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喝彩(2 / 2)

肖科平拉长声音说:“进来。”

钱康拎着皮包,举着手提电话昂然直入。

肖科平一下停止吃瓜子,站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让司机停车,上来看看你。哎呀,你们自己还吃这么好?搞这么多菜。”

李缅宁小声问肖科平:“谁呀这是?”

“一个朋友。”肖科平盯着钱康。

钱康顺手拈起一根玉米笋放进牙缝里嚼:

“嗯嗯,罐头的。”

他天真地朝肖科平笑:“正好让我赶上,多一个人没问题吧?”

“没问题。”李缅宁抢答,“无非是多添个饭碗添双筷子。”

“要不要我去买酒?我去吧。”钱康从皮包里掏出个无线传呼机,拍到肖科平手里,“给你个BP机。”

“不用,喝什么酒啊?”肖科平看了眼BP机,“给我这玩意儿干吗?”

“联络方便,有事我‘拷’你——喝点喝点,有酒热闹。”

钱康从皮包中掏出一只大钱夹,掖在西服口袋里转身欲走,又回头,“你们这儿商店在哪儿?”

“下楼一拐弯。”李缅宁说,“干脆你再带瓶醋算了,家里醋早光了。”

“好好,镇江香醋如何?”钱康答应着,积极跑了出去。

李缅宁扭脸瞅着肖科平奸笑:“是个款爷吧?”

肖科平白他一眼,端详手里的BP机,随手扔到一边:“我从来不关心人家挣多少钱。”

韩丽婷从厨房出来,张着手嚷:“快把桌上的东西挪开,大菜陆续要上了。这是谁的皮包?咦,还有个电话。”

她的兴趣被钱康的手提电话吸引,拿起来颠来倒去地看:“能打吗?”

厨房里“噗”的一声汤潽了。她急忙跑回去。

钱康空着双手,一脸困惑地进来,进门就问李缅宁:

“你说那商店在哪儿啊?找了一圈没找着。”

说完踱进厨房,站在一边看韩丽婷炒菜。

“你很会做嘛,愿不愿意到我的餐厅去掌勺呀?”

“行!给多少钱吧?”

钱康不吭声了,笑眯眯站了会儿,出了厨房对肖科平说:“哪天我请你们到我那个餐厅吃一顿。我有个广东师傅手艺很好的。噢,你们这儿哪有电源?我这电话得充充电。”

李缅宁从自己房间拿了瓶白酒出来,听到此说,便道:“有,有,我给你拉个线板。”

一头扎回屋里,一会儿屁股朝外拉出一根电线。

钱康拿起酒瓶看商标:“这是什么牌子?野点。”

韩丽婷端了盘新炒的菜出来,问:“这是你的电话?”

“我的我的。”钱康回答,“你要打电话吗?全世界直拨。有没有什么美国朋友想问个好儿的?”

这时,又有人敲门。

李缅宁扭头问肖科平:“你还约了谁了?”

离门口最近的钱康把门打开,一对胖胖的中年夫妇挽着手走进来。

他们进了门就往里屋走,边走边仰着头朝天花板四周张望。

女的对男的说:“这两居室的格局和刚才看的那家不一样啊。”

“你们找谁呀?”肖科平问。

一句提醒了李缅宁:“噢,换房的。”跟着进了里屋。

女的坐在肖科平弹簧床上颠了颠屁股:“还挺软,梦丽达吧?”

“梦特娇。”李缅宁赔笑。

这对夫妇来到外屋,看看其他人,问李缅宁:“这都是你们一势的?”

“朋友。”李缅宁给老爷们敬烟,老爷们断然拒绝。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换房吗?”女的说,“我们现在住那房原先的房主就是朋友多。五六年了还有老朋友找来。上个月让警察当黑窝还给抄过一回,点着名让我们交出一个江洋大盗。”

“来吧来吧,咱们都入席吧。有什么话坐下说,菜都凉了。”

钱康直张罗,招呼其他三人坐下,率先举起酒杯:

“都端起来,咱先为什么干杯?”

“为……”韩丽婷张嘴后才发觉也没词。

“咱们还都不认识呢。”钱康放下酒杯。“喝也得喝个明白。”

“主要是都不认识你。”李缅宁说。

“我来介绍吧。”肖科平喘了口长气,飞快地说,“这位叫钱康,是我的中学同学。这位李缅宁,怎么说呢,我的前夫……”

“幸会幸会。”钱康热情地向李缅宁伸出手,“早就和肖科平背后议论过你,今天终于见着了。搞飞机的吧?”

“早不干了,跟飞机也离了。”

韩丽婷矜持地等着介绍她。肖科平看看她,转向李缅宁:

“这位……这位你来介绍吧,你比较清楚她是哪儿来的。”

“这位……”

李缅宁向韩丽婷一歪掌,忽然想不起她的名字,低头犯愣。愣了会儿索性说:

“干脆你自报家门吧,你是哪儿的打哪儿来的?”

