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想知道第一替补是谁,真的真的。”我扭头看着她笑。
“不告诉你,”她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我一阵心酸,手中的板刷差点掉下来,但脸仍佯装笑,“不为我守寡?”
“不为。”她笑着说,“你死不了,你要不在了那也只能是看上别的女人跟人家走了,才不为你守寡呢。”
“我走前,一定也为你安排好人。”
“用不着。”石静笑着说,“追我人多了,随便就能找个比你好的……边干边说,你怎么停下来了?”
“抽棵烟。”我点上支烟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一上一下地刷着说,“我听说董延平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是吗?”石静笑着仰看我一眼,“回头我找他谈谈,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他过去不是给你写过情书吗?”
“给我写过情书的多了,好多都发表了,出了一批青年作家,他算什么!”
“他人不错。”
“那你要没意见,我就嫁他了。”
“我没意见。”
“得啦,别无聊了。”石静靠向我怀里,仰脸亲我下巴一下,“再好的人我也看不上——非你不嫁!”她轻声说了句,又继续刷墙。
“要是嫁不成我呢?”我抚着下巴走开,转身笑对着她说。
“除非你死了。”石静弯腰用板刷蘸蘸灰水,湿淋淋地糊到墙上,“想跑都没门,赖上你了,甩也甩不开。”
“我要是你,”我说,“就把什么都估计到,留个后手。”
“那是你,我干什么可是不留后路全豁出去。”石静停下刷墙,回过头警惕地望着我说,“你今晚老跟我说这个干吗?莫非你又起什么坏心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解释。
“我可告诉你何雷,”石静放下板刷,严肃地说,“你可给我放老实点。别起什么邪念,起也没用,都到这节骨眼了,满意不满意符不符合你那什么梦想也由不得你了,你就踏踏实实跟我过日子吧。”
“明白明白,我向你发誓,绝对没起坏心,十分满意十分中意。”
“要换,二十年后,我老了,你再换。”石静瞪我半天回过身说。
“开个玩笑。”
“少开这种玩笑,不爱听。”石静愤愤地边刷墙边嘟囔,“想把我打发出去,自己另找,想的倒美。”
那晚上,我没再说什么。
卡车在十字路口急剧地左转,轮胎摩擦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车头几乎闯入逆行线,巨大的车身在刹那间横在了路上,后面响起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我驾车向前疾驶,一辆面包车追了上来,在超车的同时,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怒目而骂:“你会开车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赔着笑,举起左手致歉。
面包车驶远,我喘匀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刚才转弯时,我突然打不动方向盘了,手软了,几乎是把胸膛压上去,借助全身的力量才算到底把这个转弯完成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仍未干。田野上的风通过窗口吹进来,我感到浑身发酥,肌肉又酸又懈,像是要脱骨。冷汗一阵阵冒出来,我的呼吸急促,有点喘不上气,像被梦魇住一样。我感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这辆车,仅仅是机械地借助惯性随它一起奔驰,被它驮着跑。我紧紧盯着前面那辆大轿子车的后轮,那飞速旋转的轮子使我的心狂跳不已,阵阵惊悸传遍四肢。我告诉自己不要看那轮子,但另一种巨大的力量把我的目光牢牢吸引在那两对后轮上,直到那两对后轮蓦地停止转动……
我认为我是立即作出刹车反应的,但实际情况可能是慢了那么几秒,踩制动时脚表现得十分迟钝像是一种液压装置。所以,尽管我踩了刹车但还是没妨碍我撞在前面的大轿车上。
大轿车穹形的后车窗毫无声响地就全碎了,碎得干干净净,就像那儿从来没安过玻璃,车厢里闷闷地有一声齐喊,接着一排惊恐、气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闻到大轿车里逸出的新鲜水果和面包的香味儿……
“只碎了一块玻璃和俩车灯!难道你非撞死俩人才罢休?”吴姗冷冷地说,举着一支吸满药液的注射器向我走来。
“这就是‘新斯的明’?”
“是,从现在起,你每天都要注射。”
“它能治好我的病吗?”
“不能,它只能暂时改善你的肌无力现象。”
吴姗为我注射完新斯的明,又注射了一支抗副作用的阿托品,拔出针头对我说:
“躺着休息吧,一会儿你会感到好点儿。”
“我想……全休了。”
“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你只能也必须全休了。回头我就把医院的诊断书交给你们领导,然后送你住院。”
“不……”
“这由不得你!我已经后悔没有及时把你的情况告诉你们车队领导。”
“你能不能再帮我……瞒他们几天?”
