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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风雪 蓬莱客 27859 字 1天前

第131章

“至于孟贺利, 毕竟无辜,这一路对咱们也照顾有加。公主若不忍他枉死,我何妨派个人追上去, 看能否寻个借口, 将他绊住。”

瑟瑟激动声落,见李霓裳定立,宛若出神,目光落在近畔在案头上跳跃的烛火之上,半晌, 竟没发声。

在一片针落可闻的静悄里, 瑟瑟忽然惊觉,有所领悟。

她沉默了下去,不再说话。

李霓裳捺下心中纷乱的矛盾与杂思,抬目:“你去将陈七再请来这里。”

瑟瑟应是, 转身出屋。

没片刻,方才去了的陈七悄然再次到来,入内行礼问:“公主还有何吩咐?”

李霓裳道:“实不相瞒, 今夜在天生城里的,除去孟贺利, 应当还有天王。”

陈七显是大吃一惊, 愣怔了一下:“公主确定,天王也在?”

李霓裳颔首:“据我所知,应当无误。”

“怎会有这样的事!”

陈七低呼一句, 面上登时露出几分惶急之色。

“天王既也在那里, 那便不一样了!一定要去报讯,叫他们知道!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二郎君的……”

他顿了一顿, “君侯若是知道,定也不会坐视不管!公主——”

他焦急地望向李霓裳,显是在等她最后发话。

“我请你来,便是要将此事交你定夺。”

陈七赶忙作揖:“不敢不敢。多谢公主告知此事!我这就带人亲自去一趟!此事万万不可出岔子!”

“我身边也有几名人手,你都带去,以防万一。”

李霓裳带来的大队人马在抵达的当天,都被留在码头附近,身边只有十来人了。

陈七略一沉吟,感激地道:“如此我便不推却了。多谢公主考虑周到。事不宜迟,我这就去!”

瑟瑟安排人手回来,推门,见李霓裳已坐在了案旁,满面倦影,仍未去歇。

“陈七留了三人,说随公主在此为好。”她关了门,走上去道。

“放心吧,今夜一定会没事的。”她说完,仿佛安慰孩子一样,又柔声道了一句。

也是那个天王命不该绝吧。

公主终究还是念旧,竟不忍看他如此草草终结于小人之手。

李霓裳慢慢望向瑟瑟。

“你不怪我便好。一事归一事。那人如今固然是咱们的大敌,但这样的事,不能不管。”

“公主千万不要这么说,原本就是我考虑不周才是。”瑟瑟说道。

“他此番若是得救不感恩,仍要以此事相逼,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停了一下,对上李霓裳的目光。

“何妨请君侯夫妇出面?此事也不是宇文一家说了就算的。何况裴二公子至今还是姓裴,乃君侯二弟,不是他宇文家的人!”

李霓裳愣怔片刻,揉了揉眉,低道:“先等此事过去吧。别的,日后看情况再说。”

夜更渐深,瑟瑟起初还劝她去歇,再劝几次,便不再说了。

李霓裳实是忐忑难安,心中总好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以肘支额,在案前一味枯坐,等待中,一道更鼓声传入耳中。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惊肉跳感里,她再也抑制不住,突然站了起来,看向瑟瑟。

与其在这里空等,不如亲自过去看个究竟。

不待她开口,瑟瑟便已走去取来披风道:“我已叫他们备好马,在等了。”

李霓裳感激地看她一眼,不再多言,唤来剩下的几名护卫,骑马连夜也往天生城全速赶去。

月色银白,道上马蹄声急。

前方浓墨般的夜幕渐渐似裂开一线,太华嶙峋的轮廓,如巨兽蛰伏在视线的尽头,峰脊剑戟般割破云层,巨大的阴影,渐渐逼到马前。

将近子夜,李霓裳终于赶到了天生城的山麓之下。

再往前去数里路,便到营门之外。

前方远处的夜幕下,依旧漆黑无光,并不见火影。

李霓裳收目正待催马继续前行,对面月光之下,一匹马驮人狂奔而来。

那骑影摇摇欲坠,看去受伤不轻。

护卫很快认出,来人是陈七身边的一名驿卒,立刻上去接应。

驿卒失血过多,一头落马,稍稍缓过来一口气后,说在前方的山麓口附近竟埋伏着一伙人,应是那陈长生生性狡诈,为防万一所留。

陈七一行总共有十来人,而对方更多,他们寡不敌众,被迫且战且退,当中的大多数被围困在了一个孤岗上,陈七更是中箭,不知生死,只这驿卒拼死侥幸逃脱出来,想再去十里外的一处河防营求救,那营里的人,是孟贺利的手下。

“你们没说天王也在?难道他们竟然不怕?”瑟瑟焦急追问。

“说了!谁知他们不信,根本不听!他们知我逃脱了,还有几人在追我!你们快走,去河防营把人叫来——”

驿卒提着口气才撑到此刻,指点了方向,便昏迷过去。

护卫才将他先拖到路边藏在荒草里,前方的林间炸出一阵马蹄声。

果然如这驿卒所言,追兵已到,火把的光映着骑影,在林中幢幢晃动。

展眼,七八匹黑马涌出,刀刃与皮甲在马背上的摩擦声扑入耳中。

对面竟应也没料到会遇上另一拨人马,一惊之下,见对方人数不占上风,当中似还有女子,便迅速追来。

护卫临危不乱,两人迅速上前迎敌拦截,另一人要护送李霓裳离去。

“他们人多,你也留下一道。都当心些!我们自己去送信就行!“

她命那护卫也一并留下,助伙伴共同对敌,自己与瑟瑟迅速掉马离去。

山道在狂奔中显得狭窄难行起来,好在这一带本就是天生城里修出去的马道,李霓裳熟悉道路,今夜月光也亮,很快奔出了数里地。

身后的打斗声已经听不见了。

陈长生的人在得知天王也在城内的消息后,非但不退,竟还敢痛下杀手,难道见计划败露,铤而走险,不做不休?

那河营在北向十来里之外,就算能顺利叫来人,一个来回,至少也要半个时辰了,不知还能不能来的及。

李霓裳焦心如焚,愈发夹紧马腹,再度催马。不料此时,坐骑的一蹄踏到了地上的一个洼坑。

李霓裳听见骨骼断裂似的轻微脆响。瞬间,马头随着一条弯曲的马腿,倏然下沉。

她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如羽毛一样被甩下马背,落到了道侧的斜陂之上。

山风卷着碎石擦过耳畔。天旋地转间,不知撞断多少灌木,最后重重砸进一片松软的草陂里,这才被托住,停了下来。

一阵眼冒金星。后背传来的撞痛更是令她险些昏厥过去。

才稍稍缓过来些,迷迷糊糊,她下意识便摸向腰间,摸到那熟悉的物件,知小金蛇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在夜枭的啼叫声里,她闭着眼,等待疼痛消去。

头上传来了隐隐的呼唤声。

"公主!公主!"

是瑟瑟那充满焦虑的呼唤之声。

李霓裳勉强撑起半边身子应答,声音尚未完全出口,便已消散在了夜风之中。

瑟瑟的声忽远忽近,又慢慢远去,想是她寻错了方向。片刻后,彻底消失。

李霓裳放弃,在及腰的荒草里再蜷卧片刻,感觉力气终于恢复了些,想要起身,惊觉一条腿上传来阵阵刺痛之感,摸索时,才发现膝已磨破,手上也沾了些黏物,自然是血。

万幸,今日的伤,只是皮外伤而已,不会有别的问题。

她终于爬回到了道上。

全身到处的疼痛感,反而刺激得她眼睛发红。今夜那原本折磨着她的种种不安与矛盾之感,已是消失。

事已至此,就算前方刀山火海,也不可能叫她回头了。

这个天王,管他该不该死,先将消息送到了再说。

最不济,只要他还有半点道义可言,想来也没脸皮再做出如先前那样极限施压的禽兽之举。

她看了眼天生城的方向,略沉吟,掉头而行,很快遇到自己那匹在道上徘徊的马,上马,快到方才遭遇追兵的地方,看见两匹尚未跑散的无主战马驮着断裂的皮鞍经过身旁,其中一匹的辔头上还挂着半截断臂,血珠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啪嗒之声。

李霓裳慢慢停马,目光扫视前方。

月光照出对方倒在道上的七歪八扭的几具尸首。她看见自己的一名护卫也俯在地上,不明生死,另一人后背抵着道旁的山石,正用断刀奋力架住对方最后一人劈下的刀。血顺着石棱流淌。最后一名护卫应身负重伤,正无力地仰在一具应是刚被他杀死的对手身上,他应想爬去救助同伴,却是无能为力,连翻身也难以做到,只能用绝望的目光,看着渐渐乏力的同伴,即将遭人屠杀。