“我叫韩丽婷,姓韩的韩,美丽的丽,亭亭玉立的亭加一个女字旁。我是麻纺厂医务室的护士。”

“吃吧吃吧。”李缅宁说,“该打听的都打听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还没说人物关系呢。”韩丽婷嫣然一笑。

大家开吃。

“好吃。”钱康边吃边评论,“菜好,酒好,再有点音乐就更好了。”

“哟,我还有一汤忘了。”韩丽婷忽然想起,“你们慢点吃,我去端汤。”

“我去我去,你别动。”李缅宁嘴里含着块热鸡翅,忙站起来。

他一阵风进了厨房,颤巍巍端出一个滚烫的钢精锅。

“你们都该先喝这汤。这汤好喝极了。我搁了无数的东西:海参、鱿鱼、虾米、玉兰片、火腿……”

韩丽婷骄傲地数说。嗔怪李缅宁:“你怎么把锅端上来了?应该用大汤碗。”

“一样。”

“不好看。我端去换汤碗。”

韩丽婷说干就干,蓦地站起来,双手去提锅耳朵。李缅宁大惊失色,张嘴欲喊还没出声,韩小姐已把锅举到众人头上方,然后一只锅耳脱落,一锅浓汤怎么上去的又怎么落下来。

“啪——”一锅汤结结实实砸在桌子上,汤汁四溅。

在座三人以极出色的反应和敏捷,同时从桌旁跳开,刷地贴在各自身后的墙上,收腹含胸,叉腿举手。

最后一滴汤汁不偏不斜正溅在钱康的眼镜片上,他的眼神儿立刻蒙眬了。

他反应过来后第一个下意识的举动就是直扑桌上的“大哥大”。

他从海参鱿鱼堆里拨拉出湿漉漉的“大哥大”,用袄袖子擦擦,放到耳边听,“啪啪”地按键。

肖科平前襟溅了摊白花花的汤汁,犹如自己吐了一身。

李缅宁躲得快,身上倒没搞脏,但他刚想移动,脚底滋溜一滑,几乎表演个大劈叉。

韩丽婷拎着一只锅耳朵,哭丧着脸站在那儿,身上也是一塌糊涂。她咧嘴龇牙,看得出她是想笑笑。

“你动作太快了,我都没来及提醒你。这锅耳朵有毛病,镙丝都脱扣了,非得连锅边一起捏着才拿得住。”

李缅宁像在冰上似的不断向后抬腿,蹭着鞋底。

“连忙音都没有了,线路受潮了。”钱康对大家说,一边拿着“大哥大”穿过李缅宁房间到阳台继续试打。

“我就知道,非闹出这种事才算完!”肖科平铁青着脸,回自己房间,把门“哐”地锁上。

韩丽婷臊眉搭眼跟李缅宁回屋,嘴里嘟囔,“你老婆怎么那样啊?”

“把我这件衣裳换上吧。”李缅宁扔给她一件夹克。

他走上阳台问钱康:“怎么样,有声了吗?”

钱康把电话贴在耳边,纳闷地说:“声倒是有了,怎么老串线?‘大哥大’还会串线?喂喂,你是法国?我不要法国我要英国!”

“她到底是干吗的?”肖科平在卫生间对着镜子在自己脸上涂洗面奶,“自个有家没家?”

李缅宁站在一边对着马桶刷牙。他吐出一口牙膏沫,说:“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也就是个民间丫头。”

“丫头?看她的身材可不像姑娘。”

“你那老爷们长得够白的。是不是特效增白过?瞅着真干净。”

“我觉得韩丽婷看人有点斜眼。是不是视力不太好又不敢戴眼镜?”

“视力没问题,你看着斜是她给我送秋波呢。”

“是吗,还挺会的。”

肖科平洗完脸,用毛巾揩干,冷笑着在小板凳上坐下,拎起暖瓶往脚盆里倒水脱下两只袜子,把一双白脚浸入水中:

“你和这民间丫头还真合适。多会疼人,手又巧。她穿的那身衣裳要不是自己做的我把脑袋给你。哼,将来当不成时装设计师,也能在中老年服装队当个名模儿。”

“你和那胖子也挺合适。”李缅宁擦去嘴角的牙膏沫儿,拧开水龙头撩着“哗哗”流的水洗脸,“那么整齐的一身肉,搁联合国也拿得出手。当过少爷吧?那眼睛,多有神!”

“她在你眼里是天仙吧?是不是爱得不行了?”

李缅宁也端了盆水,在肖科平对面坐下洗脚:

“是,我眼里的天仙就这样儿,档次低吧?我一想起她就魂不附体。”

李缅宁手拿洗脚毛巾扪胸闭眼作陶醉状,接着低头用力搓脚丫子。

肖科平揩干脚,趿着拖鞋站起来:“那就别等了,快把她接进门,手续一时来不及办先姘着。”

说着“哗”地把一盆洗脚水泼进马桶。

“哪能那么轻率?人家是良家妇女。得按礼儿,不说八抬大轿,也得请几桌客放几挂鞭,然后欢欢喜喜入洞房——到时候你一定带你那胖子来喝喜酒啊。”

李缅宁也“哗”地把洗脚水倒进马桶。

肖科平板着脸往外走,一脚绊在李缅宁伸着的腿上,一个踉跄冲出门外。

旋即满眼怒火,一头再冲进来,逼着李缅宁嚷:“你也犯不上这就给我下绊子呀!要害死我招儿多了,下毒!夜里进来掐!再不趁我睡着开煤气……”

“说什么呢?这都哪儿和哪儿啊?”李缅宁辩解,“我又不是成心的。”

“也别忒狠了!”肖科平只是嚷,“凡事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你还非赶尽杀绝——而后快?”

