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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18977 字 1天前

孟贺利并未走远,颈伤也不顾,人就在烽燧台畔等待着,见李霓裳回来,慌忙走出去下拜,谢她方才救命之恩,听到李霓裳问事,此时怎还敢隐瞒,含愧说出,更自知理亏,又叩首恳求宽宥。

李霓裳这才领悟裴世瑜方才那话的意思。

回到这里后,除去必要的出屋,这几日,她早晚闭门不出,连吃食也是那仆妇送入的,除借机休养,缓解前段时日因赶路而带来的满身疲乏,也确实感到不便,故傍晚永安找了过来,说了去往哨屋的事,她思量一番,没有理由不应,便点了头。

第146章

146

今夜方才, 同宿的仆妇已经熟睡,她却辗转难眠,又胡思乱想起来, 就在方才, 听到屋畔有人踩过雪地所发的步履之声,直觉是他,忍不住起身,到窗后看了一眼,见果然如此, 随后, 又许久不闻他回屋的动静,心中便不安起来,愈发感觉此次安排她去哨屋一事,他心中应当很是不愿。

倘若没有天王最初要她做的那件荒唐之事, 她或也厚颜便过去了,联想起来后,心中总是无法释然,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寻他当面问个清楚, 免得叫他过分为难, 这才穿衣出来,却没想到,叫她遇见了这一幕。

记得当时离开武节的时候, 崔重晏被天王压制, 已经退了兵。究竟后来又出了何事,怎的姑母会落入他的手中?

他到底意欲为何?

起初一阵夹杂着心急如焚的惊怒过后,想到崔重晏此举必定是有所图, 自己没回去前,姑母不至于会有过多危险,她终于定下神来,见孟贺利还跪在地上,伤颈处兀自在汩汩渗血,便忍气,皱眉叫他先去裹伤,这时,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李忠节也匆匆奔来。

此事也没必要瞒他,李霓裳说了,李忠节大怒,骂崔重晏无耻,更是恨不能立刻插翅回去,偏偏道路又被冰雪阻塞。

“公主,怎么办?咱们若是等道路通了再走,会不会来不及救人?”

李霓裳忽然想起裴世瑜离去前的话,出神了片刻,叫他召集齐人手,先做好随时预备动身的准备。

李忠节不明所以,但此时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回去准备。

这个夜晚,终于在混乱中煎熬过去。

黎明的旷野深处,一声虎啸遥遥传来,惊醒昨夜其余的睡梦中人。

众人在未明的惊恐中纷纷挟起兵器,仓促奔出,以应对猛兽来袭,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残月沉霜。

微茫的晨曦里,一道孤影寒衾覆霜,正跋涉行来。

在他身后的雪地里,敛爪随行一头斑斓大虎。

渐渐走得近了,他命身后的大虎停步,自己继续行来。

众人终于看清,来人便是裴世瑜。

许多人都曾听闻,裴家那位君侯少时便曾有伏虎之名,但却很少有人亲眼目睹,直到此刻,见此情景,方知传言非虚。

想必这头大虎,应当便就是当年之虎。

众人敛声屏气,看着他行到近前,和见状奔上去的永安说话。

李霓裳早也闻声而出,停在屋门之外,远远看着虎影,顿时想起当年红叶寺里的一番旧事,物是人非,发怔时,永安转身飞奔来到面前说道:“少主说,他知道一条路,可以出去,公主若是不怕路险,可随他同行,他送公主出去。”

裴世瑜所说的路,起点便在哨屋附近,越过一道绝岭,便可绕道借赤骊部转上通往郡治的路。只是,绝岭那一带的路极不好走,稍行差踏错,便有可能坠入雪渊,粉身碎骨。

做好全部准备之后,将随行马匹的蹄也裹上防滑粗布,李霓裳一行人便随裴世瑜上了路。

那头名叫金奴的大虎也一路同行。

她倒还好,认出大虎,并无恐惧之感,但同行的其余人,乃至孟贺利、李忠节等人,起初对它无不忌惮,马匹更为恐惧,只要金奴靠近,便四腿发抖无法迈蹄。裴世瑜对此也无半句解释,只白天领路,夜间另在远处独自支一小帐,与金奴一同过夜。

进入绝岭,李霓裳明白了他带金奴的用意。

雪峰下暗藏冰隙、隐裂,以及一旦踩上便会坍塌的虚雪壳——与这些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危险相比,她前几日的那一番遭遇,几乎算是微不足道了。她猜测这条通道,最早或曾是金奴走过的虎径。

便如此,大虎在前探路,一行人跟随在后,越过雪岭最为凶险的一段路,于数日后,有惊无险地抵达赤骊附近的一处谷地之中。

虽都疲惫不堪,但知已走出险地,明日便可转上主道,众人无不精神提振,将今夜宿营地选在一条冻溪旁后,孟贺利李忠节等便各领人扎营,破冰取水,生火煮食。

李霓裳入了供她休息的一顶小帐,掩合门帘,剩自己一人之后,原本平稳的步伐便消失了。

她略带蹒跚地走到帐内的一口小暖炉前,慢慢坐到褥垫之上,将肿胀的双足困难地从裹着冰壳的靴中拔出,这才发现,潮袜已与双脚冻连在了一起,稍扯,便觉撕皮般痛楚。

她不敢强行脱袜,抬着双脚靠近火炉,想烤化冰,这时,那名一路随她同行的健妇端着热水跟入,看见了,赶忙摆手,匆匆走来,将她双足从火旁挪开。

妇人似已预料到了她脚的状况,坐到她的身旁后,便将带来的一块翻毛皮置在火旁烤,待皮子变得暖烘烘,将她双脚裹了进去,如此捂了片刻,待冰融化,才帮她脱去了湿袜,接着,隔皮轻柔地为她揉搓起脚。

渐渐地,李霓裳那一双原本麻木而冷痛的双足热了起来。妇人继续轻轻揉搓,直到她的双脚恢复柔软与红润,方浸入热水濯净,用布巾拭干,取出来一支不知为何的油膏,仔细抹在她的脚上,最后又为她套上一双干净的袜。

安置毕,妇人将用过的油膏留下,随即出去,取来吃食。

热气腾腾的一碗肉汤下腹,李霓裳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似的。

这妇人是郡守临时指派来的,汉话不大会说,李霓裳只能和她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但妇人对她的照料,却很是用心,兼身体强壮,体力不输壮汉。