李霓裳立鞍落地,走了过去。

几步外的地上,斜插着一柄不知谁人遗落的刀,微卷的刃口沾满草屑与凝血。她抄起刀。对方已拽住她护卫的发髻在往后扯。他的咽喉将要撞上刀锋。

绣鞋落地,细微的步声越来越疾。

就在那人察觉转头的刹那,刀尖从他背后第三根肋骨旁的位置,一刀捅入,插在了心脉之上。

李霓裳双手握柄,继续猛绞了几圈。刀刃切断心脉的震颤,顺着她的手腕蔓延而上。

那人身体因剧烈的痛楚应激而痉挛起来。当看清身后人的模样,圆睁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的目光。

李霓裳拔出刀,带出的血箭溅上了她的面庞和颈项。

这一个刹那,令她恍惚想起了许多年前,她还是小孩时,那个终其一生或将锁她的在她身上打下了深刻烙印的漆黑夜晚。

身前的人扑倒,压在了护卫的身上。

“多谢公主——”

护卫被她从尸体下扒出时,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用虚弱的声音,感激地低唤了一声。

李霓裳沉默地扶他靠坐,用刀从自己干净的衬裙上割下布条,将他还在不停淌血的伤腿紧紧扎裹起来,将刀塞入他的掌心,让他看护同伴,等着救援,接着,片刻也没停留,便再次上马,朝着天生城疾驰而去。

剩下这段路,再无任何阻挡。她一口气赶到天生城的大门附近,远远便见门前有火杖的光在闪烁。

数里之外,隔着山岗与树林,山麓口附近发生的那一场厮杀的动静,分毫也没有传到此处。

周围静悄悄,只闻远处一年到头刮不绝的肆虐山风声和几道凄厉的枭啼之声。

营门内的轮班换岗刚结束不久,外面发出一阵动静,有人来到营门之前,扣动门环。

早有守卫发觉了,举着火杖探身出去察看,见是宇文敬身边一个副将带着几人到了,听到他说奉太保之命,有急事来寻孟贺利。

几人得过吩咐,今夜公主可能到来。

公主没来,倒是来了太保的人,也不疑有他,挥动门旗,指挥人打开营门。

副将等在门外,紧紧盯着大门,暗暗吞咽了一口口水。

在他身旁,黑黢黢的林中,早早已经埋伏好了人手。

按照计划,等到门开,自己带人进入,出其不意杀死这几个营门附近的守卫,控制营门,接下来的事,便将按步骤迅速推进。

他看着缓缓开启的大门,慢慢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朝跟在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正待入内,忽然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呼喊之声。

“当心!”

“是我!李霓裳!他们有诈,要放火烧死你们!”

这声音骤然响在了营门两侧的峰谷之间,在这深夜的时刻,回声扰得附近林中夜鸟齐齐从巢穴中惊飞而出,在林梢头上盘旋,发出阵阵此起彼伏的聒噪。

门内的几名守卫相互对望:“公主?”不过只一个迟疑,迅速拔刀,戒备地冲着门外几人喝道:“怎么回事?公主说的可是真的?天王今夜也在城中!你们胆敢作乱?”

方才上前,发现守卫并非闲兵老卒,而是孟贺利的人时,这副将便已有些紧张起来。

此刻更是做梦也没想到,天王今夜竟也在此,整个人当场便定在了原地。

此时他身后两侧的林子里,起了一阵杂乱的窸窸窣窣声。

他登时醒神,猜知应是同伙见事不妙,丢下自己已在争相逃跑,想到天王之威,自己竟如此送上门来,一时肝胆俱裂,又瞥见身后同行的几人绷不住,早就掉头,撒腿在跑,知自己若是不逃,必死无疑,转身便也狂奔,一头扎进林中。

守卫急忙要去通报,才转身朝里奔去,迎面看见一道身影从营门附近的值房内疾奔而出。

“怎么回事?真是公主来了?”

因天王也在,孟贺利今夜便在营门附近过夜,一是值守,二也是暗盼公主能来,如此,自己便可迅速迎她入内。

方才他在屋中假寐,隐隐听到外面仿佛传来了公主的呼喊之声,状极不寻常,迅速出来察看情况。

守卫急忙将方才的事说了。孟贺利神色微变,举着火杖奔出,赫然看见一道身影独自立在下方的一片石阶之上,正是李霓裳,急忙奔到她面前,这才看清,她正在喘息,模样狼狈不堪,不但衣裙,连脸上竟都染血,不禁吃惊。

不待他问,李霓裳便将事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番,又道:“陈七他们,还有我的人,此刻应当都在山麓口附近!快去救他们!”

孟贺利惊怒万分:“多谢公主通报!公主放心!我这便亲自带人下山!”

他正待去通知朱九,见他也已闻声奔出来了,将事交待几句,呼来人手,迅速整装,燃起火把,很快,领着一行人离去。

朱九派人到营门的附近搜查了一番,得知陈长生的人都已经作鸟兽散,考虑到城中今夜已无人手,那些人也不可能逃远,便暂时放下,毕恭毕敬先将李霓裳请入营中,吩咐剩下几人守好大门,随即亲自送李霓裳来到她前几日住过的那地,唤来两个粗使仆妇,面带歉意地说怠慢她,请她自己暂时在此歇息,有事可使人来呼自己。

“公主安心。一有消息,我便通知。”

李霓裳知他是要回天王那里。但见他只字不提天王来此就是为了等见自己的事,想到孟贺利先前的话,未免疑惑。

不过,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此刻她实在没有半点多余的力气,再去应对那个令人又厌又惧又不能坐看他这么死去的天王。

朱九走后,仆妇很快送来热水、吃食、干净的里外衣裳,连伤药也齐备无遗。

偌大的一个天生城,此刻真正空荡荡,只剩天王与那朱九,几名守卫,还有自己这里的这几人。

她草草洗了下脸和手,换去破损溅血的外衣,胡乱处理了下膝腿等处的外伤,便叫跟前的仆妇都散去,靠坐在床榻之上,等待消息。

瑟瑟和陈七等人下落依旧不明。她的身上到处在痛。心里的一团乱麻,更是始终无法真正得以理清。

慢慢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沉重疲倦还是压了下来。

她微微歪过头去,半睡半醒,在打盹间,听到耳边仿佛迸响起不知为何的急促之声。

她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

烛火依然静静燃烧,照亮她所在的这间华屋。

她以为是幻听,定了定神,想下榻出去,看下有无外面传回的消息,才动一下,发觉四肢和后背愈发酸痛起来。

她咬牙,慢慢挪动身子,正在适应这疼痛感,那阵方才将她惊醒的急促奔走的脚步声,已是连路,响到了门前。

“公主!不好了!营门那边起火!”

李霓裳听到一名仆妇在外喊道。

她一个激灵,疼痛也忘,翻身便下了榻,飞快奔出,打开门,惊见营门的方向竟真的蹿起一片火光。风中飘来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这几年没少接触战事,这种气味,她自然不会陌生。

这是火油燃烧的味道。

她浑身的寒毛陡然直竖。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所想。在仆妇发出的惊慌喊叫声中,那片火光迅速蔓延,突然,轰然一声,随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营门那一带便连成了一片数丈高的火墙。

大火冲天燃烧,红色的火光仿佛烧沸的岩浆,沿着天生城往里的通道,开始一路不停地迅速向着城内蜿蜒而来。火势又借风,愈发熊熊。很快,吞噬了营门周围的一片营房。

天生城的内城不大,大部分营房鳞次相连,今夜风向朝内,更有火油助燃。

用不了多时,这一整座山营必将陷入火海。

李霓裳怎会想到,今夜这一场原本以为已经消除的火,竟还是这样烧了起来。

她无暇多想这火究竟是如何起的,“公主——”方才去察看情况的朱九已从火场附近退了回来,正朝她疾奔而来。

“快走,先往里退去!”他嘶声力竭地吼。

李霓裳怎不知火场厉害。

站在她立足的地方,隔着段距离,也已能感觉到热风在不断涌来,后背阵阵发热。

她急忙和仆妇一道朝里奔去,直到来到天王居所所在的那片高地之前,已是无路可退,这才停下。

朱九紧随而至。

此时李霓裳竟还是不见天王出来,再也忍不住,问:“天王呢?他已走了吗?”

朱九扭头看了眼身后的火海,神情焦灼万分。

“天王他醉酒了!”

“什么?”

见她露出吃惊的表情,朱九解释:“天王今夜原本来此想等公主,不见公主,便又独自喝起酒。先前信王在时,还能劝几句,信王不在,卑职劝不动,也不敢劝。他……他这几年酗酒越发厉害了,身体也——”

朱九终究是不敢对天王的举止有过多置喙,迅速改口,让李霓裳在此稍候。

“我先去叫醒天王!”他转过身,沿着石阶几步并做一步地上去了。

书房中酒气浓重,几只酒坛大多已空。屋中之人此刻仍是醉卧不醒,丝毫也未察觉外面正在逼来的大火。

“天王!天王!快醒醒!”

