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既怕天王将来真将位子传给太保,又怕万一猜错,日后惹祸上身,似这种应酬,他常虚与委蛇。能避则避,实在避不开,才会答应下来。
此时他已经完全肯定,太保是不可能得天王交托大业的,怎还会与陈永年一派过于亲近,便推说今日实是乏累,随后环顾四周,见众人都已去了,压低声音,道天王刚死里逃生,还带着伤,这种时候,下属私聚,饮酒作乐,万一被人知道了告发,怕是不妥。
何尚义被他提醒,忙抱拳称是,说自己一时考虑不周,约了下次饮酒,随即匆匆离去。
商俭目送他骑马消失,自己而已上了马背,正待离去,忽然身后到来一名玄甲卫,说天王叫他回去。
商俭一惊,转面看了眼驿馆的方向,不敢怠慢,掉头回来,赶回到方才所在的地方,果见天王独自还立在阶上,周围朱九等人都已经不见了。
“拜见天王!”他疾步来到阶前,纳头而拜,半晌不闻回应,更没叫自己起身,慢慢抬头,撞见头顶两道目光。
天王双目炯炯,视线当头直射,落在他的脸上。
商俭一惊,怎敢与上方之人对视,慌忙又低下头去,屏息继续等待。
片刻,他终于听到天王开口,悠悠道:“犹记当年,刚打下潼关,那夜天生城内设宴大庆,孤贪杯,醉卧不醒,有人纠结亲兵厮打,刀剑相对。应是你吧?应对得当,及时予以制止,替孤消去一场祸患。”
商俭闻言,心中惴惴方消去了些,只又不解,天王何以突然提及这件多年前的旧事,便谦恭应道:“属下当时官居监军,为分内之责。”
“你虽不像信王义王他们那样,能为孤披甲带兵,但心思缜密,办事得当,从无纰漏。这些年孤军事顺利,你在后方,功劳半分也不逊于外面那些为孤攻城略地的将军们。”天王继续说道。
商俭主后方之事。这些年终日案牍劳形,接触最多的,不外乎是粮草的筹措、民夫的征调、律例的制定,诸如此类。
这在太平盛世,当为宰阁之功。但在唯论军功的乱世,无论他做得如何出色,当武将们手握染血的刀剑,挑着敌人的头颅,享受着欢呼声里的荣耀之时,他总黯然失色,从不被人注意。
而天王似也从未过多留意他的劬劳与奔波。虽然随着天王势力增长,他的官职也一路往上,但作为几乎与谢隐山陈永年同时追随天王的老人,莫说那二人已经早早得以封王,他至今连侯位也无,便是孟贺利,如今论爵,竟也几乎与自己相平了。
说心中没有分毫失落,自然是假。但又能怎样。他也只能以乐天知命来宽慰自己。
他做梦也没想到,天王此刻留下他,竟说出了如此一番话。惊呆过后,心中油然迸出强烈感动,胸膛发热,当即重重叩首,哽咽道:“属下怎敢与将军们争功。天王麾下,能人多如繁星,属下些末功劳而已,微不足道。能得天王如此嘉言,属下已是感恩不尽!”
天王叫他起身。他再次叩首,这才依言。随后拭去眼角泪痕立在阶下,却听天王又道:“你功劳不小,孤却至今未进你的封号,你可知为何?”
商俭一愕,迟疑了下,斟酌道:“自是因属下功劳微末,不足以晋位。”
他应答完毕,观天王不置可否,只看着自己。“你随孤多年,孤听闻你有个绰号,叫做滚灯翁,不知你自己知晓否?”
怎么也没想到,天王话锋一转,竟忽然如此道了一句。
商俭自然知道,这是旁人暗嘲自己为人圆滑,谁都不会得罪,见天王说完,饶有兴味似地打量自己,难免讪讪,更无法否认,勉强辩道:“想是因属下好管闲事,不自量力,做过和事之人,却又不知因此又得罪过谁人,这才会被人如此取笑吧。惭愧!”
“好一个和事人。”
天王笑了起来。
“你应是孤跟前数一数二的聪明能干之人了,怎就从来不去想想,此是否正是孤无法再拔擢你更上一层的道理?”
商俭当场愣怔住,心砰砰跳了起来。
“滚灯翁未免粗俗了几分,不合你从前士人的身份。”
他听天王继续笑道,“不如孤改赐你一号,八面使君,你意下如何?”
便是再愚钝之人,也当明白这话的分量,何况是他。
商俭举袖擦了下额角迸出的一点汗星子:“属下若有行事不妥之处,恳请天王提点。属下必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此时天王面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看着他缓道:“孤听说,你与信王义王二人各都处得不错。你说说看,在你眼里,这二人,究竟哪个更为信靠?”
商俭呆定片刻,膝跪在地。
“天王说哪个信靠,我便知哪个信靠。”
天王居高俯瞰他片刻,削瘦的面容之上,终于又显出几分笑意。
“明日起,你晋位寿安侯。孤准你有监察秘奏之权。”
商俭仰头与天王对视片刻,明白了过来,抑着激动,用微微发抖的声音说道:“属下必竭尽全力,不敢负天王所托。”
人去之后,天王独自在寂庭中立了片刻,道:“这里已无事了。回吧。”
朱九本待劝阻,然而见他已走下台阶,自顾向外去了,只能跟上,匆匆召齐随行,又吩咐人,将预先备的一架马车引来。
天王性情极为好强。朱九本还担心他不愿乘车,执意骑马,万幸,这回他不再固执,登上马车坐定,便闭了双目,歪面微靠,人一动不动。
朱九暗松口气,关闭车门,吩咐驭夫走得慢些,上路之后,自己骑马在旁,紧紧同行。
一行人马出镇,借着冷月的淡光往通往新城的水路码头走去。那里有船停靠等候。
行至半道,车内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天生城那边怎样了?”
朱九听到。
“扑火的人说,白天山中下了一场雹雨,如同天助,明火至傍晚便已熄灭,只是……”
他倾身靠向马车应答,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那里应当已是化作焦土。”
马车在规律的车轮辚辚声中继续前行了一段路,车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送孤去看看。”
第136章
朱九命人调转方向, 往天生城去。
行走了大半夜,拂晓时分,马车终于停在了山间马道的尽头之处。
天王从车中下来, 双足落地, 应是乘坐过久的缘故,微微晃了一下。
朱九一惊,赶忙相扶。
他眉头微锁,立了片刻,便恢复如常, 拂开朱九朝前走去, 来到了营门之前。
果如朱九所言,眼前的天生城,已彻底化为废墟。
拂晓前的苍茫寒雾,缓缓地漫过倾颓的残门。满地焦木, 到处都是黢黑的残墙与筑台。远处,火燎的痕迹,更是如同狰狞的爪痕, 爬满了被烈火烧得光秃的漆黑山脊。
纵然朱九已有准备,当亲眼看到, 还是被眼前的所见惊了一下。
天王静立了片刻, 迈动步伐,从废墙间穿了进去。
他的靴底踩动了地上没有烧尽的一片铠甲,残鳞发出与焦砾相撞的声响, 惊散停落在附近一片残堞顶端的几只寒鸦。
他在寒鸦啼声下一直前行, 穿过满地废墟,行至从前居所后的那片崖台之上,终于, 停了下来,慢慢环顾四周。
朱九紧紧跟随,见他最后仰头,凝视着头顶那片崖壁。
崖壁亦作焦黑。在距地面数丈的一块巨岩旁,垂挂一簇枯萎的焦枝残叶。风掠来,微微晃动,发出细碎的窸窸窣窣之声。
天王听这声音仿佛入了神,许久不动。
“那个天师,还是没有消息吗?”片刻后,他如此问了一句。
朱九起初在旁屏声敛气,听到问话,赶忙上去。
“卑职前些天得到过消息,废都长安故地附近,去年,曾有人偶遇了一名四处为人看病解痛的游医,仿似与天王要寻之人有几分相像。但那人行踪飘忽,早已不知去向。已命当地官员一道查访,还在等待回复,因身份未定,故先前未敢贸然上报。”
天王神色一动,目光微微闪烁:“有确切消息,立刻叫孤知道。”
朱九应是。
“世上是否当真有人窥测天机,可通鬼神?”
天王复凝望悬在头顶天穹之上的几点孤星,喃喃地低问了一声。
此处只有自己一人,想是在与自己说话。
“这个……卑职便不知了。卑职无多少见识,不敢贸然论断。”
朱九迟疑了下,据实应答,答毕,察觉天王似被自己扫了兴,陷入了一段长久的沉默,不禁后悔起来,正想着如何改口补救,见天王已经转面吩咐:“你明日再多派些人手过去找。若真寻到人,万万不可无礼,定要以礼相待。”
他赶忙应是,见天王又踱步,来到了昔日他常去那道崖头前,怎不知此城于天王应是有着几分不同寻常的羁绊,道:“此地如此夷平未免可惜。白天便有人提议原址重新修建,不知天王意下如何。”
天王未答,迎着含了几缕残余焦臭的山风立了片刻,掬握一把地上烬土,举臂,看着尘土自指缝间簌簌落下,随风飘散。
"城复于隍,其命乱也。”他忽然低诵一声,语气颇多感慨。
朱九似懂非懂,再不敢随意接话,只凝神细听,片刻后,听到他又说道:“此城本非我有,乃我从孙荣手中夺得。孙荣又夺自李家。至于李家之前,又是谁有?”
