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公主。”
月光下,他朝她微微一笑,用温柔的声音,说出这最后四个字,走了出去。
李霓裳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眼眶慢慢热了起来。
黎明破晓,晨雾未散,李霓裳坐在一架就地取材搭成的简易肩舆之上,跟随一行人循着原路行出了陵山。
山麓下,她转上马车,悄然掀起车帘的一角,看了出去。
裴世瑜带着侯雷等人,停了下来。
在此,他便要与队伍分道,掉头北归。
谢隐山立在他的身前,神情犹豫,欲言又止,终还是什么都没出口,只朝他作了一揖,道:“郎君保重,返程多加小心!”
裴世瑜笑了笑,冲他点了点头,随即转身上马,坐定。侯雷等人知要上路了,跟着上马挽缰,忽然此时,对向从长安的方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引得众人纷纷停下动作,扭头看去。
“信王!前方可是信王!有急报——”
谢隐山倏然转头,看见长安的方向,来了一匹快马。
孟贺利的一名部下口中高喊,纵马正在往此方向冲来。
他的心中登时生出一种不详的预兆,立刻快步上去。
“出了何事?”他问。
那人显是一路急速赶来的,滚鞍下马,喘息着喊道:“不好了!前日南蛮王到来,天王宫中赐宴,过后酩酊大醉,义王便勾结刘永年何尚义二人,假传天王敕令,关闭城门,转头围攻宫城!”
谢隐山脸色大变,猛地攥住信使衣襟,将人从地上一把提起。
“天王呢!如今怎样了?”他厉声喝道。
信使摇头:“当时天王醉酒,被困在宫中,宫内只有朱九和一众卫士,孟将军人在城外,收到消息时,城门已是紧闭,他一时攻不进去,也不知宫门那边究竟能撑多久!请信王速速回去,主持大局!”
谢隐山目呲欲裂,将信使一把丢开,转向一旁天师,一个深揖:"烦请天师照看公主!我先去了!"
言罢,他奔向自己坐骑,纵身跃上,带着随骑,转眼卷尘而去。
天师停在道旁,眺望片刻新城的方向,转向身后,对裴世瑜道:“裴二郎君,那便就此别过了。素闻令兄仁德兼备,有经纬之能,此番果然名不虚传。老朽已是衰朽之年,日后便在山野遥祝令兄,愿他日建不世之功,福泽苍生,德被天下。"
天师说完,命人赶车继续上路。
李霓裳透过车帘,一直望着。
他勒马道中,一手仍紧紧攥缠马缰。
龙子似有所感应,不停原地踏着碎步,跃跃欲试的模样。
忽然,只见他猛夹马腹,掉转马头,箭一般,从她和天师身旁掠过,纵马往谢隐山的方向追了上去。
侯雷等人醒神,相互对望了几眼,急忙也跟着掉头,一同而去。
李霓裳吃惊地掀开车帘,探身望了出去。
远处的山道上,一路烟尘,渐渐融进朝阳,消失不见。
第156章
156
南征归来后, 谢隐山不是没想过陈永年会行作乱之事,故一直未再外出。
他万万没有先到,此次因公主之事, 乱了安排, 当时走得仓促,一时大意,怎料到他竟立刻抓住机会,铤而走险。
天王一旦醉酒,便极难醒来。更不用说, 陈永年既然胆敢如此行事, 必会做充分准备,宫门一旦被攻破,以宫城内的防卫,根本无法抵挡大量的攻击。
谢隐山几欲呕血, 正奋力催马加鞭,忽闻身后马蹄声急,回首看见一道单骑的影, 正从后飞驰而来,衣袍翻卷间, 他一眼认出是裴世瑜追了上来, 只见他□□那匹神骏已风驰电掣般赶上自己。
裴二一言不发,双目望着前方,从旁一掠而过。
谢隐山心中终于稍稍一宽, 猛挥马鞭, 追逐而上。
长安到新城五六百里路,马在途中驿站五十里一换,终于, 在次日的深夜,谢隐山带着路上紧急接管来的一支两千人驻军,赶回到了新城,勒马在城外附近一高坡之上。
整座城池漆黑如墨,城门紧闭,城墙上火把寥落,唯有巡夜卫兵的铁甲偶尔反射寒光。
除去耳边的风声,只剩远处不知何处的荒野地里遥遥传来的几道野狗的吠声,响在静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隐山一时不确定城中情况究竟怎样。
难道是陈永年计划得逞,已顺利攻破宫城,控制住新城,天王此刻已遭遇不测?
他忍着心中涌出的一缕惧意,转面望向身畔的裴世瑜,见他盯着前方,慢慢地捏紧了手中的佩剑。
谢隐山抬手示意,两名斥候立即翻身下马,借着夜色向城门潜行而去。
城墙上的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照得箭垛时隐时现。
城门忽然沉闷作响,缓缓开启。数骑举着火把疾驰而出,当先一人,正是孟贺利。
谢隐山心中登时一松,立刻驱马迎了上去。
"信王!"
孟贺利高声呼他。
“没事了!天王已平定城乱,陈永年刘良才皆已身死!”
他奔到面前,笑容满面地禀道。
原来天王早有除陈永年之心,只是碍于他跟从多年,党羽众多,这几年又极为恭顺隐忍,少一个契机。自谢隐山归来后,一再恩用,便是为激起陈永年一党的不满,促其自乱,与此同时,早安插商俭为耳目。
数日前,商俭自何尚义那里探查到了陈永年的计划,意欲趁着谢隐山离去之时发难,便旁敲侧击,何尚义本就与刘良才存有龃龉,更是慑于天王之威,终究还是无胆作乱,临阵前,暗中将计划托盘告知。天王将计就计,借着宫宴之机,放陈永年等人攻入宫城后,关门打狗,将作乱者一网打尽。
至此,陈永年一党,除去那个被天王遣回原籍的宇文敬,剩者的干将皆已伏诛。
今夜城中戒严,抓捕余党。
谢隐山彻底舒展眉头,大笑起来:“原来如此!陈永年之流,不过是凭着时势挣得几分功劳而已,玩弄权术,在天王面前,自取灭亡而已!
城门后涌出的一众军士也跟着大笑,一时沸腾一片。
后方坡上,那道身影紧绷的肩背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他缓缓松开握剑的手。
“都怪卑职,大惊小怪,派人误报消息,令信王担心了!”