“可笑!我为什么要帮你隐瞒病情?这对谁有好处?”
“石静。”
“你想拖过‘七一’?你这人怎么这么卑……”
“不对!我正是不想坑她,才求你瞒几天,容我妥善处理。”
“我认为把你的病情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告诉石静,才是最妥善最正确的处理方法。”
“如果是你,你所爱的人患了严重疾病,你会立即离开吗?”
“当然不会——为什么要离开?患难与共甘苦与共正是真正爱情的重要体现。你不要怕她……我相信……”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问你,如果我谨遵医嘱我的病会不会在可预见的将来痊愈或者大体恢复?”
“我只能向你保证,如果你谨遵医嘱,我们可以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控制你的病情不致持续恶化,这段时间也可能是三年、五年、七年或更长的时间。”
“就是说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也毫无痊愈的可能。”
“不能说毫无!据我所知就有完全康复的特殊病例。”
“医学的奇迹都是依靠侥幸取得的吗?”
“你应该有信心。”
“这跟我有无信心毫无关系,我们现在谈的有关别人的幸福。我相信我不会很快毙命那倒简单了,我的信心你及其同伙的医德还有咱们的新斯的明等等可以使我苟延残喘若干年或者更理想地活耗一辈子。天天躺在床上打打针睡睡觉,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让人搭着去院里晒晒太阳就很兴奋很幸福了。充分利用别人的恻隐之心仁爱之心牺牲精神,使其欲弃不忍欲罢不能只能一天天陪下去,以同样衰老下去以同样的结局了此一生——如果你是我是不是就打算这样干?”
“不,我想我也干不出来,除非那人不是我所爱的而是我花钱雇的。”
“所以我恳求你暂时不要公开我的病情。一旦公开,我便成了可怜虫,那些讨厌的社会舆论,假惺惺的道学家,无聊的主持正义者,势必群起鼓噪左推右搡前拉后拽逼石静走上绝路。”
“你想怎么做呢?”
“这是我的事,我只求你给我两天时间。”
“我认为你应该信任石静。”
“我想让她毫无包袱地上路,不作任何眷顾和停顿——我必须瞒着她,否则她自己也会毁了自己。”
“你非常爱她是吗?”
我眼里一下涌出泪水。半晌,我说:“今后,别提这个了。”
“何雷!何雷!”医务室的门“通”地打开,石静一脸惊恐地冲进来,直接向我扑来,眼睛在我身上焦灼地寻看着,“你怎么样?伤着哪儿了?”
“别一惊一乍的。”我厉声喝道,推开她伸过来的双手,“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没事。”吴姗温和地对石静说,“我为他检查过了,连小外伤都没有。”
石静没理吴姗,看着我说:“他们说你撞了车,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不定什么烂茄子样儿——你怎么不盼我好?”
“不是……”石静红了脸,“你怎么这么说话?”
“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人之常情嘛,要结婚了,丈夫残了这叫什么事?当然要担心了。譬如买一台电视,不出影儿,老得送去修,本来图个享受却添桩麻烦搁谁谁也别扭。”
吴姗走开插上电炉把针盆放上去煮沸消毒。
“我是那意思吗?”石静脸上有点挂不住,沉下来,“还说我不往好处想你,你怎么动不动就歪曲我。”
“你真这么想又怎么啦?我不明白。人为自己考虑这很正常,我就是这样儿。用不着不好意思假装关心别人。”
“什么叫假装关心、不好意思?我就没那么想嘛。我跟你还有什么可假装的?也许你常对我假装但我没有。”
“说的就是这意思嘛,咱们之间不必假装。咱们什么关系?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关心别人就等于关心自己。”
“行了,何雷,你就别说了。”吴姗在一边说。
“实事求是嘛。”我转脸对吴姗说,“本来人和人关系就是这样儿,说说又怎么啦?该假装至爱亲朋就假装呗一点也不耽误。”
“你要非这么说,那我就这样。”石静冷笑着转身往外走,“你没事吧,没事我走了。”
“我就喜欢你这样。”我冲她背影嚷,“不怕说实话,就怕故作姿态。”
“我怎么故作姿态了?”石静倏地转身,噙着泪说,“你被车撞了,我怕你出事来看看你,关心关心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用得着这么夹枪带棒地损我一大通吗?”
“说你不对了吗?你这么做很好,很对,不能再得体再恰到好处了。你要我说什么,对你的关心感激涕零吗?”
“何雷!”吴姗插话说,“你太过分了!”