“当年夺之,如掬水月。今朝毁之,若散云烟——”
天王一个振袖,将掌心中剩余的灰烬悉数撒扬而出,随即转头,看向身后朱九。
“不必了,还是天道轮回,顺其自然吧。将来有朝一日,若是还有机缘,能够得以回来,再去日出顶上谛听松涛说劫灰,孤便再无遗憾了。"
晨光渐亮,将天王的面容映得一清二楚。
他虎视鹰扬,神采奕奕。
朱九见他情绪难得如此之好,原本因他伤情引发的最后一点担心也彻底消失了。
“那便谨遵天王之意。”他恭声应道。
他伴天王走出废墟,快回到营门附近,身后蓦地传来一阵窸窣细声。
他的手下意识一把按住刀柄,猛然转头,随即又松了口气,大步走去,从一堵断墙后,扯出一个躲在后的乞儿。
这乞儿十二三岁的模样,如此天气,也只腰系麻绳,脚上踏双破草履,人粗手粗脚,矮墩墩,力气却大得异乎寻常。朱九不备,竟被他推翻在地。乞儿接着逃窜,不料足下一绊,撞到近旁的天王。
朱九大惊,从地上一跃而起,几步赶上,伸手欲将人强行捉牢,乞儿早连滚带爬,顺势逃到天王身后。
这时,他发现身上掉出刚才从废墟里捡的物件,慌忙又爬了出来,一边手忙脚乱地将东西都扫回到自己的面前,一边含含糊糊地嚷:“都是我的宝贝!都是我找来的!你们不能和我抢!”
火油助势之下,烈火几将一切焚尽。乞儿口中的宝,不过是几样不知被他从哪里扒出来的烧得漆黑的破铜烂铁而已。
朱九此时已经看出来了,这乞儿虽然个头不小,人却有些痴傻。
他略略放下心来,知乞儿应是溜进来翻找东西捡漏的,恐天王遭受冒犯不悦,上去,将人手里正捧着的一只铜灯一脚踢飞,接着,伸手将他颈项叉住按在地上。
乞儿眼睁睁看着铜灯飞走,惊叫了一声,拼命挣扎起来。
朱九怎还容他脱身,正要唤手下过来将人赶走,不料,乞儿似被勾出了怒火,猛地抬颈,以头当锤,脑门朝着朱九小腹狠狠撞去。
朱九怎料这乞儿如此顽强,轻敌加上再次不防,竟又被撞翻在地。
乞儿脱身,赶忙去追铜灯。
两次在天王面前失手,对面还是个痴傻的半大少年,这叫他如何挂的住脸,也被惹出怒气。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疾步再次追上乞儿,卫兵也闻声赶到,助他再次将人死死地摁在了地上。
卫兵下手自然不轻,将乞儿那一双粗硬的臂膀紧紧反扭在背,再迫他脸压在地上,令他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乞儿半边身子扭曲得变形,面涨得血红,却倔强异常,吃痛至此地步,也是不肯发声讨饶,只凶狠地怒视朱九,双目宛如喷火,口里骂个不停。
朱九暗呼惭愧,不再理会这乞儿,定神过后,赶忙转向天王,正想引他从旁离去,不料,天王走了过去,从废墟地里捡起铜灯,吹了吹上面的灰,走来,注视着对面乞儿那一双倔强的怒目,片刻后,示意人松手,自己则慢慢蹲到他的面前,将铜灯递去。
“你莫怕。你可有名字与父母家人?住哪里?若有,孤叫人送你回去。”他温声说道。
朱九何曾见过天王显露出如此和蔼的模样,不禁一怔。
乞儿龇牙咧嘴地爬起啦,坐在地上,揉了揉疼痛的双臂,又恨恨盯了一眼朱九,这才扁了扁嘴,伤心地道:“我叫傻大。我爹娘早都死啦!”
乞儿说完,又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了眼天王,冲他嘻嘻一笑:“看你模样就是好人!除了我的爹娘,还从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也来这里找宝的?这个最好,我分给你,你拿去吧!”
他大方地将铜灯又送回到了天王的面前。
“天王,当心冲撞到了,莫若早些回去吧!”
这乞儿脑子不好,虽然没有危险,但朱九依然提心吊胆,唯恐他万一干出什么不合宜的事情,触怒了天王,便出声劝道。
天王宛如未闻,少年却仿佛听到什么可怕的东西,脸色一变,呆呆盯了天王片刻,忽然仿佛想起什么,望向他的手,一下放松了下来。
“我知道了!”他拍手道,“你不是那个天王!你是好的天王!那个天王不是好人!他是天下最坏的人!”
朱九欲待出声喝止,却又吃惊地察觉,向来严厉的天王,对这乞儿竟异常宽容。
他非但不怒,面上反而露出笑意,点了点头,“哦。那个天王,怎么就不是好人了?说来听听。”
乞儿见对面的人气度超凡,又和蔼可亲,怎会有防备之心,说自己来自潼关附近的打铁人家,小时候因为生病,烧坏脑袋,被人叫做傻儿,叫多了,自己都忘了原本姓甚名谁了,但他天生力大,跟着打铁匠的父亲抡锤,天王打来的时候,他父亲带着全家躲进这附近的山里,却还是被孙荣的人抓走,充当兵丁守关。
天王攻打潼关的第一天,他就被乱箭射死,掉下城头,连尸首都没找回来,听说是被丢进黄河冲走了。
天王打下潼关后,他跟母亲随人逃难想去河东,半路却被天王的人抓住了,强行发往长安,填充人口。母亲还没到达,便在路上病死,他逃了回来,从此四处流浪。
好在他人脑子虽然不好,一般成年人和他打架,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就这样,他有时偷鸡摸狗,有时做苦力换口饭,不想待外头了,就回到从前躲藏过的这山里,饿了抓虫捕鱼,困了随便找个地方睡觉,饥一顿,饱一顿,混到了现在。
他常在这山中出入,自然知此处禁地,从不敢靠近。昨日路过附近,远远看见起火,等到白天火灭,人也都走了,他偷溜进来找宝,想去换东西吃。
“要不是他,我爹娘就不会死。你说,他是不是坏人?”
天王颔首:“是。他是个极坏的人!天下再没有人比他更罪大恶极了!”
“就是!”乞儿很是高兴,“他们都说他要当皇帝了。我才不怕他。要是以后叫我遇见,我一定杀了他!我跟你说,他从前还会吃人,他是个魔头!”
“天王,勿再听这傻儿胡言乱语了——”
朱九忍不住出声,话未说完,天王摇臂阻止。
“你怎知他从前这事?”天王仿佛颇觉兴味,又笑问一句。
“是我从前在码头干活的时候,听周围的人说的。”
“你周围的人,还说过天王什么?”
“他们说——”
乞儿正要开口,见朱九用警告的目光盯着自己,凑到天王身边,低声说起话来。
朱九心中极为不安,他紧张地凝听,隐隐约约,听到那乞儿说道:“……他们说,天王有个儿子,从小却不在他的身边长大。天王不要那个儿子,发兵过去要杀他,他的儿子就砍了他的手指!天王如今少了一根手指头啦!他们还说,将来迟早,他的儿子还会领兵打回来杀了他的。对了!”
乞儿忽然想了起来,放大声音,“我还会唱歌,我唱给你听。”
“金銮柱,银銮柱,柱上盘着断指龙。”乞儿放声唱了起来。
“三更天过五更梆,龙椅缝里漏烛光。老龙点烛芯,芯是娘心肝——”
“住口!”
朱九再也忍耐不住,厉喝出声。不料,天王在乞儿的歌声里,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乞儿被朱九吓住,戛然而止。
天王横了朱九一眼。朱九缩回去。
他将铜灯放回在乞儿的手里,接着,直起身,迈步离去。
三年前的那桩往事,上下至今讳莫如深,从来更是无人胆敢在天王面前提及半个字。
谁知,今日竟发生这样的意外。
朱九跟上,忐忑偷觑间,留意到天王双目望着前方,神情如常,唇角甚至始终噙着未散尽的淡淡笑意,显然心情并未受到影响。
他放了心,跟从行出,恰见对面的马道上奔来一名手下,应是要报告什么消息,也不知又发生了什么,忙加快脚步迎上。
正说着话,突然,身后传来那乞儿的惊嚷声,他扭头,见天王停在营门旁的一堵残墙旁,状若歇脚,然而,他身形凝滞,半边歪靠上去。接着,整个人慢慢滑落。
乞儿冲上,将他一把抱住,用自己的肩膀顶着。
朱九大惊失色,转身飞奔来到近前,和乞儿一道,扶着人坐到了近畔的断阶之上。
天王耷垂头颈,闭目不动。朱九看他脸色蜡黄,额角处有冷汗沁出,扭面高声呼人,自己立刻要背起他离去,这时,天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人应是缓了过来,脸色也恢复了些。
他睁目抬头,低声道:“无事了,方才只是有些晕眩。坐坐便可。”
“你怎的了?你不会死吧?”乞儿跪在他的脚前,睁大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连声发问。
天王怔神,片刻后抬臂,摸了摸乞儿的头,以示安抚。
朱九再不敢松懈,马车一来,便与手下一道,将天王送回到了车上,服侍坐定,上路前,禀了方才送到的消息。
下面人发现了一拨人马,疑是李长寿那边的人乔装上路,追公主一路到此。
“那些人如今暂还停在北岸。卑职担心他们坏事,要不要派人过去围捕?”
天王闭目听完,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眼皮子半分也未动过,只淡淡哼了声:“那女娃知道轻重。不用管了。”
朱九应下,轻轻闭合车门,下令正要走,一道声音从车后传出:“孤身边还少个人端茶的,将那孩子带上罢!”