谢隐山摆了摆手:“你尽本分,当嘉奖才是。”
“多谢信王不怪。天王此刻就在城中,请信王入内!”
谢隐山正待入城,忽然想了起来,转头,见裴世瑜已调转马头去了。
他急忙追赶,追出去一段,见前方头也未回,纵马便去,马蹄声在道上渐行渐远,彻底消息。
谢隐山只得停下,略一沉吟,掉头匆匆入了城门,策马直驱宫城,宫卫为他开门,他下马,一路快步入内。
宫城已清洗过了,但沿途经过的广场石缝间,仍可见渗着暗红的血渍。他穿过,随宫卫来到天王寝处,停了下来,等待片刻,朱九便示意他入内。
谢隐山快步走了进去。
殿内残烛昏暗,愈显空旷。天王闭目,衣襟半敞,束冠歪斜,静静地仰卧在一张坐榻之上。案头,酒壶旁倾着一只金杯。
谢隐山不知他醉酒睡去了还是醒着,一时不敢发声,迟疑间,耳中传来天王低沉的声音:“是将你连夜吓回来了?”
谢隐山看去,见他睁开眼睛,撑着榻坐起。
烛光映着案头的残酒,在他一双充血的眼内投下晃动的影。
天王的神情,看去满是疲倦。
谢隐山便行礼,道:“我知天王向来算无遗策,不过是循例回来而已。”
天王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不愿再多提刚刚结束的那一场杀戮。
“小女娃如何了?那个天师可有用?”天王接过阿大此时送上的一方刚绞干的罗巾,一面自己擦了把脸,一面问道。
“托天王的福,天师顺利找到灵药,公主已化险为夷,只是还需慢加调养,随天师往终南去了。想要痊愈,应当还是要些时候的。”
“这回倘若没有天师出手,公主实是危在旦夕。”谢隐山看着他的脸色,又加了一句。
天王冷哼道:“一个招摇撞骗的老匹夫而已!孤若当真和他计较,哪里还能容他活到今日!既然还有几分用处,随他去便是了。”
谢隐山知他应是无意再追究天师之罪了,也不敢问那天师,究竟是如何触怒他的,只道:“天王宽厚。料那天师经历此番教训,定会加以悔改……”
天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勿再提此人了!你将此番经过说来我听!”
谢隐山便将一行人如何入山,如何因地动迷路,那裴家兄长又如何及时送来陵山图,助力找到陵山,终于顺利寻得灵药的经过说了一番。
天王目光微动,似在凝神思索,道:“裴家历代,为何会特意保管一张陵山图?”
谢隐山顿时想起一个传言,却不愿提及,说是不知。
“世宗帝后有德,安寝之地,不可再受外人打扰。此事你亲自去办,务必要将通道彻底封死,永隔交通。”
天王忽然说道。
谢隐山一怔,随即立刻应是。
天王再闲叙几句,道:“不早了,你赶路回来,想必也乏。故这里无事了,你回去歇了吧!”
言罢,天王自顾端起酒壶,倒了杯酒。
阿大在旁小声道:“天师说,不可多饮。”
天王头也未抬,只翻了翻眼:“他知道甚!喝完这一杯,孤便睡。你们都下去!”
谢隐山上去一步道:“天王不问裴家二郎此刻人在哪里?”
天王握着酒杯的手停了一下,慢慢抬眼,望了过来,道:“有何可问?他去哪里,关孤何事。”
他的语气平淡,宛如无喜无怒。
“我收到新城出事消息回来,未敢邀他一同助力天王,他自己却与我一道赶回。方才在城门外,发现虚惊一场,他便又走了。”
对面,天王举杯的手臂蓦地凝在半空。
突然,"哐当"一声,金杯从案几滚落,洒出的琥珀酒水湿了一旁的几卷书册。
天王猛地站起,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上。
"你说什么?他……他自己来了?"他的胡须颤抖,声音不稳。
“郎君马快,但此刻应当出去不远,最多也就二三十里地罢。”
谢隐山极力维持着寻常的语调,说道。
他话音未落,天王踉跄着朝外奔去,衣带松散拖在地上,绊倒了一盏鎏金烛台。
“天王伯伯!你还没穿鞋!”
阿大抱起一双靴履,追了出来。
火光忽明忽暗间,那道身影早已出了殿门。
谢隐山跟着追出,见天王一面大步赤足跨下丹墀,一面朝着闻声惊慌赶来的朱九喝道:
“备马!”
“备快马!”
“孤要出城!”
他的声音惊动檐下的几只栖鸦,夜鸟扑簌簌展翅,惊慌飞入漆黑的夜空,消失不见。
附近一阵骚动。
朱九匆忙牵马出来,天王扯过缰绳,翻身上马,穿出宫门,径直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月光将城外的官道照得发白。他一口气追出四十余里,在官道转弯处,忽见群骑停驻在一处河湾旁,正在整歇。十来随从,有的饮马,等待今夜跑得脱力的坐骑恢复力气,有的提着水囊,在河边补水,唯独不见裴世瑜的身影。
天王循着草坡望去,终于寻见那道身影。
他盘膝,正背对,静静坐在河边的一片草陂地上。坐骑在旁悠闲甩尾。
侯雷等人看到他停在马背上的影,惊诧不已,停下手中各自正在做的事,纷纷看了过来。
他似有所觉察,转过头,当视线远远掠来,他似是一怔,随即神情绷紧,接着,人便从地上一跃而起,鹞子般翻身跃上马背。
“等一下!”
天王已纵马抢到跟前,挡住他坐骑的去路。
裴世瑜停马,紧闭双唇,目光从他脚上扫过。
天王自知模样狼狈,这便罢了,此刻如此情状,该他发话,他却心头茫然起来,仿佛确实不知如此追来之目的。
酒水一路化作汗水,淋漓而下。
一阵语塞过后,见裴家部属随从围了过来,都在望着自己,突然,仰天哈哈大笑,道:“无它!孤过来,是想与诸位说一声,此去只要在孤所管辖的的地界,沿途任何驿馆,但凡有需,尽都可以更换快马,口粮管够!”
