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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18977 字 1天前

第141章

木案是经年的老物件, 榫头本就有些松,怎经得住这一击。一条案腿榫头折裂,案面歪斜过去, 案上盛着残粥的甑罐跟着晃动。

李霓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不料他也同时倾身,飞快探手过来。

双手一道落在罐上,指不慎微微碰触了下。

见面后,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刻意,她听闻的他曾自伤过的那只手, 始终侧对她的视线, 她并未得见。

直到此刻。

她的眼帘中,忽然映入一节铁指。

指碰极为短暂,一掠而过,然而, 留在她指肤上的触感,却如侵透肌肤,格外渗冷。

仿佛觉察到了什么, 他那只手顿了一下,抬目, 见她视线停在自己义指上, 唇角微抿了下,便扶正甑罐,将手收了回去。

方才的叙话, 似也被这小意外打断, 屋中陷入静默。

“你在这里,就吃这个的吗?”

李霓裳醒神过来,慢慢也缩回手, 轻声问。

“我很好。你无须多想。”他冷淡地应了一声。

“你的话讲完了吗?”见她沉默着,他蹙了蹙眉,再次出声提醒。

李霓裳仓促醒神,继续讲述当时脱险的经过。

当说到天王以身替她挡住了砸下的牌匾,负伤不轻,她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

他低敛着眼眸。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当日最后能够脱险,说起来,还是要谢你。若不是你曾带我走过那条古道——”

“从前事便不必再提!”他终于抬目,看着她,打断她的话。

“能脱险是你们的命福,与我何干?”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道:“我讲完了。这便是我何以会来这里,想要见到你面的缘故。天王要我将此匕送来给你。你若愿意留,再好不过,你若实在不愿要,我将它带回去便可,他绝不会为难我!”

诚然,这一点,她并怀疑。

她对那位天王谈不上有多少了解,但直觉对方此事应当不会食言。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出尔反尔,那也是之后的事了,到时她再想法应对便是。

一阵静默过后,他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

“你是否还有隐瞒?”

李霓裳望向他。

“他大费周折,迫你去他那里,又逼你不远万里来此,只是要你做这样一件事?”

他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审视。

李霓裳顿时想起天王起初要她做的那件事。

“怎么了?”

他似立刻捕捉到了来自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目光随之锐利起来,“莫非他真的要挟你,另有目的?”

“并不,没有!”

李霓裳心口疾跳,反应过来,当即否认。

那样的事,怎能叫他知道?

见他视线依旧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强作镇定,避开他的目光,微微垂眸,又强调一声:“确实只这一件事!你勿多想。”

她说完,见他沉默下去,不再继续逼问,暗暗松下一口气。

酥油茶也将要煮好了。

伴着煮壶肚内渐渐响起的茶沸声,她定了定神,将匕首取回,默默收入包裹,穿上雪氅。

全部的话都已说完,她也该走了。

她向那道坐影行过一礼,低低道了声“我去了”,言毕便转身而去,行至门后,待开门低头走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话音:“东西留下。”

李霓裳倏地停步,目睫微动。

她慢慢转回头,见他的目光从火塘的茶壶上抬起,转向了她。

“东西可以留下。”他重复了一遍。

“这是因着先慈的缘故。”他接着道。

“虽然在我看来,此物并不值她留存,但无论如何,是她遗物,既又送到我的面前,我若再弃,便是对先慈的不敬。除此之外,与任何人,任何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最后他看着她,冷声说道。

李霓裳静立片刻,低声应是,将匕首重新取出,走回来,再次轻置于案头,走了出去。

门外,天已亮了,永安就站在附近,张望着这边,神情有些忐忑,忽然见她出来,立刻快步走来。

李霓裳上去,才走了几步,忽然,感到不对劲,抬臂,朝袖内看了一眼。

小金蛇不见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昨夜后来,它在她的袖中。

难道是她太累,睡过去后,小金蛇自己又回到了管屋中?

她低头,又检查悬在腰间衣物夹层内的管屋,里面也是空的。

小金蛇喜暖,不大可能会在她睡着的时候独自爬出屋。最有可能,应是爬到了木案下,靠着火塘取暖睡觉,方才却因光线昏暗,木案又遮挡了视线,她没有看见,走的时候,将它落下。

141.

李霓裳的心咚地一跳,预感不妙。

她飞快转身,推开门,吃了一惊,只见小金蛇蜷踞在离他最远的案面角落里,半边身体挂在外,正与对面之人对峙。

应是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压力,它的颈段绷得笔直,状若戒备,一种随时便将发动攻击的姿态,然而,李霓裳却能感觉到,它此刻应当有些紧张,一双滴溜溜滚动的小眼睛里,甚至流露出几分惶恐之色。

李霓裳望向裴世瑜,见他也神色不善地盯着小金蛇,肩膀微动,缓缓抬手,疑心他欲拔出插在案上的小刀,急忙冲了进来,紧张地朝着小金蛇发了个信号。

小金蛇看见她回来,哧溜一下,飞快地从案上爬下,朝她游来。

李霓裳迅速将它收回到袖中,这才定下心来,不料,这小东西见主人回来,胆子又大起来,倔强地露个脑袋在外,两只小眼盯着那人,口里还嘶嘶地吐信,竟似带着几分挑衅的意思。

他自然看见了,脸色一沉,神情愈发僵硬。

李霓裳急忙将它脑袋强行按入袖内,阻止它再出来。

“对不住了。方才是我疏忽,小畜蒙昧无灵,若有开罪,还请多加担待。”她赔罪道。

他未应,只盯着她攥紧的袖口看了片刻,抬起臂,将那一壶煮好的油茶从火上提了下来。

屋中陷入一阵静默。

李霓裳不再说话,正待转身退出,见他已从火塘前起了身,系上寒氅,戴了雪笠,抄剑从她身旁经过,行至门后,停了一停,转回头。

“公主。”她听到他忽然如此唤她,心不禁跳了一跳。

“偏门或能逞一时之计,但我从未听闻,有人能以邪道而成就大事,反倒是误入歧途、引火烧身者,比比皆是。”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她藏着小金蛇的袖。

“公主好自为之。”

言罢,他未再回头,俯身,走出戍屋的狭门。

李霓裳怎会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怔住,听见他在屋外呼唤永安。

“屋中有烧好的油茶,你们喝了,暖下身,休息好便回吧,我另有事,先去了!”

