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喝彩(1 / 2)

层叠叠的皇宫金顶,在落日的余晖下近乎熔解地流淌着道道烈焰。

重重高大的朱红殿门一进进洞开着,新刷的油漆浓郁欲滴,犹如已经凝固涂抹均匀的血。

宫殿的飞檐、廊柱、铜缸、瑞兽及一切高大竖立的器物都在千万只脚摩擦得光滑似镜的石砖地上投下倾斜的影子。

白日供人参观的皇宫此刻游客已经绝迹。

李缅宁在殿门纵深处出现,他身后跟着出现了一行粗壮的男人。

他们在逐次用古老的铜锁把一道道宫门锁上,仔细地贴上封条,一层殿一层殿地退出来。

暮色中,一群群黑色的乌鸦和燕子,在宫殿挂着网的斗拱架梁间飞舞,鼓噪着飞到空旷颓败的广场上疾倏盘旋。

灯火通明的舞台上,坐着一支大型完整的交响乐队。

台下观众仍在走动,找座位,低声交谈,穹形的剧场上方聚集着一片嘁喳嘈杂的声浪。

穿黑色燕尾服的老年指挥挺胸走出侧幕,径直走上指挥台,翻开第一页总谱,扬起他的两条胳膊,一只手里拿着细细的指挥棒一只手空着。

观众席上仍然不安静。

台上的乐队自顾自地泰然开始演奏第一支乐曲。

坐在定音鼓前排小提琴手们后面的肖科平,眼睛盯着乐谱,嘴横长笛,吹出自己在整首乐章中的第一个音符。

她的两只手极为修长光洁,毫不逊色于她手中的那只银亮的长笛。

那只刚才按弄长笛的手拉开冰箱门,与刚才舞台的明亮相比,冰箱的光区显得十分狭小。

肖科平端出一盘剩菜,用手指拨拨已经凝冻了一层白色油脂的盘中内容,拣出尚完整的腊肠和整根的油菜叶放进嘴里。

她仰起的脖子有几条青筋十分突出。

她边吃边端着菜盘走到房间一角的自制长沙发上坐下,看着书柜前的电视节目。

电视里一出戏曲连续剧已近尾声,一个时装老旦在对着一群生旦净丑劝勉有加地唱,只有字幕没有声音,她没开音量。

她穿着睡裙,出神地看着电视,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油菜茎,脸上的化妆已经卸去,在电视的荧光中显得苍白、憔悴,她已经不年轻了。

她把菜盘放在茶几上,从沙发上拿起一卷手纸,撕下一截儿,擦擦嘴擦擦拣菜的两个手指,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堆满烟蒂的烟灰缸。

她站起来,从拖鞋中伸出一只脚,用大脚拇指关了电视,趿着拖鞋绕过书柜。

书柜后面有一张大床,床上乱堆着棉被和枕头,还有一本打开没看完的杂志。

她抽出一条被子,又找出一个枕头,拍松,搁在床头,接着上床,两脚高抬蹬着被子手拎着另一头,查看了一下被里,盖在身上,关灯翻身睡了。

窗外传来夜行火车隐隐的鸣笛声。

天蒙蒙亮了,几道光线从终日紧闭的旧窗帘中透出来,屋内的家具摆设影影绰绰地显现出来。

这是间教室改的宿舍,在墙的另一端,那张长沙发上还镶有一块长方形的木质黑板,上面胡乱写了一些留言等字迹。

房间里堆了过多的家具,新旧杂陈。电器和玻璃器皿上都落满了灰尘。总的感觉是凌乱、马马虎虎,令喜欢秩序和有洁癖的人不能猝停。

肖科平仍在床上熟睡。床所在的那个角落是屋内最幽暗的地方,窗外泄入的些微光线都被那排书柜挡住了。

门锁“嗒”地一响,接着双扇门被轻轻推开一扇。李缅宁闪进来,返身掩好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直奔电视。

李缅宁把电视旁的一台游戏机搬到茶几上,跑来跑去身手敏捷地把连接线和电源全部接上,然后到沙发上坐下看着屏幕渐渐亮起来的电视,两手按在游戏机的揿钮上,脸上充满兴奋与期待,活像一个刚搞到二两大烟土的瘾君子准备好好享受一番。

电视屏幕上出现彩色斑斓的图像,形形色色的太空入侵者伴着各种“嘀嘀嘟嘟”的怪响从四面八方出现。

李缅宁精神抖擞地操纵着激光炮沉着迎战,以科学家般的严谨与缜密态度有条不紊地将其一一摧毁。

射击声、爆炸声不绝于耳,李缅宁完全沉溺在他的海湾战争中,英勇无畏地厮杀,不时发出低低的欢呼和沮丧的叹息。

肖科平鬓发散乱、睡眼惺忪地出现在书柜旁,一脸厌恶。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

“哪天我非得把你这游戏机砸了。”

李缅宁一阵欢呼,得意地转向肖科平:

“你说什么?”

肖科平腻歪地一扭脸,转身回到书柜后,片刻出来,披了件罩衫。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喝过没刷的玻璃杯,抓一袋撕了口的奶粉倒进去半杯,拎起地上放着的暖瓶冲了一满杯,用一只长把匙子搅着奶粉,坐在一边跷起二郎腿说:

“我妈说了,这星期天让咱们回去一趟,我弟弟要结婚了,有些事要跟咱们商量。”

李缅宁继续全神贯注地玩。

“我妈就一人,岁数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好多事干不了。我弟弟他们想把我们家那房子装修一下……哎,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肖科平把匙子“当啷”一声扔到茶几的玻璃面上。

“你说你的。”

“我说什么呢?”