侯雷等人起初一愣,万万没想到,他衣冠不整,赤足跣脚地单骑追来,竟是为了如此一件事。
行路之苦,再无人比他们更为清楚,有这等供应,自然是求之不得。
侯雷待谢天王豪爽,又不敢擅自做主,便看着裴世瑜,见他似也怔了一下。
天王说完,不再停留,调转马头,从裴世瑜的身旁经过,随即催马,沿着来时之路返去。
绕回那河湾,待身后之人看不见他了,天王脸上笑意消失,迎风揉了揉额头,低低喝了一声坐骑,正待回去,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天王转头,见竟是那儿郎子单独追了上来。
裴世瑜翻身下马,一言不发,大步走到天王身边,从自己的脚上拔下左右两只靴履,各自替他穿在赤脚之上。
天王一时惊呆。
“多谢了!”完毕,只见他赤脚踩地,后退一步,随即身形微沉,抱拳当胸,朝自己郑重行了一礼,转身再上马背,掉头便疾驰而去。
第157章
157
当谢隐山与朱九率众在后匆匆追来时, 只见天王孤身,停骑在道。
月光将他骑影拉长,他低着头, 似在出神看着自己的脚。
谢隐山记得他出来时赤足, 此刻也不知哪里来的,脚上多出一双靴履。
不过,如此些须小事,无关紧要。
"天王?"
谢隐山勒马轻唤。
天王忽抬鞭指空:"随孤来!"
话音未落,他已催马疾驰, 朝前而去。
谢隐山不及多问, 率众与朱九拍马跟上。
破晓时分,太华的轮廓被山雾遮挡得严严实实。
谢隐山跟随天王入了残城,来到他昔日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
天生城已毁多年,天生始终无意重建, 但谢隐山知他偶还是会回这里盘桓一番。
"裴大此番备战胡骑,你如何看?"天王面向对面的晨雾立了片刻,忽然发问。
信王望着群山在雾里的轮廓:"胡人控弦二十万, 首领安木岱恨裴家如鲠在喉。裴大如今既敢一改此前的守态,想必是筹谋已定。"
"可有疏漏?"
谢隐山喉结动了一下, 又止住。
那年裴家北线吃紧, 正是眼前人亲率大军,直捣河东南境,以致于生出随后的巨大变故。
他垂目不言。
"是南线吗?"天王陡然点破谢隐山的心思。
谢隐山迟疑了下, 终还是应是。
天王却神色坦然, 似当年事与他毫无干系,接道:“裴大既有过前车之鉴,此次为何还敢如此用兵?莫非是他拥兵百万, 如今足以应对南北同时大战?”
“你放心说,无妨!”天王又道。
谢隐山不再犹豫:“既如此,我便斗胆直言。我以为,裴家这几年韬光养晦,厉兵秣马,兵力又胜当年一筹。南线若再有战事,应当能够应对。除非——”
他停了下来。
“除非什么?”
“除非那来袭之人,仍是天王。”
“你是说,他料定此番,孤不会再与他为敌?”
谢隐山未应。
天王静默片刻:“这裴大,看似谦谦君子,实也是心机深远。此前他始终不曾扩地,最大掣肘,怕就是北境。如今趁着兵马都肥了,孤又不会出兵,他再不动手,更待何时?一旦他除去北边心腹祸患,再掉头南下,孤怕是也要掂量掂量了。”
谢隐山望着他,神色略微紧张。
天王笑了笑:“罢了,他既如此抬高我,我便也成全他一次。日后,同争天下,有如此一个强敌,也是好的,否则这天下若是唾手得来,有何乐趣可言?”
谢隐山只得应是。
“那个姓崔的,留不得了!”天王转向谢隐山。
“弓箭许久没法了,再不动,怕就要生锈!”
“孤总觉那崔重晏是个祸患。送佛送到西,你回去后,别事都不必管了,准备一下,预备随时出兵,灭了崔重晏!”
谢隐山顿时明白过来,天王这是要助力裴大,彻底扫除大战隐患。
“是!我回去便准备!”
天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那小女娃,待她好了些,就接过来,让她在我身边养病吧!”
“她若要回,至少,也等到孤过完寿日再回!”
天王又添一句。
送罢天王回宫,谢隐山愈发忙碌起来,府中军吏进出如梭,夜半常闻马蹄踏过街石之声。
半个月后,他收到消息,逢胡人再次犯边挑衅,裴家在北境,再次开战。
……
山中数月,药香氤氲,萦绕竹庐。
经过天师的调理,李霓裳在山中养了数月,余毒一丝丝地拔出,身体可见地日益好了起来,从上个月开始,气色便有了红润的影。
这一日,满三个月,天师叮嘱,她已可恢复日常饮食,剩余的,再慢慢调养便可。
时令也不觉从夏迁入了秋。
隔日,朱九亲自驾车来此迎她。
李霓裳郑重去向天师拜别,谢他救命之恩。
天师在庐中研药,闻言搁下石杵,指着窗边微笑道:“既如此,公主可否割爱,将这小畜留下,待老朽日后云游,也可为伴。”
窗边的竹笼里,小金蛇盘在一块暖玉上吐信。
因未再饲血,它已恹恹不动,这些时日以来,也不知天师如何调喂,渐又恢复活动。
李霓裳凝望小蛇。
"月有圆缺,缘有起灭。"身后传来天师的话声。
"譬如窗外云影,看似消散,实则化作甘霖。缘法如是,今日之离,正是他日新缘之始。"
李霓裳缓步走近,指尖伸出,穿过竹笼,轻触蛇首。
小金蛇昂首吐信,顺着她的纤指缠上她手,依偎片刻,又爬回到了暖玉之上。
李霓裳转头,唇角微扬:“能得真人照料,是它造化,我有何不可?”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停在竹林院外,婢女打起车帘。
李霓裳被接入宫城,继续休养几日,这日天黑之后,阿大来她的面前,说天王请她过去。
这名叫阿大的少年,应是天王身边的小侍,不知何时,因为怎样的机缘,来到天王身边,这几日,常来她这里给她送药。
李霓裳很快便觉察出来,他与一般侍人完全不同,他可以称呼天王为伯伯,少常人的心思,像从乡野闯来的懵懂之人,全然不受规矩的限制,天王却又仿佛对他有着无限的宽容。
阿大在前领路,手中的宫灯在夜色里晕开团团的黄晕。他对李霓裳似乎也有天然的亲近之感,一路和她说个不停,说自己是在太华那废墟城里被天王捡回来的。说自己最大的用处就是气力大,天王无论去往哪里,他都要替天王捧着披挂和刀剑。又说信王方才还在天王那里。
"公主瞧见那地方没?"