朱九扭头看去。乞儿站在原地,正呆呆望着这边。
“是。”
他恭敬地应。
五更天未亮,李霓裳便动身,秘密出发。
昨夜一夜,她的心情异乎寻常的平静。
或许是因为知道,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也根本无需再有任何的犹疑或是考虑。
她甚至睡了一个还算是不错的长觉,连天王昨夜什么时候离去,也是醒来之后才知道的。
瑟瑟被她留了下来。
姑母和李长寿不会因她走时留下的那一句话而什么都不会做,她非常清楚。她不知道武节的人何时会到,但应当也快到了。等他们找到这里的时候,她需要瑟瑟为她的消失给出一个理由,中止一切的营救或是任何行动,让所有人都回去。
天王隐瞒了召她来的目的。
同样,出于某种不可言表的原因,她也不愿这世上别的任何和她不相关的人知晓她此行的目的之地。
待她完成这特殊的隐秘约定,她自会回往她的归地。
孟贺利带着一队人马送她往西北而去,从潼关出发,北上过陇州,一行人抵达秦州。
从这里起,便出天王境地,入裴家所控的地界。
然而,越是深入,李霓裳便越有一种感觉,她这一行人的路线,裴家应当是知晓的。
从进入秦州境的第一天起,一路的关卡便形同虚设,畅通无阻。
她的这种感觉,在队伍抵达金城关防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入金城关后,她便完全进入河西了。
这一夜,一行人宿在关口外因互市而生的一个集镇上,预备明日入关。
天亮之后,就要真正踏入那片她想起来不觉半分陌生,然而实则并不曾去过的地方了。这一夜,从全然陌生的床榻之上醒来,她被一种似梦非梦的虚幻之感所萦绕,思绪起伏,在也无法入眠。
次日她早早起身,出来预备上路,看见在等待她的队伍里,多出来一个人高马大的人。
那人身材本就高大,浑身又裹在一件厚厚的羊皮大氅里,脑袋上也扣了顶大皮帽,整个人看起来愈发雄壮。他站在孟贺利的身旁,正往她这方向张望。
河西地域广大,在人烟聚集的地方之外,是连绵的山峦和无边的旷野,本就难辨方向,若再遇到极端风雪天气,没有向导,极容易迷路。
从这里到他们要去的郡治,路上至少还要七八天。孟贺利昨日已经和她提过一句,明日会多一个向导,故她起初也没多留意,只道是新来的向导,裹紧了身上御寒的斗篷,正要登上马车,那人看见她,却一下兴奋起来,突然朝她冲来,快到近前,不知为何,又硬生生停下步伐,改为恭恭敬敬地行礼,用带着几分拘束的语气说道:“拜见公主。”
李霓裳望向对方那双露在皮帽下的眼睛,依稀觉得以前在哪里看过,然而一时又想不起来。
“是我!”
“我是永安!”
那人见她不动,终于忍不住,一把掀开皮帽,露出帽下的整一张脸,说道。
李霓裳看着面前这个浓眉大脸几乎和成人没两样的大个少年,不禁愣了。
裴家那位老管事裴曾的孙儿永安?
她记忆里的永安,还停留在十三四岁一惊一乍半大小子的模样……
“公主你当真忘记我了?”
永安见她只看自己,还不说话,迟疑地挠了挠脑袋,面露尴尬之色。
一阵短暂的恍惚过后,李霓裳醒神。
中间已过去三四年了。
她不觉流光飞逝,昔日的小子,却褪去稚嫩,已变得比她还要高过一头了。
“是你!”
一阵故旧复来般的喜悦之感掠过心头,她笑了起来,解释:“你变化有些大,我没认出来。”
永安终于松了口气,也嘿嘿一笑:“我都十八啦。公主是一点儿也没变,我方才一眼便认出来了。我早就来了,在此等你等了有些天了——”
他的舌忽然似被牙齿咬住了,偷偷瞥她一眼,改口:“我正好要去一趟河西,这几日有事,耽搁在了此地,昨日听说有人要找向导,公主你也知道,我打小在这长大,最熟悉路,又向来热心,就过来瞧瞧,没想到是公主。这可真是太好了!”
多年不见,中间诸多变故,见面后,他半句也不问自己莫名出现在此的原因,再联想进入秦州后一路的便利,李霓裳便是再愚钝,也当有所联想。
她一下便弄不清天王与裴世瑛如今的关系究竟如何了,是真如天王此前在她面前所言的“指着鼻子骂”的势同水火,还是别的怎样。
不过,人都来了,又何必纠结这些。
她一笑:“多谢。有劳你了!”
“不敢不敢,公主怎和我如此客气!”永安脸一热,慌忙摆手。
一阵寒风掠来,李霓裳感到额头一凉,仰面,见几片白色雁羽似的轻絮从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中落下。
永安跟着仰头看了一眼。
“落雪了!公主快上车,多添些衣物,这里可冷了,好在咱们就快到了!”
永安将方取下的皮帽扣回到自己头上,催促了一声。
第137章
与永安的重逢, 令李霓裳第一次极为深刻地意识到,时光究竟能如何地令一个人发生改变。
入关后,路上沿途大部分都是荒野与山谷, 冬雪连绵, 永安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被覆在积雪下的道路,找到水源,也知道在哪里最适合扎营过夜。没两天,连孟贺利都对他的安排言听计从。
不但如此,长大后, 他的性格也变了, 话不多,只在几次歇息便利的间隙,零碎地在她面前提过这几年他那边的一些变迁。
讫丹人在几年前数次用兵遇狙之后,应也知凭己之力, 难以撼动裴家边防,只能断绝南窥之念,边境这几年的小战和冲突虽然仍是不绝, 但总体算是稳定。
君侯夫妇的爱女渐大,如今也快要三岁了。她因出生在月圆之夜, 乳名取作了阿皎, 伶俐可爱,深得君侯夫妇之心。
秦州毗邻河西,缓冲了西北外族对河西与河东的冲击, 除此之外, 这里更是得天独厚的马场。裴家早年之所以能够重新崛起,背倚秦州,也是当中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两年, 永安已开始跟人在河西、秦州和太原府三地之间走动联络,勤加历练。
但他仿佛一直也小心翼翼地避免在李霓裳面前提到某个名字。直到多日后,行程将要过半,或是为排解旅途中的枯燥,或也是触景生情,有感而发,这日天黑,在宿地的火堆前,李霓裳第一次听到他提及“少主”二字。
起初,他是在讲他先祖的事迹。据他的说法,前朝世宗一朝时,他的烈祖只有他这么大,便曾以侍从的身份随君侯的烈祖奔赴到这一带与外蕃作战,他不但英勇无畏,跟随君侯烈祖赴火蹈刃,冲锋陷阵,还在关键时刻稳定军心,立下了大功,终以九十九岁的高龄,福寿而终。
说到这个的时候,永安终于不复此前的老成模样,他掩不住满脸骄傲之色,眉飞色舞,一时间,仿佛变回了李霓裳曾经熟悉的旧日模样。他见李霓裳看着自己抿嘴笑,却不接话,当她不信,情急之下,面红耳赤地辩解起来:“此事千真万确!就连少主他也知道的——”
这是见面后,李霓裳第一次听到他提及“少主”二字,禁不住心微微一跳。
他应也觉察自己失言,偷瞥她一眼,立刻闭口,用手中的柴枝胡乱扒拉了下面前的火堆,将柴添压上去,随后拍了拍手上沾的木屑,躬身道:“公主若还不乏,再烤烤火。我且去一下。”
“他如今怎样了,你可知晓?”