朱九连声呼唤,奈何他醉酒不浅,没有分毫反应。

朱九无奈,上去,正想架起天王双臂,由自己背他出来逃生,从后跟入的李霓裳一言不发,抱起一只还剩一半的酒坛,朝那醉睡之人的头脸笔直浇了下去。

朱九目瞪口呆,看着冷酒哗哗地将天王的头面浇了个湿透。他应是感觉到了不适的凉意,终于有了反应,脸上神情微动,显得有些恼怒,两道眉头也紧紧地皱在了一起,眼皮开始剧烈翕动,似极力想睁开眼睛。

“还有吗?”李霓裳转头寻找。

朱九醒神过来。

“有!”

此刻他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了,转身正要去拿,听到身后爆出了一阵咳嗽声,转头,见天王已被呛醒,睁开了眼睛。

他晃着身体,狼狈地坐了起来,抹了把还在滴着酒的湿漉漉的脸,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里放着要吃人似的骇人怒光,胡乱扫射,一边咳,一边吼:“岂有此理!谁敢如此对孤——”

咆哮声戛然而止。

朱九看见天王对上了公主的目光,仿佛一怔,紧接着,他发红的混浊眼睛变得清明了起来,唇角深深地下垂,目光闪烁,神情显得极为僵硬,似在犹豫接下去到底该呈出如何的态度。

朱九从心惊胆战里醒了神,正要解释公主的举动,看见他忽然又微微皱了皱眉,朝外看了一眼,转向自己:“什么味道?怎的一回事?”

“禀天王,外面大火,卑职未能及早发现灭去。”

朱九咚地下跪,满面愧疚,垂头道。

第132章

天王一个翻身, 拖着不及整理的衣袖踉跄朝外疾去,“嘶啦”一声,衣袖被案角绊住, 扯裂开一道长口子, 金樽翻倾,从案头滚落,连他整个人也往前猛地一栽。

朱九冲上一把搀了,这才助他稳住身形。知他人还醉得厉害,待继续扶持, 却被一把甩开。

天王自顾扶了门墙, 晃着来到外头。

冲天的连片大火,不但将山营的出口全部吞没,毗邻的大片地方也已燃烧。火团噬燃了包铁的木门,窜上附近几座箭楼, 赤焰沿着木栅蛇形攀爬,裹住了上方的牛皮大纛,旗面蜷成焦团, 化作炙烫的火团,随风四处飘坠, 当中几个火团散向附近议事的玄武堂, 玄武堂的屋顶,也开始窜起火苗。

红光将整一座山营映得如同黄昏再临,人脸红彤彤一片。

“怎么回事?”

当天王猛然转头, 向着紧随在后的朱九厉声发问之时, 他那一双原本蒙着浊翳的红眼里已是不见醉意,人显是彻底清醒了过来。

朱九看一眼李霓裳,急忙将她如何发现宇文敬陈长生密谋烧死孟贺利, 派人前来传信,随后又亲自赶来的事简述了一遍。

“……陈长生的人逃走后,孟将军便带人出城救援,此处只剩卑职与几名城守。天王方才醉睡,卑职不敢离开太久,叫剩下几人各守其位,卑职先回来了……”

方才他听到外面传来仆妇的惊呼声,出去看见营门一带起火,命仆妇暂守,自己赶去,怎料,所见叫他愈发触目惊心。城门附近的地上流满火油,几名城守都已死去,或遭人一刀割喉,或被扭断脖颈,营门门闩未闭,应是得手之人经门已经逃脱,而当他冒死想先打开城门,发现门纹丝不动,显是被人从外钉死。

当时火势已经蔓延开来,非他一人之力能够阻止的了,只能退了回来。

此刻回想,应当是他与孟贺利二人都在营门外的那个短暂空档里,被人趁乱偷家潜了进来。

朱九再次下跪,焦灼之余,满面羞惭。

“卑职当时以为人已全部逃走,没想到他们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明知天王人在此地,竟然也敢下手,疏于防范,竟叫他们趁着营中空虚,造下了如此的大祸!”

他不停叩首,额头碰撞石阶,发出嘭嘭的响声。

天王只死死地盯着火场的方向,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下颌面肌咬得紧隆,氅下的肩胛骨,如弓弦绷紧,手指指节更是压得格格作响,人看起来,犹如一条狂怒的恶蛟。

“找死——”

他在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切齿低咒一声,却又戛然而断,神情也随之凝固——或是因他突然记起了一个什么可怕的局面。

天生城筑在孤峰之上,三面悬空,皆是斧凿似的绝壁,进出只有一个口子,而那个方向,此刻早被大片的烈火吞噬。

以人的血肉之躯,根本不可能冲过去,更不用说,城门也已被人从外锁死。

伴着一大团迎面涌来的热风,半空中里忽然相继坠下几只逃飞中被升腾起来的滚烫火灰灼焦羽毛的雀鸟。伤鸟啪啪地砸在了前方的石阶之上,徒劳地扑腾着焦翅,发出阵阵凄厉而悲惨的鸣叫之声。

挤在李霓裳身后的几名仆妇屏住呼吸,惊恐地望着眼前一幕。

天王定立在这片半是漆黑半被火光照红的夜空之下,双目盯着分作数股正迅速窜入营道、如蛇般蔓延而来的火龙,脸容显得扭曲而僵硬。

“想不到我宇文纵纵横了大半生,最后竟会如此死在这个地方。瞎老天,我要你何用——”

李霓裳看见他的肩膀剧烈地耸高,仰起头,忽然冲着头顶破口大骂,声音紧绞得如即将绷断的弓弦,没有恐惧,只充满了强烈的不甘与恨意。

她身后的仆妇开始低声抽泣。

她的心中也极是清楚,火油助燃,整个营城又位于火场的下风口,用不了多时,大火就会烧到她此刻落脚的这个地方,继而吞噬掉整一个的天生城。

她的面庞和裸露在外的肌肤已开始发热,鼻息里充斥着烟火混合火油的刺鼻臭味,呛得她呼吸也不顺起来。

与眼前正在怒叱老天的天王一样,她对于死亡,并无多大恐惧。

但她与他又是不相同的。

这一刻,她剩余的感觉,并非不甘或是恨恶,而应当是……

遗憾吧。

仿佛还有什么事,什么人,依旧没有了结,还在牵绊着她。

倘今夜就这样死去,临黄泉桥头那一碗孟婆汤,她是否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喝下?

就在李霓裳走神,竟胡思乱想起来的时候,正在石阶上嘭嘭叩首谢罪的朱九忽然仿佛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他破皮流血的额头,神色激动。

“咱们或有救了!”他高声喊道,从地上一跃而起。

“如此重要之事,我竟给忘了!几年前咱们刚攻下潼关,天王常落脚在此之后,信王便勘察周围地势,最后在玄武堂后方的崖头附近藏了一道索梯。因此地只有一道出入口,万一出于何种缘由不通,此地便将会由铁关变作困牢,故为防万一,他留了个余地。那道崖壁的下方通下去,不像其余地方,尽是裂渊,无任何落脚之地,地势相较容易逃生!他说他未必常在天王身边,故将此事也告诉了我!”

李霓裳一愣,没想到绝处竟然还能逢生,原来多年之前,谢隐山便已留有一手了。

天王显也极其意外,一怔过后,醒神过来,双目投向玄武堂的方向。

朱九早也扭头望去。

明火已逼到玄武堂的前方。若非中间有演武场相隔,只怕早已烧作一片。但在玄武堂的屋顶之上,火势此刻已是不小了,几处明火灼灼燃烧。

再晚一些,恐怕就连进去的路也将封死。

“天王快随我来!”他脸色微微一变,喊道,随即掉头在前引路。

天王转头,望了眼李霓裳。

李霓裳和仆妇匆忙跟上。

一行人往火的方向奔去。越近玄武堂,火势越发骇人。

附近的飞鸟早已逃光,明火虽还没完全烧到跟前,热浪却滚滚不绝,夹杂着烫人的烟灰,迎面袭来,叫人浑身的毛孔陡然竖立,皮肤热得发疼,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眼睛也被熏得开始流泪。

李霓裳抬起衣袖,护住自己的头脸,跟着前方天王的身影,屏住呼吸朝里疾奔。

议事堂门上方的门匾早已经不住烤炙,在不停地往下滴落着滚烫的融漆,腾一下,伴着一簇跃起的火苗,整副门匾烧了起来。

朱九奔在最前,冲到近前,奋起一脚,狠狠踹开锁闭的堂门。

“天王走这里!”