行至一处宫廊时,他忽然又指着不远外的广场,"对了,先前有位郎君跪在那儿,跪了快有三天三夜呢!"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阿大的表情依旧带着几分震惊的余影。
李霓裳一顿,迟疑了下,问是谁。
“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他姓裴!”阿大说,“那日朱九进来,让我传话,说有个裴郎君来求见。天王伯伯本在忙事,听到后,起初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让我出去说,他要闭关。那个郎君就自己跪在了那里!”
李霓裳脚步微滞。
"他就在那里跪了好几天,不吃不喝。那日雨下得可大啦,我都害怕他会死!"阿大用空着的手比划,看了眼左右,忽然压低声音,"天王伯伯让我说他闭关不见那个郎君,可是自己一个人,又在窗后整宿站着,就远远地看着他呢。"
李霓裳停在一道冰凉的朱漆廊柱之畔。阿大的声音还在耳边嘟囔。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真是奇怪……”
那地此刻漆黑一片,李霓裳怔怔望着。
“公主!”
自顾走在前的阿大终于觉察她未跟上,回头唤了一声。
李霓裳醒神,迈步继续前行。
阿大将她领了过去,依旧是前次来过的那座北阙楼台,恰遇到方走出的谢隐山。
李霓裳知他为救助自己也出力不少,道谢。
他看去行色匆匆,问了几声病情,去了。
李霓裳随阿大入内。一进去,便觉气氛与前次不同。楼中灯火明亮,梁间垂落茜纱宫灯,远远望去,像浮着朵朵暖云,台屋雕花长窗半开,夜风裹着不知来自何处的花木芬芳穿窗而来,拂动鎏金香炉里逸出的青烟。
天王不复压迫之感,身着常服,凭几坐在一张案后,神情看着颇为和蔼。
"身子可好了些?"
天王指着身畔示意她入座,烛光映得他眉宇间的沟壑都似浅淡了几分。
李霓裳致谢:"蒙天王施助,已无大碍。"
他端详了下她的面容,点了点头。阿大奉上果子和煎茶,天王叫她随意用,见她不动,倒:“怎的,是怕孤扣着你不放么?"
李霓裳抬眼,瞥见他唇角的似有若无的弧度。
从进入的第一刻起,李霓裳便觉察到了来自对面之人的愉悦。这愉悦无法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但却不经意从他的眼角和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流露出来。
她也不知他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舒心之事。不过,这或意味着今夜的会面,不至于会令她过于难以应对。
她跟着也略略放松了些,道:"天王言重了。”
"先养好身子罢。"天王将一碟蜜渍青梅推到她的面前,"要走随时都可。"
李霓裳一愣,不觉抬目,看着他。
“怎的,你不信?”天王笑了笑,“孤难道是言而无信之人?”
李霓裳醒神:“多谢天王。”
也不知为何,当听到自己可以随时离去的话,她竟没有任何欣喜之感,甚至,不骗自己地说,从苏醒后,她对自己究竟何时能够回去这件事,似乎也不关心了。
“尝一个。”天王指了指方才推来的碟子。
碟中的青梅裹着糖霜,在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李霓裳伸指拈起一颗,含入口中。酸甜的滋味混着干梅子的清香,在唇齿间漫开,缓缓沁入咽喉。
“怎样,好吃吗?”天王望着她的目光似含了几分期待。
李霓裳便点头应是。天王显得有些欢喜,道:“这是孤故地的特产,梅子来自一株多年的老树,味道与别地所出有所不同。孤知道你会喜欢!当年静妹也说好吃——”
他一顿,改口道:“你若也觉好吃,待明年再结新梅,孤命人制好,封在罐中,给你送过去,每回吃了,再密封回去,存于阴凉之地,可长久不坏。”
李霓裳怎样受这特殊待遇,赶忙待要拒绝,天王摆手道:“无须推脱。小事罢了。有人吃,也是好的,梅子熟了,也是空落地罢了。”他的语气似带几分惆怅。
李霓裳只得道谢。
第158章
158
屋中一时寂静了下来。
李霓裳等待天王开口问自己某件事。
"知道今是什么日子么?"他终于开口, 却是如此一句话。见李霓裳摇头,他唇角再次微扬:"是朕的寿日。"
"谢隐山他们说要大办,我嫌聒噪, 拒了。"
李霓裳只剩意外, 醒神,忙起身行礼贺寿:"恭祝天王福寿绵长。"
“不知今日是如此的好日子,我也未有准备,空手——”
“那便陪孤小酌几杯,如何?”
不待她应, 天王径直呼人设席, “你大病初愈,不必饮酒,你饮茶,给孤倒酒便可。”
阿大领着人抬来一张食案, 摆在花窗之下。李霓裳只得随天王入座,以茶代酒,再次贺寿。
几杯落腹, 天王酒兴渐起,也不用李霓裳, 自己频频倒酒, 眼角渐渐泛出酡红。
李霓裳迟疑了下,正待开口劝他缓饮,天王倒酒完毕, 看她一眼, 站起身,在她面前踱去步来。
李霓裳起初不以为意,以为是他酒兴上来, 踱了几个来回,见他还是如此,既不坐回,也无别的动作,不禁多看了几眼。
天王瞥她一眼,忽然皱眉道:“孤脚有些疼,你来扶一下。”
李霓裳急忙起身,上去搀扶,回到案后,天王指着脚道:“这靴子穿得甚是合脚,怎的也会脚疼。”
李霓裳看一眼,道:“靴若合脚,或是天王这两日行路过多?天王还是要多加休息。”
他不言,闷闷坐了回去。
李霓裳颇感莫名,跟着回位,见他似是若有所思,自己又斟起酒,放下之时,广袖扫过,不慎带翻了面前的酒盏。
酒液一下倾出,沿着案角滴落,眼见就要洒在他的靴面之上,天王这才惊觉,急忙挪脚,又一把扣住杯沿,将酒盏扶正。
但还是迟了。几滴酒液,溅在了他的靴面之上。
天王低头看见,一定,随即高声呼人取巾。
阿大听见,转身慌忙而去。
没等到阿大回来,天王先已皱眉不止,等不及,一把撩起自己衣袖,低头先擦拭起靴面。
“巾来了!"