说着说着便被自己感动了,觉得自己很悲壮,于是掉下泪来,泣不成声。

李缅宁不知所措,待要不理,又见她光脚穿着单褂披散着头发站在那儿哭怪可怜,少不得将就将就,上前解劝:“就绊了你一下,也没说要你的命,值得这么悲痛欲绝吗?真勾起轻生的想法倒把自己折磨坏了。”

这一劝,那边倒哭得更狠了。恨声中带着怨气:

“你找女朋友就找呗,谁也没不让你找。你们俩好就悄悄一堆儿好去吧,干吗故意跟我显摆——这不是成心气人吗?”

“没好,哪儿好了?”

“还不承认?还抵赖?砸了我一锅溅了我一身汤我说什么了?”

“好好,都怪我,我得意忘形,没顾到你一边受了刺激。我卑鄙!”

李缅宁搀着泪人似的肖科平回到她的房间,拔了鞋伺候上床,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又递过一条手巾擦眼泪。

肖科平已镇定下来,自己也觉没趣儿,睁着哭红的眼睛对李缅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其实你有了中意的对象……”

“她不是……”

“听我说别打断!其实你有了中意的对象,我从心里都为你高兴。只是你不该拿话气我。过去咱俩在一起时,你就老这么气我,现在都离了婚,你还这么气我——你太不应该了!”

“我这人是这点不好,你批评得对。”李缅宁只是一个劲检讨,以求息事宁人。

“你这么气我倒没关系,我也会原谅你。将来结了婚,也这么气你那位新娘子,人家还不跟你闹上天去?”

肖科平说到这儿扑哧一笑。她极诚恳极关切地对李缅宁说:“往后真得改改了。”

“改,改,一定。”李缅宁垂首站在肖科平床前,连连称是。

肖科平心满意足地说:“现在,你去吧。”

李缅宁正要躬身退出,忽听屋里不知何处响起类似蛐蛐叫的“嘀嘀”声。

“什么响?”李缅宁心中疑惑。

“不知道——噢,BP机!”肖科平忽然想起,掀被下床,站在地上一筹莫展,“我给搁哪儿了?”

李缅宁帮着她在屋内东寻西找。

BP机又叫,李缅宁在沙发上肖科平的一堆衣裙下面发现了它。拿起来按钮看指示,扭脸对肖科平说:“呼你哪。”

“没事瞎呼什么呀?”肖科平夺过BP机看了一眼,“这么晚到哪儿去打电话?”

“我替你去回个电话?”李缅宁向肖科平献殷勤。

李缅宁连窜带跳地上楼,在昏暗的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门便靠在门上看着肖科平大口换气。

肖科平穿着睡衣,坐在灯光雪亮的李缅宁房间玩他的游戏机。

“两件事。”李缅宁喘着气走进房间,“一是明天一早让你在家等他,胖子来车接你出去。二是问你喜不喜欢紫色?”

“什么意思?”

“不知道,大概是想给你置行头吧。”李缅宁在肖科平身边坐下,看她玩游戏机。

她玩得很一般,连遭摧毁。

“我教你玩啊?”李缅宁微笑。

肖科平立即站起:“无聊。”

她翩然而去,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喀嗒”一声锁上。

李缅宁出来,站在过厅想了想,高声道:

“你用不着锁门。”

一座肥矮结实的巨型花岗岩大厦,矗立在烈日中的广场一侧。

巍峨堂皇的大门前排,列着粗大浑圆的大理石廊柱撑着沉重的殿顶。

宽阔无边由无数阶级组成的犹如大搓板的台阶上,西服笔挺的钱康非常潇洒轻快地拾级而下。

犹如脚底抹油,犹如乘风滑翔,钱康神采奕奕,顾盼自得,仿佛他是天下自我感觉最好的人。

他看上去真是很白,就像一团上等的埃及上绒棉。

一辆黑色流线型汽车无声无息地开过来,像送到他嘴边的一块肉停在他身边。

李缅宁正在街心花园蹲着和几个没牙没毛儿的老头打扑克,手握着一把牌琢磨。

一个人的影子挡住日光。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浓妆艳抹长裙拖地穿戴得像只孔雀或说是吉卜赛女人的韩丽婷,笑吟吟地摘下墨镜。

李缅宁立即站起,随之一阵头晕眼花,想抬腿走,却双膝麻木人像砍断的树向前栽去,被韩丽婷一把托住。

“不成,不成。”他蹒跚坚定地往前走,嘴里喃喃地说,“我一夜没睡了,必须回家睡觉。改天吧,改天!”

“你要真困得不行,那咱们就回家吧。”

钱康牵着肖科平在一间漂亮得像精制贺年卡的西餐厅入座。

他们像一对油画里的人物优雅地进餐,食品都如广告摄影般的鲜艳。

肖科平抬起眼睛,她手中的刀叉和质地细腻的瓷盘相碰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环境里有细若游丝的音乐和富于韵律的法语呢喃声。

“你使的是哪种牌子的增白粉蜜,奥琪吗?”