这几日翻越雪岭,裴世瑜一直在前紧随金奴探路。为防马匹打滑失蹄,他下了严令,不可骑马,因而大部分的路段里,马只起到装载重物的作用,人要靠双脚跋涉。她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前后有永安和李忠节跟着,但却是这妇人时刻紧贴在她身旁,在她有需要时及时扶持,助她顺利走完了这一段最为艰难的路。

不过,即便如此,几日下来,到方才扎营之前,她的双脚早也已僵痛异常,只是不愿多事,在人前一直强行忍着,未曾表露出来而已。

李霓裳本就很是感激,更不用说,这妇人心细如发,竟看出她双脚不适,及时跟入。

倘若没有她方才的一番处置,明日她双脚的冻伤只怕更加严重。

她知当地妇人喜爱金银饰物,富户不必多说,贫家但有余钱,妇人张口,往往也能见到一二颗用金银所镶的牙,想到行囊中恰还有随身携的一点散金,便取出,全部递了过去。

妇人正在收着碗箸,明白她的意图,赶忙推辞。

“你收下无妨,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也不多。这一路多谢你,我的脚也好多了。”李霓裳微笑道。

妇人应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继续摆手,又指着油膏,回头再朝帐外指了指,说了一串话,大意说是照永安吩咐行事,自己不敢私受财物。

妇人说完,朝她躬身行了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李霓裳独在小帐内又定坐片刻,忽然间,记起一件事,小金蛇还在大虎的身上,没有收回。

此事说来也是匪夷所思。在雪岭过夜的第一个晚上,大虎卧在离她小帐不远的地方,次日清早待她醒来,发现小金蛇不见了,焦急找了一番,才发现它藏身在了大虎脖颈的一圈皮毛里。原来应是小金蛇怕冷,半夜不知怎的,找到大虎那里去,躲在它丰厚的皮毛里取暖,又或是小金蛇也能替金奴止住瘙痒,大虎竟没有抗拒。

就这样,曾互为敌对的一虎一蛇似结成奇妙默契,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里,小金蛇都是在大虎的身上过来的。

李霓裳坐起,走到帐口,掀开些门帘,朝外看了出去。

天色已是黑透,左右附近燃着几堆篝火。

接连几日的辛苦跋涉,令人人都是疲惫不堪。胡乱饱餐过后,众人大多已各去歇了,此刻只剩下几道身影还散坐在火堆前烤火。

他尚未休息,正独自蹲在不远外的冰溪之畔,看去似在洗手。

在他身后的一片雪地里,金奴趴卧的庞躯,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比起靠她体温取暖,大虎冬日里的丰厚皮毛对于小金蛇来说,应当更为舒适,所以这几个夜晚,除去喂食,小家伙几乎整夜都是和大虎在一起度过的。

就在李霓裳犹豫着,要不要去将小金蛇收回,忽然,一道身影朝着这边快步走来。

是永安来找她了。

她走出去,停在帐外。

永安告诉她,裴世瑜已派人去往赤骊部传消息了,明早便应会有车来接,有人会给她带路,再将她送到郡治,到了那里,她便可回去了。

“等公主明早上路,郎君与我也就走了,不再送公主啦。公主多加保重!”

永安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惆怅。

李霓裳一时不知该说何话,默然之时,耳边又响起永安的声音:“公主,你脚好些了吗?后头还有些路,若是脚冷,记得睡前自己用油膏擦,可以活血解乏。脚冻伤了,可不能立时便用火烤,那是大忌,搞不好会出岔子的。”

妇人方才显是向他提及她的情况了。

“我记下了,脚也好多了。多谢你有心!”李霓裳诚挚地道谢。

“是郎君看出你脚或冻到了,吩咐我的。公主无事便最好不过,也请早些休息吧,我不扰了。”

永安朝她行了一礼,去了。

李霓裳在原地继续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朝冻溪的方向走去。

金奴正半眯着眼,神情显得十分惬意,似正享受着皮毛下看不见的止痒的快感,听到她靠近的细碎脚步声,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转过来一颗硕大虎头,认出是她,便又懒洋洋地将脑袋继续耷在自己的两只蜷爪上,一动不动。

他仍蹲在冰溪畔那破开的冰洞旁,俯身正用双手捧起冰水,在哗啦啦地濯洗着面颈,忽然,他仿佛有所察觉,停了下来,转过一张湿淋淋的面庞,朝着身后看了一眼,缓缓站了身,转向了她。

“何事?”

他抬起一臂,随意抹了把脸,掌心带去了面脸上的冰水,随即发问,声音如他此刻的神情,客气又不失疏离,也一如这几日他充当领队时对着她的态度。

今夜雪晴,寒月如昆仑冷玉挂在雪山之巅。如纱的朦胧光中,李霓裳看见他眉睫湿凝,尚未抹净的一层冰水残留在他线条分明的一侧颌面之上,闪烁着幽微的碎光。

“我来收回朱翅,省得它顽皮,打扰你与金奴休息。”

李霓裳微微垂目,盯着他足前的雪地应道。

他扭面,瞥了一眼金奴:“它若愿意,我是无妨。”

“随你意吧!”

顿了一下,他紧接着又如此应了一句,说完,没多做半点停留,转身,迈步便待去。

“多谢你的油膏,还有,这回给我带路,帮了我极大的忙。”

李霓裳朝着他的背影说道,见他身影停了下来,便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永安方才和我都说了,我明日便可上路回去。这次如此顺利,有劳你了。”

李霓裳知他不会接受来自自己的谢意,多话,只怕会惹出他更多的嫌恶。

但无论他如何做想,她这边该表达的谢意,还是要说。

“公主不必如此。这回你之所以会来此被困住,究其根源,与我也算是脱不了干系。把你送回去,本就是我本分。”

“你去休息吧,明早赤骊部的人就会来接你。”

言罢,他径自去了。

李霓裳被留在了冰溪之畔。

前方身影渐远消失,她慢慢转头,望向大虎,在它紧密厚实的皮毛下,隐隐看见小金蛇探出半个小脑袋,正在静静地望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决定容它继续和大虎一道过夜,明早离去前再收。

夜渐深,小帐外篝火燃烧所发的轻微噼啪声消失,耳边彻底陷入寂静。

不知夜已过去多久,静卧中的她睁开眼睛。

远处隐隐似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那声音甚为急促,渐渐到了近前,方向似是来自赤骊部。

难道是接她的人已到了?