阿大从宫女的手中接过,急匆匆地递上一方雪白罗帕。
天王头也没抬,劈手一把夺过,将方才已擦过的靴面又细细拭了一番。
李霓裳早就留意到他脚上的靴,并非重工贵物,只是一双极为普通的皮履,皂底乌皮的面,莫说与天王在宫中的衣着不搭,甚至,皮面发皱,靴底的两侧边缘,还带着马镫磨损留下的痕迹,看着像是穿过一段时日了。
那几点酒痕洒在上头,原本就看不大出来,何况又经他如此反复清理。
天王再三地擦,最后抬起双脚,就着灯火又看了一番,这才作罢。
李霓裳实是无法理解,他何以如此宝贝这双平平无奇的旧靴,只是这种贴身穿戴之事,她也不便过问,见无事了,也就作罢。
天王将帕子掷开,坐正,抬眼望向李霓裳。
李霓裳见他唇微动,似要开口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下的一副样子。
"陛下可是有话要说?"不忍见他如此辛苦模样,李霓裳便代他问了出来。
天王仿佛松下一口气,立刻指着自己的靴:"你可知这靴,哪里来的?"见她摇头,道:“是裴家那儿郎子的!"
李霓裳万分错愕,不禁又望向天王的脚。
她的反应,显然深得天王心意,他的神情终于舒展起来,强压笑意,将唇抿得紧紧,几乎变作一线,但嘴角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扬起。
见她看来,便又略略抬脚,将靴再展给她看,拂了拂手,道:“也没什么,就那夜他听闻宫中出事,连夜特意火速赶了过来,临走前,见孤忘记穿靴,从他脚上脱下,亲手给孤一只一只穿起来,也不嫌脏,自己赤脚踩着泥地上马去的。”
天王的语气愈发平淡,然而,眼角皱纹里的笑意,再也隐藏不住,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是李霓裳此前从未见过的模样。
李霓裳至此,方恍然,为何他方才故意在面前走来走去,又说脚疼。只是她迟钝,未能有所察觉。
“小女娃,你看!”天王再次指靴,“不过是旧履一双罢了,当时因孤赤脚,也就受了,回来待弃,只是见大小肥瘦,甚是合脚,念物力艰难,孤也就留下了,再穿几日便是。”
李霓裳看着对面之人在自己面前装作不经意,实则炫耀的样子,忽然也领悟过来,这回见面,他何以未再询问她此前那一趟西州之行的事。
那一趟究竟如何,于他而言,应已不重要了。
天王炫耀够,终于收靴,看她一眼,道:“小女娃,那儿郎子对你,当真是没的说,他为了叫孤放那天师出来,竟肯自己找上来,在外跪了几日几夜,孤实是……”
天王眼中流露出又恨又是无奈的神气,顿了一下,打住,自己倒酒,又一饮而尽。
“你若是还有心,世上如此痴情郎,除去我儿,你往哪里找你去!”
李霓裳紧紧咬唇,垂下眼睫。
“罢了罢了!孤也知人生哪能多如意,何况情事!你若实在瞧不上,孤也不为难你。”
李霓裳见他渐显醉意,抬起头道:“天王少饮些!天师也叫我转告天王,养生第一,便是节制——”
“什么天师!”天王不耐烦地打断她话。
“也就你那父皇,才会被他哄,真信以为他有通天之能!孤带他回祖陵,问他如何方能叫孤与亡灵相会,他竟说那只是方士欺世之说,惑弄人心而已,还说什么人死灵灭。岂有此理!孤看他才是招摇撞骗欺世盗名之辈!这回要不是看在他对你还有几分用处,孤便杀了他!”
李霓裳这才明白过来,老天师怎的会有那样一番经历,锒铛入狱,不禁猜疑或是无法做到,顿了一下,婉转道:“便是不信天师之言,长此以往,怕对身子也是有损——”
天王纵声长笑,声震殿宇。
他执杯起身,略带醉步地行至雕花长窗前。
天王仰首,饮杯中酒,酒液顺着他下颌滑落,流入胡须。
"大丈夫手提三尺青锋,立于天地,要的,是一个快意恩仇!"
他猛将手中的空杯,远远掷出窗外。
片刻后,轻微的琉璃碎裂回声打破寂夜,几名宫卫闻声,朝着盏碎的方向奔去,发出动动静,扑楞楞地惊走檐下几只宿鸟。
宫城夜色如墨,点点昏火,在远处明灭闪烁。
天王双掌攥着窗棂,手背青筋微微暴起。
“他日,孤一统天下,是上天之意,半道横死,也是如此!我宇文纵岂是如此冥顽之人!”
台屋中静默了下去。
天王独在窗前又立片刻,忽然说道:“不早了,你大病方过,回去歇吧。”
他背对着,声音有些低沉。
李霓裳迟疑时,见他转过脸来,走回到座上。
“这个寿日,孤过得很是欢喜。多谢你了。孤也许久不曾如此多话,小女娃你莫见笑。你去吧,不用陪孤了。”
李霓裳走出,行至门后,迟疑了下,再次转头,见他也抬头望来,笑着,挥了挥手。
“去吧。孤再喝两杯,也就好好去歇了。”
李霓裳朝他行了一礼,慢慢走了出去。
……
是夜,谢隐山出宫后,便召集亲信在府邸议事。
此前制定的兵策,包括粮草物资的配需,已得天王首肯,只需下发执行。重要之事,不见他随身腰牌,不得擅动。
众人得令散去,已是深夜。
三更梆子敲过,信王府的书房仍亮如白昼。
谢隐山伏案,正在核验最后一卷兵册,门外传来脚步声,管事捧着一只信筒入内,说是方才有人送来。
谢隐山搁笔接过,见封口严实,却无标记,便问是谁。
“没说,只嘱务必要交给信王亲开,道是重要之事。”
谢隐山以刀尖刮开火漆,一枚指环样的物件登时滑出,滚落案头,在兵册上转了数圈,
发出的弹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谢隐山瞳孔一定,迅速打开信笺,看一眼,人便站起,带得檀木椅在地砖上刮出尖利的声响。
"送信人呢?"他问,嗓音发紧。
管事被他怪异的神色惊了一下,道:"放下就走了……"
谢隐山拿起扳指,迈步朝外奔去,又倏地刹住脚步,折返内室,走到铜镜前,照了一下。
镜中映出一张脸,眼底布着血丝,胡茬凌乱,长满半脸,不看衣裳,活脱脱似连熬三个大夜的赌徒。
"打水来!"