“少主,等等我——”

永安大喊着,追上牵马大步行出的裴世瑜,死命拽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前些天在那个地方,还没说上两句话,天一亮,你就不见了人。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怎又要走?你究竟何时回去?难道这一辈子,你都不回去了吗?”

说到心事处,永安噗通一声膝跪在他面前的积雪地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裴世瑜眼含笑意,伸手将人从地上拽起。

永安觑他神色温和,胆子也大了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到雪地里,死活不起,双臂抱住他腿不放。

“少主,求你回去!他们说你一个人待这里……”他哽咽着,环顾四周,“你以前那样爱热闹的一个人,怎么能受得住这里的冷清?”

秦老六昨夜领着永安几人,挤在杂物间里烧火取暖,因行路疲乏,胡乱都睡了过去,片刻前,众人才被外面发出的杂声惊醒,出来,发现是李二回了。他正想出来,隐隐听到永安又唤他为少主,犹豫了下,停步,只远远地等着。

“你先起来。”裴世瑜道。

“少主你若不肯回,我就坐死在这里。我也不回去了!”

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外人眼里,虽能干如同大人了,但到了多年不见的旧主面前,怎还控制得住情绪,索性撒泼耍赖起来。

裴世瑜一时拿他无计。

“你给我起来,好好说话!”他眉头微皱道。

永安见他不悦,也不敢过分违逆,只好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我兄嫂、老管事、叔父、大师傅、叔祖,还有小阿皎,大家都好吧?”裴世瑜的脸色终于转霁,问道。

永安抹了下眼睛,点头:“他们都好,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君侯和夫人忙事,尤其这一年来,愈发忙,常不在家。”

他靠过去些,压低声音解释了起来。

“胡人年年犯边,总是防御,也不是办法,君侯想彻底解决边患,夫人便到处筹措粮草和军马,忙得脱不开身。阿皎小娘子一个人,有时便很孤单。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又聪明得很,知道我这回要出门,背着比她个头还要大的包袱,跟在我的身后,定要跟我出门,自己过来找你。”

他偷偷望一眼裴世瑜,见他神色渐渐转为柔和,唇角扬起一抹淡笑,精神一振,继续说道:“我问她如何知道你的……”

他顿了一下。

自少主走后,整个君侯府便无人再敢提及和他有关的事。

他偷瞥了眼裴世瑜,小心地继续道:“她说,是有回听到君侯与夫人谈及,才知道她还有一位叔父,自那以后,就总是念念不忘,听说他人在西州,知道我这趟出门就是往那里去,所以想跟出来,我自然不能答应,她闹得厉害,差点要在地上打滚,鹤儿她们怎么哄,她也不肯听,好不容易我才哄住她——”

“我跟她说,这趟出门,若是遇到了你,叫你一定要回去看她!”

永安说完,眼巴巴地看着主人。

第142章

142

裴世瑜沉吟了下, 在腰间摸了把,从蹀躞带上系的一条随身小皮袋里摸出一个小物件,递过去道:“我身边也无好东西, 这是先前在旱河床里见到的一块籽玉, 应是千万年前玉山冲刷下来的,质地甚好,上头还带湮纹,你看像不像兔子?我当时见了,想到阿皎。玉兔月宫, 正合她名, 便留了起来,后来得空,照玉料的形状磨出一枚哨子,传声虽不及军中鹰哨, 但也能发送到几里外。你来了正好,代我转送给她玩,但愿她不嫌粗陋。日后若有机会见她, 我再给她准备见面之礼。”

永安明白了,他仍是不回。

他只得接过, 又哭丧着脸道:“那还有龙子呢?少主你是好心, 不让龙子随你来这里吃苦,龙子不会说话,心里指定也在想着少主你呢。”

裴世瑜未应。

永安这时心念一动, 扭头, 看了眼门后停着的那道静影,犹豫了下,试探道:“少主, 你在此化名李二,你晓得我听到这名字时,当时想到什么吗?好巧不巧,公主同姓——”

裴世瑜登时面露不悦,道:“你胡思些什么?我是从烈祖母之姓,与旁人何干?”

永安一顿,忙是是,应了两声,心中终究还是不甘,一咬牙,壮着胆子,又凑上去压低声道:“少主,你当真要和她一刀两断,此生老死不相往来了吗?公主此行来此,千里迢迢,吃了极大的苦,少主你当真半点怜惜也无——”

“住嘴!”

裴世瑜突然截断他话,竟勃然大怒。

永安实是将全部能想得出来的理由都用遍了,还是没法说动他,病急乱投医,这才大胆说了出来。

话出口,见他发怒,神情变得极为严厉,与方才已是大不同,慌忙再次下跪:“我错了。少主勿怪。”

“再不走,大雪怕便封道!你们收拾了便尽快出白狼沟,回到郡守那里,请他再安排人手,送她回!”他道。

“是,我知晓了。”永安低声应道。

裴世瑜上马,头也未回地去了。

永安在原地定定立了片刻,回头,见李霓裳还在门口立着,强作笑脸走了回来,欲言又止。

李霓裳知他应是想说些什么安慰自己,抢在他开口前微笑道:“他替你们烧好茶了。你把人都叫来,吃些东西,休息下,咱们也好回去。”

永安低声应好。

他去后不久,朔风又阵阵紧急起来,黎明与黄昏难辨,天似乎又要下起大雪。几人就着油茶,一道吃了些东西,怕回程会被大雪阻住,食毕收拾完,李霓裳便吩咐上路。

142.