她飞快爬了起来,裹上衣裳,匆匆钻出小帐。

月光下,几道骑影已至近前,她认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当日曾替她引路入寨的那位赤骊部的人,同行的另一骑者,看服侍装扮,似来自郡治。

“我是郡守派来的信使!李二郎君可在?有急事!”

那人来不及下马,看见冰溪旁的营地,便放声呼唤,声音透出掩饰不住的焦急。

第147章

147.

整个营地的人都被惊动。永安很快奔上, 问是何事。

那人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和他说了几句话。距离有些远,李霓裳听不到, 只见永安闻言大惊, 顿了一下脚,失声:“怎会出这样的事!他在的!前半夜都在守夜,就片刻前才去歇息。我这就去叫!”

他匆匆转身,正待去唤人,迎面撞见一道身影已快步走来, 急忙迎上, 喊道:“少主,郡守那边来了一个君侯的急讯,派人找你,却遇大雪封道, 知你与赤骊部的人交好,昨夜便找了过去,恰好得知少主人在这里, 信使便连夜赶了过来!”

他冲到裴世瑜的面前,低声转述。

李霓裳距他二人最近, 却也隐隐只听到他说的一句夫人万分焦急, 也已在赶来的路上,除此之外,并不能听到什么, 只看见裴世瑜听完后, 脸容瞬间转为凝重。

很快,他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应是在示意永安,永安会意,奔来作揖:“公主,实在对不住,出了点急事,少主与我立刻便要走了。明日一早,请公主照原定计划上路便可!”

他闭口不提何事,显是不方便外露。

李霓裳纵然心中同感担忧,却也不会开口多问,只立刻点头:“我知道了,你们自管去吧。”

她匆匆来到大虎的身边,将还贪恋皮毛温暖的小金蛇收回。

裴世瑜已翻身上马,欲待去了。

“喂!究竟出了何事?”

这时,伴着一阵骚动,身后传来喊话之声。

李霓裳转面,见李忠节手执火杖追了上来,冲着马上之人的背影喊话。

“莫非是你们的北境又起乱子?若是需要帮手,说一声,我也可以叫我祖父发兵相助!先前我们武节遭人攻打,你们发兵来过,虽最后没用上,这个恩,我们也是要认的!有恩必报,我们武节,从来不愿欠下人情!”

那人应声回首,目光在身后少年的身上停了一停。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李霓裳错看,她只觉他的两道目光似又掠过自己,接着,朝还停在她脚边的金奴低低地叱了一声:“走!”随即再无别话,掉头策马便去。

金奴立刻从雪地里起来,一个纵身,跟上前方坐骑。

永安上了马背,冲李霓裳作了个揖,拍马也匆匆忙忙地去了。

随着马蹄之声远去,转眼,二人便转过冰溪尽头的一道雪岗,消失不见。

“公主,究竟出了何事,你可知道?”

耳畔响起一道问话之声,将李霓裳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转头,见孟贺利来到身后发问,应说不知,随即吩咐他让人都散了,继续休息,明早按照原计划上路便可。

孟贺利应是。

李霓裳见李忠节也走来,似要问话,朝他摇了摇头,随即回到小帐之中。

这个后半夜,她无法入眠,坐等到了天明。

次日,赤骊部的人果然如永安说的那样,如约到来。

她一坐上马车,便命自己不必再去多想别的任何杂事。

对她而言,当务之急,是先应对来自武节的那件事。

顺利抵达郡治,她立刻见了被孟贺利私扣的信使,询问详情,但信使所知也是不多,只道崔重晏如今与长公主和公主已结成死敌,他又心狠手辣,情况紧急,李长寿亟盼她能早些回去商议。

郡守或因先前出的那桩不知为何的意外,人不在城中,获悉她到,派人送她一路出去,回往武节。

李霓裳不再耽搁。

先前带出来的随行都还在天王那里,她也不愿让孟贺利送自己回武节,便接受郡守安排火速上路。

事已至此,孟贺利又怎还敢再有任何阻挠,何况天王明面上要李霓裳做的事,她也已经做到,只能拜别,看着李霓裳一行人马匆匆离去。

这一路餐风宿露,说不尽途中各种困顿,终于在这一日,踏入武节境地。

此时距离她上次离去,已过去了小半年。

她走的时候,大地萧瑟,回来,武节城外的野地里,已冒出满目的繁草野花。

李长寿闻讯,领人早早赶了出来,连胡德永也不顾年迈,同行在城外守候。

远远见到李霓裳的马车出现,李长寿迎上前去,顾不得责骂胆敢私下出境的李忠节,向车便跪了下去,叩首到地,泣道:“公主,都是老臣的错,没能护好长公主,连累公主至此地步!”

李霓裳对他敬重有加,更是深怀感恩,这几年若无他忠心支持,怎可能立稳今日局面,见状立刻命人停车,下地后上来,亲手将他扶起,连声安慰。

李长寿终于止住涕泪,道出事情整个经过。

据他之言,在她走后,长公主日夜牵挂,寝食不宁,若不是李长寿和胡德永等人加以阻拦,她自己便要亲自带人过去营救,好容易等到派出去的人和瑟瑟一道回了,唯独竟不见她,长公主担忧她的安危,更是彻底被宇文纵的行径激怒,再不听李长寿劝阻,瞒着他私下密会崔重晏,商议如何救她回来,不料崔重晏两面三刀,趁机竟将长公主扣下,待李长寿等人得知消息,已是迟了,崔重晏已将长公主带走。

李霓裳听完,眉头微蹙,问道:“他可有说目的为何?”

李长寿与胡德勇对望一眼。

胡德勇上前道:“老臣派人发信质问,他置之不理,只说……”

他顿了一下,“只说要见公主之面,到时公主自会知晓。”

“不行,不能上当!谁知他会不会又是使诈!万一故技重施,对公主不利,那当如何是好?”李忠节忍耐不住,插话嚷道。

他的话,未尝不是李长寿和胡德勇等人的顾虑,随他话音落下,四周无人应声,气氛一时沉闷下去。

“公主!祖父!崔重晏那厮如今不是占了范方明的旧地吗,我也不是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我愿领一支精兵,绕过重防,突袭过去,誓将长公主救回!若是不成,我便死在外头,不回来了!”