正舔着手指上的奶油,用颇为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肖科平的钱康闻言一悸,目光立刻混乱了,安详、妥帖的绅士风度,像揭膏药掀斗篷似的一扯而下。

“那我睡觉了你干吗呀?”李缅宁一肚子不乐意不放心地站在铺好被子的床前解衣扣。

“我复习功课。”韩丽婷拉上窗帘返身说,“明天晚上我们德语补习班要考试——我不影响你,我在心里默诵。”

李缅宁无可奈何,咬牙上床蒙头躺在被窝里叹息。

韩丽婷在李缅宁桌旁坐下,挺惬意。她用两手量量桌子的长宽,把上身趴上去看是否舒适;又开了台灯,看看照明条件。接着悄悄拉开李缅宁的抽屉,翻拣信件。

李缅宁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立刻把抽屉关上,转向他高声道歉:

“对不起啊,我保证不再出一点声音。”

太阳像个人老珠黄的电影明星,脂粉虽浓已掩不住憔悴和倦态。曾被它照耀得白炽如镜的天空,渐渐恢复青灰和呢绒般挺括的质感。

一座围墙的影子慢慢从墙基爬出,像条大蟒从泥沼中呈露出自己阴郁的躯体。

钱康伴着肖科平,站在老城区一条旧街的河道已经填平仅留桥身的小石桥上,一副浮想联翩、感慨万千的样子。

“真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这儿倒是老样子没变。”肖科平看着熟悉的街道也有些出神。

“当年,我每天下午都躲在那家杂货店里,只要你排完节目从学校出来,一走到电车站,我就立即迎上去,在这桥头跟你来个邂逅——特可笑是吗?”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每次都想好了一肚子词儿,准备特自然地笑着开口;每次都发了毒誓,准备破釜沉舟;每次一见你就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攥着拳头看都不敢看你就走了过去。”

“真够纯情的。”

“的确,承认。”

“特感动——我。”

“老实告诉你,你当年是我心目中的‘春偶’,别稀里马哈的。”

“是你什么?”

“春偶呀——青春偶像。你可能无所谓,对我那可是了不得的事,会死人的。”

“你现在不是已经认识我了?可惜我已经老了。”

“仍然是,一往情深!”

“你臊我。”

一个肥胖的女人手里拿把鼓槌,一边啐着唾沫,一边绘声绘色地唱着京韵大鼓《三国》,不时随着剧情撑臂扭腰瞪眼亮相。

一个瘦如核桃的瞎老头儿,不断翻着白眼拨弹着三弦。

这是个极其简陋的茶馆,听众大都是老年男子,稀稀落落坐在一排排条凳上,袖着手晃着二郎腿打瞌睡,偶一惊觉便拖着口涎痴笑。

在徐疾有致的鼓点声中,钱康领着肖科平笑呵呵地进来,那风采活像查尔斯王子领着黛安娜王妃视察第三世界的难民营。

正自寂寞的掌柜和伙计一见钱康,立时眉开眼笑,齐刷刷迎上去,拉拉扯扯,众星捧月似的让到上座。嘴里还埋怨:

“这我可得怨你,老没见了,不该呀。”

“人钱先生是瞧不上咱这旮旯,净泡大饭店了。”

钱康只是笑,不住说:“忙,太忙。”

光说没用,掏出十元钱往桌上一拍。

掌柜立刻把钱揣起来,扭脸一迭声喊:“一壶高末儿。”

唱大鼓书的胖女人此时也停下来,满脸堆笑对钱康说:

“还有我们哪,钱先生。”

“有,有,都有。”钱康又拍出张钞票,“来段‘枪挑小梁王’。”

胖女人疾步过来掖了钱,笑眯眯连啐几口痰,重新击鼓开唱。

这一乱,一停,倒把听客中一位两手撑膝、瞪着眼睛直盯前方坐着睡着的中年汉子闹醒了,嚷:“吕布这箭刚搭上,怎么来者是岳飞?”

“人家那位先生专点了这段儿。”胖女人拿出钞票一捻,又立马塞回去,正色唱。

汉子愤愤地乜眼冷觑大模大样坐在正中高出众人一头的钱康。

钱康小声对肖科平说:“我最喜欢的那首歌就是:‘走遍了世界各地,我还是最爱我的北京……’”

肖科平好奇地四周张望:“解放多少年了,这些人还在?”

“嘿,你以为呢,这就是咱们民族精神带文化的根儿!少了这些人还行?就说这壶高末儿吧,是喝不起好的吗?就觉得亚赛威士忌!”

旁侧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儿这时冷不丁开口,恶狠狠地盯着二人:

“这话不假,打庚子年八国联军洋枪洋炮轰了这么些年,底根没变,靠谁?现而今八国联军又攻伊拉克去了吧——没戏!”

钱康赔笑:“您见得多——当然!”

老头儿鼻子哼了一声,又靠墙睡去。

一直盯着钱康看的中年汉子,忽然想起这位爷的名讳了,吼了一嗓:

“白脸!”

正悠闲滋润地呷了热茶品味儿的钱康闻声一哆嗦,一嘴热茶立时喷回碗里,举头往后张望。

汉子跨过凳子,三五步过来,亲热地拍着钱康的肩膀:

“不认识我了,白脸?我是‘三儿’啊。”

“啊,三儿。”钱康认出汉子,“你不是去新疆了?”

“是去了,架不住又回来了。行啊,白脸,发了吧?这一身西装得几千人民币?”

“不值什么,工作服。”

汉子骑着条凳坐下:“早听说你发了。一宣布改革我第一个想到你,完了,这小子要扇起来。咱班四十多个同学,一水的胡同串子,偏你,当时我就看出这丫大了不会闲着——果然!好啊,好!不错,不错——继续混吧。”

“我没怎么着。”钱康嗫嚅道,“主要是给国家挣点洋钱,自己也就弄一肚歪。”

“这贡献还小吗?这就算混出来了。你爸怎么样?老人家还在吗?”