裴世瑜并未走远,立在附近的一处脊坡之上,身后,风卷雪沫。

他看着雪地里显作黑点的一队人马向东缓缓而去,消失在了风雪之中,沉吟片刻,牵马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循山垭口绕过一段山麓,转入雪山。

如今满目冰雪,但到夏时,不远之外,虽就是千里戈壁,黄沙漠漠,但雪线之下,山林中却奔跑走动着黄鹿、野牛、岩羊、野驴以及斑头雁等各属的飞禽与走兽。

附近的积雪太过深厚,马匹已经无法前行,他将坐骑留在后面,自己在深过膝的雪里跋涉前行。终于,再次来到了昨夜到过的老地方,靠在岩壁之上,稍作休息,便攀上岩顶,微眯起眼,寻望四周。

四面茫茫,雪峰如刃,割裂了灰蒙的天穹。

并未见到他想见的。

忽然,风仿佛静了一瞬——在他后方的一道岩隙间,伏着一道暗金色的影。

那是一头大虎,随它缓缓起身,霜雪自脊背簌簌滑落,金琥珀般的眸子锁住了他,呼出的白雾混着血腥气,利爪陷入冰雪壳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之声。

雪崩般的轰鸣自身后压来,猛虎朝他扑来。他回头,见一团金影正踏雪扑向自己。那猛虎足有牯牛大小,霜斑虎纹与雪岩融作一体,唯有双目金赤如火,巨大虎掌拍地时,冰岩迸裂如雷,裹着冰渣飞舞。

猛虎转眼迫到近前。

“金奴!你不认得我了吗?”

他双目紧紧地盯着对面那头已有一年未见的猛兽,呼唤。

大虎与他对望片刻,冲到了他的身前,匍匐在地,用毛茸茸的巨大脑袋蹭他向伸来的手。

这大虎便是他从前养在红叶寺的金奴。

金奴最早是他兄长裴世瑛所养,后来跟他。他来西州后,裴世瑛考虑河东那样的人烟之处,不适合长期圈虎,便派人将金奴也用笼子运来,放归在了自己少年时曾遇金奴的旧地。

裴世瑜昨日到此,夜间无法入眠,出门入山,便是来此虎穴附近寻找金奴,但或是它外出游弋捕猎,他扑了个空,总算此刻再次遇见。

他面露笑容,亲热地摸了摸虎头,过后,引金奴来到一处可躲风雪的山壁之下,从携来的口袋里取出特意为它准备的肉干,一条条喂食。

全部肉干喂完,裴世瑜陪它再嬉戏片刻,眼见雪势越来越大,便催金奴回去。

金奴起初似乎不愿,禁不住他催促,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裴世瑜举头,眺一眼愈发阴沉的天色,思忖她一行人应当早已离去,便冒雪加快脚步出山,回往哨屋。

他跋涉回到停马的垭口附近,放缓脚步,在原地停了一停,接着又继续前行。

一支箭突然穿透雪幕,迎面朝他笔直射来。

箭簇贴着他的耳廓,钉入他身后的冰壁。那箭羽尚在震颤,他已旋身躲开了到来的第二支激箭。

几乎是同一时刻,第三支箭又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自对面雪堆下射出——原是有人埋雪为饵。

这样的距离,又是以劲道极强的铁弩发射出来的短弩,几乎是必死之局。眼见箭镞直取咽喉,他猛然仰身。

锐器紧擦他一侧的颈项掠过,带出一串细碎的血珠子。

他站定,摸了下犹留几分刺痛之感的颈,眼中顷刻聚起杀气。

此时,七八个不明身份之人也已从对面的雪堆后涌出,看去皆作西州军的装扮。

寒光裂雪,他拔剑在手。

第一个赶到的杀手才举起刀,喉头便被剑锋划开,绽出一道血线。

血泼在雪地上,腾起猩红的雾气。

紧接着,又一阵乱箭射到,他反手将这半死之人拖来,格挡在前。

伴着一串沉闷的噗噗之声,十几支乱箭,登时将他身前之人射得形同刺猬。

尸体扑地。他踏背而上,纵身迎面掠入人群,手中长剑如银蟒般,搅飞刀剑,刃口又接连剐过对方最前二人的肋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

那二人倒地,余下四人面露惊色,对望几眼,迟疑了下,结成剑阵,欲再逼上,裴世瑜转身疾奔。

这些人原本笃定暗箭偷袭必定能够得手,谁知被他躲过,转眼又被杀了三个同伴,原本已是心气涣散,见状,以为他恐惧逃离,登时恢复过来,急忙追上,不料,他才退至山壁前,挥剑,猛地扫起附近的一座雪丘。

大团的冰渣与雪团瞬间激扬,迎面扑来。

四人如同眼盲般短暂无法目视,只能一面躲闪,一面胡乱劈刺,他的剑锋顺势又抹过了最前那二人的脚筋。

两道惨叫声中,他纵深,踩住山壁上的一块冰岩,借力跃起,剑光如泼雪般紧跟着落下,割裂这二人的咽喉。

待头顶那一阵冰雪雾霾散尽,最后的两个人惊呆,停在对面,不敢上前。当中一人见他手提血淋淋的剑,朝着自己走来,双腿发软。

“射箭!快射箭——”

在同伴嘶声力竭的大吼声里,他醒神过来,慌忙张弓举箭,手却不听使唤,抖抖索索,发出的一支箭斜飞出去,转头,见同伴趁机,早已转身逃命,慌不择路,掉头也跑,一脚踩空,坠下冰崖。

裴世瑜从雪地中捡起弓箭,张弓,搭上箭,朝着前方那道已奔出数十丈的背影射去。

箭从那人一条腿的后膝部位穿膝钉入,那人扑倒在了雪地里。

片片猩血,染红白皑皑的雪。

当裴世瑜走到那人近前,他已瘫在地上,口里喊着饶命,裆下漫出了腥臊的水渍。

并未费多少力气,对方便招认,是有人重金派他们潜入河西,专来取他性命,至于是谁,他们确实并不清楚。

“就只有你们这些人?”裴世瑜继续问。

“是,我领的人,全部都折在这了。我全都说了,饶命饶我,待我回去,我便去向天王检举,是太保意图谋害少主人——”