“大胆,谁容你说话!”李长寿大怒,上去抽鞭打他。

“你先前胆敢私下外出,我还没和你算账!再大放厥词,不用你死在外头,我先打死你算了,省得再惹是生非!”

“祖父!长公主已经落入小人之手,咱们武节,多的是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要让公主重蹈覆辙不成?”

李忠节非但不避,反而迎上,跪地仰面说道。

李长寿举在空中的鞭子停了下来,一顿,沉面道:“黄口小儿,你知道什么!我早有打算!”

他抬脚踢开孙子,随即转向李霓裳,行礼道:“忠节方才之言,虽不知死活,但也不是没有道理。老臣早年与范方明争斗,大小阵仗打过不少,论起地形,没有人比我更为熟悉。老臣便是想等公主回来,将这边事情交代好后,发兵前去营救长公主!”

“此事不可冲动!还需从长计议!”胡德永吃了一惊,急忙阻止。

李长寿可谓武节军队的主心,他若有所闪失,对武节的打击可想而知,胡德永知道轻重,立刻也走到李霓裳面前道:“老臣虽然年迈无用,却也不是贪生之人。长公主是一定要接回的,老将军也不能冒进。老臣与那姓崔的从前有过往来,不如由我去,替公主探明那厮的意图,到时再商议对策,也是不迟。”

“此计最为妥当!”同行而来的众人交头接耳,低声相互议论,纷纷点头。

“请公主准许,老臣今日便可动身出发!”胡德永又道。

李霓裳沉吟之时,远处的旷野地里来了一骑,待到对方渐近,众人认出竟是崔交,无不变色。

崔交停马,远远朝着李霓裳恭敬行了一礼,随即大声说道:“我家主上命我传话,他只见公主一人,其余一概不见。明日午后,他在白龙坡等候公主大驾!只要公主愿去,他以性命担保,必会送公主安然回来!”

崔交传话完毕,上马便去。

“公主不能去!不可信啊!”

“是啊,公主万万不可涉险!”

众人再次议论起来。

李忠节从地上一跃而起,便要去追,被李霓裳喝止。

众人纷纷望向了她。

李霓裳看着远处那道渐渐消失的骑影,慢慢转面,道:“你们谁都不必争了。他既要见我,我去便是。”

白龙坡是武节与从前范方明相争过的界地,如今那一带,武节与崔重晏各驻一支几百人的守军。

李长寿亲自领着挑选的一队精兵,将她护送到了附近。

李霓裳独自来到坡下,一道身影已立在坡顶的一块巨岩之上。

那人一身常服,长身而立,野风将他衣角吹得猎猎而动,正是约她前来的崔重晏本人。

她沿坡而上。

崔重晏快步走到她的面前,行了一礼。

“多谢公主肯来相见。昨夜我便已经等在这里了。为表我对公主的诚意,我已下令,将驻军后撤三十里地,请公主放心。”

他神色谦恭地说道。

“我姑母呢,她怎样了?”李霓裳并未回应,开口径直便问。

“她到了我那里,我自然拜她为上宾。她也一切安好,公主不必牵挂。”

他的双目凝落在她脸上。

“上次未等到公主答复,便连番变故,错失与公主结好的机会,只怪我自己势不如人。公主这趟出行,想必车马劳顿,很是辛苦,我已在前方不远为公主设下宝帐,公主若是不弃,可先入内略作小憩。”

第148章

李霓裳早便看见坡对面数十丈外的一处野林内, 隐隐露出一片帐角。

她收回目光,冷冷道:“多谢好意,只是大可不必。你以我姑母为胁, 要我来此相见, 究竟有何图谋?不妨直言。”

崔重晏静默了片刻,神色转为郑重,道:“我也知公主是个直爽之人,既如此,便也不绕弯子, 此次将公主请来这里相见, 确实是有一件棘手之事,凭我一人之力,怕是没有胜算, 不得已如此为之。倘若能得公主大力相助, 崔某不胜感激。"

李霓裳未应,只看着他。

“宇文纵乃当世不二之王,这一点公主想必也是清楚。他活着一日, 便是我之死敌,我必受极大掣肘。 ”

他未回避, 望着她的双眸, 语气平静地说道。

他有如此想法,李霓裳丝毫不觉意外。

不说最早他被迫拱手让出洛都的旧恨,便是去年在他攻打武节之事, 若非宇文纵从中横插一脚, 如今情势如何,谁也不知。

“所以呢?你便挟持我的姑母?难道你还是想要借我武节之力,与你一道对付天王?”

崔重晏哂然一笑:“去年我欲求好于公主, 确实抱有此念,可惜天不从人愿,如今我已改变想法。如我方才所言,宇文纵不好对付,与其相争,冒险和他玉石共焚,过后叫旁人坐收渔利,不如直取捷径—— ”

他停了下来。

“何为捷径?”

崔重晏未立刻应答,只拔出腰间佩剑,走到近畔一株榉木之前,举臂,一剑削过。

那树干有碗口粗,剑锋过处,起初纹丝不动,片刻后,伴着几道轻微的咔啦断裂之声,上方的树冠向着一侧缓缓倾斜,很快,那被斩断的树干带着整棵树,倒在了地上。

李霓裳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

“你想直接杀他?”

崔重晏微微颔首:“公主果然聪明。”

“你有此意,自己去杀便是,拉扯我这边,是为何意?”

“在公主面前,我也不必隐瞒。实话说,倘若没有公主相助,我不敢保证能够得手。万一若是失败,过后他必加倍报复,到时只怕不好应对。”

李霓裳冷淡地道:“我又能帮得了你什么?”

“只要公主愿意,事必定成。”

李霓裳立刻便想到了小金蛇,蹙了蹙眉。

他仿佛猜到她的所想,立刻接道:“公主莫要误会。我并非是要公主亲自动手。我知公主养的小蛇只是防身之用。况且,那小蛇虽然厉害,也只能用来对付一般之人,遇到真正高手,未必便能一击得中,万一失手,岂非陷公主于绝境。我虽非君子,却绝不会让公主陷入任何险境。”

李霓裳再次皱眉:“既然不是如此打算,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只要公主帮我将人请出他的大本营,剩下的,全部交给我。”

李霓裳终于明白了过来,不禁暗吸一口凉气:“你是要我单独将天王约出,好给你动手机会?”