李霓裳向着离去的背影轻问。
永安停步转头,对上她的注目,耷垂着颈,走了回来,慢慢坐了下去。
他的少主,在这几年里,一次也不曾回来过。
太原府的人已将他遗忘,不会再有人主动提及他的名字。当年那个和他有关的一度曾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传言,也如被人从记忆当中抹除了。加在他身上的耻辱和他曾叫所有人都仰望过的荣耀一样,仿佛彻底从世上消失,没有留下半点的痕迹。
在河西,他也从不曾在一个地方长留,听闻他过着仿如牧民随水草四处迁徙般的生活,长年踪迹不定。连永安这样频繁出入河西的,在这几年间,竟也一次都不曾见到过他的面。
“但愿这回能在郡城见到少主。”
“只是,都这么久了,不知他再见我,是否也和公主一样,早已经认不出我了。”
永安的目光出神地落在火堆之上,喃喃地道了一句。
第二天起,李霓裳吩咐孟贺利,加快本就紧赶的行程。
永安的希望还是落空了,他不在郡治。不过,运气也还算是不错,郡守知道他的去向。
为防备西蕃的东进和西讫丹南侵,在西州尽头一个叫做白狼沟的地方,设了一处戍地,以此承担最西端的哨守之责。
那里也是西州最为偏荒的戍所,方圆几百里,渺无人烟。
前两年的冬天,他就是在那里度过的。
郡守袁文德世居秦州,后迁官河西,自然不识得李霓裳。
他见这年轻女子自己不提来历,永安对她身份也是避而不谈,但对她的态度却极为恭敬,便知她非一般之人,自也不会追问,只说此去路途遥远,行程颇多艰难,建议她先留下,等岁末这段最冷的日子过去后,开春再安排上路。
李霓裳想都未想,以急事为由,予以婉拒。
郡守略一沉吟,改口:“那便请留一个尊号,我派专人去一趟,将事告知少主如何?来回月余,与你自己上路,应也相差无几。”
“多谢郡守美意。还是我自行前去为好。”
袁文德是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怕她手无缚鸡之力,经受不住道途之苦,这才出言劝阻,见状,便也作罢,说恰好这几日,会有一队人马要往那里运送过冬物资,可以捎带她过去,但有一条,她带的人须全部留下,不得继续随她深入腹地。
他没明说,但李霓裳怎会不懂。
一路上,少不了要经过诸多的防卡与烽燧,不得不防范细作,毕竟,这里不同于关内。河东已承担来自北境的主要压力,这里若再出纰漏,他身为军政主官,罪责难逃。
她一口答应。
那地总共虽然只有几十人戍驻,但一整个漫长冬天所需的口粮、冬衣以及牲畜的草料,全部装好,也有十几辆车。辎车笨重,一天最多只能走七八十里路。
李霓裳压着心中的焦躁,跟随队伍上路,继续往西,沿着雪山山脉深入又走了半个多月,终于,在冬十二月中旬的这一日,翻过了最后一道冰雪覆盖的山梁,穿过一个叫做白狼沟的隘口。
那座位于隘口之后的戍所,终于到了。
天快要黑,一名值守的戍卒弯腰缩脖地出来,看见了从远处到来的队伍,认出是郡守派来的,顿时来了精神,朝里飞奔而去,高声呼喊:“郡城的人到了!”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物资补给,下次再有人来,就要等到明年开春了,众人都是期待已久。
门墙后应声奔出十来个士兵。众人七手八脚,帮忙一起卸货搬运,当发现送到的物资里,竟还有几大桶定额之外的酒,说是郡守特意带给众人的年酒,以奖赏他们长年在此守卫的不易,愈发兴高采烈起来——须知,西州地域狭长,各处地理相差迥异,并非处处适宜屯田,不少戍所军镇的维持,要靠郡城统一调配运送粮草,故畜力珍贵。而他们这个地方,本就最远,路极难走,更不是什么重要的哨点,除非遇战,否则,长年几乎无事可做,除原本一直就在的一些老卒,其余发派来此的士卒,多因触犯军律,如今郡城那边竟远道运送酒水过来,这是何等巨大的惊喜。
欢呼声中,永安跳下马背,跺了跺积在脚背上的冰渣,随即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来到车前,打开车门,助李霓裳下来。
一阵夹杂着冰雪渣子的朔风猛然卷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永安急忙举袖为她挡风。
风过后,李霓裳站定,环顾四周。
在她的眼前,一片白雪覆盖的暮野地里,出现了一堵用来抵挡风沙的泥墙,墙门的前方,有个高出地面的土墩,上面立着一座破败的眺楼,楼头挂的冰柱已凝成了狰狞的狼牙状,插在上方的一面角旗,也被冻得笔直。
这里实在太过荒远,一年到头也难得见人到来,更不用说女子,能见到的,就是少数已在此安家的士卒家属,且多兼着做饭补衣的杂役。
众人发现此次同行之人竟有女子,虽然穿得厚实,头脸遮挡大半,但还是不难辨认,来人是位年轻女郎,禁不住纷纷驻足,偷偷望了过来。
此地的守备郭裕也闻讯而出,听闻竟有酒来,自然也是喜出望外,与领队寒暄之时,瞟了眼那女子,问了一声。领队低声和他耳语几句,道她这趟行程,是郡守亲自安排,来头应当不小。
“什么人知道吗?”郭裕又远远打量一眼,问道。
“这个我便不知了。”
“她来此找谁?”
领队继续摇头:“我也不知。他们自己不提,我不敢问。”说完,又指着她身畔那正为她挡着风的看着像是随从的少年,“别看他年纪不大,与郡守似也很是相熟。”
白狼沟这个地方,算上他和一些兵卒的家小在内,总共也就三四十人,他实在想不出来,这里会有谁人,能值得这个年轻女郎不辞苦寒亲自赶来这里。
他整了整衣带,大步走了过去,行礼说:“卑职郭裕,见过贵人。天寒地冻,请贵人先进去暖身。”
“少主他人可在?”
永安朝里望了一眼,迫不及待地开口便问。
“少主?哪个少主?”郭裕面露迷惑之色,反问了一句。
永安一顿。
少主十来岁离开河西,中间虽也回来过,毕竟没有久留,此后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河东度过的。西州这里,除袁文德等少数之外,认得他的人本就不多,何况是眼前这哥长年守在荒隅之地的七品守备。
他知自己方才失言,立即改口:“我说错了。”接着举臂,比划起来。
“个头有这么高,二十四五岁,长相如同人中龙凤……”
“我想起来了!”
郭裕很快反应过来,“贵人要找的,莫非是那位左手缺了一段小指的李二?”
永安一怔,很快醒悟。
设身处地地想,少主如今应也不会主动向不认识他的人提及身份,这个“李二”,应当就是他在此的化名了。
“正是他。他此刻可在?”他赶忙顺着守备的话问。
郭裕摇头,“贵人来错地方。去年的这个时候,他确实在我这里,但如今不在。”
一路过来,永安满心以为到此便能见到人了,万万没有想到,迎头竟是如此一个答复,大失所望,一把抓住守备胳膊,声音也蓦地拔高:“怎的一回事?郡守明明说,他来了你这里!”
朔风怒号,天色正在迅速转黑,一入夜,风会更大。郭裕看了眼那个仍静静立在车旁雪地里等待的女子,抱拳:“天黑风大,请贵人们先随我入内,再听我解释如何?”
永安被他提醒,转头看了眼李霓裳,见她半身被风从地上刮起的雪雾笼罩着,赶忙收声,按下心中失落,回到她身旁,将守备的话转了一遍,随即催促:“咱们先进吧。方才是我太过心急,忘了外头冷。”
李霓裳已隐隐听到了他与那守备的对话,没有发声,走了进去,看见墙后有几排呈井字纵横分布的低矮平房,如今满目冰雪,待到冰雪化去,应当就是赤沙戈壁之地了。
守备一进去,便吩咐人立刻去收拾空屋,烧起火炉,接着,将她与永安引到一间自己平日充作议事之用的稍大些的屋中,点亮了烛火。见永安上去,先用衣袖将一张腿歪了许久也没人管的咯吱作响的破旧坐具擦了好几遍,才请她坐下,不禁略带窘迫地道:“卑职这里简陋,还请贵人将就着些。”
李霓裳道无妨,摘了暖帽,除去雪氅,坐下问道:“那位……”
她微顿,“李二郎君,是怎的一回事?”
守备这才看清她的样子。
屋内与外面几乎无大差别,四壁破败斑驳,墙皮脱得仿佛龟壳,露出了掺在泥中的草茎和芦杆。他见女郎端正地坐在矮床中间,眉目沉静,玉颜如明珠映烛,光色叫这间一年到头尘灰漫浮的陋屋仿佛也变得亮了起来,怎敢多看,急忙垂目,恭声应道:“今年确实没来这里。想必是他前几年来过,郡守便想当然了。”
永安追问究竟。
此事说来话长。
前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他们等待的物资迟迟不见送来,再不到,万一冰雪封道,一封就是一个漫长冬天,外面的人进不来,这里的人怕就要遭受冻饥之困了。他派人出去接应寻找,也是无果,疑心车队应是在几日前突然袭来的一场大风雪里迷失方向。
此地实在荒远,这时他便是再叫人赶去郡城重新要粮,也是来不及了。正着急的时候,车队到达,里头多了一个陌生之人。
确实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他们途中遭遇暴风雪,领队出了意外,受伤昏迷不醒,其余人迷失方向,被困在了荒野之中,正当全员乏冻不堪,偶遇那人,在他引领之下找到道路,顺利抵达。
领路的是位二十多岁的男子,严冬也是旧袍裹身,一条牛皮粗铜扣头的蹀躞束带,肩披寒氅,以挡风雪,打扮与寻常军汉并无两样。
郭裕对他很是感激,想等次年开春之后上报郡城,给与奖励,问他称呼,那人自称姓李行二,再问来历,只说路过,再无别话。郭裕见他对此似无兴趣,也就作罢。
当夜白狼沟出去的路被冰雪封住,那男子被困,也就留了下来。半个多月后,郭裕收到一个消息,在他辖地的一处烽燧里,有个老卒年迈腿残,凛冬又至,实是无法履责,请求他这里重新派人过去调换。他这才想起,此事去年便曾报送到他面前,但因当时他忙于巡边,事拖了下去,后来那边没再催促,他渐渐也就忘记,如今又提,想到严冬漫长,万一真的顶不住少了一人,轮值空缺,若出什么纰漏,自己便是重罪,便应求派人。
白狼沟已属西州边荒了,那个烽燧台的所在,更是极西之荒,从这里过去,还有数百里远。
此地虽也苦寒不堪,每日轮值,早晚枯燥,好歹还有几十人可以作伴,冬夜漫漫,睡前聚一起私下吹牛赌博,犹可苦中作乐,吃喝也更充足些,到了那里,日夜真正就只能面对寥寥几人,更不用说,吃住也越发恶劣,周遭除了光秃秃一个烽火墩子,便是茫茫戈壁,再无任何地方可去。
一个冬天也就罢了,忍忍可以过去,就怕万一去了,就此再也回不来,那便糟糕,故各都推脱,无人肯去。
郭裕十分恼怒,欲抓阄选一人出来,强行发派过去,不料那带路的男子开口,说他过去。
郭裕当时惊奇之余,没有答应,担心对方身份不明,万一他是西蕃或是讫丹人的细作,那便是引狼入室。
事实上,在这男子留下的十来天里,他也暗中留意过对方的举止,发现他自到来后便极少说话,从不与任何人打交道,一天到晚闷头睡觉,并无任何不同寻常的举止,这才渐渐打消疑心,但叫他过去守燧,还是不妥。
他欲拒绝,没有想到,男子竟又说,自己上个冬天就在那里代人守过燧了。郭裕这才明白,老卒后来之所以没了动静,竟是出于此种缘由。
事既如此,这里又无人愿意过去,加上人手本就紧张,并无冗位,他只得应下。那男子径自去了。冬天过后,次年开春,他往郡治发例行公报,提了一下此事。没有想到,很快收到回复,不但如此,还是郡守亲笔书信,叫他不必打扰对方,随他自己心意行事。
郭裕是前朝一支远发西域的西征军队的后裔,祖上因长安衰败被迫长久留滞西州无法东归之后,娶妻生子,到他这一代,已算是西州土生土长之人了。他毫无背景,早年长期孤守荒地烽台,后因警戒有功,靠着能力,慢慢被人看见,最后终于做了此地的守备,虽然官职低微,也常为后半生大约只能困守此地而暗发过牢骚,但日常也是尽心尽力,不敢亵职,更非不知事之人。
收到信后,他再回想那位李二,虽通身萧索,沉默寡言,但容貌举止,确实还是和他们这种粗鄙军汉有所不同。
其实起初他便已经疑心,对方或是因犯事被贬到了西州的大族子弟,如今上方这样答复,李二也从来不给自己添事,他也就乐得不管,听凭他来去自由了。
郭裕讲完这一番原委,向着女郎道:“前几年冬天,他都在烽燧那里度过。但今岁确实未至。就前几日,我派人送了些吃穿的过去,并未见到他在。”
永安沮丧,见李霓裳眉头微锁,显也极为失望,对郭裕道:“你再想想!他若没来你这里,或会去往哪里?”