裴世瑜一刀划断他的喉咙,声音戛然而止。

罡风卷着冰雪粒子,不停地迎面打来。

他未做任何停留,召来坐骑,继续踏上返程之路。

他的心中隐隐有种直觉,此事仿佛并未完全结束,一口气赶回哨屋,推开了门。

屋中静悄悄,早不见了人,只火塘旁多出一个留下的包袱,解开,里面有几张面饼、炒米以及若干肉脯等适合长久储存的干粮。

漫天大雪,掩尽了她一行人离去的印迹。

他奔出,眺望着那个方向,终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那不安之感的驱使下,冒雪继续往东追去。

第143章

143

才出去几里地, 他担心的事,果然竟真发生了。

永安的一名随行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他骑着马, 正朝着这边奔来, 忽然看见他穿破风雪的影,用力挥手。

“少主!少主!不好了!出事了——”

寒风涌进他的嘴里,他咳嗽起来,从马背上栽落在地。

“是有人截那女子?”

裴世瑜疾驰赶到近前,将人从雪地里一把提了起来。

随从喘了口气, 应是, 说一早出发之后,半道里,竟杀出一队不明身份的埋伏人马。

他们加上秦老六,总共也就五六个人, 寡不敌众,仓促间,永安护着女贵人, 只能退入荒野,以甩开追上的人, 他们则在秦老六的带领下, 利用地形搏杀,以尽力阻挡剩下的人,他赶回来通报消息。

“就在前方几里之外的地方!”

“快带路!”

裴世瑜神色大变, 立刻催马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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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血迹越来越浓, 地上到处都是凌乱的马蹄和足印,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首。

秦老六和另几名受伤之人正坐在路边的雪地里,看见裴世瑜赶到, 高声呼唤。他扶着受伤的腿,起了身,朝他一瘸一拐走来。

裴世瑜疾步抢到近前,扶住人,目光环顾一圈。

“你们怎样了?”

经过昨夜,秦老六猜他应当是有些来历的,不敢再如从前那样随意,忙道:“我们几个还好,死不了,郎君放心!”

裴世瑜极力按捺下心中的焦虑之感,继续追问,“女贵人往哪里去了?”

秦老六指着旷野的一个方向,说应是往那边去的,又指着不远外的尸首说,今日算是万幸,正当他们不敌之时,竟又来了一拨人马,助力他们杀死了劫道者。那些人问明方向,也追上去了。

裴世瑜一怔:“是什么人?”

秦老六摇头:“没说,我也不认得。但听口气,应当是女贵人的相识,领头的是个少年,看着最多也就十八九岁吧,听到我说女贵人身边的人不多,很是担心,没说两句,便追过去了。”

裴世瑜吩咐同行的随从速去烽燧台叫人,让秦老六几人在此等待救援,自己立刻转身,朝他所指的方向,往旷野急追而去。

天空愈发阴暗起来。

雪非但没有减小的势头,反而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袭来,应有一场暴风雪就要到来。

他自小在西州长大,怎不知飓雪的恐怖之处。倘若不能在天黑前将人寻回,今夜叫他们落单在野外的话,极有可能会被冻死。

他已追出十几里地了,不见半点踪迹。

寒风凛冽,吹在人面之上,如刀剐般生疼,他的额前,渗出了细密的热汗。

正焦灼之时,雪地里终于出现些新的未被落雪掩盖的印痕。凌乱的马蹄和足印也时断时续,向着远处延伸而去。

他精神一振,继续追了段路,终于,前方传来一阵打斗声。他循声找去,见是两方人马正在激斗,其中一方应便是追赶她的劫道者,对面那一拨人,应是秦老六口中提及之人,当中有个年未及弱冠的少年,作普通人的装扮,出手却极老辣,像是行伍出身的老手。

少年这一方已占上风,他那对手露出怯意,转身想逃,少年追上,手起刀落,一刀插穿了对方的后心。

在那人发出的惨叫声里,他将人一脚踹开,眼也未眨动一下。

他的手下很快也杀死了另外几人,他正要离去,忽然,见一人停在不远之外的雪中,正望着这边,停了下来。

他的手下看见,朝裴世瑜一拥而上。

少年喝止,打量他几眼,上前道:“你何人!报上名来!”

少年有双斜飞入鬓的剑眉,目似寒星淬火,猿臂蜂腰,身材挺拔,立在雪中,浑身有股勃勃的英气,叫人过眼难忘。

就在这一个恍惚间,裴世瑜生出一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小郎君不必顾虑,你我非敌。我也是来寻那位女贵人的。你可知她去处?”

他解释了句,问道。

少年注目他片刻,面上的戒备之色略略消去一些,指着地上几个方被杀死的人道:“我暂也不知,不过,我们赶上来的时候,这几人追她到此,人追丢了。”

他们应当不会走远,也在周围这一带。

裴世瑜不再多耽搁,指前方道:“那便分头去找!前方地势多沟壑冰缝,天气恶劣,你们自己也注意脚下! ”

提醒完毕,他调转马头继续前行寻人。

风雪愈发迷眼,数丈之外,便只剩暗茫茫一片,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极力稳住心神,取下义指。

它其实也是一枚特殊形状的急哨,是西州的一名军匠为他所打,吹声如同鹰唳,锐利穿云,可达十数里外。

他含哨,发力,朝着四面吹出哨声,又大喊永安的名字,如此交替,声音穿透风雪,远远送出。

便如此,又找了段路。

风雪迎面,一阵阵打在脸上。

就在他开始被一种绝望般的恐惧之感攫住之时,忽然,风中似隐隐回传来一道嘶声力竭的大吼之声。

“少主!少主!是你吗——”

裴世瑜猛地循着声音方向回头,模模糊糊,看见一人从一道雪坡后朝着自己奔来,身影渐渐清晰,认出那人正是永安,心脏一阵狂跳,立刻狂奔迎上。

“少主!”

永安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死死揪住他的衣裳,当场喜极而泣,“真的是你,太好了!我方才听到哨声,找了过来!竟真是你!公主出事了,我一个人救不上她!”