“你弟弟要结婚——结吧。”

“让你帮忙。你的同学里不是有搞室内装潢的?”

“……”

电视里起劲地怪叫:“嘀嘀,嘟嘟——轰!”

“你能不能呆会儿再玩?”肖科平一眼不看电视,盯着李缅宁。

“嗯?”李缅宁猛回头,“早没联系了——噢,有事才去找人家?”

“李缅宁,你现在眼里还有我吗?”

“有哇,你这不是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李缅宁眼睛不离电视。

“你要是烦我了,就直说。”

李缅宁又是一阵欢呼。

“玩完这阵的,今儿我准备破纪录。”

肖科平站起身,过去把电视关了。

“你现在除了玩,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是不是?”

“我正玩着半截儿呢——你怎么这样无理?”

李缅宁过去开电视,一巴掌打开肖科平阻挡的手。

肖科平紧捏挨打的手,作疼痛钻心状。

“李缅宁,你现在对我手够狠的。”

“少废话!告没告诉过你,我玩游戏机的时候不许捣乱?”

他坐下继续玩。

肖科平扭身冲过去一下又把电视关了。李缅宁立刻又去抢开电视,与挺身阻拦的肖科平扭打。

肖科平先还缩腰护胸咯咯笑,被李缅宁一把猛地推开,一个歪斜跌坐在沙发上,再跳起来,已然气急败坏。

“你现在都敢打我了——哈!”

“你再来劲?你再动一下电视试试?”李缅宁指着肖科平脸,也气得直喘。

“少拿你们家那些破事烦我!你弟弟结婚,爱结不结!就他那花花公子,别糟践人家女孩儿了——回头我就打扫黄专线电话举报他!”

肖科平慢慢挪动到电视前。

“我弟弟花花公子?我还说你爸爸老抠门呢。”

她在电视前犹豫了一下,“啪”地再次关上电视,挺胸迎问李缅宁。

“我关了,你怎么着吧——我告你李缅宁,你要动我一下,我今天就跟你拼命或者从二楼跳下去就说是你推的。”

李缅宁气笑了:“我看你都快成无赖了!”

肖科平挺得意:“借你俩胆儿——敢动我就跟你离婚。”

“离!不离你都不是女的!”李缅宁手指到肖科平鼻尖上。

肖科平一把打开李缅宁的手。

“你早想跟我离婚呢吧?”

“谁一天到晚老把离婚挂在嘴边?威胁谁呢?好像谁怕离婚似的。你不离我都跟你离!这日子过着也没劲了。”

肖科平理直气壮:“我那都是说着玩的。”说完翻个白眼。

“谁跟你说着玩?”李缅宁瞪着眼睛喊,“说离就离,咱们也认真一回。”

“我一天到晚在外忙,累得半死,给你挣钱,嘴都吹得长溃疡了。你成天在家玩,大爷似的——你还烦了?”

“谁让你给我挣钱了?你还少说这个!咱俩谁花钱花得多?我他妈一年到头值夜班,辛辛苦苦,白天回家想轻松一下你还不让,还得受你管——你算干吗的?”

“好,好。”肖科平点头,“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说得好!要不我还傻呵呵蒙在鼓里呢。早就瞧我不顺眼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想找个年轻的?”

“对,没错,全让你说着了。”

肖科平欲哭,想想也没什么好哭的,也实在哭不出来,便冷笑:

“你是不是已经在外面有了相好的?”

第二年的春季。

初看似雪,定睛凝视方知那在阳光中漫天飞舞的是一团团柳絮。

柳絮飞上枝头,飘落在地,使得春天的街景到处白茸茸的犹如发霉长了毛。

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街道一侧的建筑物已阴影重重,而另一侧的高楼大厦则镀满夕阳明亮的光辉。

在阴下来的那面街上,李缅宁和肖科平从一个挂着不少黑字白牌的机关门里出来。

从赫然醒目的仿宋体黑字,可以轻易地辨认出这是这个城市中的一级人民政府的所在地,其职能之一便是批准与不批准其辖下群众的婚丧嫁娶。

更多的男女从街两旁的机关、公司里出来,使本来冷清的街道骤然变得熙熙攘攘。这些工作了一天的男女职员们面带疲倦和轻松,个个衣冠楚楚却毫无笑容。

肖科平穿过马路向十分明亮的街对面走去。李缅宁则返身沿着阴下来的街道往回走,在街拐角消失。

肖科平的长发和敞开的风衣,被她疾步而行所带动的风,吹得向后飘去。夕阳在她的头发、双肩上罩了一层茸茸的金子般纤细的光芒。

天已经完全黑了。远处的处于另一视角的立交桥,犹如一只巨大的夜光表盘,或插着无数蜡烛的双层大蛋糕,轮廓鲜明地浮凸在黑沉沉的旷野中——像梦中景象一样不真实。

这套位于十六楼顶的单元房内灯火通明,每间屋内的每盏灯都开着。曾经精心布置过的居室陈设,此刻被搞得乱七八糟,地上一片狼藉,散扔着纸片、破内衣、烂书和单只袜子;那些显然是经过仔细挑选,刚买了不久式样时髦的崭新的组合柜和成套沙发被拆散、移位;男女款式迥异的四季服装成堆地分别码放在两只一模一样的大号皮箱内。

