经痴迷之中,至死不悔。"

他吩咐众人在附近寻合适地方落脚下来,次日亲自寻找,得到来自母株的花后,因李霓裳情况危急,便用先前带出的药具等物旧地炼药。

仿佛是做一场长长的梦。

睫毛轻颤,李霓裳睁开双眼。

结满蛛网的褪色藻井上,一缕月光透过缺了口的琉璃瓦隙斜斜洒落,映在她身前的斑驳的青色宫砖之上。

她定了片刻,恍惚间,她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地。

她再次闭目,回忆着脑海中破碎的片段记忆,努力拼凑起来。

投水后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当再次回转意识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一张梦中少年的脸,耳边响起过他的声音。

她知道她在带着她奔走于道。每当她深感疲倦,想就此放弃,长睡下去的时候,他的声音总是将她拉回,而当她想要睁开眼睛,好把梦中的脸看个清楚的时候,却又总是挥不开那种包围她的死亡的阴影。

她再次睁开眼睛,缓缓转过脸,目光凝定住了。

一道身影的轮廓,映入她的眼帘。

那人斜坐在她身前不远处的一座残门之畔,背靠门框,头微微歪向一侧,下颌抵在他抱在怀中的剑柄之上,影一动不动。

李霓裳凝望了片刻,坐起身,用大病初愈后发软的双腿撑住自己,踩着宫砖,朝那身影慢慢走去,停在他的身畔。

凌乱的发丝垂落在他饱满的额前,月光漏过梁架缺口,在他脸上描下明暗交错的光痕,勾勒他疲惫的一双眉眼。

他便如此睡了过去。

李霓裳凝望片刻,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张方才盖在自己身上的毯衾披在他的肩上,却见他猛地抬头,睁开了一双尚未退尽血丝的眼睛。

在剑鞘猝然撞击地面发出的脆响中,李霓裳和裴世瑜的目光相交在了一起。

谁也没有说话,他也停了下来。二人便如此四目相对,静静望着对方。

月光悄移半寸。

荒宫外,一只夜枭的啼叫骤然划破寂静。

他动了一下,从地上起了身,放下剑,将她拦腰抱起,送回到她方才醒来的榻上,将那张毯重又替她盖好,用嘶哑的声音低道:“此处是前朝昭德皇后陵。你的毒解了,此地也不合久留,若能撑住的,明日便动身出去。你可先随天师在长安就近休养,请他再替你调养些日子,待身子好全,你再回你姑母那里去。”

他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是你救了我吗?”

李霓裳转过脸,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问道。

他停了一下,转过面,道:“是前朝的天师救的你。”

“对了,你养的那物,天师暂替你收了,你无需记挂。”

“你歇息吧。”

他走到方才睡去的那扇空门前,拿起剑。

“谢谢你。”

李霓裳压下心中刹那间涌出的无限情绪,鼓起勇气,对着那道背影再次说道。

他在门后停了片刻,转过面。

“该我对公主你说谢才是。”

“阿皎已经平安回家了。她告诉我,是你送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