他回身大喊。

李霓裳也快步跟上。

正当她紧随前方身影待跨入门槛,伴着一阵剧烈的震颤,门楣上方一处用来承托牌匾的燕尾榫和悬胆柱最先经不住火,陡然断裂,带着牌匾往下砸落。

李霓裳正在下方。

这张梨木的牌匾,阔有两个李霓裳的腰身,长如同一人,少说也有百来斤的重量,裹着烈火下坠,声势骇人。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没给李霓裳留出任何反应的间隙,耳边呼的一声,她下意识仰头,只看见头顶一大片的火团,朝着自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在身后仆妇发出的惊叫声里,朱九回头看见,脸色大变,返身疾步冲来。

然而,他距李霓裳已有七八步了,发觉之时,那牌匾距她头顶已不足数尺。如何还来得及扑救。

在这极为惊险的最后时刻,李霓裳被一道及时扑到的身影一把推开了,紧接着,那门匾砸到了对方的头顶之上。

竟是天王回身将她推开。他迅速偏头,躲过致命的一砸,牌匾重重顿在了他的左肩上。他身形微微一沉,顺势卸去一些力道后,举臂连肩,奋力一推。

门匾在半空硬生生地停了一下,然而,终究是件沉重的庞然大物,还起着火。

来不及将这牌匾掷开,天王的脚步便趔趄了一下,人跟着往一侧歪倒,被木匾压在了下方。

朱九已到。不顾火势,大喝一声,将牌匾一把掀翻。

李霓裳从震惊中也醒神了过来,迅速冲上。

天王大部分的须发过了火,末梢还在嗤嗤地燃着火星,冒出一股怪异的糊味。

她着实没有想到,他竟会用身躯替自己硬生生地挡下了这一砸。

她不顾手烫,慌忙替他扑打掉了头脸上的火星子。

“你怎样了?你还好吧?”她连声问。

天王坐地,微微缓了一下,道:“孤没事。只是大约真的喝酒过多了些……没想到如此没用了……连区区一块木头,都托不住……”

他衣下的左手在微微发抖。一股血从衣袖里慢慢地洇染出来。

后颈又感到一股热浪冲来,李霓裳甚至仿佛嗅到了来自自己发尾发焦的味道。

她陡然醒神,立刻和朱九一道将人从地上搀起,以最快的速度,躲过头顶开始不断落下的滚烫的瓦片和带着火的断檩,一口气冲到了玄武堂后方的崖头。

朱九顺利地在崖头旁找到了一株粗比人腰的老松,从土里挖出了当年谢隐山藏在此的一副绳梯。

绳梯用油布包裹,虽已过去多年,依旧未受毁损,可以使用。

他什么都想到了。

唯一在当年没有考虑到的,是如今面临的,竟会是如此紧迫的一个场景。

绳梯再如何坚固,也只能保证支撑一个成年男子垂坠的重量。

几人若是同时攀爬,万一支撑不住,半途断裂,后果可想而知。

就在朱九忙着将绳梯的一头牢牢扎固在老松的树干上时,后方突然爆发出一阵轰然的闷响之声,接着,众人的眼前陡然爆发出一片耀光。

李霓裳转头。

玄武堂的屋顶全部陷入了火海。

灼人的热气逼得崖头近旁的杂木和枯草也纷纷发焦。

恐怕很快,这里也将全部陷入火海。

“好了!”

朱九吼了一声。

“快!天王你快下去!我在这里给你守着!”

他话音落下,却见天王不动,只指了指李霓裳:“她先走罢!”

“峰壁陡绝,风大,她一个人力气也不够,不可能顺利下去。你随她一道,护着她下。她身子轻,你二人应当问题不大。”天王又如此补了一句。

朱九显然做梦也没想到天王如此安排。

“天王!”

他的额头不停地绽着热汗,惶急之下,再次噗通下跪。

“就算护着公主,也该是天王护着公主,与公主一道先下!”

“你以为孤不愿吗?”

天王吃力地慢慢抬了抬自己那条血臂。

“已是折了。半废之人,如何保证能带她一起下得去这种地方?”

见朱九似还不愿,他的脸色瞬间转为阴沉:“莫非你是想害全部人都一齐死在此处?还不给孤照命行事!”

“待你们下去后,孤自也会尽量再下!”顿了一顿,他又说道。

朱九如何不知,照这火势蔓延的速度,恐怕只能容第一拨人下去了。

天王若是一个人,独臂或也勉强能试。但带着公主,确实或是有些难。

留下的,应当是等不到第二趟机会的。

他眼含热泪,重重叩首。

天王微微颔首,顿了一顿,接道:“你带公主下去后,万一若是等不到孤,那便是孤已没了。孤活在世上,诸獠慑威,被迫敛爪,倘孤宾天,消息传开,恐虺蜮都将腾嚣于九阙,到时妖魔兴风,不但中原大乱,南方诸人,不久必也会卷土重来。”

“你先压下消息,称我因今日之祸在养伤,不见任何人。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孤已死去,包括自己的那些人!在死讯没有确证之前,纵然有所疑虑,料他们也还不敢公然乱动。你速速暗中通知谢隐山回来。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你告诉他,孤的话,他若想自己上位,便去新城孤的书房,坐床之上正对的中央顶棚内,有孤早先藏在那里的传位手谕。他可出其不意杀死反对者,再凭此手谕号令诸军。如何做,他自己应当清楚,无须孤多说。他若无意此道,那便随他了,想如何做,便如何做吧。孤既已死,又后继无人,也就管不了那许多身后事了。天下沸鼎、兆民化鱼,自然会有天命之人现身拯难。”

“是。卑职记下了。”朱九咽声道。

“小女娃,对不住你啦!”天王接着转向一旁的李霓裳。

“这回将你叫来,险些害你年轻轻轻,陪我这老酒鬼死在这里。原先说的事,你若实在不愿,便就此作罢了。此番你若能逃生,我只盼你日后代我向裴家老大说一声,将这东西和她放一起罢!她当年既不肯丢掉,我便当她是愿意的!”

他从身上摸出一柄鞘上镶嵌着古老宝石的匕首,用他没有受伤的右臂,递给李霓裳。

见她定定立着,眉头微颦,似在费力思索着什么,没接去,脾气竟也前所未有得好,丝毫不见怒色,只示意朱九代她接了。最后看了眼几名早已面如土色的仆妇,微微叹了口气。

“你们忠诚服侍,却落得这个下场。放心吧,谢隐山会善待你们的儿子,加倍予以补偿。”

仆妇们早便知,今日是必定要死在这里了,还能如何,泪流满面地跪地,叩首道谢。

至此,天王好似再无任何牵绊了,从腰间拔出佩剑,直指头顶穹苍,纵声长笑。

"想我宇文纵这一辈子,世人有的福,我享透了,没有的福,我也享尽!仇敌尽伏在我的脚下,功业不敢自比太华,但孤活着时,当世也是无人能及。将来史官,想必也会记我宇文纵的一笔,至于如何评判,就算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巨寇恶王,那又怎样——"

他略艰难地抬起受伤的另臂,手指捏剑,双手合并发力。“锵”的一声,长剑被他从中折断,化作了两截。

"比起所谓有德平庸之辈,岂不更叫后人记得真切?大丈夫不过也就如此了!可惜此刻无酒,否则当真快哉!”

他的笑声盖过仆妇们的泣声和朱九的哽咽声,几冲九霄层云。

“天王!”

朱九再也忍不住,也是泪流满面,怆然再次下跪。

“不用拜了。你带公主走!”

天王不再看他,用半截断剑撑地,略蹒跚地走到了系着绳梯的松前,慢慢盘膝,对火坐了下去。

炽热的风拂动染血须发。他将断剑横在膝上,神情看起来异常平静。

李霓裳自认得后,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平静的样子。

“我想起来了!这里还有一条通出去的路!”

李霓裳转目,对上了朱九迅速投来的两道目光。

“还记得我第一次到这天生城吗?天王要杀我,裴二郎君救我,带我走了一条当时只有他知道的密道。后来那条路的出口应被信王堵住了,但此刻容我们进入,在那里避过这场大火,应当问题不大!”

