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2 / 2)

动物凶猛 王朔 21965 字 2024-02-18

晶莹的水珠在天窗透下的月光中泛着凛凛青辉的坚硬的水泥地上飞溅,犹如无数透明薄脆的玻璃杯接二连三地打碎,一地残片熠熠闪烁。

大家边洗边用手电相照下体,拿发育充分的取笑。

“直了直了!”大家忽然一起指了个半大的孩子。

在倥偬倏亮的手电光中,我看到一个骇人的勃起。

犹如肚子被撞了一肘,我感到一阵恶心,就像人脑袋上突然长出一枝梅花鹿的角杈令我无法忍受,简直是活见鬼!

“你怎么这么流氓!”方方抬手给了那孩子一个嘴巴。

那孩子被打哭了,捂着下体委屈地申辩,“我是尿憋的。”

“滚蛋!”高洋一脚丫踢在那孩子的屁股上。

我已经迟到了,所以也不着急,慢慢沿着自行车道的洋槐树荫溜达,想等第一堂课上完了再进校门。

她从木樨地地铁站口出来,向我斜插过来,在前面的路口拐进楼区,那时木樨地大街两旁还没有盖高大建筑,所以她一直处于我的视野之中。

她走路的姿态很勾人,各个关节的扭摆十分富有韵律,走动生风起伏飘飞的裙裾似在有意撩拨,给人以多情的暗示。她的确天生具有一种娇娆的气质,那时还没有“性感”这个词。

我像一粒铁屑被紧紧吸引在她富有磁力的身影之后。

从那天晚上的夜袭之后,我对自己变得很有信心。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取得资格承认的小“玩闹”,可以像一个真正的“顽主”一样行事,而真正的“顽主”是不惮于单枪匹马的。

我克服胆怯的诀窍就是:闭眼。

我快步走近她,在她身后朝她叫:“喂,喂……”

她没有停步,只是微微侧脸回眸迅速乜斜了一眼。

“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我嗓音稚嫩地对她说,抢到她前面拦住她。

她绕开我继续往前走,同时好奇地打量我。

“你等等,别走哇,听我说!”我手忙脚乱,书包一下一下拍打着胯部,再次拦在她前面。

她犹豫地站住了,困惑地望着我,然后她笑了。

她这一笑坏了,我一下脸红了,肚子里背好的词儿也全忘了,明知是俗套儿,也只好硬着头皮背诵似的说:

“我仿佛在哪儿见过你。”

“得了,小毛孩儿,你才多大就干这个?”她忍着笑继续朝前走,走出几步还含笑回头看我。

我也笑了,她的笑容鼓励了我,我觉得自己脸皮忽然厚了,追上她,对她说:

“你不就是前边那楼的吗?”

“你是那中学的学生吧?”她皱皱眉头加快脚步。

“我还在东风市场派出所见过你。”我大声对她说。

她像脚底踩着了一个钉子立时站住了,转身看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记性那么不好呢?”

她像我刚才一样刷地红了脸。我凑上去鬼鬼祟祟地对她说:

“咱们到那边树荫底下去说呀?这路上有人看咱们。”

她飞快地瞟了眼过路的老太太,冷冷地对我说:

“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说吧。”

“能和你认识一下吗?”我诚恳地说。

“我觉得没必要。”

“交个朋友吧。”这句话我说得十分老到、纯熟。

她“扑哧”笑了,大概这句话她听人说过千百遍,今天从这么一个比她矮半头的小孩嘴里一本正经地说出来使她觉得好玩。

“一看你就是一个坏孩子。”

“认识一下有什么坏处?你可以当我姐姐嘛。”

“你到别处认姐姐去吧。”她转身欲走。

“你不跟我认识,我打你!”我恫吓她。

她嘲弄地看我一眼,“你打得过我吗?”说完撇下我往前走去。

我沮丧地望着她的背影,想骂她几句,可离学校门口太近,路上又人来人往的,怕惹起一场是非,也未必能占到便宜。

就这么眼睁睁地放她走了?我知道如果这次放了她,下回再碰见我也不会有勇气跟她搭讪了。

这时,我见她的脚步慢下来,在十几米开外停住,回过身来招手叫我:

“你过来,小孩。”

我眉开眼笑,近乎蹦蹦跳跳地飞跑过去。

“你多大了?”她问我。

“十六。”我多说了一岁。

“你骗我吧?”她也笑,“你哪有十六岁?是周岁吗?”