肖科平和李缅宁正在非常认真地分家。各自不停地把归了自己的那份家具往自己的房间搬。

大件的家具两个人便协力搬运。

两个人抱着大包衣物被褥在走廊相遇,像两个大胖子狭路相逢,只好分别贴着墙踮着脚尖挤过去。

一摞硬壳俄文书搁在过厅地板上,两个人从那儿经过时都绕过去或跨过去。

“幸亏及时分了这套单元,否则咱们俩里就得有一个睡到大街上。”

肖科平放下刚和李缅宁一同抬进屋里的写字台,气喘吁吁地说。

“那只能是你了。”李缅宁说,“这房子是我们单位分的。”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虽是上午但室内昏暗得如同黄昏,仍开着一两盏灯。

两个人在虽已分割就绪但仍显凌乱的室内进行最后的清算。

肖科平拿着一把缝纫剪从一本本相册中抽出李缅宁的照片,一张张递给站在一旁的李缅宁。李缅宁手中已握着厚厚一摞照片。

遇到二人合影,肖科平便一剪为二。

李缅宁抬头看到墙上还挂着一帧二人合影,便摘下镜框,取出照片递给肖科平:

“剪齐点。”

肖科平一剪下去,然后又仔细地把残留在她那半张上的李缅宁右肩剪掉,抬头看看李缅宁:“你挺得意的?”

“想看我给你哭一下吗?”

“为什么得意?终于骗我跟你离婚了是吗?”

“说好,这可是你要跟我离的,别这会儿又装得受了遗弃似的。”

“怕受道德谴责是吗?”肖科平望着他笑。

李缅宁拿着照片转身就走。

“等等。”肖科平叫住他,一指梳妆台,笑嘻嘻地说,“把你的刑满释放证明拿走。”

李缅宁忍着气把梳妆台上的两本黄色的离婚证抄走一本。

片刻,又回来,手里还拿着那本离婚证。

“拿错了。”

他换了一本,打开查看了一眼。

“什么时候带来让我见见?”肖科平慢悠悠地说。

“谁呀?”

“你那位新欢呀,噢,不算新欢,得算老人了。”

“怕你受刺激。”

“没关系。帮你参谋参谋,够打几分的。”

“费心。”

“怕你上当,为你好。你这么老实,随便一个什么女的还不把你涮了?把你交到谁手里我也得心里有数呀。”

“我就喜欢让人涮,没人涮我还难受呢。”

李缅宁拔腿走了。

肖科平笑眯眯地继续剪那些合影照上的李缅宁的断肢残手,笑容变得讪讪的。

墙上曾经挂过二人合影照的地方留下一个清晰的照片框印。

雨已经停了。一道阳光像舞台上的追光打进屋内,有所不同的是这束光立刻在屋内散开,使整个房间豁然亮了起来,屋顶吊的那盏灯倒灰黯了。

肖科平在光芒中振作起来。

她扯下归她所有的那张双人床上的床单、被套、枕巾,抱着去卫生间一股脑儿扔进洗衣机。

洗衣机轰隆运转起来。

她回到过厅,看到那摞堆在地板上的俄文书,朝李缅宁房间喊:

“喂,把你的破书搬走,搁在这儿怪碍事的。”

李缅宁从房间出来,看了眼那堆书:“这些书我不要了。”

“不要也别搁这儿啊,卖给收破烂的。”

“你卖吧,卖的钱归你。”他说完回了房间。

肖科平拿起一本厚砖头似的书翻了翻:“当年哭着喊着到处买买不着,现在又都不要了。”

外面楼下传来吆喝声:“有废书旧报纸——我买!”

肖科平立刻穿过李缅宁房间来到阳台,朝下喊:“旧书要吗?”

李缅宁自顾自地在摆弄游戏机,视若无睹。

一会儿工夫,一个男人拎着麻袋敲门进来,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肖科平脚踢踢那摞书问他:“这书多少钱一本?”

“两毛钱一斤。”收破烂的男人蹲下,用力把那些俄文书的硬壳封面撕下来。

肖科平伸手从洗衣机的甩干桶内拿出搅成卷的被单、床罩,一盘盘扔进李缅宁端着的脸盆里,神态冷漠。

“想什么呢?”

“想你。”肖科平看了眼李缅宁,“想我自个儿,我的前半生。”

“别苦着自个儿,你的前半生除了遇见我是个错误,其他都好,算得上顺利。”

李缅宁端着满满一盆衣物来到阳台,恍然与云开日出的太阳打了个照面,立刻被那夺目的光芒射个满眼漆彩,人也红光满面。

“为什么会遇见你呢?又没认出你是个坏人,差点毁了一生,这教训还不够沉痛吗?”

肖科平也来到阳台,二人一起挽着袖子把床单、被罩抖开晾在铁丝上。

“那时你还年轻。”

“是啊,第一次还可以用年轻原谅自己,还有机会悬崖勒马,再碰上一个你这样的呢?”