“正是。”他面不改色,双目紧紧盯着李霓裳。

“宇文纵疑心极重,尤其这两年,对人防范怕是不浅。当世除去公主,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助我做成此事了。 ”

“崔重晏,你只怕是高看我了。”李霓裳道。

“公主何必推脱,能不能成,公主心中比我更为清楚。”

他摇了摇头。

“他先前强迫公主去往他处,又令公主去往西州,目的为何,我虽不敢妄猜,却也知道,他对公主应当是有所求的。公主此番回来,应也需给他一个交待,只要公主开口见他,他必会应允。到时如何动手,可随机应变,我必能谋得一个万无一失之计,自然,我也会保公主安然无恙回来。”

“我若是不从呢,你待将我姑母如何?”

“莫说长公主身份尊贵无比,便是单单看在公主的面上,我也不敢真的将她如何。只是,此事若是能成,受益者绝非我一人。”

“或者,莫非公主愿意日后再如前次那样,迫于淫威,不得已去往他的跟前听命行事?”

李霓裳心绪一时有些紊乱,未立刻应声。

他在旁等待了片刻,再次开口:“公主有没想过,长公主或也盼望公主能够助成此事。”

坡顶的风一阵阵自李霓裳耳畔刮过,她沉默了良久,慢慢抬起眼眸。

“我要先见姑母之面。”

“只要公主点头,莫说见面,回去之后,我立刻便将长公主送回。”

李霓裳盯着他的眼睛,唇边露出一缕冷笑。

“崔郎君又何必在我面前作态至此地步?我问你,此事是否是我姑母与你合谋?”

崔重晏一愣,面上随之掠过尴尬之色,但很快,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常,笑了起来。

“果然还是瞒不过公主。”他点了点头,“不错,确实如公主所言,此事也是长公主之意。”

李霓裳压下心中升起的一缕暗怒之火,道:“我姑母呢,我要见她——”

忽然她若有所悟,蓦然转头,望向坡下的那一顶帐屋。

“公主所料不错。长公主今日也来了,人就在那里。公主若是想要见她,自己过去便可。”

不待崔重晏说完,李霓裳已是下坡,疾步往那间帐屋走去。

一位华服妇人此时也从帐门内走了出来,看着李霓裳,等她停在自己的面前,面上露出笑容,柔声说道:“阿娇,你终于回来了!你可知道,前些时日你不在。姑母是有多担心你……”

“姑母应当是担心我不答应,会坏了你的大事罢!”

李霓裳打断她话,冷声说道。

长公主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立了片刻,忽然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说。”

她将李霓裳领至附近林中的一处偏僻之地,转身,开了口。

“阿娇,我知你心中怨怪姑母欺骗你,只是姑母也有苦衷,姑母是怕你下不了决心,无奈这才以此名义,想叫你应下。不过,姑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的阿弟,还有我们李家大业……”

“我若是不应呢?”李霓裳道。

“你为何不应?”长公主反问。

“姑母,我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几年之前,我曾对你说过,凡事我自有决断,绝不容姑母你再操弄于我。如今你联合一个外人,欺骗我也就罢了,你可知道,李长寿还有老宰官他们,以为姑母你当真陷入险境,想要发兵来救?我不妨和你直说,此事我不应!我先回了,姑母若是仍想留在这里,便请自便!”

李霓裳说完,转身迈步便去。

长公主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转为阴沉,忽然,厉声道:“你给我站住!”

她追到李霓裳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何不肯应下此事?那个姓宇文的,他难道不该死吗?他活着一天,咱们便要受他压制,究竟何日才能实现大计?”

“是!”她重重点头,“那姓崔的狼子野心,不是个好东西,但如今情况之下,比起来,宇文纵更是该死!只要他没了,中原必定大乱,到时候,裴家,还有那个江都的陈士逊,都是咱们可以用来牵制崔重晏的力量,叫他们自相残杀,咱们先守好如今基业……”

李霓裳绕过长公主欲去,被拦了下来。

片刻后,一道颤抖之声,再次传入李霓裳的耳。

“阿娇,你知道姑母的心。若是这个世上,连你也不肯体谅姑母了,姑母这么多年忍下的一切苦楚,有何意义?姑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霓裳抬目。

“莫非你要姑母向你下跪不成?”

长公主神情悲切地看着她道。

李霓裳一时心乱如麻。

她闭目,片刻后,勉强按下心中纷乱,道:“姑母不必如此。此事事关重大,容我考虑妥当,我再答复。”

她绕过长公主,迈步而去。行出十来步路,身后再次传来声音。

“阿娇!”

她无奈停步,也未回头,只顿了一顿,低声道:“姑母,我着实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姑母也无别事,只想让你先见一个人。等见完了,你想如何,姑母都随你的意。”

李霓裳慢慢回头,对上长公主的目光。

她已不复片刻前的悲切之态,看去神情如常。

李霓裳一时有些琢磨不透,迟疑了下,问是何人。

“你见到了,自然便知。”

长公主微笑道,指向帐屋。

“人就在帐中,你过去,便能见到了。”

第149章

帐中陈设华丽, 有一小女娃,看去三岁大小,相貌生得极是玉雪可爱。她正坐在铺地的一张华丽地毯之上, 一手抓着果子, 一手拿着糕点,左一口,右一口,欢欢喜喜地吃着,没等口中食物全部咽下, 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 抬起头,冲着身边陪伴的一位女子含含糊糊地问道:“瑟瑟姑姑,这里便是西州吗?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叔父啊?每天总是把我关起来,和我在家中差不多, 太没意思了!不是说要带我来找我的叔父吗?”

瑟瑟在旁伴着,正仔细地为她擦去粘在嘴角的一点糕屑,听到小女娃发问, 眼底浮出一缕淡淡忧色,面上却笑着哄道:“很快了, 只要你听话, 很快就带你去找他。”

“太好啦,我终于要见到我的叔父啦!”