她飞快地说道。

第133章

朱九望向李霓裳所指的方向。

那位置处在最为偏僻的后营旁, 下风口的末端。虽然最后必也难逃大火卷噬,但离烧到,应当还有一些时刻。

惊喜欲狂之下, 他整个人战栗不已。“天王, 有救了!”他转头回来,颤着声音,大声吼道。

天王应声睁目,眼中显出来几分迷离,整个人似仍未完全醒神过来, 用断剑抵地, 撑着自己,缓缓起身。

一阵大风猛然从对面涌到,热浪迎面扑至,火团裹着火星子, 四处飞溅。在仆妇们躲闪发出的惊叫声里,天王的身形也被热风撼得歪斜了过去,人忽然变得摇摇晃晃, 看去将要倾倒。

李霓裳离他最近,下意识扶了一把, 却觉他身体沉重异常, 大半竟直接压在了她的肩上,令她整个人跟着一歪,几乎就要扑地, 勉强站住, 抬目,才发觉他人竟昏过去了,这才醒悟, 他承接木匾,不但伤了肩臂,体内血气必也牵到了,只是一直抑着不曾表露,此刻应是顶不住了。

朱九从地上飞身爬起,箭步赶上,矮身下去,将人转负在了自己的肩上。

议事堂的木梁在烈火中发出了阵阵清楚的爆裂之声,瓦片当啷啷地不断坠落在地,烟气蔽目。好在朱九熟知方位,领着李霓裳和跟在后的仆妇,从火势最小的西南角冲了出去,又一口气奔到后营。

从前便是在此地,李霓裳差一点丧命刀下,印象极为深刻。

记得前次为躲追兵,裴世瑜带她缘绳,从崖壁径直下到了下方的一条山道上,随后沿道而下。附近还有另条谢隐山等人走的绕道,同样可以下去。

朱九此时也搜来火杖,再次背起天王,跟随李霓裳上路。

她凭着记忆,一边观察一边前行,找到方向,带着人,进入了一道狭窄的岩体裂缝。

火把的光舔舐着低矮的岩顶,耳边只剩脚步和渐渐粗重的呼吸声。几人艰难地行走在犬牙交错的山体裂缝里,一路缓缓下行,终于,跟随着李霓裳,来到了当时的那个出口,却被迎面而至的一块巨石挡了去路。

当初谢隐山为杜绝隐患,用数十人的合力,才将这一块巨岩抬来,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就凭他这几人之力,怎可能撼动半分。

来到这里,本也没指望能立刻就出去。只是希望在大火卷遍整座天生城后,人能暂时在这个深在山腹内的通道里避火,等待烧完,火熄过后出去。

天王方才已苏醒过来,朱九将他小心放下,解了自己外衣,铺在一块平坦的地面之上,助他卧下,再将他自己的外氅作被,盖他身上,随即在旁守护。

仆妇们见终于死里逃生,应当是无事了,彻底松下一口气,都挤坐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不敢打扰。

李霓裳熄灭剩下的最后一支火杖,以节省照明,自己也靠坐了下去。

方才只顾寻路逃生,此刻放松下来,那满身的疼痛之感便又袭来,人更是筋疲力尽。

她也在天王的近畔坐了下去,斜倚在一道岩壁之上,闭了眼睛。

四周阴冷沁骨,她用身子暖着腰腹间的小金蛇,抱膝蜷身,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了一团。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耳中忽然传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一惊,倏然睁眼,原来是朱九燃起火杖,举着正朝外走去,应是去察看外面的火情了。

而李霓裳也发觉,自己的肩膝之上,不知何时,多加了一件厚衣。

她抬起头,借着火杖的余光,见远处那几个仆妇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应是倦极都睡着了。天王仍卧在附近,闭着双目,那件盖他身上的外氅却不见了。

随着朱九转过拐角,火光消失,眼前重归黑暗,但那一张惨白的脸,还是留印在了李霓裳的眼帘里。

她站起来,循着石壁摸索,来到近前,欲将氅衣重盖在那人的身上。

“我不冷!你披着!”一道低弱的声音忽然响在李霓裳的耳畔。

她没理会,将手中的衣物展开,才盖回去,察觉地上之人动了一下,似要强行推开,想到自己所遭的这一段悲惨经历,起因全是出于此人那无理到极点的荒唐要求,心中忽然一股恼火升了起来,更气自己,何以无用到如此地步——与她有着天然血脉相连的李家人也就罢了,连这个人,她竟也做不到不管不顾。

“谁要你的衣裳!还是你自己盖好罢!”她冷声道,强行将氅衣落了回去,接着便摸回到了原地,重又蜷坐下去。

半晌,岩隙内静悄悄,只闻那头仆妇畅快打起来的几道长长短短的呼噜之声。

“小女娃,你在生我的气?”

黑暗中,李霓裳忽然听到天王再次开口,问了一句。

他声音很轻,语气仿佛带了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不但如此,连平日自称“孤”的习惯也忘记了。

“天王言重。我怎敢如此。”李霓裳头歪靠在身后的岩壁上,眼也未睁,只淡淡应了一声。

耳畔再次陷入了沉寂。

李霓裳浑身又乏又痛,懒怠再说半句话了,以为那人就此也会自讨没趣沉默下去继续各养各的神,不料片刻过后,听到他又叹了一口气。

“你为何要给我传信?昨夜若是不知消息,我极有可能或已被那些龟孙儿烧死。我若是死了,对你不是更好吗?”

李霓裳顿了一下,实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你方才又何必救我性命?我也不可能因此而答应任何荒唐的要求!”

她将话驳了回去,却听近旁之人又叹了口气。

“我是怕你万一在我这里如此没了,我自己却活着,叫那逆子知道了,我便是再死上十次,他也会恨我入骨。”

黑暗中,他喃喃地低道一句。

李霓裳心微微一跳,指甲无意识慢慢地陷入手心,自己浑然不觉。

“你勿再自说自话。”她平静地道,“我与裴二郎君早便断了往来,他极是恨我。你若指望因此而从他那里博到几分感激,恐怕是要叫你失望的。”

她说完,侧过身去,背对着天王,将自己的身子抱得更紧,再次闭上眼睛。然而身后之人显是不想叫她安宁,又或是被她这话激出几分不满,只听他蓦地略略提高了音量,辩道:“你懂甚!我宇文家的人,我难道还不清楚?只要心中真的喜欢了人,便不可能轻易转变!”

仿佛怕自己这话还不足以压服她的观点,李霓裳听到他又继续低道:“譬如我与他的母亲,从前就算她不要我,乃至要拿刀杀我,我最多也就气不过,骂她几句,与她绝交而已,心中却绝不会真因此而去恨她。只要她肯回头,无论何时,哪怕只是站在我的面前,看我一眼,我便会毫不犹豫回到她的身前……”

或是被勾出某种难言的情绪,黑暗里,这声音戛然消失,直到片刻之后,再次响起。

“只要他是我儿子,我便知道!我绝不可能错!是你不听我的,自己想多了!”

最后仿佛另有所指,用着重的语气如此说道,轻轻哼了一声。

李霓裳知他的固执和自以为是,只怕世上无第二人能及,闭口不再回应。她只觉身上更加酸痛,到处都是坚硬湿冷的岩棱,硌得她找不到一个能稍微感到舒服点的休息姿势。

正心烦意乱,耳中传来朱九返回的脚步之声。光影在晃动中渐渐放大,驱散黑暗,重将这个狭长的空间显映了出来,也终于将她解脱出来。

天王在朱九的唤声中睁目,由他扶着,微微吃力地坐起,凝神听他带来的消息——这一幕几乎叫她疑心,方才在黑暗里的那段言语,全然是她自己幻听所致。

整座天生城已全部陷入火海,火势也从半腰的营城爬到了从前裴二曾攀过的那座峰体之上。唯一庆幸,得益于独特的山势,此处孤峰独悬,四面开阔,想来不至于会造成过大的山火绵延。待孤峰烧尽,火势想必也就会慢慢变小。

这消息虽全在意料之中,但想到头顶此刻正在发生着的事情,还是足以叫人心惊肉跳。那几名仆妇也醒了过来,闻讯再次惊惶起来,开始跪拜,祈求上神保佑。

火杖再次熄灭,眼前又陷入黑暗。

接下来,再也没有人发声。朱九依旧守着他的主人,李霓裳也回到原来的位置,开始坐等结果。

又不知多久,希望的那个结果并未到来。先到的,是一缕随了不知何处的暗风而飘来的淡淡的异味。

是烟火的气味。

朱九显也嗅到,起身飞快点燃火杖,再次走了出去。当他回来之时,周围的这股异味已是愈发清晰。他向着天王面带惊惶地说,山火也烧了下来,原本应无大事,但外面的风忽然改了方向,大股的烟火,正在向着这里涌来,无孔不入。

李霓裳已经忍不住,被呛得咳了几声。

“此处不能留了,快出去!”