“你让人吴姗说说,你讲理不讲理!我现在怎么啦?哪点别扭了?就让你这么看不上眼,一说话就斥我。你要看不上我了就明说,看上谁就找谁去,别这么阴着憋着的,想除了我不劳你动手我自己走。”
“你说你还会说别的吗?这套嗑儿简直成了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法宝了。女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用指责男人有二心来占上风?”
“何雷,你也别太不像话!”吴姗厉声说,“人家石静不过是说了几句情理之中的话,你不用摆出一副看穿人事、置身于人情之外的臭酸架子,不管你有什么道理,你也没权利对别人这么粗暴。”
石静哭得泣噎难禁。
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是那意思,不过是……”
“别狡辩了,你马上向石静赔礼道歉。”
“用得着吗?”
“必须!”
“……行了石静,别哭了。”
“你是一辈子没向人服过软还是一向就这么向人道歉的——你要不会我教你。”
“别哭了石静。算我不好,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从小就窝囊,受欺负,有什么委屈只好忍着。街上的人一个比一个恶,我敢跟谁狠去?也就敢欺负欺负你,你再不让……”
“得啦得啦,”吴姗笑着说,“明明自己的不是,却把全体人民饶上,你这都是什么逻辑?”
石静也破涕为笑:“吴姗你不知道,这人就这德性,从来不认错,千载难逢检讨一回还得找出各种客观原因,最后把自己弄得跟受害者似的。”
“你也是好脾气,换我,岂能容他?”
“唉,有什么办法?只好不计较,真较真儿一天也过不下去。”
“好啦,诉苦会改天再开吧。”
“我走了。”石静说,“班上的活儿还没完呢,下班我在门口等你。”
石静走后,我和吴姗沉默了下来。半天,她说:
“你感觉好点了吗?”
“好点儿了。”
又是沉默。
“你也是,何苦跟她那样?”
我看了吴姗一眼,低下头。
“就算想怎么着,也注意下方式,太伤人家也不好。”
“不这样,又怎能了?”我凄凉地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做恶人了。”
“她也没错。”
“我有错吗?我招谁惹谁了?我要是无赖多好,生把着不撒手,那倒也不用这会儿做恶人了。”
“你……受得了吗?”
“……说老实话,我有点不寒而栗。一想到今后,真觉得可怕……我不知道真到那时候我是不是受得了,也许会后悔。”
“也许不至于。”
“你是说我坚强?不不,我现在只是还不习惯,不能想象,所以还算理智。真事到临头,瘫在床上不能动了,我也许比谁都糟,也许要拼命抓救命稻草。所以要趁现在把什么事都办好……我不相信自己。”
下班了,工地的汽笛响了。大门里,人们像潮水一样往外涌,步行的、推着自行车的人流中还夹着一些缓缓行驶的汽车。
人们在疲惫地说笑,轻松地迈着步伐。
董延平比比划划地对我讲述着下午传遍工地的一件新鲜事:公司陈副经理昨天夜里被人发现在家里吃安眠药自杀了。
“这老头儿为什么呀?”一个跟在我们旁边的女工说,“一个人过得挺好的。没病没灾,儿女又都大了不用操心了,一个月还拿那么多钱。他要活不下去了,那我们还不得早死多少回了。”
“不是人害的吧?”另一个人问。
“不是,百分之百不是。”其他人纷纷说,“公安局作结论了。”
“会不会是老伴死了,一个人过闷的。”一个人说,“有这样的,天鹅似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长。”
“你们全错了。”董延平一副就他清楚的样子,“你们谁也想不到老头儿为什么死。不为别的,就为大伙儿老关心他,没事就去串门,送吃送喝,问寒问暖,把全市五张以上的老太太往他那儿发,生把老头儿关心得不好意思活着了,觉得自个成了大家的心病,死了算啦。”
“胡说!”大家纷纷笑着斥董延平,“没听说有让人关心死的,你又信口开河。”
“真的,我骗你们干吗?”董延平急赤白脸地说,“人老头有遗书,我去八宝山送老头儿烧尸时听工会小刘说的,小刘看了那遗书,当然词儿跟我说的有出入……作为一个老党员,不能为人民工作了……”
我和石静推着车,在人流中默默地走。
“你什么时候把家具搬来的?”
进了新居,我眼睛一亮,见原来空荡荡的室内已摆上了那套我们共同挑选订购的组合家具,而且经过粗粗的布置,有点像个家了。
我扭脸看石静:“你找谁帮的忙?”