“还在还在。”

“打你们家搬走,我就没见过老头儿。前一阵儿还想呢,什么时候抽空儿打听清楚了上哪儿去看看老头儿。好歹也教过我虽然什么也没教会——这妞儿是你‘傍家’?”

汉子扭脸上下打量肖科平。

“她也是咱们学校的。四班的你没印象?在学校就吹笛儿。”

“噢,噢,也是咱这一带的家雀变的。”

“比我可强。人那是正经的。艺术家!我们亚洲都数得上的长笛演奏家。我准备给她举办个人演出会,好好宣传宣传——省得谁也没听说过。”

“噢,噢,百鸟朝凤全是你吹的吧?”

肖科平板着脸在暮霭沉沉的街上大步走,钱康在其身后左右周旋着,解释着,诉说着:

“我真没有半点拿你开涮的意思,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吹捧。我真打算给你办个独奏会,谁骗人谁孙子!这事我已经萦绕脑海几天几夜了。”

“你不腰酸吗?按说你这年龄的男人百分之百肾虚。”

韩丽婷翻看着一本按摩推拿书,问早已醒了仍赖在床上的李缅宁。

“我这肾摘下来直接炒腰花不加葱蒜都是一大盘子。”李缅宁斜眼看韩丽婷,“你眼睛近视吗?”

“两眼一点五。”韩丽婷拿着书过来,用手捏李缅宁膀子肉,“肩膀呢?后背呢?”

“都好好的,你不提醒我都忘了它们还长在我身上——那你别老用眼角看人,那样别人会觉得你……挺傲的。”

“我才不傲呢,不拿正眼瞧人——从小我就会拿眼盯得人抬不起头来。”韩丽婷又盯着书,把手搁李缅宁脖子上,“你不可能一点毛病没有吧?脖子呢?这种老扭来扭去的地方起码转过筋吧?”

“昨天睡觉倒是差点落枕。”

“我给你推拿一下,保你好使。”

韩丽婷立即扔了书,兴奋地站起来,不由分说把李缅宁脑袋扳正。

肖科平摔门进来,门弹回去尚未关严又被钱康顶开,他也跟了进来。

肖科平一进门就看见李缅宁坐在敞着门的房间内,被韩丽婷摇拨浪鼓似的摆弄着,一颗头上下左右没筋似的抬起耷下,表情还挺舒服。

肖科平十分看不惯,又不好说什么,扭身进了自己房间。

钱康倒对这场面很感兴趣,凑进人家房间,问韩丽婷:“你会推拿?”

“会一点。”韩丽婷笑答。

钱康随即脱鞋趴上李缅宁的床:“你帮我踩踩,我正浑身发皱呢。”

“我行了我行了。”李缅宁对韩丽婷说,“我已经觉得很像轴承了。”

韩丽婷松开李缅宁,含笑向钱康走去,边走边脱鞋:“哪儿不好?”

“只管放开大面积地踩——哪儿都不好。”

韩丽婷高高站在横陈脚下的钱康身上。

她用脚踩着钱康的斜方肌,脚趾用力按揉着。她把钱康的脊椎踩得“咔咔”响。

钱康快活地呻吟:“好舒服!”又断断续续地问:“我发觉,你,没不会……的,全能……先天,还,是后……天的?”

“我吧,就是特爱钻研。”韩丽婷运动着回答,也有些喘吁,“对什么都有兴趣,不管社会上刮什么风我都跟着凑热闹。我现在正跟着个班练气功呢,还有半个月毕业,到时候我给你发功啊。”

钱康趴着喘着恭维把他踩在脚下的女人:

“你真是热爱生活。跟你比,我都觉得自己平凡了。”

“我觉得人活着吧,就要做事,没事也得找事,要不太空虚了。”

“我太有……同感了——轻点。”

肖科平端着一玻璃杯白开水站在房中间一口口喝。

她咽下一喉咙水,又喊“钱——康!”

“叫你哪。”李缅宁对只顾快活的钱康说。

“嗯,谁叫我?”钱康扬起后脖梗子,大声喊,“哎,这就过去!”

韩丽婷“咚”的一声从钱康身上双腿蹦到地上,指着钱康的中段儿说:

“你这儿肉厚,容易打绦儿,应该经常踩踩。”

钱康双臂一撑,抬身下床,站在地上提裤子重新系皮带:

“往后我高薪聘你当我的保健医吧,每天专门给我踩一小时。”

钱康通体舒泰地做着扩胸运动,拉胯走大十字步走进肖科平房间。

肖科平仍在喝水,眼睛从杯口上方盯着钱康:“舒坦啦?”

“还行,这小韩还真看不出有两下子。”

“时间长了没准还有第三下第四下呢。”肖科平放下玻璃杯,从镜子里端详了自己一眼,过去从在沙发上坐下的钱康屁股底下抽出自己的外衣挂在衣架上。

她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甩甩头发说:“你说给我办音乐会,现在还没变卦吧?”

“钱先生没别的缺点,就一条:说话算数。二十万够不够?”

“用不了,当然你要花也花得出去。”

“要办,就照最狠的来。音乐厅怎么样?包几场你说。”

“我可是全靠你了。”

“这算什么?挣钱干吗的?就是花!大吃大喝买金手铐那是俗人。为你花钱我高兴——千万别替我省钱。”

肖科平笑,转睛又问:“你觉得小韩那人怎么样?在男人眼里算可爱吗?”