他摸了把脸,唤道。
管事忙命仆人送水。他掬水,搓了把脸,擦干,又换了身靛青常服,将扳指纳入襟内,走了出去。
府门外,亲卫早已备好骏马。谢隐山翻身上鞍,径直来到西门。守门的武侯知他近来常行走在城外兵营,立刻下令开门。
他出城,一夹马腹,骑马入了夜色,隐没不见。
第159章
月悬远处山头。
谢隐山一口气疾驰到西郊河边, 停在了一处废弃的野渡之畔。
芦苇丛中,缓缓荡出一条篷船,停靠后, 舱门打开, 从船舱里钻出一个女子,停在船头。
月光摹出她窈窕的轮廓。
谢隐山骑在马上,定立不动。女子隔岸和他静静对望片刻,朝他福身一礼。
谢隐山慢慢下马,跃上了船, 跟随女子默默进入舱门。
小船缓缓游荡回到芦苇从中, 隐身不见,只剩船桨划出的涟漪在水面上泛出层层涟漪。
舱内红泥小火炉上煨着酒,矮案上,两盏青瓷酒盏静静映照烛光。
谢隐山入内, 便停在了舱门之后。
“多谢信王,肯纡尊相见。”
瑟瑟再次行礼,笑着指矮案, 请他入座。
数年未见,她装扮素净, 笑容绽开, 眉目间流转的波光媚韵,却令这简陋的船舱也如一方兰室。
谢隐山默默入座。
她屏退随行,闭门, 自己也走来, 坐他对面,挽袖斟酒,露出的两段皓腕, 如霜雪逼人。
"多年不见,信王风采,更胜从前。"
她双手奉上酒盏,含笑说道。
谢隐山未动,任酒面映着晃动的烛影,悬停在中间。
初见的悸动渐渐沉淀,他开口问道:"你何时来的?邀我来此,所为何事?"
瑟瑟面上笑容也消失,将酒盏轻轻放回案上。
“公主身体如何了?”
“安心。已顺利找到天师,替她解了噬毒。”
瑟瑟闭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喃喃道:“我便知道,吉人自有天相。”睁开眼,见对面男人一眨不眨望着自己,一顿,垂下了眼睫。
"实不相瞒,"很快,她定住神,接着道,"我此来,也是想见公主之面,将她接回去。只是天王心意难测,不敢贸然露面,思来想去,唯有信王或能相助。想到信王此前曾留信物在我这里,不得已,只能厚颜,以信物叩门,实在冒昧,还请信王见谅。"
谢隐山的肩背慢慢松软了下去,话声也不觉间放得柔和了,说道:"天王应当无留人之意。"
他略一沉吟,"这样吧,今夜太晚了,待明日,我替你传话到公主面前。至于她何时回,看她自己意了。"
"谢过信王!"
瑟瑟一双美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沿着舱板膝行后退,随即朝他郑重跪拜,额头叩在舱板之上,广袖铺展,如两朵青莲。
谢隐山急忙探身去扶,掌心触及她微凉的手。那常年握刀的手茧,覆在她腕间的细肤之上,二人一下都停住。
瑟瑟垂目,烛火在她睫羽下投出细碎阴影。
舱外,忽然传来鱼跃出水的声音,又很快归于寂静。
谢隐山撤手。瑟瑟也低头,急整衣袖。待二人再次各自回位,舱内忽然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呼吸。
一阵河风钻入船舱,烛火随风摇曳。
瑟瑟默默拨了拨烧焦的灯芯,挑旺火。
谢隐山不再看她,道。"我该回了,明日遣人给你消息。"
瑟瑟端起方才那杯酒盏:"临行薄酒一杯,聊表谢忱。"
"我已戒酒多时。"
谢隐山未接,起身,朝她点了点头,踏着仓板往外走去。
他抬手,打开舱门,待弯腰走出,忽然一阵暖香袭背,瑟瑟柔软的身子从后贴了上来,双臂如柔弱的藤蔓,缠住了他的腰。
"就这般急吗?"
她的面颊贴靠在他的后颈,隔着衣料,传来玉凉的温度,喉间呢喃低语,"我知信王如今权位倍高,只是,连片刻的闲话都说不得了么……"
谢隐山定了片刻,缓缓转头。
泪从她的眼中流出,在她腮边描出一缕碎珠似的银线。
谢隐山闭了闭目,转身,铁臂反箍瑟瑟纤腰,几乎要将人揉进胸膛。
他抱了片刻,松开,附耳低声道:“你误会了。你有事能记起来寻我,我很是欢喜。只是最近确实事多,我不宜在外久留。”
他沉吟,"这样吧,你若愿意,今夜我便送你去驿馆。来接公主天经地义,天王不会为难……”
瑟瑟仰起脸。舱门透入的月光将她面上的泪痕镀了层银,她踮脚封住他的唇,谢隐山后撤半步,却被勾住脖颈。
"别……"哄劝声淹没在了温软唇齿间。
片刻后,他挣脱开来,呼吸紊乱,偏脸,沙哑声道:“今夜当真不行……”话音未落,却又被她吻住。
这第二吻来得更急,瑟瑟的指插进他束起的发间,整个人贴上来。
发兵在即,这是头等大事,如此时刻,断不能有半点岔子。
孰轻孰重,他自分得清楚。
谢隐山狠下心,收心正要再推,脸觉她冷冰面庞潮湿一片,一个恍惚,忽觉一粒圆物从她舌尖渡来。他一定,下意识正要吐出,敌不过她灵巧舌尖一顶,那丸已滑入咽喉,和着津液,当场吞咽下腹。
"唔!"