石静垂着眼睛声调刻板地说:“上午找冬瓜他们帮的忙。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可你瞧你下午那样儿……我就什么也没说。”
我伸手搂过石静:“还生我气哪?”
石静偎在我胸前,嘴一撇要哭,十分委屈的样子。
我冲动地想说些温柔的话,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说,松开她,走到组合柜前,轻轻抚那上面光洁明亮的油漆。
“这面上的漆打得还可以,里边活儿有点糙。我没太挑,想想这也可以了,能面上光看得过去就算可以了。”石静跟过来,站在我身边轻轻说。
“不错不错。”我说,“不能再高要求了。”
“我想在这儿放一盆吊兰,让它从上垂下来。这个玻璃柜放酒具高脚杯,这几格子放几本书。”石静兴奋起来,指指点点地对我说着她的设想,“再买些小玩意儿小玩具动物四处一摆,整个调子就活了。”
“嗯嗯,挺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我说咱买什么样的窗帘好?”石静兴致勃勃地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勾个‘勒丝’好看,和这套家具配得起来。”
“窗帘还不能完全图好看,还得多少能遮点光。”
“那就再买块鹅黄的‘摩立克’挂在里面,都不耽误。”
“闹不闹得慌?”
“那你说什么颜色好?”
“我说……算啦,就按你喜欢买吧,我也不知道什么合适。”
石静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变化,小心看着我脸色说:“你是不是又累了?累了就躺下歇会儿吧。床垫子买回来我就擦过了,挺干净。”
我没吭声,走到长沙发旁坐下来,仰靠在沙发背上。
石静走过来,在我旁边侧身坐下,凝视我。
“别理我。”我喃喃对她说,“让我静会儿。”
石静无声地起身离去,旋又无声地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杯水。
我心里一阵怒火,他妈的,老这样永远也别想把话挑明,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酸楚。
石静抖开一条新床单,铺在床上,用手把床单抚平。从立柜里拿出一对新枕头,拍拍松,并排放在床头,又拿出两条新毛巾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
“你怎么,今晚打算住这儿了?”
石静停住动作,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那神情使我无法再说什么。
簇新的提花枕巾上,缕织着并蒂莲和鸳鸯的鲜明图案。
“你没生我气吧?”黑暗中石静轻声问道。
“没有。”风从发烫的身上掠过,我感到身下床垫内弹簧的有力支撑。
“我再也不跟你闹了。”
“……我从未想过怪你。”
“真的吗?”
石静窸窸窣窣地贴过来,手主动地寻找摸索。
“热。”
“不怕热。”石静娇喘着在我耳边低语。
我找着她的手,紧紧攥着不让她动,她就用身体缠住我。她的腿几次搭上来都被我挡开。
“你怎么啦?”她焦灼地不满地说,把整个身体压上来。
“我不想!”我用力地推开她,猛地翻身坐起,拧亮台灯,下地找着一支烟点上吸,第一口就把我呛得连连咳嗽。
我恶狠狠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也从床上坐起,鬓发散乱幽怨地瞧着我。
“咱们得谈谈了。”我走到沙发前坐下,抽了几口烟说,“必须谈谈了。”
石静垂着头,咬着嘴唇,片刻,仰起脸,意外地显得镇定、平静: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什么?”我顿时紧张起来。
“我知道你另外有人了。”如果说石静说这话时内心是痛苦的,但从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的。”我说,艰难地说,“我又认识了一个姑娘,我想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她漂亮吗?”半天,石静说。
“还可以。”
“比我漂亮?”
“比你漂亮。”
石静蠕动着嘴唇,深深地垂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部。
“她,爱你?”
“是的。”
“你呢?”
“我也一样。”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随你便吧,我想你也早就决定了。”
“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可,你也知道,我觉得很难说出口。”
“我明天走行吗?”石静抬起脸,平静地望着我。
我眼中一下噙满了泪,忙吸了两口烟,嗓音沙哑地说:“不,你不用走,我走。”
“还是我走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这房子了。”
“你别这样儿。”我挥去泪,央求石静,“你这不是不让我做人了嘛。”
“我不让你做人?是我不让你做人?”石静盯着我一字一顿地发问。
“……”我垂下头。
“你要觉得你走好点儿,那就你走吧。”石静说。尽管她的语调仍旧平静,但我看到她眼里有东西闪动。
“对不起,石静,真的对不起。”我泪流满面说,“都是我不好。”
“别说这个了。现在,咱们睡觉吧。”
“……”
“就算咱们结不成婚了,也不至于就成仇人了吧?”