天王面色微变,看她一眼,迅速说道。

当一行人用山壁渗出的水弄湿衣物捂住口鼻,相扶走出之时,眼前已经布满了浓烟。

在浓烟的深处里,跳跃着一团团耀目的红色的光。

天王定立了片刻,转过头,望向身后的李霓裳,神情里充满浓重的歉意。

“看来,当真是天意不容孤活了。孤当命绝于此,唯一不该,竟真连累到你了……”

一团黑烟袭来,他的话断了,痛苦地咳了起来。

仆妇早也被呛得剧烈咳嗽不停。当中一人或是太过恐惧,此时竟不顾一切地扑跪在了李霓裳的面前,死死攥住她早就破裂的裙角,仰面哭求:“他们不是都说你是祥瑞在世吗?求求你了,快显显灵,救救我!我不想死——”

浓烟扑面,仆妇晕厥了过去,倒在李霓裳的脚前。

李霓裳也被呛得泪流不止,胸间痛得仿佛就要炸裂,又遭人摇晃,正晕头转向难受至极,忽然这时,耳中听到身后他们方出来的裂道的深处里,隐隐似传来了呼唤的人声。

她只道是自己误听,然而朱九已迅速回头,凝神,又细听片刻。

“是孟将军他们来了?”

他忽然对着天王说道,仿佛仍不敢十分肯定。

这时,李霓裳终于也听清了一道嘶声力竭呼唤着自己的声音:“公主——”

她看见许多人手持火把,从那道裂道里相继钻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除去孟贺利,瑟瑟也在当中。

“公主!”

当看到李霓裳时,瑟瑟面露狂喜之色,大喊一声,将手中火杖一丢,人便扑来,将李霓裳紧紧抱住了。

浓烟滚滚袭来,很快,她反应过来,紧紧攥着李霓裳的手,掉头,几乎将她拽着,拖曳进了密道。

天王被人扶持住,那个晕厥的仆妇也被捎上。

全部人重新入内后,入口用岩石堵住,以阻值烟雾入侵。

当回到通道的尽头处时,那块挡道的巨岩消失不见,已是滚下山涧。

就在通道口外,还候着大队的河防军,看到天王现身,纷纷抢上前来,跪地叩拜。

上半夜孟贺利带着他的手下出去,救下全部人后,正要领兵去追逃脱的人,发现天生城的方向竟起了火光。他匆忙赶到,发现山营的入口已完全被火包围。

城中还有天王和公主在,他急得发疯,用尽法子想要入内救人,奈何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住大火肆虐。

火势越来越大,蔓延到了整个天生城,就在他整个人瘫软在地,陷入彻底绝望之际,他的一个手下忽然想了起来,说几年之前,自己曾随信王在后山的某个地方用巨石堵塞过一条密道的出口,据说那里可以进出天生城,裴二郎君好似就是从那里将公主救走的。有没有可能,公主也会带着天王暂时去往那里避火。

当时孟贺利人不在城中,他第一次听说这密道的事。虽然希望不大,然而,只要一丝希望尚存,便也一定要试。又听到说巨石极重,就靠他们十几人,恐怕是挪不开的,想到几十里外的河防军,当即派人赶去呼援,自己则叫人带路,经过一番迂回绕路,终于找到了入口。

巨石果如先前所言,重达千钧,他带人费劲力气,也是无法撼动半分。当时眼见风向突然大变,山麓周围的烟雾越来越浓,而河防军距离甚远,从出发的点算起,最快估计也要天亮才能叫到人。

到了那时,恐怕就连自己落脚的这个地方,也早变作灰烬之地。

好在,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

恰在那个时候,他本已不敢再报任何希望的河防军竟奇迹般地被他派出去的人带到了——竟是前半夜,瑟瑟在寻不见李霓裳后,果断下了决心,继续出发先去报讯,这才得以在那个时候带人提早赶到。

便如此,众人合力,终于将巨石撬松,推开后,看见了地上遗留的一件氅衣,孟贺利一眼认出,正是天王的衣裳,立刻领人迅速穿过岩道,及时赶到,将人都接了出来。

早有军士抬来两顶用山木扎的便辇。李霓裳与天王各坐了上去,被护送出山,随后,在附近的一处山民家中草草整休一番过后,又转上马车,连夜被送到了驿馆,这才算是真正安顿了下去。

李霓裳听瑟瑟说,陈七和她那几名护卫都未死去,皆已得救,正在受着救治,最后一点记挂也没了。处理过身上的伤,一躺下去,倦意袭来,闭上眼,人便沉沉睡去。

她醒来,整个白天已经过去,日近黄昏。

瑟瑟服侍用饭,也将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全部都告诉了她。

这个白天,近期随天王在新城中的全部三品以上官员,总计二十来人,在闻讯后无不震惊,全部赶到驿馆,跪满一地,为自己的失职向天王请罪。这当中,自然也包括义王陈永年。

孟贺利亲自带队,将想要逃往蜀地暂时避祸的宇文敬抓了回来,陈长生则是由陈永年亲自绑来的。

据说,宇文敬涕泪交加,咬定全是陈长生的计划,自己全然不知。而陈长生则极力喊冤,发誓称,自己没有派人在山麓口实施截杀,当时在得知天王人也在营城里后,便就逃了,分毫也不知晓,后来究竟是谁人放的火。

他的供词随后也得了佐证。

潼关方圆数百里内,迅速布下天罗地网,玄甲卫很快捉住了一个昨夜后来逃脱的人,一番严刑拷打,供出是孙荣的旧部。

几年前,孙荣死后,他的部众四分五裂,当中有一股死忠,对天王与崔重晏等人仇恨入骨,发誓要为先主复仇。

此人便是当中的成员。

据供词,他们这些人,利用新城建造需要大量民夫的机会,去年起,就以纤工、船夫的身份陆续埋伏下来。他们的上头,有人专门跟踪太保宇文敬,就是借他身份,伺机想寻找接近天王的机会。昨夜这些人就是收到消息,照命办事。

根据此人的供词,朱九的人又顺藤摸瓜,果然找到了对方老窝,可惜稍微晚了一步,头领已经畏罪自尽。

事情的原委虽然查清,证明陈长生的本意并非是要对天王不利,但他加害孟贺利,罪行也是不轻,更何况因为这个恶计,险些令天王也走不出天生城。

陈永年痛心疾首,挥泪亲手一刀斩了侄儿,随后跪在天王的门外,隔门请罪,将脑门磕得皮开肉绽,反省失责之罪,要求天王也一并夺去自己的全部官职,令人动容。

他无论是地位还是威望,几与谢隐山追平,此次又如此果决,竟亲自行刑,做得连孟贺利也为之动容。

众人齐齐为他求情。天王养病,并未亲自赐面,但也传出话来,安抚了一番,称他无罪,叫他安心回去。

纱窗滤下昏黄的暮光,铜盏里的热药油泛着暗红的光。用过饭后,屋中静悄悄的,瑟瑟跪坐在驿馆窗边的一张青缎坐床上,绞干拭布,轻柔地为李霓裳擦伤的膝盖换药。

药气在夕阳的斜光里微微蒸腾,李霓裳白嫩的足尖因为吃痛微微蜷缩起来,紧紧地压着足下的半幅素绫裙裾。

“痛吧?再忍忍,马上就好。”

瑟瑟凑上来,轻轻吹气。

“还好,不是很痛……”

李霓裳轻轻嘶了一声,随即转了话题。

“多谢你了。这回若不是你及时将那些人叫到,我恐怕是出不来的。”

她这里轻飘飘一句道谢而已,瑟瑟当时深夜只身赶去几十里外的陌生地方叫人,不用想,必也是极不容易。

瑟瑟开始为她裹扎完伤膝:“罢了,我有何功劳,不过跑腿动动嘴皮子的事而已。当时下面黑灯瞎火,我找不到你,无奈之下,想着我便是找到公主,你也一定会叫我不要管你先去报讯的。我便如此做了。公主不怪我丢下你不管,我感激不尽。”

“怎会?你做得极好。”

瑟瑟看她一眼:“你呀……”

她轻吁出一口气,“终究还是不够心狠。我怕到了最后,吃亏的会是公主自己……”

她忽然似也意识到这话不该说,闭上了唇。

李霓裳咬了咬唇,也不再说话。

这时,外面传来叩门的响动。

瑟瑟看了一眼,灵巧地为她扎好伤带,放好哦啊裙裾,叫人入内。

几名婢女鱼贯而来,放下手中捧来的各色吃食、衣物、香药等物,行过一礼,一个领头的便恭声道:“天王问公主是否已经休息好了?若是方便,随时可去他那里闲话。”

第134章

瑟瑟不由望向李霓裳的膝腿, 那婢女甚有眼力见,不待她开口,忙又接道:“辇轿也在外头了, 就等公主方便。”