“她在哪里?”

“就在几里外,我带你去!”

裴世瑜迈步待去,略一沉吟,又回头,再次发哨,将仍在附近也无头绪的少年一行召来后,命永安迅速带路。

永安凭着记忆,领一行人往出事的地方赶去,路上,讲述了出事的经过。

遭遇劫道之时,场面极为混乱,永安在她身旁和人厮杀,不料一个歹徒钻空,从后靠近,欲将她抓住时,永安还没看清,那人便似被公主所伤,莫名坠马,永安趁机护她杀了出来,逃到这一带,终于甩开了身后的追兵。

风雪越来越大,两人发现迷失方向,唯恐越走越偏,看见一座雪岗,艰难跋涉过去,想寻个背风地暂时先躲起来,等待救援,不料,下马靠近时,不知前方有道裂坑,坑口被积雪遮了大半,不到近前,便难以察觉。

当时永安走在前,发现情况不对之时,脚下已经开始松动。他被身后的她一把拽了回去,她自己却收不住势,沿着结冰的陡壁,当场便滑了下去。

万幸的是,斜坑的底下积雪,足有数尺之深,她穿得也厚实,应无大碍,只是被困在了下方,无法上来。永安一人无法将她救出,只能回来找人,方才正陷入绝望,隐隐听到哨声,追了过来,终于遇见了人。

“怎会这样!你怎么保护公主的?竟要她因你而涉险?”

那少年紧紧跟在一旁,忍不住出声,冲着永安怒叱。

裴世瑜看一眼少年,他张望着前方,神情中的焦虑溢于言表。

永安也未为自己辩解,只含愧地望向裴世瑜。

裴世瑜摆了摆手,命他快些赶路。

永安应是,终于带着人,赶到了出事的地方。

果然如他所言,下方有个数丈深的裂坑,一道身影正靠坐在坑底昏暗的角落里,人蜷成一团,看去一动不动。

“公主,是我!李忠节!”少年趴在坑口,探出半边身体,朝着下方呼唤。

李霓裳正裹紧雪氅,将自己抱紧,以抵挡寒气,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钻入她的耳廓。

李忠节?

她抬起头,果然,见他正在头顶之上张望着下方,不禁愕然。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莫怕!我会将你救上来的!”李忠节再次朝她喊道。

这一幕,实是太过意外,她尚未反应过来,又听到永安也在上头喊:“公主你怎样了?我遇见了少主!他也来了!”

他和李忠节二人的喊话声混在一起,坑内回音震动。

头顶有积雪簌簌落下。几缕飘若轻羽的冰雪,轻轻沾在李霓裳的额头之上。

她闭目,极力定下心神,睁眼,慢慢站起身,仰头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回应:“我没事,你们都放心!”

裴世瑜看着下方。

这道裂坑不浅,坡度陡峭,壁又结冰,如镜面般滑溜,毫无着力之处。

莫说是她,便是换作他在下面,没有借力,恐怕也无法上来。

最便捷的方法,自然是用绳索之类的物件系在她的身上,沿着冰壁将她拖上便可,但事发突然,身边并无现成绳索。

唯一可用,便是众人身上衣物。

“少主,咱们这些人的衣裳连在一起,结作绳索,应当够用!”永安喊道。

“快!把长衣都脱下来!”

李忠节朝他几名随从发令,飞快除下自己身上的兵器,将雪氅连同外衣一并剥下。

几人纷纷除衣,选出能够用来结绳的结实衣裳,牢牢扭结在一起,连成一条足够支撑一个成人体重的长索后,在末端系了一圈抓扣,垂落下去。不料坑底还是太深,索不够长,全部放下后,还是短了一人的长度,她够不到。

“外头应当还会有人找过来的!我去找他们!”

永安不顾身上只剩单薄夹衣,转身便要出去继续找人。

裴世瑜看着下方的孤影,略一沉吟。

他下去将她举起,衣索的长度便够用了,便叫住永安,不料,几乎在同一时刻,身后响起几道惊呼之声,他转头,见李忠节一言不发,一跃,人已沿着陡壁份迅速滑了下去。

他身高体重远超李霓裳,下滑速度过快,落到坑底后,人收不住势,连着滚了几圈,砰一声,整个人重重撞在冰壁之上。

“少将军!”

他的随从被这一幕骇得不轻,趴在裂口上方大声唤他。

李霓裳反应过来,慌忙上去,将他从积雪里拖出来,见他眉头紧皱,闭着眼,面上几分痛苦的神色,慌忙拍他脸,喊他。

李忠节方才是被那阵冲击力震得人发晕,很快,缓了过来,爬起来道:“我没事,公主你先上去!”

他走到冰壁前,矮身蹲了下去,示意李霓裳踩在自己的肩上。

第144章

144

裴世瑜没有想到, 这少年会和自己想到一处去。

她也怔在一旁,显然还没从这少年带给她的震惊中醒神。

他压下心中升出的一缕难言的滋味,出声提醒:“你照他的法子, 先上来!”