“不是,绝不是这意思。”
“那你是讨厌我,不愿意再挨我?”
“我来,我这就来。”我掐灭烟,上床来。
石静伸手把台灯熄灭。
石静在黑暗中嘤嘤哭泣,远远蜷缩在床的另一头。
“我可以等你,万一你跟她不合适……”
“不,我就是和她不合适也不会再考虑你。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咱们谁都别再想了。”
“不!我不能!我永远要想。”
“……”
早晨,石静在门口紧紧拥抱我,我的骨节被勒得“咔咔”作响。
“再给我一天……”她哭着请求。
“不!”
“再给我一天!”她使劲搂着我不让我脱身,“就一天,让我像你妻子一样过上一天……然后你再走。”
“……”
“你已经给过我很多很多……再给我一些……就让我拥有你一天。”
“我答应我答应我答应。”
她笑了,含着泪惨然而笑,十分满足:“这一天,你全听我的。”
“我答应。”
这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在疯狂的采购中度过的。石静没好好走过路,始终奔跑着从这条街到那条街,出这家商店进那家商店,为自己买衣服为我买衣服;买床上用品买盘碗锅匙买所有日用百货,兴致勃勃,满脸喜意。
她甚至为自己买了件最昂贵最华丽的婚礼白纱裙。
“你疯了?”我说她,“这东西谁买?都是到照相馆租。”
连柜台里的售货员也笑嘻嘻地说:“小两口不过了?”
“一辈子不就这么一次吗?”石静笑着说,“要省什么时候不能省。”
买完白纱裙,石静又把我拉到西服柜台,点了一套最高级的西服。
“我不要。”我对石静说,“犯不上,我从来不穿西服。”
“我要。”石静说,“我要你穿。”
“那就买套一般的。”
“不,就买最好的。”她坚持。
一天之内,我们逛遍了全城的商店,差不多花光了我们的全部积蓄。在一家高级美容店,石静把剩下的钱全部用去做了“新娘化妆”。
当她美容完毕,从楼上笑吟吟地走下时,真是仪态万方,光彩照人。店内所有等候的顾客都把目光投向她。
我们并肩走在街上时,吸引了无数行人的注意力。
“这些东西都是我这些年攒的。”石静打开她那只一直锁着的皮箱对我说。
箱子里琳琅满目,放满一摞摞精美的杯子垫、桌布、沙发靠背饰品等钩织品。
石静一件件展开给我看,自豪地炫耀:“好看吧?”
“好看。”
“这要一布置起来,家里立刻就变了个样儿。”
石静把所有买来的和自己织的都搬了出来,摆满了室内的每一处角落,像开一次展览会。
笔挺的西服和浆硬的衬衣领使我像一个被箍着的木偶。石静穿上婚礼裙,拽着我在屋里各处摆着姿势合影。一会儿站一会儿坐,或依或偎,所有姿势都必须笑。
“笑,你倒是笑啊。”
“你别折腾我了,石静。”
“你答应过,今天全听我的。”
“好好,我笑。”
石静转嗔为喜,美滋滋地挽着我,头靠在我肩上,目不转睛地对着那架支在地中间的照相机镜头。
镜头亮晶晶的照相机快门自动跳下,“喀嗒”一声,闪光灯耀眼夺目一闪。
“再来一张……”
“你喝什么酒?”
“白酒。”
“那好,我也喝白酒。”
我们俩在石静亲手操持的一桌丰盛的菜肴前相对而坐。石静为我斟酒,然后又给自己斟满,看着酒瓶上的商标赞叹:“我是第一回喝茅台。”
她举起杯,笑着对我说:“说句什么祝酒词呢?”
“你说。”我也举起杯,笑着说。
她想了想,笑了,把酒杯在我的杯上清脆一碰:“祝你幸福,亲爱的。”
“祝你幸福……亲爱的。”
石静的眼中立刻闪出泪花,她连忙一饮而尽,笑着掩饰道,“真辣——真好喝。”
“吃菜吃菜。”她放下酒杯,拣起筷子,伸向盘子点着说,“别客气。”
“不客气。”我也放下酒杯,吃菜。
“做得不好,没什么东西,随便尝尝。”
“做得很好,东西很多,下回……”
我抬起眼,石静望着我,我们俩人对视着傻乎乎地笑。
石静又把酒杯斟满,我们共同举杯。
“这一杯说什么?”