其实不止天王要找她, 李霓裳自己又何尝不是急欲结束这趟远门,以尽快踏上返程,也不再说话,收拾一番坐了上去。几名健妇抬起,健步如飞, 送她去往天王在此的落脚之处。

一路过去, 驿馆里寂静无声,沿路除去守卫,看不见半条人影。

天王因伤暂还停留在此,朱九早已清空整间驿馆, 此刻带人正守在天王附近,远远看到李霓裳到了,出来迎她。

几名仆人端着水盆污盂等物, 正从庭院的门里走出。盆水透着暗色,污盂里有染血的布条, 应是天王方换药完毕。

朱九带她入内, 通报之时,她在廊下停了一停,透过近旁一面虚掩的槅窗, 瞥见天王独自一人, 坐在案后。

暮色已重,屋中掌起了灯火,隐映现出他的身影。他抬着手, 正轻揉着伤臂一侧的肩头位置,目光却凝定不动,双眉紧紧皱起,似在出神地想着什么,整个人显得阴郁而萎靡。

“禀天王,公主来了。”朱九叩动门扇,恭声通报。

他似被惊醒,放下揉肩的臂,迅速坐直了身体。

待李霓裳入内,朱九也退去之后,天王看去已是精神抖擞,与适才他独坐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也显出前所未有的随和之态,叫李霓裳上前,到离他近的地方说话,不必拘束。

李霓裳依言上去,先取出带来的匕首,捧着小心地放在案上:“这是昨日天王转我之物,现完璧归赵。”

天王看一眼,不置可否。

离得近,李霓裳才发现他昨夜被火燎过的须发已经修过,不见了烧焦的痕迹,但却不知是他自己操的剪,还是身旁服侍的谁人手抖了,致令他左边的眉与右长短不一,高低不平。

这未免有损他仪容的威严,看起来甚至有些滑稽,很容易就叫李霓裳联想起昨日他狼狈的模样。

她唯恐泄露自己的所想,不敢细看,还了匕首后,立刻低下头去。

天王却浑然不觉,没动匕首,只叫她入座,说自己此刻才得了闲,又问她今日在此休息的如何。

此话应当并非全然敷衍。

白天来此之后,各色之人进进出出这间驿馆所发的响动之声不绝,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才慢慢安静了下去。

她应说好。

他微微颔首,见她仍立着,又示意入座:“你有伤在身,坐。”

李霓裳依言坐下之后,察觉天王两道目光落在匕首之上,似又忖思起了什么事。

耳畔寂无声息,她耐心等待了片刻,无意间抬头,视线又被对面那两道高地不平的眉吸引住。

“你如此看孤,作甚?”

他有所察觉,瞥她一眼,又挑了挑他原本严峻的眉头,却不知这不经意的面部动作,致令双眉愈发显得高低不平起来。

隔远也就罢了,李霓裳无法想象,似朱九这样得允近距离留他身旁的人,在与他面对面时,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视而不见的?她不禁也是佩服了起来。

她用力咬唇,免得自己忍不住笑出来,犹豫了一下,抬手,指了指。

天王起初似是一怔,随后,应当明白了过来,自案屉中取出一面圆镜,自照一番,抬目盯她一眼,目中带出几分不悦。

李霓险赶忙再次低下头去。

“你过来,帮孤再修修罢!”

片刻之后,头上响起来一道叹气声。

“孤一只手,不便。”

李霓裳明白了,是他自己修的。她应了声是,起身走到他的身旁,接过他又递来的一柄剪子。

天王闭目向她,一动不动,任她为自己修眉。

剪子的口子极为锋利,随她动作映着烛火,不时闪出一缕寒光。

李霓裳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唯恐剪到皮肉,也隐隐领悟了过来,何以他在受伤不便的情况下,也不愿假手旁人,而是亲自动手,将眉剪成这一副模样。

倘若这个时候,她有心要对他不利,只需一个简单动作,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剪,应当便能轻而易举地扎入他的眼,乃至是喉咙的深处。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天王蓦地睁目,两道目光笔直地射向了她。

就在这个短暂的刹那,李霓裳竟似在面前这一双已见衰老的眼目里,晃见了另外一副年轻眉眼的虚影。

她心似被一道鞭子猛抽一下,瞬间,竟似有一种透不出气的闷感,手不由顿住,剪子停在半空。

“怎的了?”

天王审视似地观量她,目光在她向着自己的剪尖停了一停,移向她的眼。

“没。快好了。”

李霓裳极力定下心神,垂目,轻应一声。

天王不再说话,再次闭目。

进来后,因他眉给李霓裳带来的全部轻松之感荡然无存。

她很快修剪完毕,将剪子放下,便沉默地后退,回到了自己方才的位置上。

“此次孤能无事得返,你功不可没。”

天王一面照镜,打量几眼自己新修出来的眉,一面发话。

从他的表情看,他显得甚是满意。

“是天王吉人天相,百邪方能退散。”李霓裳应道。

“敢问天王,方才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她已经不愿再留了,迟疑了一下,接着又问。

“无事便不能叫你来了?”

李霓裳看见他慢慢放下镜子,望向自己,眉峰再次微微挑了一下。

“方才去传话的人没说清么?孤此刻无事,叫你过来闲话而已。”

她微微欠身:“是我唐突了。方才来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天王点首,再次示意她坐下去。

“你想要怎样的奖赏,都可以说出来,孤听听看。”他的脸上露出来一缕鼓励似的笑意。

李霓裳顿了一下。“我出来已有些时候了,思归心切,想尽快回去,不知天王能否予以成全。”

“你的伤也未痊愈,不必如此着急。”

“只是些擦碰的浅伤而已,并无大碍。”

李霓裳见他目光微动,视线在自己的脸上又停了片刻,忽然,不急不慢地道:“你还没告诉孤,孤先前要你考虑的事,你究竟想得怎样了?”

李霓裳一愕,终于醒悟。

原来,这才是天王叫她来的目的。

他仍未放弃之前的念头,而她本来却差点已经忘了此事。只因昨夜经历,尤其,被他面对死亡展现出来的坦然与洒脱之态感染,便想当然地以为他有所改变了。

原来并没有,只是她以为而已。

她的心中不禁涌出一股掺杂了几分无力的气恼之感,却仍极力压下。

“我的答复与先前无二。此事我确实无能为力,恐怕没法为天王效力。”

“孤昨夜救过你,替你挡了灾祸,你难道丝毫也不知感恩?”果然他开始变脸,话里带出几分不满的语气。

“天王若是这样说,我也提醒一句,昨夜是我先去报讯救天王的。”

他一顿,眉峰再次动了动:“孤还叫朱九先护着你下去了!”

“天王好像忘了,是我先想起那条逃生道的!”

话音落下,直到看到对面之人气恼似地投来目光,李霓裳才醒神,你一言我一语,自己竟和他拌嘴似地,为谁救了谁而争了起来。

当意识到此事后,她本当感到后怕。

在她面前的这位天王,依旧还是从前那位生杀予夺的天王。但却又不知怎的,或是昨夜她曾提刀亲手杀了人,在对方的刀口之下,夺回了曾保护过她的人的性命;又或者,是她也曾亲眼目睹过此刻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天王,一度也曾是如何狼狈和虚弱的模样。他也会流血,面对死亡之时,也同样无法抗争。

此一刻,她竟丝毫也不觉恐惧。

“你也很是固执。不知好歹。”

对面之人方才显出来的一点好心情,显然早也不翼而飞了。在保持了片刻的静默过后,他面无表情如此道了一句。

李霓裳一时无暇去揣摩他话中那个“也”的所指,到底是相对于他自己,还是别的什么人。

“天王叫我来,若还是为了此事,恕我不再奉陪。要杀还是继续扣我不放,也悉听尊便!”

她自座上起身。

“站住!”对面轻叱一句。

“你也不怕武节出事?”

李霓裳对上他两道沉沉的目光,轻轻点头。

“看来,天王更愿意看到我被迫胡乱答应下来,实则阳奉阴违,到了最后,天王才知是一场空。”

“或者,我也不敢保证,我若那样见到了裴二郎君的面,会不会将天王要我要做的事都告诉他。到了那个时候,就看他的意思。他若愿意,我便无妨。但他若不愿,或将如何看待天王,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的。”

话音落下,堂中再无任何声音响起。

李霓裳向着对面之人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在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长长的叹声。

“静妹早就走了,虎瞳仇视我,这几年间,我也不止一次想寻裴世瑛议事,他指着鼻子骂我,如今,就连小女娃你,也敢当面违抗我了……”

“世上只剩我孤家寡人一个了……”

这声音听去极为沮丧。

李霓裳丝毫不为所动,径直走到了堂门之后,抬臂欲开门出去,那道声音再次响在了耳边:“罢了!换一件事。”

李霓裳迟疑了下,转头望去。

“你过去,替孤将他带回到孤的面前,如何?”

李霓裳一听,差点没冷笑出声。

这事她要是能做成,大概自己也会相信,她李霓裳真是天降祥瑞。

“天王都做不到的事,我怎可能?”