第138章
郭裕绞尽脑汁, 正在费力思索,一个来添炭停留的副官忽然插话:“或是去了赤骊部?”
郭裕被他一言点醒:“我怎没想到!”用力地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这可不对上了!难怪郡守说他来了我这。必定是他半道折去了那里,我这里才不见他人!”
见女郎与那少年齐齐望来, 他赶忙解释:“今年开春, 听说有赤骊部的人奉老王之命前来,邀他过去春猎,他没去,应说等霜翎会的时候再去拜贺。最近正是此会的日子。”
永安自小跟随家主在河西长大,对周围异族的节庆无不熟知, 向着李霓裳解释, 说是生活在雪原上的蕃人所特有的一个冬日节庆,即驯鹰比赛,贵族们在皮手套上缠银链,放飞各自的鹰隼, 冠军可得金铃铛,败者需剪断爱鹰尾羽,终场时, 万羽齐飞,以此仪式竞技, 也表达众人向天神祈求来年福祉的心愿。
“小贵人见多识广, 所言极是!”郭裕奉承了一句,夸赞完毕,略一沉吟, 转向李霓裳道:“我这里距那地不算很远, 但也不近,四五天的马程。蕃人对这节庆颇为看重,时日长短不定, 有三四日,五六日,视各部的情况自定。但最长者,不会超过半个月。我若是所料没错,待那边节庆过完,李二郎君便会到来。天寒地冻,贵人既已来了,委屈暂时在此歇息,等个几天,说不定他就到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照这守备的建议行事。
当夜,李霓裳在此歇下。郭裕叫来了最为干净利落的妇人前来服侍,极力供应。
次日,她从永安的口中,听到了些他与赤骊部的事,起因说是前年发生在蕃人内部的一场变乱。
踞在西州西南的蕃部危王为夺地盘,与同族的赤骊部内讧,发兵攻击。老赤骊王不知亲信已被对方收买叛变,出兵受挫,阖族被围,为生存计,被迫派人去向他一向敌视的河西求援,信使又被危王的人半道截杀。
就在老赤骊王陷入绝望之际,有人抓住危王爱子,以此为胁,逼迫危王暂时退兵,为赤骊部赢得了喘息之机,随后联络郡守发兵,助力赤骊部,彻底击退危王。
赤骊部的领地,恰好就在重要隘口的附近,扼住了河西的一个出口,他若不让,河西军民只能绕道远行。他从前受手下亲信挑拨,一直认为裴家想要灭他全族,以夺取隘口打通要道,对裴家极为仇视。出了这事,方明白自己受人蒙蔽,愿与河西协商隘口之事。
应该也是从那之后,赤骊王频频邀他前去做客。
“再等两天,少主应当很快就能来。”永安劝说李霓裳无须焦虑,安心等待。
两天过去。又一个两天。在这里等了四五天后,永安不再劝慰李霓裳,变得焦急起来,每日不顾严寒,一早出去,等在那条通往隘口的路上,期望见到归影,自然,无一例外,次次失望而归。
七八天后,这日清早,他来找李霓裳,正要开口,说自己已与守备说好,叫人领他过去找人,看见李霓裳正从仆妇的手中接过一件雪氅,系在身上。
她改作男子装扮,身边是个已经收好的便囊。
永安一呆。她笑着道:“走吧,我随你同去。”
与永安一样,她不想再枯等下去了。
郭裕因职责在身无法离开,派通晓言语的熟路手下引路。
就这样,在这一个清早,李霓裳再一次出发上路。
几天后,她终于走到了她这一趟长途跋涉的终点,也见到了欲见之人的面。
她到的时候,正是黄昏。暮色浸透雪山的背麓,暗青的天幕压着连绵起伏的山脊线。远远望去,众多毛帐星罗棋布,蛰伏在一片广阔而平坦的山麓之前。有赤色的火点接连亮起,映出了雪坡间飘摇的道道牦旗——那是照亮了今夜围宴的篝火之光。
她一行人被拦下,通译说明来意,对方听到是河西郡守派来找李二的人,态度立刻转变,很快叫来一名专司迎客的引赞,那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面上带着热情的笑,将人引往王帐,路上告诉李霓裳,王多次邀约无果,这回终于盼到他来,极为欣喜,连日来,夜夜设宴,纵情庆祝。
“贵人请看,到了。”
引赞停下,指着前方说道。
含着木香的青烟,缠上了一轮初升的雪原圆月。浑厚的铜钦号角之声撕开夜幕。在一顶以金箔银叶装饰的王帐周围,正在举行着一场数百人参加的飨宴。
聚在这里的,无不是赤骊部的达官和贵族。宴场的中央,许多舞姬踏着鼓点,旋动腰间银铃,乐声与欢声笑语,压下了远处夹杂在朔风里的狼嚎之声。
李霓裳停在了人群之后。
永安踮起脚尖,目光扫过前方杂乱的人群,焦急地张望。
他的视线定住。
在对面最远处的中央,十数丈外的一张王案之畔,一道熟悉却又似陌生的男子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坐在一个年长的华袍之人身旁。他近处的一口赤铜火盆里,柏枝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燎红他侧对着的半张脸容。永安只觉熟悉,又似陌生,一时竟不敢确定。隔着火盆上方升腾飞散的点点猩红的火星子,他看得不大清楚。
几名奴子抬来一只摆着硕大银盘的小桌,盘中是只才烤出的獐鹿,铁钎插着的炙肉之上,滴淌着琥珀色的油脂。
中央那个显是赤骊王的老者亲用一把银刀割下最为珍贵的鹿唇,命人送到他的面前。
他略略倾身,接过了奴子捧来的第一刀炙肉。
赤骊王将割肉的匕首重重扎进银盘。镶着宝石的刀柄,震颤不已。
赤骊王抬臂示意乐止。笳鼓声歇。他端起酒杯,起身高声道:“敖包的神石不问来历,鹰王总是在荒草窝里睁开眼。英雄不论出身,这位李二郎君是咱们的恩人,今夜全部人都随我一道,敬他满酒。只要他来,咱们的帐门,永远都将对他大开!”
在全场发出的欢声中,永安看见那男子站起了身,笑着举起面前一只斟满美酒的犀角银杯。
杯光掠过他的眉骨,如半融的雪水淋过剑刃,刹那将他的两点眸色映得清冽如初。
永安至此终于确认,他就是那位自己数年不见的旧主。
“公主,你瞧见了没!是他,他就是少主!”
狂喜之下,他扭头转向李霓裳,发觉她的双目也正望着,眼一眨不眨,并未回应自己的话声。
永安顿时收声,等待了片刻,见她依旧那样立着,一动未动,迟疑了下,低道:“我这就叫人去告诉少主!”