“你多大了?”我问她。

“反正比你大多了,十九。”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你真想认我当姐姐?”

“真的。我一见你……怎么说呢,就觉得你像我姐姐。”

她抿嘴笑:“你有姐姐吗?”

“没有,只有一哥哥。”

“你要认我当你姐姐,那你听我话。”

“保证听话。”

“不许乱来,以后不许再到街上追女孩子了。”

“我这真是头一次。”这我倒是说的实话。

“谁信哪!”她一撇嘴,“看你就像小油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她也告诉了我她叫米兰,我没有把她和于北蓓提到的那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我问她平时是不是老不在家住。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那个年龄是很乐意扮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角色。我对她说我不但知道她家住几单元几号,也知道她父母长得什么样,骑的什么牌子的自行车。

“看来你还真是对我的事知道不少。”

米兰告诉我,她上班的地方离城里很远,所以不常回家。这一阵她生病了,才每天在家。我问她生的什么病,她不肯说,让我少打听。又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不爱上班,所以开了假条在家待着。她主动对我解释那天被抓进派出所,纯属莫名其妙。她刚从郊区进城回家,想顺便到王府井买斤毛线,遇见一个同学打了个招呼,就被一起抓走了。

“你是涂口红了吗?”我问她。

“我从不涂口红。”她努着嘴唇给我看,“天生就这么红。”

我本来是不想去上课了,可说了会儿话,米兰就撵我走,让我必须放学才能去找她玩。我想和她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依我的意思,最好在北海公园或中山公园门口。

米兰笑着说:“你算了吧,去那种地方干吗?你不是认识我家吗?想找我就到我家敲门好啦,我基本上天天在家。”

我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我不喜欢和别人家的大人打交道。”

“我爸爸妈妈人特好,从不盘问我的客人。”

她用两手搭在我的双肩上,把我转了个身,向校门口方向轻轻一推:

“走吧,别恋恋不舍了。”

我走到校门口,回头张望。她站在她家楼门前,远远地朝我微笑,那是我一生中得到的为数不多的动人微笑之一。

每次我都是怀着激动喜悦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连蹿带跳地爬到顶层去敲她家门。可不是敲了半天屋里没人,就是她父亲或者母亲在里面应声问:“谁呀?”吓得我刺溜一下顺着楼梯踮着脚尖逃走。

那些楼梯的台阶布满污秽和痰渍,每一个拐角都堆着破竹筐和纸板箱,有时还坐着俩玩烟盒或冰棍棍的小孩,我从这一切之间慌慌张张穿过去时充满屈辱感。

这就像一只勤俭的豹子把自己的猎获物挂在树上贮藏起来,可它再次回来猎物却不翼而飞。我对米兰满腔怒火!我认为这是她对我有意的欺骗和蔑视!

在我少年时代,我的感情并不像标有刻度的止咳糖浆瓶子那样易于掌握流量,常常对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应过分,要么无动于衷,要么摧肝裂胆,其缝隙间不容发。这也类同于猛兽,只有关在笼子里是安全的可供观赏,一旦放出,顷刻便对一切生命产生威胁。

那天的课程非常重要,老师正在布置期末考试的复习范围。我之所以不大上课,每次又都能顺利通过考试,全赖这几堂课的专心听讲和之后的按图索骥。那天我正在课本上画着需要背诵的课文,忽然按捺不住了,数学课本封面上的两个圆和一条直线使我像化学老师手中的试管剧烈晃荡。那是一次对人的生理功能受精神作用的屏蔽和操纵的切身感受。我一下失聪了,眼睁睁看着讲台上的老师,也能听到窗外的鸟鸣车响就是听不到他翕合的嘴里讲的是什么。