她转头,就要开门出去。

“小女娃,有一件事,不知你是否听过。”身后忽然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三年前,就在潞州城外的两军阵前,他为表与我的断绝之心,曾亲自切下了他的一根手指,叫谢隐山送到我的面前。”

李霓裳的耳畔嗡鸣骤起,指尖发冷,心脏宛如凝固了似的,一路不断沉坠下去,将她的双足,死死地钉在了门后的地上。

她只听闻那夜他在极度愤怒之下,当众自揭身份,大战草草收场,随后,他自己也远走河西,从此再没返回中原一步。

她分毫也不知知晓,那夜竟还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

屋中的烛色忽地仿佛模糊成血雾。一时间,她连呼吸仿佛都都变得困难了起来。

她慢慢转过僵颈,望向身后的天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是要用那样的方式,来施加对我的报复吗?”天王对上李霓裳的目光。

“不愧是我的儿子,他知该如何叫我后悔。”

“论狠起心来,我实是自叹不如。”

天王在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神情里带着经事过后的无限平淡。

甚至,在他的口吻里,仿佛还包含着几分自嘲的意味。

然而,在他眼里,却又分明流露出一抹寂寥与伤感之情。

她沉默着,听到天王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仇视我极深,自走之后,根本不容我派人接近。我已知他脾性能暴烈至此地步,还怎敢再违他意愿?但我又如何能放心?我曾数次寻见裴大,他避而不见。去信,更是石沉大海,只叫我勿再相扰。”

天王凝坐片刻,继续说道:“他这几年在那边过得极为不好,去了最为荒远的地方,自弃颇深。近来,我更是听说,他人也病得厉害……”

李霓裳的心跳不由地再次加快。

天王望向她。

“我不妨和你实话说吧,这趟将你叫来,原也想让你过去照顾他。你会医术,和他也做过夫妻,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比你更为合适了——”

“罢了!”

他摇了摇头,“只我见你对他应也无情分可言,便也不勉强你过多。只最后一件事。”

他起身,拿起她来时归还放在案上的匕首,走了过来。

“这是他母亲生前留给他的唯一信物,因为我的过错,转回到了我这里,成了我的心病。”

天王手指抚过匕鞘,递了过来。

“有劳你替我走一趟,将这物带过去,还给他。”

李霓裳一怔,反应过来,待说话,被天王打断。

“他若是看在他母亲的面上,重新收下,再好不过,也算是了我一桩心事。不肯收,也与你无干。只要你带到,事便算完结。那时,你要回武节,尽管回去。”

“孤同样保证,往后,只要武节安分,不自取灭亡,孤必保平安。”

李霓裳沉默了下去。

她望着这件兜转一圈,最后又回到她面前的物件,心乱如麻。

天王看着她,将这一柄沉甸甸的匕首,慢慢压放到了她的手心里。

“那就这样定了。”

“你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可以上路了,我派人送你。”

第135章

更深夜沉。

白天赶来的人, 除去身负轮值要务之人与额伤过重的陈永年已走,余者包括刘良才何尚义等,大多仍未离去, 依旧苦苦候在驿馆的堂庭间。

人不少, 周遭却是寂然一片,没有一个人贸然开口说话。有的于庭中走来走去,频频往里张望,应是在为天王的伤情感到担忧,有的或坐或立, 沉默静候消息。

终于, 对面的穿庭道上灯影晃动,有人走了出来。众人一阵骚动,迎上,却见出来的是卫官朱九, 便纷纷询问天王伤势。

朱九向着众人抱了抱拳,道:“天王无大碍,只肩臂外伤而已。天也不早了, 他今夜在此休息。知诸位还在,特命我出来传话, 尔等各也散了, 不必再在此空等下去。”

众人闻言,终于稍松下一口气。当中一些本待离去的,看见其余人仍是不走, 迟疑了一下, 又都停步。

这几年,天王不再像从前那样战必亲征了,原因显而易见。

一来, 他身份贵重更胜往昔,每每只要略露征意,部下自上到下,必都死劝力阻,无一例外。

二来,自孙荣崔昆等死后,天下剩余之人,任如何称雄,在天王面前,或实力落差,或资历显浅。杀鸡焉用牛刀。以天王如今的段位,寻常敌手,自然无需他再亲自攻战。

原本如此乃是天经地义,然而,最近这一年间,因天王深居简出,下面人难得再见他面后,渐渐开始流传起一个谣言,天王身体,似每况愈下。

这个迹象,也并非如今才有。

自三年前攻伐潞州发生了那一桩人人噤声,然而早又已不胫而走的惊天意外之后,天王便以显而易见的速度迅速衰老下去,这回发生如此大险,如同雪上加霜,众人如何放得下心。

在场之人,除去刘良才、何尚义这两位陈永年的心腹,威望最高者,当数从前曾任监军,如今担任典仪阁掌书令的商俭。

他一向持中,平日与信王义王都能说话,和朱九也互有往来,见状,略一迟疑,上去将人请到一旁,低道:“听说天王此次受惊不小……”

他飞快地瞥了眼正往这方向暗投注目的刘良才和何尚义,用更低的声音说道:“天王已有些时候没露面了,又出这样的事,下面有些谣言,你可知晓?”

“放心,天王确无大碍,略再休息一番便可。你们先都回吧。”

听他如此应答,商俭不由一顿。

他今日闻讯赶到之时,天王已抵驿馆,听说昨夜那位公主也在天生城中,与天王一道获救。

人人都知,她此次是被迫前来献图的。

自古成大业者,讲究一个受命于天。

天王自然也不例外。

据说,当年绘下此图的前朝天师就是窥破天机,知前朝气数已尽,不愿逆天行事,弃官而去。

天王这两年,一直在寻找那位天师。如今又将公主召来,命她献图。

用意不言而喻,自然都是为了那件大业。

道理是如此一个道理,然而,商俭却又禁不住起疑,除了这个人尽皆知的目的,天王此次将她召来,是否另有隐情?

太保的资质,实是平庸,行事更是不知轻重。

据传,这次他闯下大祸的由头,竟是对这位公主动了色心,欲行不轨,恰被孟贺利撞破,因怕他告到天王面前,知他昨夜人在天生城里,与陈长生密谋杀人灭口,谁料阴差阳错,昨夜天王竟也降在了这个他已许久未回的地方,险令天王丧命火海。

犯下如此大罪,天王却只派人代为面斥几句,将他禁闭,等同于默认陈永年的做法,将罪名都推到陈长生头上。

大部分人都因此愈发认定,天王如此处置,是为维护太保名声,坐实了太保的继承人之位。

倘若没有这件事,就在昨天,商俭或也和众人一样,抱着相同想法。

此事过后,反倒叫他有所领悟。

虽然他还是无法完全猜得出天王究竟作何打算,但以他在天王帐前行走多年的经验判断,这绝不表示,天王对太保还抱有期待——越是如此轻轻放下,反而越是表示,太保应当是被天王彻底放弃了。

大业已成大半,原定的继承人不堪大用,无论换做是谁,都要另外打算。

这就叫人难免浮想联翩起来。

他不由又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位年轻人。

虽然明面上,三年前的那段往事仿佛从未发生过,被人从世上彻底抹除干净了。但商俭至今记得,那日在潼关旁的校场里,天王曾用何等欣赏而骄傲的目光看过那个年轻人,更不用说,天王亲自操办的那一场婚礼,叫人至今记忆犹新。

当时连同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为天王如此厚待一个曾刺杀过他的敌营之人而感到不解。如今想来,那个时候,天王想必就已知道那年轻人的身份了。至于后来,二人何以又变作如今这样看起来应是再也无法化解的死敌之状,他至今不得而知。

但——

这个时候,天王将公主召来。

诸事这样凑在了一起,叫他难免生出几分微妙的联想。

“商兄?”朱九见他沉吟不应,唤了一声。

商俭醒神,知那公主此刻应当也在这驿馆中,或正与天王一道,下意识往里望了一眼,不料,眼帘里映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白天因伤不曾露面的天王身披玄氅,正从里走出。

天王一侧肩臂伤得应当不轻,说是逃生中被议事堂门上落下的巨匾砸中。一早他没亲眼看见,但据看到过的人讲,天王被送到这里时,整个入极为萎靡。但此刻,他步伐如常,除去脸容略显苍白,整个人看去精神奕奕。

众人不料天王会在这时露面,惊喜之余,涌上争相拜见。

天王面含淡淡笑意,停在庭中台阶之上,命人起身,各都散去。

众人等了一天,终于等到天王之面,见果如朱九所言,确无大碍,放下心来,拜谢过后,陆续退去。

商俭也退出驿馆,从候在外的仆从手里接来马鞭,正待上马离去,何尚义骑马掉头到来,约他同行,道自己在新城附近置的一座别院竣工不久,约他提前同去观园,顺道吃个夜酒。

商俭知他有意和自己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