他转头,叫那引赞伺机上去传话。这时,她动了一下,转过面,说道:“不用了。不必打扰他。我可以等的。”
李霓裳被带到了一座幽静的毡帐之前,引赞说此处便是李二郎君的住处,他们可以在这里等候。
帐中燃着烛火,烧得暖洋洋的,内中被一张屏风隔开,静悄悄空无一人。
引赞带人送来热热的乳酒和一些吃食,躬身退了出去。
永安伴着李霓裳坐到暖炉之旁,烤火取暖。两人各自怀着心事,四目望着炉火,都没说话。
许久,永安显是等不住了,站起来道:“公主再坐一下,我出去瞧瞧先。”
他走了出去。
李霓裳依旧坐在火前,远处不时飘来断断续续的隐隐笳鼓之声,衬得此处愈发寂静。她听着头顶啪嗒啪嗒的细碎响动。那声时而稀疏,时而密集。大风卷来了附近雪山上的碎雪粒,砸落在了帐顶之上。听得久了,叫她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她费神思索许久,脑海中灵光闪现,终于记了起来。
是她幼时跟随大人逃亡,卧在临时搭起的陋帐内,遇到夜雨听到的异声。
它预兆次日的道路,将因泥泞而变得愈发难行。
坐得太久,帐中的炉火也过于旺盛,她感到有些气闷起来,正待起身,也去帐外透一口气,这时,外面响起一阵略显杂乱的步足之声,有人往这方向走来了。
李霓裳的心头猛然突突狂跳不停,脸色微微变白。
她盯着帐门的方向,一时无法动步。
很快,她的呼吸松弛,不自觉捏住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伴着腰饰随着行动所发的清脆玎玲之声,外面响起说话声。
仿佛来了一群妇人。一人用似带着调笑的语调,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惹得其余人发出一阵含混的笑声。
帐门被人掀开,率先进来了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她装扮整齐,像是这里有身份的掌事。
接着,后面的几名婢女簇拥一位年轻的女子,也一道走了进来。那女子看起来二十五六岁,衣着华美,赤金的璎珞压着豹皮镶边的裙。她的容貌也极是艳丽,乌发编股,头缀松石的银链,额前的佩环金光闪烁,衬得一双深琥珀似的眼瞳愈发明亮。
她应当就是方才受到调笑的对象,在她均匀染着羊脂膏的美丽面颊之上,还带着一缕淡淡的红晕。
最后又有手捧金盆、毛被、酒瓶等物的婢女鱼贯入内。
众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忽然看见帐中有人,停了下来,投来疑惑的目光。
引赞官这时匆匆跟入,指着李霓裳,向领头的妇人解释了一番,妇人面露恍然之色,笑着朝李霓裳行礼,随即瞟一眼引赞官。
引赞将李霓裳请到一旁,指那年轻女子,低声解释:“她是我王之女,丈夫在前年的战事中死去。是王叫她来的。”
李霓裳一怔,似是明白了过来。下意识地又望一眼。
她想起了从前听说过的一则异族婚俗。失去丈夫的女主人,留路过的中意男子过夜,目的便是求孕添丁,壮大家庭。这在中原人眼中惊世骇俗之举,在边地却是习以为常。
王女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见李霓裳望来,落落大方,毫无忸怩之色。
“这里有些不便,可否随我来,另外去个地方,等李二郎君回?”引赞含歉地问。
李霓裳醒神,立刻含笑颔首,随人迅速退了出去。
帐门在她身后落下,将帐内再次响起的一阵嬉笑声压了下去。
李霓裳默默跟随引赞去往附近的另外一顶空帐。
王帐前的那场围宴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了,远处喧声零落。路上不时看到被人扶着离去的已经醉醺醺的参宴之人。
“李二郎君回了!”
走到一个岔道口前,他忽然停步。
李霓裳早在他发声前,便已看见。
永安伴着那人,正从对面走来,后面跟着几名应是赤骊王派的侍从。
他的心情显得很好,永安在他的面前,仿佛也一下变回了从前的样子,走路都似在蹦跳。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发出一阵笑声。
“真的!郎君你别不信!”永安不服的争辩之声传来,“我如今出去,后头都跟着几十号人的!”
他再次大笑起来,抬臂拍了拍永安的肩,应是表示信他的话。
永安笑完,看着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怎的不说话了?”他笑吟吟地问了一声,“方才就见你话说一半。莫非有事瞒我?”
“李二郎君!”引赞这时唤他。
他听见,应声扭头,当含笑的目光落到李霓裳的身上,刹时凝定。
李霓裳曾极是害怕再次相见的情景。
甚至,就在片刻之前,有那么一瞬间,她生出过逃离的念头。
她对上了那两道渐渐冷却的目光。
为达成目的,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以祥瑞之名欺世盗名,她杀人,她交易,能做的,不能做的,她都做了。
此刻不过是和一个人见面,说几句话,做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已。
她长吸口气。冷冽的空气瞬间透过口鼻,灌满她的肺腑。她定下神,迈步,待向他走去,他已收目,眉峰堆寒,目光沉沉地扫向他身畔哑了似的永安,看去与方才判若两人。
永安不禁瑟缩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我……我见到郎君,一时太过欢喜,竟忘了和郎君说……”
他怎敢承认,实情是他不敢,数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唯恐提及她的名字,会发生令自己害怕的事。
果然如他所料。他讷讷垂头,不敢再辩。
男子猝然转身,迈步往他寝帐的方向走去。
“少主!”永安焦急地冲着离去的背影唤了一声,见他不停,讪讪地转头,望一眼李霓裳。
“裴二郎君,请留步!”她出声唤他。
他并未理会,依然大步而行。
就在李霓裳欲追上之时,见他自己忽然停住了,在雪地上立片刻,转过身来。
“你有事?”
他发问,语调平静。
李霓裳唯恐错过机会,怎敢耽搁,立刻快步走上,到了他的面前,恭敬一礼过后,抬目微笑。
“我来此寻你,确实有一件事。方便的话,可否借地说话?不会打扰你太久——”
此时,她忽然又想起,他的帐中有人,一顿,改道,“或者明日也是不迟。我事也不急。”
“我恐怕不方便。你回罢。”
他沉默片刻,冷冷道了一句,随即再次转身离去。
李霓裳再次深吸一口气,追上向他背影道:“你何时方便,我都可以等!”
他未加理会,只继续大步朝着寝帐行去。
“少主!”
永安忍不住,一道追了上来,终于,在他快要到的时候,从后死死拖住他的衣袖,拦下了他。
“公主她千里迢迢而来,天寒地冻,路上不知多少颠簸,郎君何妨听听她的话!”
他再次凝立了片刻,慢慢转脸,目光从她面上再次掠过:“是谁叫你来的?”
李霓裳一时不敢应答。
她的心中生出预感,倘若她照实而言,此刻,应当就是她此行的终点了。
“是那个人吗?”见她不答,他自己道。
在静默了片刻过后,李霓裳终还是艰难地轻轻点下了头。
一缕火星子似的怒光,蓦地自男子的眼底掠过,他的面容彻底僵冷下去。
“回吧。恕不奉陪。”
他拿开了永安仍拖住自己的手,迈步再去。
“裴郎君!”她待再次尝试说话,却见不远外那座寝帐的门后忽然有光映动。想是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帐内的人。接着,那位妇人走出,行来几步,又停下,迟疑地望着这边。
他转头,瞟一眼身后,偏脸,看了眼沉默下去的李霓裳,唇边慢慢地浮上来一缕似笑非笑的神色:“你还不走?莫非是要我也邀你入内,一同行乐不成?”
他粗俗不加任何掩饰的言语,惊到永安,他惶惑甚至惊骇地睁大眼睛,呆望着自己昔日的主人,不敢相信,他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李霓裳垂目了片刻,抬眸,迎上他落在自己脸上的两道讥嘲目光。
“此行确实唐突,打扰过甚。此刻不便,我不强求,明日,后日,无论何时,但求裴郎君拨冗一叙,我不胜感激。”
她应答毕,又向他深深地行了一个拜礼,神情庄重。
他面上的讥笑消失了。李霓裳看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转作了深深的厌恶。
如恶鬼缠身,赶也赶不走。
这样的她,如何不叫人倍加生憎?
他不再说话,转身,自顾向着寝帐行去。
那妇人为他打开帐门,他弯腰入内,背影一晃,消失在了李霓裳的视线之中。
裴世瑜一进去,便沉下面,甩脱靴子,除去外衣,卷起胡乱抛下,旋即倚靠在了火炉旁的一张矮案前,一手握拳,曲肘支在自己一侧的太阳穴上,撑住了歪靠的头,微微闭目,假寐小憩。
服侍的阿姑早已领着人,将一切收拾妥当。她在旁静待片刻,见他满面倦色,示意婢女将装有鹿血酒的银瓶放到他面前的案头,自己转颈,望一眼屏风后的方向,领着人,悄然退了出去。
屏风后,王女已除妆完毕,闭目安静地卧在寝垫之上,带来的暖衾裹盖着她健康而丰美的身子。许久,不见男子到来,她睁开眼,坐起,拾起一件女袍,穿回在了身上。
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后,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来到男子的身畔,提起银瓶,斟满杯酒,双手捧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裴世瑜慢慢睁目,盯着面前这一盏在杯中微微漾动的酒,一股久已不曾再有的烦恶之感,正在他的心中翻腾不止,令他几乎无法自已——不是因为眼前这名女子。
他享受了主家殷勤的款待,慰藉深受寂寞的寡女,自是理所当然。
他慢慢抬目,对上王女的目光。
她不解地望来,神情里流露出无声的恳求和委屈。
“在我来的地方,男子只能由他娶的女子为他生育后代。”
他向她柔声地解释道。
广无边际笼盖四野的沉沉黑夜,终于过去。
李霓裳在引赞安排的寝帐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天未亮,昏淡的晓色里,她在徘徊许久过后,走出寝帐,看见永安已在外面站着。
他被冻得脸面发红,又大约是怕惊动了她,连跺脚取暖也是不敢,只不住地低头搓手,往手心里呵着热气,抬起头看她现身,急忙走来,陪笑低道:“公主醒了?我家少主已经走了!”
李霓裳一愕,望向那座此刻笼罩在雪雾中的白茫茫的模糊帐影。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他们说,他昨夜一个人走的。”
永安的声音响在李霓裳的耳边,将她的神拉了回来。
第139章
139.