“快些!公主你先上, 不用管我,我能上去的!”李忠节也扭头催她。

李霓裳只得走到他的身后,小心地踩在他的肩上。

少年叫她双手扶好冰壁,自己缓缓起身,如一座小丘般, 平稳地将她整个人高高地托举起来。

多出一个人的高度, 索长果然够用。

李霓裳遵着指导,将活索套在腰上,确保牢牢固定后,上方之人一并发力, 顺利将她拉了上去。

落地时,永安冲上来,将她一把扶住。

她停稳身子, 低头,去解束在腰间的索扣。

这索扣是行军中常用的一种用来防止脱开的特殊活扣, 受力收作极紧的死结。

她的体力几乎已经耗尽, 上来后,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一时怎解得开。

忽然, 一双有着义指的手, 探到她的身前,为她解起了索。

她一顿,悄悄抬眼, 见他垂着眼皮,目光落在索扣之上,神情专注,短时便将衣索从她身上解除,吩咐永安扶她上马,自己与李忠节的手下一道再次将衣索放下。

李忠杰在冰壁旁跑动几步,纵身高高跃起,伸臂一把抓住悬在头顶的索,也被拽了上去。

此时天色昏茫,风雪愈劲,人既脱险,众人迅速穿回各自衣物,不再耽搁,立刻踏上返程。

裴世瑜在前顶着风雪开道带路,永安与李忠节骑马,一左一右,将李霓裳紧紧护在中间,行出来一段路,遇到了闻讯赶来的接应之人。

除去烽燧台的几个老军,白狼沟守备郭裕和此前被留在郡治的孟贺利一行人,竟也在队伍之中。

原来,就在十来天前,郡守收到一个消息,境内疑潜入几批身份不明的人马。

西州主道沿途,设有关卡,但在主道之外,地广人少,不可能处处设防,有心人避开卡口潜伏入境,并非办不到之事,又逢雪季,踪迹被雪掩埋,人员一时难以抓获。

郡守自然知道“李二”是谁,得知此事后,联想到此前到来的那个女子便是去找他的,怕万一有因果关联,为防意外,才应孟贺利之求,允他带人来,同时传令给白狼沟守备郭裕,命他协同兼监视。

孟贺利今日才赶到烽燧台,恰便收到了劫道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赶来,此刻终于碰面,见裴世瑜与李霓裳各都无事,终于放下了心。

一众人全部汇合,是夜,终于在暴风雪真正抵达之前,回到烽燧。

这个地处荒边的小地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么热闹过,一下涌进来二三十人,吃的问题,暂时倒不是很大,除去储备,众人出来时,随身各都携着能支持至少半个月的干粮。

最大的问题,是宿。

此地统共只有那么几间房,还都不大。相对最清净的一间,自然留给李霓裳和那个服侍她的仆妇,其余人全部挤在一起过夜。

暴风雪持续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才终于停歇,然而紧接着,一个更坏的消息又到来。

出去的道路,被冰雪彻底封死了。

这原本也不算意外。大雪封道是年年都会发生的事,只是时间长短有别,近年最长的一次,封道达三个月之久。

郭裕带人出去探路,傍晚回来说,通往白狼沟的道已完全被冰雪掩埋,以他们的人力,最快估计也要个把月,才能勉强开出一条通道。

全部人挤在这里,男人还好,于李霓裳如此一位年轻女子,未免有些不便。

暴风雪的这几个夜晚,永安和十来名大汉一道挤在地铺上过夜,这日天快黑时,他捶着昨夜因过于拥挤睡得酸痛难消的腰,悄悄将裴世瑜请到一无人之处,建议最好将公主转到哨屋那里落脚。

“我挤挤无妨,就是怕太过委屈公主,眼杂不说,夜里连隔壁翻个身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觑着裴世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永安并非夸大言辞,裴世瑜也是清楚,一入夜,男人熟睡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甚至开门在外方便的声音,皆是清晰入耳。

此处没有女眷,连方便的所在也无。虽然永安已细心地在附近挑了个合适之处,专门临时搭了一个小帐供她使用,但人多眼杂,要她如此混住至少一个月,确实不便。

他转头,看了眼不远外那间紧闭着的屋门。

这几日莫说入夜,便是白天,也极少看到她露面,除去必要的外出,从早到晚,她几乎都是闷在房内度过的。

“你去问一下。她若是愿意,我无妨。”他便应道。

永安欢喜点头,转身正要过去,忽然,仿佛想到什么,又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身后,确定附近无人,方低声道:“少主,我敢和你打赌,武节那个小子要是知道的话,必定也要一起跟去。”

他与李忠节虽然年纪相仿,但彼此各不投缘,来此的几天里,除去必要交流,二人几乎不说话,即便遇见,也是大眼瞪小眼地走过去。

“那日我要是早想到那一招,我也跳下去救公主了,还轮得到他献殷勤?这也就罢了,防我跟防贼似的,连着两天,我说我来替公主守夜,叫他去休息一下,他就是不走,说什么保护公主是他职责,他这样算什么?”

永安早便猜到李忠节的来历了,按说,对方那话说得也没毛病,但提起这事,他心中便生郁闷之感,“我是肯定要同去的,但那边地方本就不大,他若再去,怎睡得下这许多人,少主你说是不是?”

“还有!公主也不知怎的对这小子尤为宽容。他私自一路从武节跟踪到了这里,如此行径,我看公主也没怪他半句!”

他正吐露着腹中已憋几天的不满,忽然发觉裴世瑜的目光并未看他,而是落在自己头顶之上,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李忠节人竟就在烽台顶上,只是方才应是躺着,被烟口挡住,故未留意,此刻他自己站了起来,正居高临下地俯盯着自己。

永安一愕。

李忠节从台顶一跃而下,落到地上,冷笑:“说呀,你倒是继续说呀!公主乃我武节人的主上,我履我保护之责,何错之有?何况,就算不论这个,她姓李,你姓裴,敢问你又是公主什么人,凭什么我做不得,你却能做?”

别的倒也罢了,永安被他最后一句话生生噎住,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胀得通红,只得不停看裴世瑜。

“你先去吧,此事问一下公主的意思。”裴世瑜神色倒是依旧,也未见多少波动,只开口打发他走。

永安只得悻悻而去。

裴世瑜对少年道:“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还望勿怪。”

言罢,他朝少年点了点头,转身也待离去,却听身后声音说道:“公主无论去哪里,我必定是要随在她身旁的!”

裴世瑜停步,看了他一眼。

少年丝毫不退,用带着几分挑衅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眼波闪动。

裴世瑜也未应。少年的面上慢慢显出一缕古怪的神色。

“我若是没有猜错,所谓李二,恐怕应该是河东裴二吧。”他忽然说道。

“那日一见到你,我便猜是你了。公主万里跋涉来此,就是为了见你。我虽不知她目的为何,但我知道,她是被那天王所迫,而他与河东裴二的关系,天下谁人不知?你不是裴二,谁是?”

“你听好了!”