“该你想词了,你说。”
“祝你幸福……”
“说过了,不许重复。”
“祝你快乐……”
“还有呢?没说完。”
“……亲爱的。”
“祝你快乐,亲爱的——咱们立个规矩,每句祝酒词都得带个亲爱的。”
“好,亲爱的。”
我们一饮而尽,互相看着哈哈笑。
“这杯该我说了,说什么呢?你帮我想想。”
“祝酒呗,就说最俗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健康,亲爱的。”
“祝你万事如意,亲爱的。”
“亲爱的,祝你万事如意。”
“祝你家庭美满,亲爱的。”
“祝你……”
“别哭,亲爱的。今天不许哭,谁也不许哭,完了再哭。”石静温存地哄我。
“我没词儿了,我想不出再说什么了。”
“我也没词儿了。”石静干喝了一杯,又斟满酒举着愣愣地说,“要是冬瓜他们在,一定能编出好多词儿。”
“别喝了,你该醉了。”
“我想醉,我要醉。”
石静又饮干一杯,再斟满,忽而笑着说:“祝我好运吧?”
“祝你好运,亲爱的。”
“你上哪儿?别走!”
“不,我不走,我去趟厕所。”
“不!”石静杯尖叫,“你哪儿也别去!我哪儿也不让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我哪儿也不去,不去了,就在这儿坐着。”
“我哪儿也不许你去,今天你是我的。”
石静偎过来,坐在我身边,喃喃道:“今天你是我的。”
夜里,石静已经睡熟了,月光下,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我躺在她身边,感到一阵阵彻骨的酸痛和寒栗。我知道我的脸在一点点扭曲、痉挛、抽搐。我无法控制这种抽搐,绝望地捂上脸,这种抽搐传达到全身。
“再给我一些……再给一些吧。”我暗暗地叫。
早晨,我在门口紧紧拥抱石静,我们俩的骨节互相勒得“咔咔”作响。
她汹涌地流着泪,发疯似的连连吻我,拼命摇头:“我忘不了忘不了……”
我用力掰开她的手,她哭出了声,挣扎着抓我,在我脸上留下了道道血痕。我捉着她的双手把她远远推开,关在门里,自己转身下了楼。
一个苹果啃得只剩核儿了,我仍在用力吮咂它,不时喝上一盅白酒。白酒清亮似水,滑入喉内却如一条火舌,吞噬着我的脏壁。
董延平、小齐在小酒馆找到我时,我已喝得目光呆滞,遍体大汗。
他们叫了几盘猪耳朵、花生豆、黄瓜拌腐竹,推到我面前,我不予理睬,仍津津有味儿地咂着我的苹果核儿。
他们在我面前坐下,不吃不喝,神态尴尬。
我看着他们笑起来。
“怎么回事?”董延平诚挚地望着我,“他们说……我已经为你坚决地辟了谣……”
“肯定是瞎说对吧?”小齐也同样神态地望着我,“闹了点小纠纷,说了几句气话,其实没那么严重。”
“偏偏就那么严重。”我痴笑着说。
董延平眼中的期待消逝了,变为焦躁,他一把夺过我的酒杯:
“别喝了!你胡说什么?你哪有什么‘情儿’,我天天和你在一起还不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是不是石静出了什么事儿?”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汗顺着额头往下淌。
“是不是你发现石静有前科什么的,所以……”小齐笨嘴笨舌地措着辞,“其实这是睁一只眼儿闭一只眼儿……你得这么想,谁让我没早点碰见她的……你还在乎这个?咱又不是财主。”他装腔作势地笑起来。
“我凭什么就不能有‘情儿’?”我翻着白眼拿腔拿调儿地说,“别太瞧不起工人,工人怎么啦,工人勾搭起人来也有手腕着哪。”
“何雷,”董延平双肘压在桌上,充满感情地说,“咱是老粗但不是流氓对不对?见异思迁吃里扒外搞资产阶级自由化,那都是知识分子好干的事儿。咱们,你也不是一向顶瞧不上?”
“你这话我就不喜欢了。都是人,别人干得我为什么干不得?凭什么知识分子能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兔子三只窝,我就得吃饱干活混天黑,一棵树上吊死,一块坡地旱死?不是我说你们,总是不能理直气壮当主子,自个先觉得不如人矮了三分。工人是谁?主人!搞几个妇女怎么啦?”