天黑得极快。
肆虐了多日的暴雪在傍晚时分终于消歇, 朔风却依旧不止,如怒兽般咆哮着掠过山垭附近的一座土台。
裴世瑜闭目,静静卧在土台下的一间小屋之中。
天地之间, 除去回荡在耳边的风声, 终于再无任何杂扰。
火塘徐徐地散着余温,暗夜中放着昏暗红光。
他行了一段不短的路,终于再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颇觉疲倦,本早该在风声中入睡。
然而此刻, 他却依旧醒着。
左手的铸铁义指内填有绒絮, 却难挡寒气。
刺骨的凉意似渗透绒絮,侵入肤髓,整只手掌,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这片位于雪山脚的遗世之地, 仿佛也无法再叫他获得宁静之感了。
他慢慢睁目,在昏暗里继续静卧片刻,翻身坐起, 披衣开门,从马房内牵出坐骑, 踏雪而去。
这个夜晚, 另外一行人马,亦是无眠,正艰难地行走在雪野路上。
四方茫茫, 那座雪山看起来仿佛就在眼前的不远之处, 然而,想要抵达,却又是如此漫长。唯一庆幸之事, 便是大雪在傍晚停歇,风也转小了些。一行人便一鼓作气,趁天气之便,连夜赶路,于此刻,抵达此行的目的之地。
烽燧台的几名燧卒意外得酒,今夜各都喝了些,兴头不去,此刻仍聚在值屋内,共守一口火塘取暖过夜。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杂乱的马蹄声,中间夹着喊话:“这里可有人在?”
屋中有人眯眼打盹,有人已在角落睡去,发着阵阵鼾声。一名醒着的值夜老军起身,掀开积着陈年污垢的挡风帘,朝外察看,见从白狼沟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
天寒地冻,深更半夜,这个连他在内总共不过四五个人的荒寒之地,忽然到来不速之客,也是罕见,便问身份。
方才喊话的,是个肩宽体健面容敦实的少年,手举火杖,神情显得有些焦急。
“有位李二郎君,是否来了这里?”
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奔到近前发问,问完,见对方没有搭话,只狐疑地打量自己和身后之人,醒悟过来,指着队伍中的向导道:“我们是从白狼沟来的!”
老军辨认出向导,知这些应是上头那边来的人,出来应话:“在的,在的!也是巧了,他也是昨日才到的。你们若是早两天来,便就遇不到了!”
少年闻言,仿佛长松出一口气,扭头望向身后的一名女子道:“他真的在这里!”
老军这才留意到队伍里的这位女子,见她坐在马背上,与左右的随从一样,浑身结满冰雪。
少年说话的时候,她摘下雪帽,露出样貌。
女郎很是年轻,火杖光跃,显映出一张生得极好的姣面,只是或因苦旅所致,眉间看去带着层淡淡的倦色。
知她应就是这一队人马的主上,老军赶忙行礼。
“我与李二是故人,来此寻他有事,请代为通传一声。”
女子神情温和,微笑着道。
老军摇头:“他不在此地。”
这一行便是李霓裳与永安等人。连日赶路,终于来到这里,又冷又累,满心以为就要见到人了,谁知又落了空。
永安一怔,反应过来,道:“你怎的一回事?方才是你说回了的,转头怎的又说不在!”
老军赶忙摆手:“贵人勿恼,方才是我话没说全。李二他确是昨日回的,不过,他在此只过了一夜,今日便往哨屋去了。”
“哨屋?”
“贵人有所不知。”
老军转头,指向让他看,“哨屋便在那地。”
沿他所指的方向,雪山余脉的尽头处,一座高岗在夜色中隐隐显出它模糊的轮廓。
这一带,春夏时节风沙狂肆,遮天蔽日,秋冬则时常雪雾遮天,怕平地目力有所不及,便在附近一处废弃的古长城旁,择地势高耸处设立哨屋,留人长年守望,以防胡骑入侵。
“往常我们都是轮流过去,半月一换,他一回来,自己便就去了。”
“这里过去,应当也就十来里路吧?”永安问。
“看着不远,实要绕道,中间还有一段谷地,至少也有四五十里路。”
永安听了,只得望向李霓裳。
老军见她眺望雪岗的方向,一双秀眉微簇,忙又说道:“李二一向独处,带足干粮,去了便极少回。贵人若是寻他有急事,我这就叫人赶去,将他叫回!”
他是此处燧长,说完扭头,招来一名跟出在旁的燧卒道:“秦老六,你和他关系好,你这就备马,去唤李二回来,就说有人找他——”
他一顿,转向李霓裳:“但不知贵人一行如何称呼?方便我们传话。”
“不必了。路不算很远,我这就自己过去,劳烦替我领路便可。”
李霓裳思忖,说道。
那日清早,发现他已于前夜离去,她便安排向导领路继续往这里行来。车辙陷雪难行,她半路弃车,与随从一样骑马上路,披霜冒雪,一路跋涉,终于在今夜赶到这里,万幸,他确实如她猜测的那样来了这里,这一趟并没有扑空。
夜长梦多,她不想再等下去,更担心又生新的变故,譬如,万一他知她追来此地再次避遁。
燧长只得应下。
这一趟出发之时,她原本的随从被天王遣走,被迫随瑟瑟回去,取而代之的,全部是孟贺利所领的人,到郡治后,孟贺利一行又全部被扣下,如今同行的,除去永安带的几人,连那名随在她身旁方便差遣的健妇,也是郡守所派。
这十数人虽对她也很是恭敬,她之所言,无不奉行,但终究不是自己人,考虑连日行路,众人已极为奔波,且全部过去的话,未免杂扰,万一惹他不悦,便留人就地整休,只和永安带着他的几人再次出发,随秦老六连夜赶往哨屋。
这老军很是健谈,路上,也不必永安发问,自己便如打开话匣子,先讲起了关于李二的事。据这老军之言,他是三年前差不多的这个时候来的,那日清早,他开门出去,按惯例去烽燧检点柴束,发现有人竟随意卧在烽台下的一个角落里过夜,随身的坐骑是匹老马,老马停在里侧,可躲风雪,他自己反倒卧在外,只拿一件大氅遮头。
秦老六叫醒人的时候,他半个人已被卷入的落雪掩埋,连头发都结上一层冰壳。
“……当时吓了我一大跳,没见过这样的人!我问他来历,他说是从白狼沟那边来此守燧的,昨夜到时迟了,就没惊动我们,自己在烽台边找个背风地睡下了。那样的天气,他竟满不在乎,也不怕自己冻死,就那样硬生生过了一夜!我管他要名牌,他拿不出来,说不小心丢了,只自称李二,我便带他进去,燧长问了他一些事,所答皆是,便将他留了下来。”
这李二到后,终日如闷嘴葫芦一样,少言寡语,对自己的过往来历,更是一字不提。
他们这烽燧的位置已够偏远了,哨屋更甚,去往那里,终日对影,方圆再无第二个人可以作伴,短时尚可,时日久了,谁也无法忍受。
在他来前,轮值去往哨屋,被视为极大的苦差,他却异于常人,来了后,自愿去往那里守望。
“我怕他一个人闷坏,有回给他送粮,叫他回来,我去替他守上几天,他竟也不回。”
秦老六摇了摇头,颇感不解,“不过,”他又说道,“论义气,李二这小兄弟是真的没话说!每回来,都会给我们捎带酒肉。肉也就罢了,酒可是有钱也没地找。知道我肩上落过旧伤,常发作酸痛,这次来,还特意给我也带了伤药,我用一晚上,就觉得舒坦不少。”
他扭臂,活动了下自己的肩膀,转头望向骑马跟在身后的来客,口里接着道,“只是可惜了,他年纪轻轻,怎会被发来这里,终日与我们这些老骨头为伍?方才听女贵人说,是李二的故交,可知他从前之事?”
守燧的这几人虽无大本事在身,但却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军,岂会看不出来,那李二应是有几分本事在身的。
他们愿在雪山脚下长年孤守烽燧,多多少少,是因上了年纪,早消去了立功建业之心。此地虽然荒远,但只要守好烽台,便无别事,乐得天高皇帝远,每日里饱食安睡,得个自由自在。
李二却是不同,这个年纪便来这种地方,终日孤守荒隘,常人谁能忍受?
这老军很是不解,今夜好不容易有次机会,忍不住打听起来。
永安暗窥李霓裳,见她恍若未闻,只望着前方雪地,默默驭马前行,便含糊应说,并无深交。
看出来人不愿多说,秦老六作罢,只加紧行路,终于,在下半夜,将人领到了附近。
“到了,那里便是!”他遥指道。
李霓裳望去。
夜空如一口泛着幽蓝暗光的远古巨穹,倒悬在起伏不绝的冷银色的雪原与山峦之上。在荒寂得如世界尽头的雪山脚下,一座土台如断剑般,沉默地孤峙前方高岗之上。
燧卒高举火把,引李霓裳和永安往上,经过一段被朔风蚀得早已千疮百孔的长城残垣,来到那土台近前。
土台连着一座荒坍的古烽燧墩,下方有几间狭屋,可供人居住储物。
他朝着一面黑漆漆的门喊了两声,不闻应答,便上去啪啪拍门:“李二!醒醒!是我!秦老六!有女贵人到访——”
屋中无人应答。他低下头,这才看见防风锁被扣上了,咦一声,打开门,举高火杖,朝里照了一照:“怎的不在?”
门后地方不大,一眼便能看全,屋中无人。
他又转到近畔另间用作马房的屋,张望了下,依旧不见人影。
“少主!少主!”