“谁?噢,她呀。还行,不讨厌。”

“你是不是对她印象不错?我听你老夸她。”

“没有没有。”钱康连忙表白,“我跟她是客气,逢场作戏。和对你完全不一样。我真是……我觉得有时候挺傻的——自己。都这岁数了,还跟少年一样——不过我也挺愿意犯回傻的。”

眼睛闪闪地痴笑。

“李缅宁呢?”肖科平又问,“你对他印象怎么样?你觉得他和小韩能成吗?”

“他呀?”钱康扶扶眼镜说,“不知道。两个人的事儿别人哪说得准?我过去挺有判断力的,现在都不准了,整个被你搞乱了。有时弄得倍儿露骨,我自己也觉得倍儿惭愧。”

肖科平冷笑:“这韩丽婷就跟没家似的,一天到晚摞在这儿。老姑娘没嫁过人的真恐怖——嗯,你说什么?”

她抬脸问钱康。

“我得去上夜班了。”李缅宁穿戴整齐问韩丽婷,“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今晚我不走了,就在这儿住了。”韩丽婷仰倒在床上,双手垫着后脑勺问李缅宁,“行吗?”

“那你就住吧。这屋里东西,你……随便。”

“能偷东西吗?”

已经出了门的李缅宁立刻转回来:“不能!”

韩丽婷瞅着他咯咯笑。

李缅宁在黑漆漆的楼道内撞上一个正慢慢行走的人。

那人回过头,眼镜片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是钱康。

“麻烦你到阳台把我晾的两件衣服收回来。”肖科平站在门口对韩丽婷说,“谢谢了。”

“你进来吧,没人。”韩丽婷把房门大敞开,“李缅宁上夜班不在。”

“哦,我倒不是……”

肖科平只好走进去,到阳台上把自己晾的衣服收下来,拿回屋里。

韩丽婷迎着她笑问:“你们俩平时还互相回避?”

“我们是互相尊重。”

“你饿不饿?”韩丽婷忽然说,“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夜宵?”

肖科平对韩丽婷这套笼络人的小手法颇不以为然:

“不用,我是吃饱了回来的。”

“没事,不麻烦的。”韩丽婷热情洋溢,“我买了很新鲜的汤圆心子。我也挺想吃的。”

“赖汤圆吧?”肖科平厉声道,“不用!你要吃你就自己吃。”

“瞧,你还跟我客气。”韩丽婷仍一脸微笑。

肖科平不再理她,抱着衣服回到自己房间……

肖科平正在灯下摊着曲谱看,韩丽婷端着两碗热腾腾的汤圆用身子顶开门进来:

“我都做好了。”

“哎,你也真是的,多麻烦。”肖科平只得起身接过盛汤圆的碗。

“吃吧,你就别客气了。”

韩丽婷端着碗自己坐到一边沙发上一五一十地吃起来。边吃还边跟肖科平聊天:

“那天我在‘大方’服装店看见一套玉色的羊绒套裙,我觉得你穿上一定特好看。真的,特适合你,当时我就想替你买下来。”

“是吗?”肖科平吃着汤圆,脸上也露出微笑。“多少钱一件?”

“二百五。不贵。我摸了那质地了,手感真好。哪天你一定去看看,保你喜欢。我本来自己也挺想买,只是我这样子也犯不上穿那么好的东西。”

“你挺好的。”

“不行,人都锈了。你看咱们同岁吧,你就显得比我年轻多了。我觉得你们搞文艺的都特别显年轻,看着真是羡慕。女人,姿色还是挺重要的。漂亮总是占便宜,别人一看就有好感。”

“你中学毕业是去插队?”

“没毕业。兵团!东北!八年!冰天雪地,风吹日晒所以老得快!”

“你回来就去的麻纺厂?”

“哪儿啊!哪那么容易一下就找着理想的工作?先是分到街道厂,后来四处托人……不提了,说这个我心里就难受,比回城一点不省事。”

“你现在住厂里宿舍?”

“我住我哥那儿,一间14平米的房子,他们一家三口加我。前几年我爸妈还在的时候更挤,现在他们都死了,宽绰多了。”

韩丽婷过来拿肖科平吃空的碗:“碗给我洗去。”

肖科平非但不给,还夺她的碗,认真对她说:“我洗。你要这样,以后我就不吃你做的东西了。”

韩丽婷看着肖科平由衷地赞叹:“你怎么就能一点不显岁数呢?”

一道阳光照在正在熟睡的肖科平脸上。BP机在一边的桌上“嘟嘟”响,惊醒了她。

她闭着眼伸手在桌上乱抓,摸到BP机,关掉,又在阳光中闭眼躺了一会儿,睁开眼睛。

她没有立即起床,蜷缩在被窝里脸伏着枕头想心事。

外面大门响,有人进来,窸窸窣窣在门口换鞋。

“李缅宁。”她躺在床上喊。

外面没了声音,片刻,李缅宁探头进来。

“你来。”她倚在枕上微笑说。

“什么事?”李缅宁进来。

“没事就不能聊聊吗?坐,把沙发上我那堆衣服挪开。”

她仰脸出了回神,笑着对李缅宁说:“小韩人不错,挺实在的。”

李缅宁看了她一眼,拿起一只钱康丢下的漂亮打火机“啪啪”打火:“难得,你还能说谁好话。”

“真的,我觉得她特朴实,对你也好像是一心一意。”

肖科平伸出两只赤裸的胳膊:“把我那件衬衣扔过来。”

李缅宁从沙发上乱堆在一起的衣服中挑出一件衬衣,扔给她:

“你用不着先想方设法安置我。我挺好,你只管忙你的,不必惦记我。”

肖科平坐在被窝里左右开弓穿衬衣:“你这人心里头怎么这么阴暗?我是关心你。”

“我领情。”

“讨厌!你怎么老这德性就改不了啦?自尊心真那么强你就像个强的样子——这强得也不是地方啊!”