“何雷,咱祖祖辈辈可没出过流氓。”
“那就出一个吧,也别让人说咱特殊。”
小齐叹口气,苦恼地揪起自个的胡子。
“我看你们俩就别白费力了,”我垂下眼说,“虽说咱们是哥们儿,可有的事谁也不能代替谁。”
“从今后,咱们就不是哥们儿了。”董延平冷冷地说,“除非你做得像个哥们儿。”
“那就算了,”我说,“不哥们儿就不哥们儿吧。”
“话既然说到这份儿上,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董延平霍地站起,看着我,“你永无宁日!”
中午,我来到食堂,感到了所有人不友好的目光,包括公开的轻蔑和背后的鄙夷。所有跟我熟识的人都对我视而不见,昂首擦肩而过。就连售菜窗口那个平素一见我就开玩笑的胖姑娘,看到我也是一脸冰霜,那一勺扣在我饭盆里的菜明显比往常少得多,当我端着饭菜挤出人群时,受到了董延平等人的有意冲撞。
我端着饭菜站在食堂中间,没有一个人请我到他们饭桌上去就餐。人们似乎有意把每张饭桌围满,就是空着的凳子也放上包,蹬上脚。远处董延平那桌空着一个位子,就在默默吃饭的石静旁边,但我不能去。
我向相反方向走去,到处是正在咀嚼、低声议论的男女,阵阵白眼向我飞来。
吴姗从人群中站起,平静地叫我:“何雷,到这儿来,这儿有一个空座。”
我看着她,又扫了眼周围正注视着我的人,摇摇头,端着饭菜走出了食堂。
我听到身后人群的嗡嗡议论声中董延平那格外刺耳的骂骂咧咧。
我在一摞水泥空心板旁靠着端碗吃饭。对面楼上正在进行紧张的混凝土浇铸。一车车混凝土被绞盘钢缆提拉着,在一层层脚手架间快速升降着。楼顶忙碌的工人的安全盔在烈日下反着光。楼下的混凝土搅拌车隆隆作响,巨大的搅拌筒在转动。一只麻雀惊惶地斜飞过工地,一台电锯在远处发出持续刺耳的锯木声……
吴姗在水泥空心板堆后面找到我时,发现我瘫坐在那里,面目狰狞。双目痉挛地圆睁,下颌弛垂龇牙咧嘴口涎挂在胸前,说不出话,动弹不得,头耷拉着无法抬起。
她迅速架起我,向医务室拖去,一路上我靠了她的支撑才没摔跤。
细长尖利的针头扎入我的肌肉,我感到疼痛和浸胀,接着针头拔起,一支酒精棉签按压了片刻松开,一阵凉爽掠过触处。
空气中充满酒精醒脑明目的芬芳。
“我没想到你会用这么拙劣的办法。”吴姗的白大褂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接着我看见了她光洁的脸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我脸俯在枕上疲倦地笑:“这样最容易被人接受和信以为真。”
“那倒也是。”吴姗叹口气,“别为大家的态度难受。”
“根本不会……”
“还说不会呢。”吴姗用手轻轻拭去我眼角流出的泪。
“真的不是为别人。”我脸贴着枕沙哑地说,“是为我自己,想不通……”
“死生有命……你也有过幸福愉快的时刻……”
“太少了,我现在觉得太少了,要是我知道是这下场,我就不那么掉以轻心了。”
“你以为八十岁死就不会后悔了吗?”吴姗用她细长的十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多希望是一场梦,醒来,原来一场梦。”我喃喃地说。
“……”
“我害怕,真的吴姗,我害怕。”
“怕死?”
“不,不是怕死,怕受罪。你能答应我吗,吴姗?”
“什么?”
“要是我动不了啦,不能走不能笑只能吃喝睡,你给我吃安眠药,像陈经理一样——我不想活着受罪,眼睁睁受罪。”
“……”
“答应我。”
“你不会那样儿的。”
“会的,我知道,总有一天会的。我要有骨气,就不等那一天到来……我不想讨人嫌,等到别人都烦了,盼着我死,我希望死时还能有人为我难过。”
“……我答应你。”
…………
“谁在外边吵?”
“你的朋友们,还有很多看热闹的人。”
“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等着你从我屋里出来。”
“我这就出去。”
“不行,他们正在火头上,领导正在劝他们。”
“我得走。”
“那我陪你一起出去。”
“你何苦赔上?”