谢隐山瞳孔骤缩,一个发力,一把推开怀中人——
船身剧烈摇晃,撞散了满河的星影。
瑟瑟踉跄后退,被他的力道推得撞翻了矮案,酒盏砸在船板上。
清脆的碎裂声里,谢隐山已变色,猛地扑出,俯身在船头,用力掐着脖子干呕,想将方才那下咽的异物呕出,却不知那到底是何物,入喉便散,竟无法排出。
他惊怒万分,一个跃起,转身便扑向还倒在舱中无法起身的瑟瑟,一把攥住她的衣襟。
“你给我喂的是什么?你想作甚!”
月光透过晃动的舱帘映入,在他铁青的脸上,割出狰狞的光痕。
瑟瑟瘫坐在倾翻的案几旁,一言不发,只抬手,慢慢抹去唇边挂落下来的唾丝。
谢隐山双目赤红,铁掌猛地钳住瑟瑟玉颈。
他五指收紧,青筋暴起,瑟瑟面色由红转紫,却始终毫无挣扎,素手垂落船板,如他掌中的一条死鱼,一动不动。
谢隐山突然撤手,丢下她,踉跄冲出船舱,待跃入河水上岸赶回城中,身形却摇晃起来。
黯淡月光之下,他一头栽倒在了船头之上。
篷船里,瑟瑟扶着舱门剧烈咳嗽,擦去唇角血沫,她走到谢隐山的身边,探手在他腰间一阵摸索,摸到腰牌,正待取下,尚未完全昏软的谢隐山聚起全身剩余的力道,攥住了她的手腕。
瑟瑟看着他极力撑着不肯闭合的双目。
他的目中满是哀求。
瑟瑟静默如同石像,待他慢慢闭合眼睛,那攥着自己的手也缓缓松软下去,臂无力地挂落在水中,便将令牌从他腰间一把拽下。
片刻后,暗处里窜出数道黑影。为首的竟是宇文敬。
他跳上船,看一眼倒在船头的汉子,上去试探地踢了踢,确认他已昏迷过去,狂喜不已,接着便狠狠地踹了他两脚,好泄心头之恨。
“拿去吧。照原定计划行事!”瑟瑟在后冷冷说道,将令牌掷向他。
宇文敬一把接过,仔细纳入怀中,应是,随即道:“放心,事成待我掌权,只要公主嫁我,你我两方联盟,到时,什么裴家崔重晏,天下谁人还能阻挡!”
“去吧,勿耽误时辰!”瑟瑟只道。
宇文敬踏上船板,欲上岸时,忽然折返,目光扫过船头的人,眼中显出杀气,一把抽出匕首。
"此人极难对付,日后也绝不会听从我的命令,留下日后是个大患。不如就此杀了,沉尸水底,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正好!"
他上去,一刀便要割断谢隐山的咽喉,
瑟瑟按住宇文敬的手腕,冷冷道:"长公主钧令,留下另有用处。"
宇文敬看她一眼,只得作罢,悻悻收起匕首,跃上河岸,领着人迅速离去。
瑟瑟慢慢擦净唇角方溢出的血,召来自己的心腹,吩咐用铁索把人牢牢捆起带走。
……
四更时分,正是夜最深沉的时刻,李霓裳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额间细汗涔涔,中衣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又遭噩梦。
她坐了片刻,慢慢躺了回去,知离天亮还早,便闭目,脑海里却总是浮现昨夜被天王召去陪他过寿的种种,辗转良久,终于,朦朦胧胧,才又合上双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突然,她再次睁开眼睛。本以为又是梦中幻听,然而很快,她的狂跳起来,掀开盖被,奔到窗前,一把推开。
宫外不知何处,隐隐似传来金铁交鸣的喊杀之声,大片的火光在冲天跳跃,宫中广场的附近,隐隐似有数百火把在亮起,玄甲卫奔跑中铁甲碰撞的铿锵声混着杂沓的脚步声,阵阵传入她的耳中。
她登时惊骇不已。
直觉告诉他,城内应是又有厮杀在发生。只是不久之前不是才诛灭陈永年一党,此刻又是出了什么乱子?
她正惊疑不定,寝殿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转头,只见朱九狂奔冲来。
"公主快走!宇文敬不知怎的回来了,拿了信王令牌引乱!"
李霓裳不及多问,踉跄着被他拽出殿外。
一队队玄甲卫执戟奔来,回廊上火光乱晃,远处的厮杀声越来越近。
第160章
奔至广场, 一群宫卫骑马,护着中间一顶软舆疾冲而来。舆上的天王,依旧醉得不省人事, 阿大赤足跟在后, 手中紧紧捧着天王的甲胄和刀枪。
朱九一个箭步扑到软舆前,甲胄撞得扶手哐当作响。
"天王!"“天王!”
他猛摇天王双肩,却只换来几声含糊的呓语。
“昨夜公主走后,天王又喝了许多才睡下去了!”阿大哭着嚷道。
"王虎!你带一队人马,守南门!"
朱九扭头大喝, "张彪和顾三各守东西门, 我护天王从北门出,你们务必死守,越久越好!"
几人领命,带人匆匆赶去。
朱九下令完毕, 命宫卫抬着天王,自己带着李霓裳骑上马背,一路往北门而去。
快到时, 因奔跑过快,天王被颠得从舆中滚落,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天王!”朱九慌忙冲上去扶。
伴着一阵呻吟之声, 天王慢慢睁开一双通红的眼,摇晃着支起身子,顿了一顿, 突然, 双目大睁。
“怎么回事?”他转向朱九,神色大变。
"出事了!"朱九扑跪在了天王面前,"宇文敬逃了回来, 不知从何处取得信王令牌,假传上意!"
原来宇文敬先派人持腰牌,假扮谢隐山之人到城外南营假传信王急命,谎称临时发现东营何尚义的人马图谋叛乱,命全部杀死,不受投降。南营将士见信王令牌,不疑有他,立刻披甲出营。
与此同时,宇文敬又现身东营,挑拨何尚义的部下,说天王实际对何尚义上次的投靠并不相信,前些天派孟贺利和何尚义一道出去备战,实际是调虎离山,命孟贺利择机下手除掉他,今夜则调兵过来,趁他们不备,彻底围剿。
何尚义的人马亲眼见南营的人攻来,信以为真,为求自保,当即便和南营人马厮杀,争取时间,宇文敬则亲自领着人马来攻打城门,起初埋伏在外,再次用令牌诈开城门后,埋伏的人蜂拥攻入,正往宫城来了。
"混账!"天王额头青筋怒暴,暴喝一声,一把攥住朱九的护腕,力道大得甲片都凹陷下去。
“谢隐山呢!他人呢!”