“那就太说不过去了,我都替你害臊。”

“那真是自找没趣了。”

湿淋淋、沉甸甸的床单、被罩挂满阳台,阳光如油慢慢渗出,将床单、被罩上的花卉图案勾勒出来。

人脸、室内倒阴了下来。

“放心,我这样的人也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的。”

肖科平关了煤气灶上的火,端起炒勺把里面的菜倒进案台上的一只精致的瓷盘内。

案台上已摆着一个盛着截然相反的色泽和内容的菜肴的同样款式的瓷盘。

她置锅于灶,解下围裙,端着两盘菜出了厨房。

她把两盘菜放在堂屋的圆桌上,从桌上的饭锅内为自己盛了碗饭,坐下正要吃,看见李缅宁拿着自己的碗筷从容地在桌对面坐下。

“你干吗,蹭饭?”

“我交饭钱,这顿饭吃完,我这碗归你。”

“这碗才一块八。”

“那我再搭一把不锈钢匙子,你这饭也就是便饭。”

“算了,你别交饭钱了,吃完打工——刷碗。”

“这就不该谁了。”

“你得理解我,强迫和一个自己反感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这已经算够客气的了——我怎么还看着你气不打一处来?按说犯不着再跟你生气了。你能不能这辈子让我再见不着你?”

李缅宁含着一嘴饭菜,看着肖科平使劲嚼着,又低头没命地吃。

台灯的光芒透过白坯布的花盆型灯罩,放射出来已淡漠昏暗了许多。

李缅宁坐在藤椅上吃水果糖,糖块在他嘴里滚来滚去磕碰着牙齿“当啷”响,两腮忽凸忽凹。

肖科平推门进来,脸上笑嘻嘻的。李缅宁乜视着她,含着糖说:

“又想干吗?看你就是不怀好意。”

“没有。”肖科平仍笑着,“我就想问你有没有她照片,参观一下。”

“给我没要。”李缅宁大剌剌地说,“怕被你搜着。”

“长脸还是圆脸?个高吗?”

“你就往古典美人那个方向想去吧。”

“噢,那就算长圆脸了。”

“鹅蛋脸。”

“一定挺白的吧?”

“白里透红。”

“怎么勾搭上的?大街上还是人家里,或是别的什么社交场合?”

“……”

“说吧,说说吧,反正现在说了也没事了,别不好意思。”

“先在人家里认识,后来又在其他社交场合相遇。”

“谁先主动?”

“同时,几乎是同时,同时迸发。”

“别编了,你以为我信?就你那德性,除了我这么傻的谁看得上你?还鹅蛋脸呢,有松花蛋脸的就不错了。”

“对,没有,我骗你呢,你千万别信我的话。”

“有你带来呀,别光吹。也别什么古典美人,是个女的就行。”

“我不是告你了嘛,没这么个人。”

“有就有吧,也别难为情。我信那句话:蔫人出豹子。还有一句也是俗话:好汉没好妻,赖汉聚花枝。”

“对,我也特信这句话。”

“我真不会受刺激,只会为你高兴。你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没准我和她还能成为好朋友呢——求你了。”

“你歇会儿吧你——烦不烦呀!”

“那你要是没有第三者,干吗这么死气白赖地非要跟我离?你到底憋着什么坏?咱们得好好说道说道。”

肖科平眼神儿忽然变得十分可怕,犹如恐怖片里魔鬼附体的女人。

“我倒要知道,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个什么?”

这是个阴霾的早晨,扑面而来的凉风中夹杂着星星雨滴。天上乌云疾走,地上人车乱窜,一场雨顷刻就要下来。一些未雨绸缪的行人已经纷纷站住,撑开随身携带的伞或取出雨衣往身上套。

李缅宁赶到公共汽车站,车已停稳,开了前后车门上下客。他挤在人堆里翘首以待。

胖胖大大的钱康从车上喝道而下:“挤什么挤?先下后上!”

他穿过车门旁的人群昂首而去。

钱康走了几步,环顾街景,发现不对,再看站牌,提前下了一站。他返身挺胸冲入人群再往车上挤时,已不得其门而入。

李缅宁挣开沉重地压在他肩头的钱康,又向人似乎少些的中门冲去,中门关了。他弃中门又奔后门,后门也不失时机地关了。到底没上成车,和钱康并肩站在站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塞满了人的公共汽车艰难离去。

钱康皮包夹在肋下,执拗地朝司机的后视镜打T形手势叫停。

然后又一步跨上马路,横在街头,朝每一辆疾驶而来的计程车跷大拇哥,口口声声喊:“太克塞!”