小女娃正高兴着,忽然看到帐帘掀开, 进来一位美人, 不禁睁大眼睛定定看着,片刻后,见美人进来后, 什么话也不说,只看着自己,神情显得有些怪异,便躲到了瑟瑟的身后,低声问道:“瑟瑟姑姑,她是谁呀?怎的一直看着我?”

瑟瑟面上的笑容消失,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李霓裳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醒神过来。

寻找叔父。三岁左右的小女娃。

还有方才最后,姑母和她说话时,脸上露出的古怪笑意……

李霓裳忽然又想起前些日在赤骊部的那一夜,裴世瑜和永安匆匆离开的一幕。

就在这个电光石火间,此前困扰她的事,一下全部明白了过来。

她几乎不敢置信。

“她是裴家人?”

李霓裳指着小女娃,问瑟瑟。她极力压抑着心中生出的巨大惊骇,但即便这样,手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瑟瑟不敢望她眼睛,只深深垂首。

沉默便是回应了。

李霓裳登时怒火中烧。

难怪那一夜,裴世瑜与永安会如此仓促地离去。

联想永安此前透露的一些讯息,也不必瑟瑟多说,李霓裳大略已能猜到经过,必是他们趁君侯夫妇忙于备战的机会,潜入河东,伺机将这一心想要出来寻她叔父的小女娃给绑了过来。

裴家人或许此刻仍然以为小女娃去了西州,怎会料到,她竟会被带到这里来!

小女娃看了一眼垂头的瑟瑟,走了出来,朝着李霓裳道:“我叫阿皎,从太原府来的。你是谁呀?你不要凶她,她对我很好的。除了她,那位长公主婆婆对我也是很好!她们答应我,说要带我去找我的叔父呢!”

再没有任何怀疑了,眼前的这个小女娃,就是裴家长兄夫妇的爱女!

李霓裳暗中呼吸几口长气,抑下心中的怒火,朝着小女娃露出笑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了出去,快步来到长公主的面前,压低声道:“姑母!你竟与外人联手,做出这样的事?”

长公主微笑:“你勿多想。你若助姑母做成这件大事,宇文纵死讯一到,我便立刻派人将小女娃送回去,保证她一根头发丝儿也不会掉。”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小女娃正从帐门后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边,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也很是喜欢她呢。生的如此可爱,又机灵乖巧,整天笑眯眯的,谁看见了,都会忍不住疼的。”

李霓裳不再说话,沉默了下去,片刻后,抬起眼,朝着远处的坡顶看去。

崔重晏依然负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正眺望这个方向。

她缓缓望向对面的长公主,道:“我明白了,请姑母容我考虑几天。”

长公主面露笑容,点头:“也好,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你这一趟外出实在奔波,我心里都清楚,你先休息几日,等身体好了,咱们慢慢商议不迟。”

李霓裳走去,牵住小女娃的手,领她上自己的马车。

瑟瑟怎敢阻止,长公主显也有些不愿,然而见她甚至没看自己一眼,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马车朝着武节城驶去。

李霓裳很快便发现,上车与自己独处之后,这个方才一直在说话笑的小女娃,便变了一个人,她显得有些拘束,安静了下来。

李霓裳疑心她怕生,用车中的盖毯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裹起来,柔声叮嘱她乏了只管靠着自己放心睡觉。

小女娃点头,闭了眼睛,然而几次,李霓裳又察觉,她在趁着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打量着自己。

又一次四目相对,李霓裳朝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马车已驶出一段路了,她不再扰这小女娃,自己也闭上眼睛,不停地在脑海中思索着事情。

“你便是我的那位公主婶婶吗?”忽然,耳中传入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

李霓裳睁开眼睛。

小女娃仰着头,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

她不由生出些许尴尬。

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确是公主,却不是你的婶婶,只是认识你的叔父而已。”

“除了你的叔父,我也认得你的阿爹与娘亲。”她又补了一句。

她说完,便见小女娃望着自己,慢慢地,眼圈红了,一双大眼湿润了起来,很快,蓄满两眼窝的泪花。

李霓裳抬手,想要为她擦拭眼泪,不料她自己飞快抹了一下眼睛,接着,凑到自己耳边,用带着哭腔的语调,低声道:“我很害怕,我想回家。我想我的阿爹和娘亲了。”

她说完,眼泪便如珠子一般,不停从眼中滚落下来。

李霓裳心痛,更是愧疚无比,将她抱入怀中。

小女娃埋首在李霓裳的怀中,抽噎了片刻,终于,止住哭泣。

李霓裳替她擦干眼泪,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了几眼。

长公主与瑟瑟的马车走在前方,后面跟着随行,崔重晏则远远在后。

她闭合车帘,低声问是如何被带来这里的。

据阿皎之言,她想跟永安外出未果,很是郁闷,鹤儿等人看她闷闷不乐,想到城外春光明媚,一日便由一众家人领着她出城踏春,归家的路上,路边一株枯树因连日雨水泥土松动,倒塌下来正好横在路面,队伍无法通行,众家人都上去除障,她也下车看热闹,路边的草丛里忽然蹦出一只兔子,她被吸引,跟着钻入草丛,渐渐走远,听到身后传来众人呼唤她的声音,就想回去,不想头上忽然落下一条大口袋,将她罩住,等到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离家很远了。

阿娇年纪虽小,口齿却十分清晰。

“我在路上走了很久,后来就被送到这里。那个瑟瑟姑姑对我倒是很好,总是说要送我去寻我的叔父,可是我知道,她是在哄我的,她们都不是好人,我很害怕,想逃回家去 ……”

阿皎的眼圈再次红了起来。

小姑娘极是聪明,连长公主也被他骗过,以为她年纪幼小全不知情,却不知她察言观色,连蒙带猜,早已知道抓自己的是什么人,方才又猜出李霓裳的身份。

李霓裳附唇到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别怕。我会把你送回去的。接下来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阿皎用力点头。

李霓裳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加以安抚。

天黑下来,一行人回到城中,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那姓曹的老女官已带着人在等,打开车门,见小女娃卧在车中睡得正熟,便朝着李霓裳行礼,用带了点讨好的语气道:“公主好好休息,这小女娃便由老奴照顾。”