“不知道!只听西城门的人说,前半夜曾见他独自骑马出城,也不知去了哪里,始终未回!”
“那畜生就算逃出来,又何来人马可以供他调遣?是谁随他一道攻来的?”
“这还不知!但人数不少,看起来颇为混杂,当中有些颇为悍勇!”
宫卫手中的火把光跃,将天王狰狞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
他忽然从地上摇晃起身,一把取过近旁一名宫卫的弓刀,掉头,便往回走去。
朱九拼死阻拦:“不能去!天王固然勇猛无二,独虎难敌群豺!城外两营都被牵制,宇文敬又突然领如此悍兵杀来,显见是有备而来的!如今信王不知所踪,其余将士都在外,远水难解近渴,天王金贵之身,万万不可冒险!恳请天王暂且出宫,过一条河,便可退往北苑,直通山林撤离,待过后,与信王他们汇合,再杀回来不迟!”
天王的五指捏着刀柄,指节泛出青白。
夜风卷着一股火油的气味,从前方卷来,那厮杀声已愈发响亮。
"朱九!"
他咬牙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你只负责保护公主!她若有毫发之损,你以死罪论!"
言罢,他转身,阴沉着面,爬上马背,掉头便往北门而去。
朱九急忙喝人全部跟上,自己又紧紧守在李霓裳的身边。一行人匆匆穿出北门,往前方的北苑而去。
入北苑有十来里路,才走出不过二三里路,身后便传来震天的喊杀。
朱九回首望去,只见火龙般的追兵已冲破北宫门,火把映着刀光,如潮水般涌来。
他心中实有着几分惊骇,也不知宇文敬何来的本事,竟能收来如此善战的兵马,策马奔至河道前,却见往日的石桥不见了。
此前的多雨,竟冲垮路基,面前只余几根断裂的桥桩,歪斜插在浊水之中。
遭逢绝路,不得已,朱九只能引着天王沿着河岸继续前行。
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一道流箭飞向岸李霓裳,朱九横刀劈落,箭簇在刀锋上擦出几点火星。
天王忽然放缓马速。
"天王!"朱九察觉,一面继续护着李霓裳,一面回头,焦急呼唤。
天王突然勒住□□嘶鸣的坐骑,翻身而下。
朱九等人只能也跟着停马。
“天王,怎的了!快走!他们就快追上来了!”朱九急得热汗不止。
天王如若未闻,径直走到李霓裳的身边。
李霓裳急忙下马:“天王——”
“你听我说!”天王打断她的话。
“我自负半生无敌,死在我手下的雄杰无数,万万没想到,阴沟翻船,今日竟会栽在那小孽畜的手里。”
李霓裳一定,听他改口不再自称为孤。
:"虎瞳终是不肯认我的,我也认了。"他的喉间溢出半声笑,"小女娃,不瞒你说,我有些后悔,不该让世人知道他有我如此一个生父,以致于叫他背负羞耻,远遁边地。这本不是我的所愿。此事已经铸错,我已无法弥补,但至少,我须让他知道,我宇文纵不是鼠辈!"
李霓裳的心突突地跳。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兆,从她的心里生了出来。
追兵嘶吼声越来越近了,天王神态自若。
"前次我对你说他病了,也并非全然为诓骗你去。他本是意气风发的裴家郎,少年振剑指苍穹,敢叫天河倒悬东!这才是他当有的风采!如今我唯一所愿,就是盼望,他再做回如此的一个儿郎子!”
天王凝目。
“还有,小女娃,你很好,我很是满意,他母亲应当也是如此。日后你若能陪伴他,那便更好了!”
一支火箭"嗤"地插进马前的泥土里。
“朱九,你即刻送公主离去!余下之人,全部随孤去会逆贼!”
“是!谨遵天王之命!”
“天王!”朱九颤声,“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今晚能够脱身,天王必能回来……”
“不必多言!”天王突然怒喝。
“旁人是旁人!我堂堂横海天王,岂能如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在后如此追逐!生死有命!今日若是死,便是天亡我,有何可惧?”
“阿大!披挂!”
阿大奔来,将他牢记捧出的甲胄放下,服侍天王,一件一件上身。
“还不走!”阿大最后跪地为他穿靴,他拧颈,冲朱九再次怒目喝道。
朱九咬牙,刀背往李霓裳坐骑的臀部猛地一击,马匹带着李霓裳飞快前行,朱九接着跟上。
李霓裳不断回首。
浊浪拍岸,追兵火把的光焰将前方不远之外的整片树林染成血色。天王映着火光,纵马逆流而上,渐渐消失的背影,如刀刻般,清晰地留在了她的眼帘内。
她一直望着,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潸然泪下。
这一夜的后来,李霓裳藏在附近山林之中。
遥远的厮杀声仿佛持续到了天亮。
天明后,朱九遇到了一名昨夜从宫中杀出的玄甲卫。那卫兵全身糊满了血,看见朱九,便跪地痛哭。
玄甲卫说,当宇文敬和一众追在前的叛众看见天王倒提一杆破喉金枪,玄甲崩云,怒马裂地般从对面现身之时,无无惊呆。他神威凛凛,枪锋未动,百步之外,便叫众人吓破了的胆,竟无一人胆敢冲来。
宇文敬魂飞魄散,当场吓得失禁,掉头就跑,其余他的党羽被震慑,纷纷下跪。不料这个时候,出现了一队蒙面军,十分悍勇。天王以一当百,车轮血战不休,最后刀刃卷了,长枪折断,在杀死几十人后,他终于筋疲力尽,浑身是血地倒了下去。
那些人也惊骇于他的神勇,唯恐他在诈死,不敢靠近。这时,阿大驱赶火马冲进来,抢走天王尸首,抱着天王跳河自戕,尸首随波而走,被浊水吞噬。
一代枭雄,就此殒命。
玄甲卫说完,伤势过重,气绝而亡。
朱九僵立许久,突然,他仰面朝天,大吼之声,朝着河流的方向狂奔而去,身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