雨当真落下来,站台上的乘客都退到街边商店的屋檐下避雨。

雨幕被风吹得不断改变倾注方向,忽而如矢扑来使檐下人群衣衫尽湿;忽而齐刷刷掠过马路将街对面的商店橱窗打得斑泪万点。

钱康在大雨中已成落汤鸡,头发湿漉漉地趴在额前,怀抱着皮包向街边一家亮着日光灯的百货店走。

雨已停了多时,碧空如洗,午后骄阳从素若飞絮的白云间破障而出,迸射出数道斑斓有力的粗大光束。

街上复又熙攘安详,人群在湿漉漉映着日光的晶亮街道上摩肩接踵,往来川流。

李缅宁无所事事地漫步街头,从背后看上去,他的双肩很宽很平很合适扛肩章。

迎面而来的少女和妇人的脸庞络绎不绝,各秉风姿,或娇嫩或妖媚或端庄或娴雅。

李缅宁左顾右盼,常常看得呆了,怅然若失。

衣着、姿色普通的韩丽婷始终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有时近乎并肩。她手提一个老式软布兜,看不出是上下班路过还是专程购物。

直到她超过李缅宁走到他前面,并在一家自行车商店门口消失,李缅宁仍旧毫无感觉,只是东张西望。

天色迅速地暗下来,由铅青转为钢蓝,如同天笔洗墨,夜色渐渐洇开来。

钱康重又笔挺油亮地从一座金碧辉煌有民国初年北洋将军打扮的门卫守候的玻璃幕墙大厦内走出来,拾级而下,一手挥舞着俗称“大哥大”的手提电话。

这次,立即有计程车驯从地开过来。可他没上车。

他来到华灯初上的街头,神气十足地漫步徜徉。

在一座霓虹闪烁的豪华商场门前,他与从里面出来的肖科平擦肩而过。

钱康拐过另一条街。这条街仍都是规模不一的商店、餐厅和娱乐场所。从门面的装潢和灯光的明亮程度,以及进出其间的顾客装束看,似乎比他刚离开的那条街档次要低一等。

他进了一家门脸儿很亲切不摆架子但场面不小座位众多的饭庄。

饭庄内一侧的几张餐桌旁,坐了好几十身份可疑的中年男女在热闹地说笑。几个男人看见钱康进来便起立高叫欢迎。

这都是当年钱康中学时的一班同学。

古柏森森的公园一角的小树林里,很多中年男女在葱茏的林木中影影绰绰地逡巡。

他们彼此常常走到很近的地方,脸挨脸地互相打量、踅摸,态度极为严肃,接洽极为谨慎。

有看上眼的便驻步与之攀谈,询问各种指标。

李缅宁相当自信、乐观地站在几个待价而沽的男人身边,满心觉得自己在这批货里算上等的,一点也不急、不贱。

一个朦胧的老姑娘远远看他,他满面春风地朝老姑娘微笑,老姑娘扭身给他个不屑。

又有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妇女游动过来,挨个审视这排男人,像在警察局辨认强奸犯。

这妇女走到李缅宁面前,站住盯着他。问:“多大了?”

“小四张了。”李缅宁回答。

妇女用手估了估李缅宁的身高,走到下一个男人面前打量了几眼,又回头看看李缅宁比较了一下,冲那男人一努嘴,将其带到一旁仔细盘查。

李缅宁不甘寂寞,主动走到树林深处排列着的一批妇女面前,同样吹毛求疵地挨个鉴赏了一遍,冲其中最出色的一个一努嘴。

那妇女动也不动,转朝另一个走过来的男人微笑。

李缅宁臊眉搭眼地走到小树林边缘灌木丛旁,点起一支烟正要吸。

一个男人急急走过来问:“同志,厕所在哪儿?”

李缅宁东张西望了一回,胡乱指了个方向:“直走拐弯。”

这时,他感到有人用手指轻轻捅了他一下。

一个小个子男人感兴趣地瞅着他,周身上下地打量:

“你有一米七吗?”

“有哇,七多。”李缅宁不以为意。

“结过婚吗?”

“离异。”

“有住房吗?”

“有。”

“想找个什么样儿的?”小个子进一步问。

李缅宁觉得小个子问得可笑,有心跟他逗逗:“首先一条,得是个女的。”

“这当然,跟我的条件一样,得是个男的。”

李缅宁一惊。

小个男人接着说:“我瞅你不错,像个老实人。我也不挑别的,有住房、老实……”

种种荒诞、色情的传说涌入李缅宁脑海,他恐怖了:“干吗呀?我可不乱来,我是个规矩人。”

“就看上你规矩了。”小个男人朝身后林深处一击掌,叫,“出来吧,这个还凑合。”

韩丽婷从一株松树后转了出来,盯着李缅宁。

小个男人问李缅宁:“你觉得我妹妹凑合吗?”

“端好笛子,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要放松,脖子腰板挺直——你怎么把笛子横左边了?噢,左撇子。”

肖科平正在家里辅导两个鼻涕孩子学吹笛,给两个孩子纠正姿势。

孩子们的两个俗妈,坐在一边像看圣人一样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孩子。

大门响了一声,李缅宁带着韩丽婷鬼鬼祟祟地进来。

李缅宁在门口让韩丽婷换拖鞋。

肖科平隔着门缝看见李缅宁带个女的回来,立刻坐不住了。

她对小孩儿们说:“你们先吹哆来咪发嗦,我听听你们音准不准。”然后赶着来到李缅宁房间,一脸是笑,对韩丽婷十分热情:

“来啦?李缅宁你快给人家倒茶。我那儿有苹果,你拿几个来给她削了皮吃——怎么称呼?”

她不住拿眼上上下下打量韩丽婷,见她其实是姿色平常的女人,更加亲切了。

韩丽婷不知这位是干吗的,以为是李缅宁的女性血亲,于是也客气:

“来了。姓韩。”

“噢,小韩。我姓肖,肖邦的肖,肖飞买药的肖。”

李缅宁低头在一边忙活,洗杯子沏茶。

那边房间传来两只笛子忽高忽低,参差吹出的:哆—来—咪……

肖科平笑吟吟地望着韩丽婷:“挺好的最近?”