我必须立刻见到米兰!哪怕是为了考个好成绩。

我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这念头甚至变成了一种迫切的生理需要,就像人被尿憋急了或是因晕车产生的难以遏制的呕吐感。

同学和老师都注意到了我的脸色苍白,所以对我匆匆走出教室并无诧异,老师甚至还问我要不要找个同学陪着到校医室,被我拒绝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在向米兰家走去时,心里充满对她的厌恶。我本能地对自己处于这种受人支配的状态产生抗拒。与其说我是急于和她相会,弗如说我是力图摆脱她,就像我们总是要和垂死的亲人最后见上一面。

她在家,这我没敲门就感觉到了。没有任何迹象,香味、音乐以及轻轻的脚步声,帮助了我的预感,可我就是准确地料到了。实际上也不是什么惊人的直觉,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强烈期望信以为真了,而事实又碰巧和这期望吻合。

我刚敲了两下门,屋里就响起窸窸窣窣只有年轻姑娘才会那么轻盈的脚步声,接着她贴在门后声音很近地问:“谁呀?”

她打开门,抱着门扇看着我,过了片刻才认出我,笑着说:“是你。”

然后她放我进去。她正在洗头,头发湿淋淋的,从厨房到门口滴了一路水。

这时,我听到另一间屋传出她母亲的声音,“谁来了?”

“你妈妈在家?”我立刻变得紧张不安。

“她生病没去上班——找我的。”她高声对那屋说,又对我道,“你先到我房间去,我把头洗完。”

说完她就回了厨房,厨房立刻响起水龙头放水的哗哗声。

我进了她那间洒满阳光的房间,从镜子里发觉自己笑嘻嘻的,那些难堪的症状都消失了,自我痊愈了,连最小的瘢痕和疥癣都没有,就像从来都没有发作过。

我到厨房靠着门框看她洗头。从另一个角角可以看到敞着门的另一个房间内,她母亲盖着一条大毛巾被躺在铺着凉席的床上。

她的头发很长、很多,当她打香皂搓洗时要离开水池,弯腰站在地当间两手攥着垂下来的头发一缕缕揉搓。我只看得见一头黑瀑布。

“你怎么没去上课?”她边洗边问我。

“老师病了,上午改自习了,我就溜出来了。”我信口说,压根没意识到是撒了个谎。

“你来找过我吗?”

“没有。”这倒是有意掩饰的,“我们最近课程挺紧的,快期末考试了,所以也没时间找你。”

“我还想呢,怎么见了一面人就没影了,是不是又在别处认了姐姐给绊住了。”

她搓完头发,把整头长发往上一掀,一手揪着,露出涨得粉红的脸,直起腰笑着说:“最近没有又认识什么人?”

“听你说的,好像我除了在大街上游逛就不干别的了。”

我主动拿过煤气灶上的水壶说:“我帮你冲吧。”

“行啊,兑上点凉水。”她伏到水池前低头等着。

我拎着满满一壶水朝她兜头浇下去,“烫吗?”

“可以。”她指示着方向,“朝这儿浇。”

由于她身材高大,尽管弯着腰,我也要费力用双手把水壶提得很高才够得着,好在随着水的倾出,水壶愈来愈轻。

她像拧床单似的双手握着使劲拧那股又粗又重的头发,然后把头发转出螺纹,朝天辫似的竖起,在额前迅速地盘绕几圈结成一个颇似古代少女头的发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腰肢手臂扭画出灵巧动人的曲线和弧形,令我入迷。

这个累累垂在额前的发髻使她整个形象焕然一新,呈现出一种迥异于所有现代少女的独特魅力,犹如宋瓷和玻璃器皿的不同效果。

“看傻了?”她用湿手在我眼睛上抹了一下。

“你干吗平常不这么梳头呢?多好看。”她用拖把擦弄湿的地擦到我脚下,我往后退了一步。

“那成什么了?你在街上看见有人这么梳头吗?有第一个我就当第二个。”