李霓裳也未多话,只看着她令仆妇将小女娃小心翼翼地抱起,自己便也朝里走去。

深夜的更鼓之声响起,越过墙垣,隐隐传入帐幔低垂的内室。

李霓裳独自坐在烛火之前,取了一柄小银刀,用熟练的手法,在自己的臂上轻割而过。

她举着露在衣袖外的一段雪臂,静静地看着自体内流出的殷血渐渐聚满小盏。

小金蛇游来,如往常那样,吸吮了起来。

瑟瑟悄无声息入内,停在一道帐幔之后,看了片刻,走到她的身后,用压抑的带着几分乞求的声音说道:“公主,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你再这样下去……”

她的目光停在那一支已布满深深浅浅不知多少道伤痕的臂上,停住了。

毁损这法子的可怖之处,再没有人比她更为清楚。

每逢公主饲喂一遍,接下来的那几天,她总是提心吊胆,唯恐她擦破一片皮表。

李霓裳放下小刀,拿起预先放在案头上的一条素布,随意缠在方才的伤口上,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随口般地问:“太子近日情况如何?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多亏你的照料。你对太子,比我这个亲姊还要上心几分。”

瑟瑟神色一僵,顿了一下,道:“公主言重。太子是圣朝最大的希望,长公主对他寄予厚望。我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奴婢,又能做什么要紧的事?怎当得起公主如此之言。”

李霓裳转过身,望着她微笑道。“你错了,你对我姑母极为重要,否则,她怎会对你如此信赖,知道无论如何,你也不会离她而去。”

“公主玩笑了。这么晚,不知公主将我叫来,还有何事?”

“我没有玩笑。我方才说的,全是我心中所想。你不但对我姑母极为重要,对我也是一样。”

瑟瑟避着她的目光,勉强笑了一下:“能得公主如此看重,是我莫大幸事。”

“你也知道,我是命不长久之人。”

李霓裳注视着她,缓缓地站起身,朝她跪了下去,双膝落地。

瑟瑟大吃一惊,慌忙想将李霓裳从自己面前扶起。见她不动,噗通回跪。

“公主若是有命,便请吩咐。只要我能做到,怎敢不从?这般莫非是想折煞我吗?我怎受得起公主如此之礼?”她眼角微微含泪,哽咽说道。

第150章

150.

李霓裳起身点头:“很好。你应当知道我所想为何。”

瑟瑟慢慢抬起头:“我也是回来之后, 方知道此事。长公主她还是不了解公主。这回这件事,倘若她不将裴家这小女娃掺和进来,公主未必就不会应允, 如今这样……”

她苦笑了一下。

“只是此事, 我虽然愿意听从公主差遣,但长公主对我也并非全然信任。那女孩儿被曹老嬷盯得很紧,日夜不懈,我便是想将人偷出来,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我有安排, 只需你照我说的办便可。”

瑟瑟不解地望向她。

“你还记得崔家蕙娘吗?”

“她入了道观, 去做女观子了。”

“当年我曾因和她身形相似,被人误以为是她,将我从青州掳到天生城。在我上路后的当夜,我会在道观附近的驿舍中过夜, 次日一早,再次上车之人,便已换做是她了。姑母会叫你与我同行, 你所要做的,便是帮我瞒过众人之眼, 无需多久, 只要一天便可。还有,替我照顾她的安全。”

瑟瑟从吃惊中醒神,对上李霓裳投来的目光, 点头。

“是, 我记下了。”

第二天的清早,天尚未亮透,一队人马护着一辆马车, 悄悄穿过城池,走出城门。

崔重晏乔装,亲自领着一队人马,早早等候在城外二十里地之处。汇合后,他朝隔帘隐隐露出脸容的李霓裳行礼,便接领队伍,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车队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城外的黄尘道上。

曹老嬷的一张老脸挂着假笑,耐心地等着小女娃在床上熟睡,转过身来,脸色顿时垮了下去,捶着自己的腰,走去推了推屋中的窗,确认全部紧闭封死,方蹑足走出屋子,合门后,又轻轻在门上挂了一道铜锁,将钥匙纳入怀中,吩咐守门的婢妇务必整夜在此候着,有事随时叫唤自己。

全部事情完毕,她打了个哈欠,走进紧挨着的另间房,躺了下去。

负责守门的几名婢妇坐在门廊左右,背靠着墙,渐渐困意袭来,闭目假寐,几人的头越垂越深。一个年纪大些的,已开始微微打起呼噜。

曹老嬷忽然从房中走出,双眉倒竖,上去狠狠便是几个耳刮子。

那挨打最狠的瘫倒在地,不住求饶。

曹老嬷指了指门内,压低声音恶狠狠地道:“有半点闪失,我叫人把你们一个个丢到城西乱葬岗去。到了那地,你们想怎样瞌睡,都是管够!”

婢妇们骇得不轻,等到曹老嬷再次回房之后,再不敢有半点懈怠。

隔壁终于传来粗重的呼噜之声,众人知她真正睡去了,这才终于敢稍稍放松一些。

那名方才挨嘴巴子最狠的弯下肩背,抬手捶了捶自己的后腰,突然,她双目圆睁,疑惑地看着庭院对面的廊道。

另几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面上不禁也露出意外之色。

公主领着几名护卫,正往这边行来。

这几人都是曹老嬷的心腹,虽不知公主今日到底去往何方,但都知她一早已出远门,怎会料到,此刻人忽然又回转在了此地。

眼看她已经走到近前,几人醒神过来,急忙上去相迎。

李霓裳并无多话,只朝身后的随行看了一眼。几人立刻上去,一个抽出佩刀,仆妇还来不及阻止,那面铜锁便已被斩开。

李霓裳推开门,迎面便见阿皎穿戴齐整,正坐在床沿之上,看见她现身,飞快地奔了过来。

李霓裳接住小女娃,给她葱头到脚披上斗篷,领着转身便要离去。

曹老嬷白天乏累费神,此刻这边发出如此动静,竟然还是没有醒来。

一名仆妇反应过来,慌忙冲上去,将门拍开。

曹老嬷揉着眼睛出来,看清这一幕,脸色大变,立刻摊开双手,挡在了李霓裳的身前。

“公主?你何时回来的?你想做甚?”