肖科平光腿跳下床穿裤子,指斥李缅宁:“有时真觉得你特可气。”

李缅宁沉默了片刻,抬头问:“你真觉得韩丽婷不错?”

“真的,除了不漂亮——你很看重女人的长相吗?”

“那倒不是。我总觉得这女人貌似马虎其实挺有心计——你说她该不会是图我什么吧?”

肖科平十分不屑地把脸使劲一扭,再转回来柳眉倒竖:

“你照照镜子去。”

李缅宁脸红了:“说高了。”

肖科平冷笑:“除了我还有第二个糊涂的看上你我已经很吃惊了。别说现在,当年你就没什么可让人图的。我一直想不通那时我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哭着喊着非要跟你配偶。”

“当年我还是比较潇洒的。”李缅宁一本正经地说,“所以你一见钟情。”

“呸!”肖科平被气笑了,“我纯粹是叫你骗婚,耍了套小手腕,还没跟你算账呢。我告你李缅宁,你等于是毁了我的青春。”

她狠狠瞪了李缅宁一眼,想起往事眼圈竟有些发红。

一时两人都有些伤感,各自垂头不语,气氛变得尴尬。

片刻,李缅宁强笑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胖子怎么样?还有些优点吧?”

“是个人就比你强一万倍。”

“我有那么坏吗?叫你说的我一无是处了!评价一个人总该一分为二。”

“对你,没什么公平客观好讲,就得一棍子打死。我这辈子遇到谁都对我挺好的,只有你伤过我的心。”

肖科平背对李缅宁看着墙,俄顷,抬手抹了一下腮帮子。她回头看到李缅宁还站在原地,便说:

“你还站着不走干吗?那边屋里还有人等着你呢。”

李缅宁垂头往外走。

他走到门口听到肖科平叫他:“等下。”

他转回身,肖科平平静地望着他,说:

“他没搽过增白粉蜜,天生那么白。”

李缅宁几乎笑出来,克制住了,扭曲着表情肌笔直地走出门。

韩丽婷已经离去,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墙壁、桌面和地板光可鉴人。

肖科平穿着轻薄、凉爽的绸衣站在窗前。阳光把窗玻璃映得辉灿晶亮。

阳光几乎使她的眸子完全透明,像猫眼一样变幻莫测。

她和李缅宁坐在窗前的桌旁吃早饭。窗台摆着一盆开满一圈粉花的蟹爪莲,花影婆娑投在他们二人的脸上。

这次他们俩同时很开朗地笑了。

肖科平温柔的表情和李缅宁坦然自若的举止以及他们不时互相对视的眼神儿,使他们看上去很像一对相爱的夫妻在共餐。

BP机在一边“嘀嘀”响,肖科平看都不看那边一眼。

肖科平从自选商场货架上拿下一盒巧克力和一瓶浓缩果汁,放进跟在她身后的李缅宁手中的塑料筐里。

“你真打算嫁给胖子?”

肖科平又拿了两袋生腰果仁:“我们就是同学,你怎么不信呢?”

“别随便跟他上床,男人都是既得陇复望蜀。”

他们来到肉食冰柜前,肖科平下手翻拣,拎出一袋肥大的西装鸡观察其发育状况。

“他对我倒挺有意……”

“胖子倒是道貌岸然。”李缅宁拎出一袋排骨扔筐里,“他说爱你了吗?”

他们来到付款处排队交款。

肖科平忽然问李缅宁:“你说我怎么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一定要逼他说出口。”李缅宁数着钞票交给收款小姐,出了闸口回身对肖科平叮嘱,“这样他将来翻悔,就可以拿这话羞他。”

“言不由衷说得好听又有什么用?”

“谎言重复千遍就是事实!”

他们出了自选市场,街上万头攒动。到处都是打着红旗,举着横幅标语,就地撂摊,口口声声为过往群众做好事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

—个匆匆往自选商场内快步走的男人与肖科平撞个满怀。肖科平“唉哟”一声。

李缅宁一把扯住那男人:“连声对不起也不会说?”

“干吗?”男人乍着翅横身问,“又不是故意的。”

“不故意也得道个歉呀。”李缅宁不依不饶,“瞧脚上那大鞋印子。”

“没那习惯。”男人大言不惭。

“算了算了,走吧。”肖科平拉李缅宁。

“文明月你们俩大街上这么吵合适吗?”一个戴红箍的老头儿打一旁闪出严肃地说。

肖科平拉着李缅宁膀子在大街走出很远才松开手。

“和这种无知的人吵什么?”她说。

他们在一溜堆满各色鲜艳水果的小摊前挑橘子和香蕉。

肖科平举着一把香蕉问小贩:“多少钱?”

一辆“蓝鸟”牌轿车从他们身后的马路上开过去,在前面刹住,缓缓倒车过来。

钱康在倒行的车中摇下玻璃窗探头出来,喊:“嗨,你们在这儿干吗呢?”

李缅宁回头看见他:“没事,我……我们玩呢。”

“我刚从你家过来。”钱康对肖科平说,“我呼你怎么不给我回电话?”