少年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我不管你与公主从前如何,如今她与你已毫无干系。她如今是我武节人的主上,她去哪里,我必定是要同行的,谁也别想拦着!”

他丢下裴世瑜,大踏步地去了。

裴世瑜停在原地,看着李忠节的背影远去,这时,永安匆匆回来,说公主一口便应了下来。

裴世瑜慢慢收回目光,颔首,吩咐他去做些准备,明早动身。

李霓裳并未犹豫多久,便应了永安的提议。

种种不便倒在其次,最大的一点,是此地能够住人的地方,实在太过有限,她若一直留在这里,一人便要占住最大的一间屋。几天也就罢了,听之前的说法,至少要一个月。

既然他已通过永安之口表了态度,她若再拒,反倒不妥,去往那边,于己方便,于人也是一个方便。

事便如此定了下来,次日上路。

当夜,裴世瑜如前几晚那样,与郭裕等人同寝一屋。

郭裕应当已从秦老六的口中听到些什么,在他的面前,虽然并未明言,但开口闭口,早已不是从前那样直呼李二了,而是以郎君为称,就寝之时,更是坚持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他,他若不卧,其余人必也立着不肯睡下,不止他们拘束,裴世瑜也觉颇多不便。

夜渐渐深,郭裕等人无事,早已熟睡。

这几晚,裴世瑜几次曾在风雪肆虐声中辨出几道遥遥的虎啸,猜测金奴应已尾随他来到这一带,隐在附近。

严冬之际,它的毛发愈发丰厚,不惧酷寒,本能也可叫它觅到合适的雪洞躲避暴风雪,这一点,他并不担心。

他顾虑的是金奴放归后,这两年野性渐显,明日他去了哨屋,万一大虎以为他还在此地,若贸然靠近现身,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乃至伤亡,那便不好。

他起身套衣,蹑足走了出去,来到烽燧台的附近,看了下四周。

冰雪虽然封道,但在暴风雪停止后,考虑她也在此,为防如前几日那样的意外再次发生,夜巡依然继续。

今夜负责轮值的孟贺利不在这里,或是往远处去了。

虽然出于某种缘故,他不喜见到此人,但也不想他碰到金奴出事。

裴世瑜眺望远处,终于,隐见两道影子停在前方的旷野地里,应当便是孟贺利,便走了过去。

那二人便是孟贺利与他的一名心腹,此刻,他正在向心腹交代李霓裳明日去往哨屋的事。

裴世瑜不允他同去,只叫他留在此地。

他低声吩咐心腹,明日带个机灵的人暗随过去,在附近寻合适的容身处落脚,有事随时向他报告。

心腹起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应是。

“寒衣还有吃食都多带些。还有,一定要谨慎,千万不要叫少主人发现了!”

心腹再次应是。

孟贺利又细细叮嘱他几句,命他回去睡觉。

“我这里无事了,今夜不用你,我来守夜,你养足精神,去给我把事情办好便可!”

心腹感激道谢,正待走,忽然,似记起什么,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道路受阻,武节的信使万一迟迟等不到消息,出来惹事,日后传到公主耳中,怎么办?”

孟贺利不悦道:“我走之前便留人盯着了,此事无须你多问,我自有计较,你照我吩咐做事便是!”

“是,卑职多嘴。将军英明,早有防范,卑职先行告退。”

第145章

145

孟贺利目送心腹匆匆回往住处, 立在原地思忖片刻,吐出一口气,抬脚待也回去, 走了几步, 忽然察觉身旁似乎有异。

他微微一顿,猛地转头,影影绰绰,见那里果然竟真立着一道黑影。

“谁!”

他目中陡然掠过一缕煞气,一把按住腰间刀柄, 低喝一声, 脚下跟着上去,疾步到了近前,看清对方,发现竟是此刻他最不愿看到的那人, 脸色大变,于原地愣怔片刻,醒神, 慢慢跪地,叩首道:“卑职僭越了, 请少主人降罪!”

裴世瑜避开他的跪拜, 让到一旁,忍着心中翻涌的厌恶之情,冷冷道:“是他命你如此为之?”

孟贺利慌忙连声否认, 道绝非天王授意, 全是自己擅自做主。

“你胆子不小,无授意,也敢如此行事。”

“卑职……卑职是怕附近万一还有歹人尚未清除干净, 若再出意外,公主有所闪失,卑职回去,无法向天王交待……”

孟贺利定了定神,应答。

然而,对面之人显然并未相信这个解释,声音依旧寒若玄冰。

“你信不信?若早几年,你此刻已经没命回去再向你的主上去表忠心了!”

孟贺利顿时记起当年谢隐山遭他伤颈之事,至今记忆犹新,不由一凛,不敢再发声,只深深叩首,额头陷在雪地之中,人一动不动。

“起来!”耳边又传来一道难掩厌恶的声音。

“我问你,你瞒公主之事,是为何事? ”

事情发生在孟贺利滞留于郡治的时候,一日,他见到一名从武节赶来的信使,因对方亦是秘密潜来的,不敢贸然露面,只能寻他探问公主下落,还刻意隐瞒来历,他留了个心眼,加以周旋,方知对方是那个名叫的瑟瑟的女子派来的,长公主不幸落入崔重晏之手,武节那边的人焦急万分,无奈只能派人前来问公主计,以议对策。

在孟贺利看来,无论何事,也比不过天王的事要紧,何况那崔重晏目的可疑,谅他不敢真要长公主的命,自己这边好不容易才送公主到此,怎能因这意外中途打断。

他能有今日地位,自然也不是善茬。

以他一贯行事,获悉消息后,本想杀人灭口,就当没这回事,至于武节那边人的死活,任由它去,然而临动手前,终究又考虑到那位长公主和公主的关系,万一若真出大事,自己做绝了事,公主迁怒到主上的头上,那便不美。

再三思虑过后,他改主意安抚信使,说自己会想办法将消息传到公主那里,叫人潜伏下去,耐心等待,实则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先拖下去,却没想到方才和手下人说话,竟都入了裴世瑜的耳。

此刻便是否认,也是迟了。

他只得一五一十说出,见他听完,眉头紧皱,又惶恐道:“此事确是卑职的错,妄做主张。要不要告诉公主,全由郎君定夺便是。”

他话音落下,忐忑等待了片刻,终于听到他开口,然而,却非孟贺利以为的答复。

“他这次千方百计,甚至不惜用苦肉计,逼迫李家公主来此,究竟意欲何为?”