李霓裳未加理睬,牵着阿娇便走。

曹老嬷大惊失色,正待放声喊人,早被跟上来的护卫紧紧捂住嘴巴,往她口中塞了预先备好的的口堵,又将双手和脚全部捆起,从头到下,结结实实,被绑得如同一只粽子。

剩下几人也全部被牢牢捆起,与曹老嬷一道,被推进屋中,门反扣起来。

李霓裳牵住阿娇的手,领她径直朝外而去,出来,上了一匹预先备好的马,将阿皎放上马背,跟着翻身而上,叮嘱她抱稳自己,纵马便往城外而去。

她此行外出之事极为隐秘。所知者,不过长公主和她身边的亲信,就连李长寿也只知她有事出城,并不清楚详情,更何况是旁人。

各道门防的守卫见是公主夜出,谁敢多问半句,一路畅行无阻,李霓裳顺利出城。

李忠节领着人等候在道旁,远远看到李霓裳一行人如约到达,急忙迎了上去,从李霓裳的手中抱过小女娃。

“阿皎,你跟他去,他会将你送回家的。”

李霓裳对着小女娃低声说道。

“公主放心,我定会尽快送到!”李忠节说道。

李霓裳点头:“去吧,这里不宜久停!”

李忠节抱着小女娃,正待上马离去,不料阿皎忽然从他身上挣脱落地,飞快地跑到李霓裳的面前,伸手攥住她的衣袖,仰头道:“你放走了我,你不怕那些坏人找你麻烦吗?你跟我一起走吧!你救了我,我阿爹阿娘,还有叔父,他们都会对你很好的!”

李霓裳一愣,蹲了下来,平望着对面小女娃那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微微一笑:“放心吧,我是公主!”

小女娃松了一口气,眼中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我喜欢公主!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李霓裳一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道:“等我有空了,我便去找你,到时候便能再见面了。”

“好一言为定!我等着公主来找我!”

李霓裳应好,看了眼李忠节。

他从地上抱起阿皎,吩咐护卫护好公主。

护卫都是李忠杰的亲信,早也对李霓裳死心塌地效忠,齐齐应是。

李忠节朝她点了点头,不再耽搁,带着阿皎上马,立刻领人疾驰而去。

李霓裳目送骑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微微吐出一口气。

……

车队出城已是第二日了。

日暮将至,一行车马按照预定的计划,终于在天黑之前,抵达了今晚预备过夜的驿馆。

此间的驿丞早已接到公主将要下榻在此的消息,领着全部人恭候在外。

马车停在驿馆的大门之外。

崔重晏上去,朝着紧闭的车门说道:“到了,公主今夜可在此歇息。“说完他退到一旁等待

车门开启。

瑟瑟率先从车内下来。同行的几名仆妇快步上前,等待着与她一道护送公主入内。几人在马车前环立毕,便见头戴面巾的公主微微探身,从车门后走了出来。

崔重晏下意识朝左右望了一眼,见随从中有人在偷偷窥探,不悦地蹙了蹙眉。他身旁的崔交会意,低声命人退得再远些。

瑟瑟扶着公主踏下马车,在驿丞的引领下往里行去。

崔重晏目送那道身影被簇拥着入内,正要跟上,忽然,目光落在她脚步之上,视线停了一停。

“公主留步!”

就在那道身影即将跨入门槛之时,他唤了一声,走了上去。

瑟瑟转头,问他何事。

崔重晏并未回答,慢慢走到公主身侧,目光落在那张将她面庞遮得严严实实的面帘上。

“我忽然想了起来,行程有些急,想请公主再辛苦一下,今夜再走些路,到前方再寻个地方落脚,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女子未应。

瑟瑟道:“你这是何意?今日白天也走了不少的路,何必急这一时。公主累了,不必多事。”说罢转身,护着女子便要继续往里走去。

“请公主发话。若是公主确实乏了,我自会听从公主之意。”他并未让步。

瑟瑟不加理睬,只对那女子轻声说道:“请公主入内。”

崔重晏突然一步上前,抬手一下便将那女子的面巾扯落下来,赫然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庞。

“是你?”

认出崔蕙娘,他的脸色微变。

“公主呢?”

崔蕙娘冷冷看着他,唇角抿得紧紧,一动不动。

瑟瑟未料如此快便被识破,不得已,立刻停在崔蕙娘的面前。

“崔重晏,你今日若敢伤她,我看你如何向公主交代!”她厉声喝道。

崔重晏的眼皮子不住抽搐,突然扭头,朝着武节城的方向望了一眼,将手中面巾朝着地上狠狠一掷,转身立刻便要上马,又迟疑了一下,转过头,再次望了眼瑟瑟等人,道:“给我把她们全部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离开!”

正在这时,从城池的方向疾驰来了一队人马,领头的是个女子,晚风将她头上戴的帽巾卷得高高飞扬,模模糊糊,显出一张众人熟悉的面颜。

“公主!公主来了!”人群里有人喊了起来。

骚动停止,所有人的目光悉数落在前方。

李霓裳纵马到了近前,目光从瑟瑟和崔蕙娘等人的身上掠过,随即向着崔交道:“放人!”

崔交犹豫了一下,望向崔重晏。

李霓裳下马,走到崔重晏面前,“事情是我安排的,你为难她们作甚?”

崔重晏不应。

李霓裳便走到离人远一些的路边,冷冷看着他,待他跟着走了过来,道:“以你的聪明,想必也知道我如此安排的目的。我已将那小女娃放走了。至于你提的事,我尚未考虑妥当,待想清楚了,我再给你答复!”

言罢,她朝崔蕙娘走去。

“你怎样了?”李霓裳低声询问。

崔蕙娘脸色苍白,愧道:“是我没用,这么快便坏了公主的事,叫公主失望了。”

李霓裳道:“你已帮了我的大忙,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崔蕙娘垂泪。

李霓裳安慰她一番,吩咐瑟瑟送她回去,再多伴她些时日。

瑟瑟应是,一面也抚慰着,一面吩咐人预备送崔蕙娘离去。

崔重晏朝着李霓裳走去,只是尚未靠近,随同她一起到来的一众护卫便一涌而上,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如此做,就丝毫也不考虑你姑母?你莫忘了,这回是她先找的我!”

李霓裳不应,正待上马离去,不料这个时候,远处又来了一队人马,风驰电掣一般,急速赶到近前。

是长公主的车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