“嗯,挺好的。”韩丽婷也望着肖科平笑。

两个女人就这么对望着,暧昧地互相看着笑,找不出话说。

笛声停歇。

肖科平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往自己屋走:“你们先聊着,我那边还有两个学生。”

她心情愉快地回到自己房间,看两个小孩正拿着笛子发呆,便说:“再吹一遍,刚才那遍我没听清。”

一个妈不满地看了下手表,计算一下时间。

两个小孩又开始吹笛,笛声刺耳。

肖科平视线一转,看到盘里的苹果,拿了两个,又抄起一把水果刀跑出屋。

这回两个妈同时看了眼手表。

李缅宁把肖科平堵在门外,从门缝接过苹果和水果刀:

“谢谢,你忙你的。”

然后用力关严门,见肖科平不再往里推了,才回来把苹果连刀一起递给韩丽婷。

“吃,你自己削。”

“不吃,喝茶就行了。”

李缅宁在一边坐下,偏过头乜眼问:“你是哪厂的来着?”

“麻纺厂。”

“噢,织麻袋的。”李缅宁仰头搜肠刮肚地想,“我好像认识一人也是你们厂的。”

“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好像姓刘,刘建力还是刘建设我记不清了。过去打过一段交道留了个印象。”

“刘建设?”韩丽婷也回忆,“哪个车间的?”

“好像是……你们那儿有粗纺车间吧?”

“有。”

“那就是粗纺车间的。好像还是个头儿,车间主任什么的。”

“粗纺车间没这人呀,我在那车间呆过。”

“那就不是粗纺车间的。你们那儿有混纺车间吗?”

“没有。”

“应该有啊。我记得那人不是粗纺车间的就是混纺车间的。”

“你说那人是男的女的?”

“男的,长得有点阴阳人。”

“男的我们厂没姓刘的,只有个姓尤的。”

“那就是姓尤,反正我也记不清了。”

“那也不对。姓尤的是个小伙子,才进厂没俩月,你说那人多大岁数了?”

“跟我差不多大。”

“那就不是。是不是工会那老牛啊?这人岁数倒跟你差不多大。个儿不高挺黑的……”

“甭管谁了吧,没准我记错了,那人根本不是你们厂的。”

“没准是毛纺厂的。一般人都容易把这两厂弄混。”

“那就是毛纺厂的。”

“毛纺厂我也认识不少人……”

肖科平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串葡萄,一边摘着吃一边含笑说:

“洗了串葡萄,给你们一点。”

她放下葡萄,笑瞟了他二人一眼,翩然离去。

韩丽婷笑完问李缅宁:“这女的是你妹妹?”

“不是。”

“你姐姐?”

“一亲戚。”

“什么亲戚?表姐表妹?”

“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老师,我这孩子是按小时交的钱,我希望他能在这段时间内多学些东西。我们的时间也很宝贵,还要学钢琴、绘画。”

一个妈嘚啵嘚啵地跟肖科平唠叨。另一个妈嘴撅得能挂件大衣,一个劲翻白眼,给儿子用手绢捂着鼻子擤鼻涕:“擤,用力!”

“你这孩子口型不好,应该给他整整牙,否则吹起来带哨音。”

肖科平对另一个妈说:“你这儿子倒是嘴大唇厚,我觉得他学唢呐可能更有前途。”

妈们气鼓鼓地牵着孩儿们出门走了。

肖科平再次笑眯眯地推开李缅宁的房门,大大方方进去,在他二人对面坐下,为韩丽婷添水,亲热地聊:

“终于走了。这些家长真烦人,也不管自己孩子什么条件,什么都敢让他学。没办法,总得挣几个钱……噢,李缅宁还没给你介绍我是谁呢吧?我是他妻子。不过你别吓一跳,我们已经离婚了,但还是好朋友——对吗缅宁?”

小个男人正在和他的妻子,一个高他一头的丰满女人拥抱在一起,两人一边急切地互相摸索着,一边像鸟儿似的彼此啄着,发出阵阵啁啾声。

“你妹不会马上回来吧?”

“不会。起码十一点,互相通报完一般情况也得这时候,其间还得打会儿岔呢。”

“哗”的一声,小个男人掀下小褂,露出广东武师的那种排骨。

女人已接近于一摊泥,于兴奋、痴迷中犹有抱怨:“本来是明媒正娶,回回弄得跟通奸似的。”

小个男人于鱼跃中蓦地有所警觉,停在半空。

女人立刻觉察到了质量的变化:“怎么啦?”