孟贺利一怔,没想到他忽然改变话题,竟问起此事,抬起眼,见他双目冷冷地看着自己,一时心跳得飞快,竟比方才更叫他紧张。

“说!”

孟贺利正在紧张思索应对,耳边已响起逼问的厉声。

他的额头开始绽汗。

见孟贺利依然定着不动,显还是不愿如实供述,裴世瑜目露怒光,一把抽出他腰间的佩刀。

一瞬间,雪亮而冰冷的刀锋,架在他的脖颈之侧。

“你说不说?从前你那上司是运气好,你莫非也想赌运气?”

孟贺利一凛,知他应非恐吓。

几年的光阴,看起来丝毫没有消去他对天王的恨意。

事实上,天王此次费如此大力,要李家公主来此,真正意图到底为何,莫说是他,便是朱九,恐怕也未必敢说确切知道。

但,毕竟是天王身边的亲信,多多少少,他有自己的揣测。

他怎敢说,他疑心天王盼望他与公主破镜重圆,这才将人强行送来此地和他会面,以创造旧情复燃的机会。毕竟,以天王如今处境,急需一个能够继他大业之人。倘若少主人注定无法再回到他的身边,他自然需要另做打算。

这,应也是时隔数年之后,天王将目光重落在李家公主身上的原因。

自然,这更是孟贺利此前自作主张拦截信使的缘由。毕竟,如今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天王得一个合他心意的继位者更为重要?

只是身为下属,他如何敢为活命而泄露自己揣测出来的天王计划?

更不用说,万一李家公主与天王先前在私下已达成共识,如今也正在为达成那个目的而迂回行事,他若是说出来,以面前这位少主人的脾性,怎可能容忍这样的事?

他对上对面那双布满怒色的眼,被迫再次下跪,只道:“恳请郎君饶命,卑职实在不知。”

裴世瑜目中怒意愈盛,沉腕一字一字道:“是你自己找死——”

孟贺利感到颈间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一股热流便沿衣领下来,迅速濡湿里衣。

他脸色惨白,紧紧闭目,只待引颈受死了。

“住手!”

这时,耳中忽然传入一道清脆的女子喝止之声。

他睁开眼,见一道身影从烽燧台的方向匆匆奔来。

竟是李家公主来了!

“放了他罢!”李霓裳道,见裴世瑜的面色愈发难看,并不为所动,走上去,将刀从孟贺利的肩上慢慢拿开。

“他不便说,我告诉你便是,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迎上他转来落到自己脸上的两道阴沉目光。

“天王此次见我,本是为后嗣考虑。不过你放心,当时我便拒了,他也未再强迫,只要我将匕首送来便可,此事,我先前也已与你讲过,句句是真,无半点虚言。”

裴世瑜在错愕之间,脑海中不觉又浮出那日在哨屋中与她对话的一幕。

当时他便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对自己应当是隐瞒了什么。

此刻犹如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

那个人,逼她在这种天气来此见他,极大可能,将会遇到冰雪封道,她若被迫留下,二人或将朝夕相处,那么,那位天王的算计,似乎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实现的可能……

他拳捏得指节泛白,面上暗浮极度羞愤的阴影,渐渐涨成血色。

孟贺利眼看着他额角的青筋凸涨盘结,知他应是愤怒到了极点,情急下,再次叩首求告:“少主人息怒!天王此举,当真是情非得已。此次来的这些人,十有八九,应当与太保那一伙脱不了干系。太保犯事,天王念其宗亲,将他遣回原籍加以看管,他们或认定只要暗地除掉少主人,迟早便可保回太保。天王历经大小战事无数,伤情累积在身,当初少主更是一剑透他胸肺,至今每逢阴雨,咳不绝止。他如今当真是孤家寡人,对少主人寄予无限厚望,恳请少主体谅——”

“滚!”

裴世瑜自齿缝间挤出这一个字,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

孟贺利戛然而止,惶对上李霓裳投来的目光,知她在命自己离开,不敢再发声,只得慢慢从地上爬起。

“你给我听好了,留你命,回去后,将我的话,一字不漏传回给他!”就在此时,裴世瑜忽然再次开口。

“勿再枉费心机了,更不要以为,他能以谁人来拿捏我!”

“从前我没杀他,便已是对他最大的体谅了!”

言罢,“当”一声,那一柄染血的刀,已被掷回在了孟贺利的脚前。

孟贺利心彻底凉透,绝望不已,只能哽咽道:“多谢不杀之恩。”

他捡起刀,蹒跚而去。

暗夜下,裴世瑜的背影一时僵立如柱,李霓裳亦默立无言,只剩边野寒风,从二人身边飒飒掠过。

他方才说的那话,极重,极重。

话里的“谁人”是谁,李霓裳心中更是了然。

她终于平复下心绪,望向身前那道背影,慢慢又道:“我非故意来此窥探,方才出来,是想再问你一声,明日之事,你是否真的方便?但凡有任何不便之处,你尽管和我说。”

他继续立片刻,缓转向她,道:“你不必再去那里住了!”

“好。”

李霓裳眼也未眨一下,立刻应道,语气极为恭和。

“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她说完,未再停留,向他行过一礼,垂落一双羽睫,微微低头,迈步待转身回去,耳边又响起他的话声:“明日你若是要回,我便送你出去!”

李霓裳一怔,抬目望他。

“你自己去问孟贺利那厮!”

他冷冷说完,便不再发话,凝神似谛听起来自旷野的什么声音,很快,丢下她自顾去了。

李霓裳怔望他背影,蹙眉思索片刻,不得其解,返身去寻孟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