“你看不出来吗?我已经赔上了。”
“我向他们解释。”
“没用。你不必替我操心,早晚我会解释清楚的。”
我们出了医务室,只见楼道里站满了人,都是工地的熟人和朋友,几个工地领导正在做大家的疏导工作。董延平等人和他们激烈地争执着,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地帮着董延平说话。一见我们出来,楼道内喧闹的声音立刻平息了,连头儿们也停止了说话,人们一齐望着我们。
我们往外走,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道,我在敌意的注视下挤着往前走,我的腿发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吴姗紧跟着我,伸出手搀着我。
人群中发出了低低的咒骂:
“真不要脸,还手拉手呢。”
“真没看出是这么个人,过去一直以为她是好人。”
“臭婊子,不定勾搭了多少男人!”
“呸呸!”
有人啐唾沫儿。人们的愤恨全冲着吴姗。
人群中爆发一阵骚动和叫嚷,我猛地回过头,只见有人把西红柿向吴姗的后背上掷去。西红柿砸烂在她的白大褂上,犹如子弹射中人体,迸裂开血红的大洞。吴姗坚定地忍受着,有力地拖拽着我一步不停地向门口走去。
门外强烈白灼的阳光照得我两眼发黑,我看到石静站在远处望着我,手紧紧拉住狂怒的董延平,不让他靠前。
石静脸若白纸,眼如黑洞。
我在得悉石静与董延平正式结婚登记的准确消息后,由吴姗陪同去住了院。车队的头儿和工会方面得知这一消息后迅速赶到医院看望了我,并在我陈清原委和一再坚持下答应为我保守秘密。为了不使他们过分动感情,我对他们很说了些冷酷的话,使他们觉得石静与我固然可叹,实不足惜,河既改道夺口出海,也断无人为牵引复归故道之理。
我住院后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严格按照医嘱起居,打针服药,进行胸腺放射治疗。应该说医护人员治疗的态度是积极的,我的病情得以维持全赖他们的努力。但“肌无力性肌病”是目前人类尚无法控制和征服的,就像花谢日落一样,人类的意志对此是无能为力的。
我已不再对痊愈抱有希望。
吴姗有时来看我,给我带来一些消息。她说我们承建的那个工程如期在“七一”那天完工了。落成典礼时来了很多头面人物剪彩,典礼搞得十分隆重,张灯结彩、鸣放鞭炮之类的凡是庆典活动例行的节目无一省略……那天还同时举行了盛大的集体婚礼。
那天结婚的新郎新娘们受到了隆重的礼遇。他们全被请到了主席台上,一对对站成一排,面对观众(我想那场面一定很像发奖会)。一个作为嘉宾邀请的很高级别的领导,为他们作了热情洋溢的赞颂,当然也少不了勉励和希冀。据说这位号称一向风趣的首长还充当了类似外国人在教堂举行婚礼时神父一类的角色。在致辞结束后,他笑着大声问新郎新娘们:“你——爱他(她)吗?”
据说彼时全场欢腾,谁也没听清新郎新娘们是如何回答的,因为全场上万条喉咙抢先回答了。他们排山倒海地呼喊:“爱——!”淹没了一切声音。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欢笑和一人领头众声齐和的合唱。
后来是不是又跳舞了,吴姗说她也不记得了,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站在台上的石静身上。她说石静尽管和其他新郎新娘一样容光焕发满脸喜悦始终面对着大家,但她眼里有一种异样。不易被人察觉的异样,她认为是:寻找。
我认为这是吴姗的错觉或者毋宁说是心愿如此。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面下垂的旗子,它就会徐徐飘动;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棵树,树叶间就会出现一双和我们对视的眼睛;
如果我们长时间凝视一幢高楼,它就会向我们倒来。
“十一”的晚上,全城在放焰火,夜空不时被一阵阵绚丽的火花划亮。
我倚坐在病床上,吴姗在翻阅我的一本相册。她的手依次指向我的每一张照片,最后,停留在一张我在晴天站在卡车旁开怀大笑的照片上。看到我眼中肯定的神情,她把那张照片从相册上取下来。我们是在进行挑选遗像的工作。这工作我们进行得冷静、有条不紊。病情迁延至今,任何变化已经不能使我们感情波动,对于我来说,几乎是渴望死亡的到来。
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只是看到吴姗面对着门突然僵住,接着眼睛湿润了,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把我扶转向门口……
石静淡妆素裹出现在我面前,她后面跟着董延平。
石静向我移步走来,她晶莹透明,肤若蝉翼,她的眼睛像浸于一缸清水的雨花石,纯净滑润……
我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我已经无法做出任何表示了,连笑一下也是不可能的,只有一种东西还是自由的,它从我眼中流出,淌过我毫无知觉的面颊,点点滴在那只向我伸来的美丽的手……
(原载《当代》198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