肖科平拎着沉甸甸的网兜,注视着他不吭声。

“来,上车,我送你们。”钱康打开后车门,“我正给你联系音乐会的事呢,你得跟我一起跑几个地方。”

“我不舒服,刚从医院看完病出来。”肖科平站在原地不动。

“你怎么样?能去吗?”钱康问李缅宁,“你们俩总得去一个,否则我不知道什么感觉的是你要的。来来,上车,我带你玩去——好玩。”

他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把李缅宁拉进车。

轿车开走,钱康露头对孤零零站在街边的肖科平喊:“回头吃饭你可得去。”

钱康坐在疾驶的车内用车载电话往四处呼叫,发号施令:

“……这事得找文化局吗?好,立刻安排我和文化局的人见面。我现在就要得到演出许可证。”

又拨了一个电话:

“喂,我是钱!我让你去找唐辉你找到没有?我不要别人,就要他。我看过他给世界艾滋病日晚会设计的那堂布景——我就要那种味道。还有,我呆会儿能不能去看剧场……”

再打了个电话:

“……记者都通知了吗?一定要有晚报的人。中午我请他们吃饭,广告公司的人改到晚上……最好一桌都能坐下,实在不行就两桌。告诉经理,我请客!让他把能坐二十人的大台给我留出来。”

他放下电话,仰着脖子对坐在后排座一声不吭的李缅宁露出既得意又无可奈何的微笑:

“没办法,大事小事无一不得事必躬亲,手下的人太不得力。真羡慕你逍遥自在——你有没有什么特能干的人给我推荐一下?”

“肖科平。”

钱康哈哈大笑,拍着司机的肩膀:“超过前面那辆车。”

钱康带着李缅宁在空无一人的音乐厅里穿行走动,四面八方观看结构。

音乐厅里的灯全部打开,华丽阴森。

“怎么样?这剧场还凑合吧?”

“过得去。”李缅宁点头。

钱康三步并作两步,加上助跑,一个箭步窜上舞台,西服后摆掀起,露出绷得浑圆的屁股。

他走到舞台正中前沿,面向观众席,摹仿着外国马戏演员行了个深深的躬身礼,直起腰脸涨得通红说:“这感觉不错。到时候让肖科平穿条长裙,行一个欧洲宫廷的那种拽着裙边的屈膝礼——上来先来这么一下!”

他揪着自己的裤腿蹲下去,含笑低头。

“来听会的观众都让他们穿上燕尾服。”李缅宁坐在第一排说。

“没错。”钱康热烈赞同,“票上印上这规定:‘衣冠不整者,恕不接待。’”

“蓝鸟”汽车停在一间花店门口。花店里的鲜花隔着玻璃窗争奇斗艳。

钱康领着李缅宁大步向花店走来,活像香港黑帮片里的流氓大亨领着个杀手来砸店。

“要把你们店这些花都装在一个篮子里,会姹紫嫣红吗?”钱康问卖花女郎。

“肯定。”女郎彬彬有礼地回答,“不过我们恐怕就要为您专门订做一个特大篮子。”

“不是一个,是一片,一大片。”钱康纠正女郎,“怎么,最损也得要十五个澡盆那么大的花篮。”

“如果不用花篮,扎成花圈儿呢?”李缅宁建议。

“哦,那倒不知会是什么样子。”钱康使劲想象。

“这就要看您先生往哪儿送了。”女郎说。

“对了,你应该知道,肖科平最喜欢哪种花。”钱康思路跳开,“咱们得选择最能博得她欢心的。”

“这我还一下答不上来,真叫你问住了。”

“你过去送她都送什么花?”

“我就记得过去我回家手里不是拿捆菠菜就是俩茄子。”

“那就统统的,每样儿若干。”钱康大手一挥,对女郎,“隔天你甭卖了。”

“花篮有了,缎带上写什么?”女郎拿出小本和笔,“我店备有《贺词祝语辞典》。”

“热烈祝贺……祝贺什么回头我再告诉你——敲电话。”

“落款?”

“挚友?你的?哎,李缅宁你说我落什么好?”

“把你的名片给小姐。”李缅宁说。

花店外街头,钱康一边向车走去一边非常虚心地问李缅宁:

“故宫的房子有多少间来着?”

“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

“那个数字怎么说来着?慈禧太后一顿饭花的银子够当时多少个农民吃一年的?”

肖科平出现在一座晚清妓院风格的饭店门口。

她沿着铺红地毯的走廊往里走,穿过一间间厅堂。

她走进大厅,远远就看见钱康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十分突出地坐在一大群戴眼镜的男女记者之间。

足够两个成年人做爱的大圆台面上仅摆着两壶茶、几碟花生米和一排啤酒,菜还一样儿未上。

她的到来引起席面上一阵忙乱的互相介绍和狂递名片。钱康像献宝似的把她在每位记者面前炫耀了一番。

待她热闹完了,在钱康身边坐下后,才发现李缅宁正坐在她对面。

他红着脸笑眯眯地瞅着她,显然已经空腹喝了不少酒,有些飘飘然,陶陶然,笑容带有几分无耻。

她凝视着他。

“肖女士的长笛是在哪儿学的?”一个很帅的男记者问。

“一开始是跟一个老师学,后来到音乐学院进修过两年。”

肖科平轻轻咳嗽了两声,以手掩嘴,又继续凝视李缅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