“外边好像有人。”小个男人如去时那般敏捷撤“磅”下床。

小个男人开了房门探出头,韩丽婷坐在洒满月光的台阶上。

屋内灯开了。

这是间狭窄逼仄的旧平房,柜子挤柜子,箱子摞箱子,在大床和单人床之间挂着塑料布。单人床上摊着一件织了一半的女式毛衣。

女人装裹得像个伊斯兰妇女从塑料布帘后转出去,亲热地对韩丽婷说:

“没关系,不合适咱们再找,千万别将就,明儿再让你哥陪你去小树林蹲一晚上。”

韩丽婷朝嫂子笑笑,笑得很难看。

太阳如同一个红亮的煤球在灰蒙蒙的城市边缘升起,缓慢爬升,在远空蓦地被击中般地爆炸开来,溅射出极为耀眼的炽光,吞没了浑圆的轮廓。

纷如雨下的金色光雾笼罩了整个城市,那片皇宫的重重金顶在这弥漫的金雾中赫然突出。

李缅宁领着一帮警卫正在挨间殿门开锁,揭封。

一所寝宫殿门上的封条被撕破了,锁斜吊在一旁发出晃荡声。

警报声在晨曦中的庞大宫殿群中凄厉地响。警卫部队执枪从四面八方拥出来,一股股橄榄绿的人流在朱红的宫墙间跑动。顷刻间,层层殿门、通道都布满了摩拳擦掌、虎视眈眈的武装士兵。

李缅宁从殿前退到汉白玉护栏旁,抬头向各处殿顶张望,眼神茫然。

李缅宁在自己家的藤椅上坐下,打了个哈欠。他困了,垂着头向床走去。

外面传来施工工地的机械运行声和重物敲击声以及间或响起的哨音,这一切都显得很渺远。

他刚坐在床上,扯过被子盖住下身,便响起敲门声。

肖科平一本正经地走进来,若无其事地说:“你指甲刀借我使使。”

李缅宁拽过衣服,从兜里掏出套在一串钥匙上的指甲刀扔过去,不与她的眼神接触:

“我这指甲刀可是连脚指甲都铰。”

肖科平拿了指甲刀并不离去,只是不住瞅李缅宁,一边剪着指甲身子倚在门框上。

她的眼中充满活泼的笑意:“她比我想象的要漂亮。”

躺下去的李缅宁睁眼,严肃地仰望她。

肖科平也严肃,点头:“真的,很不错。”

说完忍不住便笑,一笑就不可收拾,站在门口笑弯了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嘲笑,你别多心。想问一下,不是大街上现捡的吧?”

说着又笑起来,自己强迫制止了自己,口中连说:“骚瑞骚瑞——她是干吗的?看上去像知识分子。”

说完再次捂住了眼睛,低头控制了好一会儿,再露出脸,确实是很正经了。

李缅宁也很正经地回答:“电大中文系的讲师。”

“噢——”肖科平点头,走到藤椅前坐下,“你还挺有追求的嘛。”

“相当执著。美貌钱财我不爱,重要的是参加。心心相印我俩就手拉手。”

“你还挺懂感情。”

“我从来都感情细腻。”李缅宁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说,“只不过是跟你一起生活使我变庸俗了。在这之前我还会弹吉他呢。”

“谁为看《鼹鼠的故事》跟我急抢频道?”

“我再庸俗也没看国产影片哭过。”

“对,你的心肠是铁打的,只会为我妈在咱家多住几天动感情。”

“你呢?我爸去世了,点了多少天眼药水?”

“我流产都快死在医院里了,你还在别人家聊天撒谎说在路上被交警扣了。你懂感情?你除了爱自己你还爱过谁哪怕小狗小猫呢。别坑人家学中文的大龄女青年了!”

“你瞧你泼得还像个小家碧玉吗?”

“我就这样儿怎么啦?”肖科平昂首挺胸,“我这样儿的你还没处找去呢。”

说完得意回屋,又吃小胡桃又啃苹果梨。一会儿,长笛声从她的房间飘出,曲调悠扬。

长笛在钢琴的伴奏下曲调依旧悠扬。

肖科平坐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宽阔大厅的有人工竹林和喷泉的角落,为咖啡座上正在谈笑的中外男女们吹奏乐曲。

人和曲子都很典雅。

酒店的场面也很气派,很上流,使用了很多金色、红丝绒和亮晶晶的镜子,金矿老板的府邸也不过如此吧。

很多中国人进来都有些害羞呢。

一曲终了,咖啡座上的男女仍自说笑,连那些应该很文明应该视长笛为家乡小曲的金发洋人也无人回顾。

这时,就像跌倒后的一把搀扶,就像委屈时的一声垂询,从远处响起一个人清脆、有节奏的掌声。

肖科平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白胖西服革履的男人,庄重地朝她一下下鼓掌。

肖科平在行李房里脱下长裙换了便装,拎了笛盒出来,沿着昏暗的走廊低头往外走。

那个鼓掌的男人站在走廊口注视着她走来。

她抬头看到他,很快又垂下眸子。

钱康微笑地开口唤她:“肖科平——不认识我了?”

钱康像个训练有素的侍者扶椅请肖科平就座。肖科平顺手把坤包放在一边。

她那个同事仍在喷泉边的竹林中弹钢琴,旁若无人。

“想起来了吗?”钱康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我是三班的,你是四班的,咱们两个班的教室斜对门。”

肖科平暧昧地笑。

“两杯咖啡,一定要放糖!”钱康对侍女说,“当然你不会对我有什么印象,我对你可是印象深刻,说仰慕也不过分。”

“是吗。”肖科平用匙搅和咖啡,回头瞟了一眼她那个正在弹琴的同事。

“绝不瞎说!”钱康大口喝了下咖啡,“我记得你那会儿在学校就吹笛儿。有次党的生日,你们校宣传队在操场演出,你吹的是《太阳照在塔什库尔干》。瞧我连当时你吹的曲子都记得,啊啊啊噔,嘿啦啦……是这调儿吧?”