情急之下,永安爬到土台顶上,趴在一道应是用作日常瞭望的残缺垛口上,向着四周高声呼喊。
回声震荡,耳边除去风声,没有半点回应。
秦老六听到永安呼声,显是困惑于他的称呼,回头望向身旁的李霓裳,张了张口,似想发问,却又迟疑了下,终究还是不敢开口,只走进屋中,看了下,指着榻上包袱,道:“贵人不必焦急,他东西都还在,马不见了,应是出去有事未归而已。贵人既已到此,不如先歇下来,等他回。”
事已至此,也只能如此。
第140章
140
秦老六点燃火烛, 重新烧起火塘,永安也找来一只水壶,填入干净的雪来烧水。安置一番过后, 留李霓裳休息。
她立在屋中, 环顾所在的这间屋子。斑驳的墙上,悬着弓箭,屋角有张粗木搭的榻,褪色的狼皮褥下,露出了些填铺的枯羊绒和干苔藓。火塘前一张小案, 上面有只被火熏得漆黑的陶甑罐, 她上去,见里面残留着半罐早已冻硬的黍粥。
她对着残粥凝怔了片刻,抱着随身之物,慢慢坐在案后的地垫上, 出神之际,被一阵轻微的嗤嗤之声唤醒。
壶中冰雪在火上融化,凝结在壶身上的水珠滚落, 火塘中升腾起几缕白烟。
她默默放下行囊,将小金蛇放出。
它天性畏寒, 入冬后便长时间睡眠, 吃喝极少。来此怕它冻僵,她在小金蛇栖宿的管上包缠了厚实的布套,又贴身藏纳, 用自己的体温为它保暖。
小金蛇在她的掌中继续蜷缩片刻, 慢慢舒展,醒来,探头探脑, 似在好奇探索新的环境。
见它无碍,李霓裳放下心,用温水喂它,又从行囊中取出为它而携的食物。
小金蛇吃饱喝足,应是不喜周围寒气,很快便失了兴趣,回到李霓裳袖中,钻入消失不见。
140.
照顾完小金蛇,自己也就着热水,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后,倦意慢慢朝着李霓裳袭来。
连番骑马行路,到了今夜的此刻,她实也已疲惫至极,更是浑身酸僵,全是凭着一股不能放弃的意念,这才坚持到了此地。
屋中起初温度极低,她也没敢脱去外氅,此刻随着火塘的燃烧,终于升暖一些,但依旧不足以抵御寒气,倒是原本结在她头发和衣裳上的冰雪融化,令人倍感湿寒。
她未敢近榻,只除下身上潮湿的雪氅,架在火塘旁烤。
屋外风过土台,声时而呜咽如埙,似泣似诉,时而又如古战场箭啸余音,凄厉瘆人。
她抱膝蜷坐在火塘畔,望着面前微闪的光,撑着慢慢就要粘合在一起的眼皮,不肯睡去,想要等人归来。
“我裴世瑜,向着汾水发誓,今生今世,只娶李霓裳一人,只爱李霓裳一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默坐中,她感到自己的身子仿佛化作火光上的一缕青烟,飞升起来。
眼前流过一条映着粼粼月光的古老河流。在水边的残塔上,一名英俊的少年郎,指着那条日夜流淌的古水,正向身前的女郎起誓,许愿,要与她一生一世。
“纵然汾水流干,我亦不背此誓!否则,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女郎加以阻止,不让他说,他却还是说完这誓言,接着,要她与自己一样,发出相同的誓愿。
在他催促之下,她终于效仿起他。
然而,就在她也将要发出对自己违誓的诅咒之时,蓦然间,他阻止了她,说,他只要她往后记住今夜两人曾经共同发下的誓约便可。
那个时候,她不明白,他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常举动。
分明是他逼迫她发愿在先,却又在她将要说出口的时候,不叫她继续。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
那个时候,在她还未真正明白自己所想的时候,他便已察觉到了她的摇摆。
在她的心里,并未真正想过,与他一生一世。
所以,他才阻止了她将要出口的誓言。
是不愿她亲口说出对她自己的诅咒之言吗?
眼眶发热。
李霓裳知道自己就要流泪了。
她极力抗拒这感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不再哭泣,更不愿哭泣。
就在这泫然与压泪的反复拉扯之中,下一瞬,宛若一脚踏空,她整个人坠落进了一道悬空的虚渊里。
急速的坠落之感,骇得她周身从头到脚毛孔陡然竖张。
她在巨大的惊骇中睁大眼眸,瞳睛空洞了片刻,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趴卧在地垫上,而方才的一切,只是做了一个旧梦。
她已从梦中脱出,知是因了困极,不觉间蜷卧在火塘前寐睡过去而已,然而,她却又仿佛仍然深深陷入其中,一时间,整个人压抑得竟无法自拔。
梦不知几多长,屋中烛火似已熄灭,只剩一团火塘的余光,依旧在她不远的身前微烁相伴。
几缕蟹壳青的天光,也从窗上兽皮的裂缝里透入。
天亮了,隔壁不闻动静,想是永安与那老军昨夜疲惫,仍未醒来,此刻响在李霓裳耳边的全部声音,依旧是风过土台的孤寂啸叫。
她闭目,继续埋首在臂弯的袖堆中,放任自己陷入梦醒后攫住了她的如浸身在远古深湖底的深深空虚与沮丧中,一动不动之时,忽然,感到有些异样。
她记得自己坐在火塘前时,雪氅脱下在烘,但是此刻,身上却暖洋洋的……
眼眸半睁半闭间,她摸了下,发觉雪氅果然盖在她的身上了。
眼睫微颤,心跳了一下。
她整个人登时完全清醒过来,倏然抬起眼眸。
火塘上架了只奶罐,内中像在煮着此地人冬日惯常饮用的油茶,白气氤氲,她嗅到了空气里弥散出的膻香。
隔着火塘,一个人盘膝,坐在她对面的另一头。
黯淡的晨曦落在寒袍肩上。不知他昨夜去了何处,回来应当还没多久,在他乌黑的发间,仍凝着些许尚未化尽的斑驳冰霜。他右手握着柄切茶砖的小刀,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旋玩着,看去像是在等待油茶烧沸,两道目光却微垂,始终落在茶罐上,如古井水般,纹丝不动。
随着李霓裳的动作,他缓缓抬起眼皮,望向了她。
真是他回了。
非但如此,他竟没再避走,而是像这样,在此坐等她醒。
四目相交在一起。
那夜在赤骊部遇见,嘈杂间,不过仓皇几眼。直到此刻,她终于得以看清他的模样。
他看去瘦削许多,记忆中那双曾黑得发亮的眼眸,也已不复。
在他抬眉望来时,眸中不见了从前飞扬如星的光芒,只剩暗沉而凝凉的两道目光。
故人容貌不改,却又真的已彻底变做了另外一个人。
她坐起身,将雪氅缓缓折叠起来,放在了一旁。
借着整理衣裳的这短暂功夫,她平复了些心绪,向对面之人行拜礼:“昨夜来时,你不在,我便冒昧留了下来。我知我此行,实是——”
他将手中的小刀扎立在了案上,截断她的话。
“你执意找来,所为何事?”他径直问道,望着她的眼神,如看一陌生之人。
李霓裳一顿,暗中呼吸了口气,也不再迂回了,望着对面那双隐在昏晨里的冷眼,道:“我此行来,是受人所派。”
他的眼睑跳了一下,眉头慢慢拧紧。
李霓裳知道,他或已猜到自己口中的人是谁。
而她,其实也早已预见此行的结果。
事实上,从出发的那一刻起,她便明了,她没有那样的能力,可以说服面前之人,叫他留下天王赠他之物。
她只是不解,天王何以固执至此地步,一定要她来走这一趟,做一件注定失败的事。
在他变得愈发冷漠的注目中,她取来身边的包袱,解开,捧出这一路小心携带的那一柄觜参匕,放到案上。
他看一眼:“是他逼迫你来的?”
“也算不上是……”
李霓裳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为好,含混应了一句。
浓重的阴云迅速在他眼底凝聚,他盯着匕首,片刻后,抬目道:“是他以此事威胁,若我不接受,他便将对你不利?”
“不不!”李霓裳立刻抬头,摇首,“无论你是否留它,我都无事。天王只要我将此物送来,盼你能留下而已。”
他应意外于她的答复,顿了一顿,冷冷道:“既如此,你可以回了。”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匕首。
它静静横在案头。鞘上那镶着双宿纹样的宝石,在黯淡的屋中,闪烁着沉静的微光。
“至于此物,哪里来的,你送还哪里去。”言罢,他直身而起。
“等等!可否留步,容我说完经过?”李霓裳恳求道。
他不愿留这匕首,她便将它带回。
天王要她做的,她已经做了。
但,都已经来到这里了,若就这样回,心中总有几分难平。
无论怎样,她还是想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与他知道。
如此,不管他最后如何做想,她对自己一路跋涉护送来的这件匕首,也算是给了一个交待——或是因她曾有过的误闯裴家祖宅的那一夜的经历,冥冥中,只要想到那位与她曾在画中神交过的女子,她便不觉它仅仅只是一件冰冷、毫无生命的死器。
四目再次对望,这一次她不再退缩,眸中满是恳切。
终于,他僵硬地慢慢坐了回去。
“那便快些。”他道了一句,神色极为勉强。
李霓裳不再耽搁,从武节受到攻击开始,讲述天王如何召她去,天生城如何意外起火,几人又如何被困。
他始终冷面侧对,直到听到天生城因宇文敬陈长生等人的阴谋而失火,她与天王陷入火海,渐渐凝神起来。
“砰!”一道击声突然响起。
她停了一下,见他目露隐怒之色,一手捏拳击在了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