“不错。”

“你现在还在那什么乐团吗?”

“还在。”

“常演出?”

“很少。”

“是啊,你们是国家级的乐团,演出一次都是很隆重的。”

“倒也不是那么回事。”

“听说你嫁了个造飞机的工程师。一定特有才吧?肯定,要不你也不会看上他。”

“已经离了。倒也不是因为他有才才看上他。”

“反正他配娶你一定也是有过人之处。噢,离了。离了也正常,我也离了。当然我这情况跟你们不同,我那个前妻就是个小市民,一天到晚唠唠叨叨,庸俗得很,没什么爱情——我没给过你名片吧?”

钱康指着肖科平问。

肖科平摇摇头。

钱康立即掏出一个精制的名片夹,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一张递过来。

“这张印得不太好,我有那种带照片的可惜已经送完了。”

“总经理。你可以呀。”

“瞎混瞎混。你有名片吗?可不可以给我一张?”

“我从没印过。”

“那有电话吗?给我留个电话。特别想再跟你联系。”

“也没有。现在电话那么贵,我们可装不起。”

“别逗了。数你们文艺界有车的人多,漏税的人多……”

“我这行和歌星完全两回事,你是不知道。”

“真的,今天能遇见你我特别高兴。上次我们班开同学会我还逢人就打听你。茫茫人海,失之交臂。再回首,恍然如梦……”

“我给你留个我家的地址吧。”肖科平拿出笔写在一张纸片上。

抬头朝钱康一笑。

中午,街道上的阴影完全消逝,凡金属、玻璃或浅色的建筑涂料都在熠熠闪烁。

街上正在行走的姑娘漂亮得令人销魂。

韩丽婷拎着一大兜西装鸡鸭鱼肉,沿着高层楼房外封玻璃的悬挂式走廊走来。

阳光中她脸上的斑痘、色素沉着都很明晰。她的表情沉着、坚定。

电梯向楼下高速降落的隆隆声愈来愈远。倏尔消失。

走廊很静,外面蓝天无垠,有鸟无声地飞过,可以看到远处火葬场的大烟囱竖立在山间。

她通过一扇门进入楼内走廊。

两边全是房间的楼内走廊,很昏暗,更加静谧,有人在远处开门关门。

她的脸暗下来,柔和了许多。

她凭印象敲了一扇门,敲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指点迷津。她再郑重地敲了另一扇紧闭的门。

韩丽婷手攥着把手拧开了门,居室内聚满的阳光像一槽水决口一下涌出来。

她立刻在阳光中栩栩如生,笑容可掬。

李缅宁光着膀子,手拿一个啃了一半的冷馒头,鼓着嘴呆望着她。

他下意识地拉出副逃跑姿势,很快又挺胸站直了。

“光傻看着,还不快接接我。”韩丽婷大大方方地笑嚷。把手里拎着的大小网兜一股脑儿塞到李缅宁手里,“累死我了,你们这楼真高。”

李缅宁被手里的兜子坠矮了。

韩丽婷支使他:“快找个盆倒上水,这鱼还是活的。哟!这肉都化了,直滴答,快送厨房去。我的妈,你这人怎么这么笨——我来吧!”

李缅宁这才说出话:“你买这么多东西干吗?”

“吃啊!让你加强点营养。”韩丽婷说话间已然撸胳膊挽袖子,拿盆拿碗钻进厨房忙了起来,“今儿我好好给你做顿饭,让你尝尝我的手艺。我刚上完一个烹饪学习班,没来得及实践呢。”

李缅宁想撤,心里刚动念头,就被韩丽婷一把薅住:“你别走,我做饭得有人打下手。你先把韭黄择了,回头再把土豆洗了削皮。来,给你系上围裙。”

韩丽婷顺手从暖器管子上扯下一条围裙,把李缅宁车转个身,从后面拦腰系上,扎紧,打结,按到菜堆儿前蹲着择菜。

自己也拿了条肖科平的围裙系在腰间,一手按着在案板上活蹦乱跳的鱼,一手在空中乱抓着嚷嚷:

“菜刀呢?快给我把刀。”……

肖科平拎着把水萝卜开门进来,看到厨房青烟滚滚,油锅噼啪作响,几条人影晃动,便凑过去隔着门玻璃往里看。

“我要的是滚刀块,你这切的什么呀?”韩丽婷正在呵斥李缅宁,“快出去吧你,帮不上忙还净添乱。”

她抬头看见肖科平,露齿一笑,隔着玻璃喊:“等着吃现成的吧。”

李缅宁一身油烟,从厨房踉跄而出。

肖科平望着他笑:“她是几级厨子?看打扮够专业的。”

李缅宁冷笑。

肖科平拍了下他肩:“你可真有福气。”然后扭着身子回房换衣服。

肖科平换了拖鞋出来,见李缅宁正打鸡蛋黄调沙拉油,筷子飞快地搅着。

“看来不是会不会,而是肯不肯干。”

说完笑吟吟地走到桌旁坐下,嗑着瓜子看李缅宁卖块儿:“顺着一个方向打,这样才越打越稠。”

韩丽婷端着两盘拌好的凉菜出来,放在餐桌上,自我欣赏着:“色香还是挺勾人食欲的吧?”

“你真能干!”肖科平夸她。

这时门响,有人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