她擦了一遍地,歪身拄着拖把站在日光投射明晃晃的湿地上朝我笑。

回到她的房间,她把盘成发髻的头发解开披散着以便尽快晾干。她赤脚穿着拖鞋对着镜子往脸上、手上和小臂上涂香脂,整个房间弥漫着馥郁的香气和潮湿的头发味儿。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些燠热,她有几分胖,很怕热,便拉上了暗绿色的窗帘。屋内立刻有了一种隐蔽和诡秘的气氛,像戴着墨镜走在街上,既感到几分从容又不由生出几分邪恶。

我为自己把这一单纯的举动引申为含有暗示的诱惑感到羞愧。

她脱鞋上床,靠着床头伸直双腿坐着,使劲扇着手里的纸折扇,尽管这样,仍热得身上出汗,不时用手拽拽贴在身上的领口、袖边。

“这天怎么这么热呀,才几月份。”她嘟嘟囔囔地抱怨。

“你会游泳吗?”

“不会。我怕水,总也学不会。你会吗?”

“哪天表演给你看。”

“那太好了,哪天我落水你就可以救我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一边看着桌上相片框里的照片,一边拿坐在床上的她比较。我总觉得她和照片有出入,虽然还说不上是判若两人,但总感到有什么东西给斩断了,又有什么东西给强烈突出了。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对位,从五官局部发现的一致更增加那种捉摸不定的感受。这也许是此刻与彼时表情和姿态的不同,或是人眼和相纸还原色彩的差异,以及单一焦点和不停扫描两种不同的处理材料方式造成的,再不就是我前后看到的不是一张照片。

“你还有一张照片呢?”我问,“穿泳装的。”

“没有,我没穿泳装照过。”接着她怀疑,“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穿泳装的照片?”

“有,你肯定有一张,也是彩色的,原来摆在你桌上。”

“胡说。”她笑了,以为我和她开玩笑,“以后你给我照吧。”

我请求看她的影集。她不肯,说她没影集。

我坐到她床上继续央求,我没敢离她太近,谨慎地保持和她身体的距离,唯恐这一姿态咄咄逼人,招致她的反感。

“你真要命,有什么好看的,看人还不够?”她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裹着缎面的影集扔给我,自己在桌前坐下,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扇扇子。

我一页页翻看影集,里面的照片全是黑白的,大都是她和家人亲友在风景名胜的留影,衣着平常,神态安详,很多是在强烈的阳光下皱着眉头的,没有一张是刻意修饰和忸怩作态的。

我取下一张她在自家楼前的单人照片,说:“这张送我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简短地说:“不行,你要我照片干吗?”

我把那张照片揣进上衣兜里,她过来夺,“真的不行,这张我就一张。”

我躲闪着她,像武术家一样拨挡着她向我胸前伸过来的手,“给我张照片怎么啦?”

“不干,还我。”她有些气急败坏,劈胸抓住我衬衣领子,把那张照片从我胸兜里嗖地抽出。

她的力气可真大,她那一推使我一屁股坐回到床上。

“不高兴了?”她笑着问我。

其实我并没生气,只是有些懵然。

“别不高兴,真的。”她胡噜了一下我的头,“你拿女孩照片不好。”

于是我笑,真想为了再让她扭扯我再去抢那张照片。

“送你一支圆珠笔吧。”她在抽屉里翻了翻,找出一杆当时很稀罕的按键式双色圆珠笔递给我。

我满心欢喜地接过来,脸上仍作出很委屈的样子。

她妈妈病恹恹地扶着腰进来,站在门口略有些诧异地望着我。

我一下从床沿站起来,脸刷地红了。

“你欺负人家小孩儿了?”妈妈问她。

“没有,我们闹着玩呢。”她笑着说。

我知道自己这样任其发展下去很危险,每当从她家鬼混出来,我便陷入深深的忧虑,决心以加倍的努力补上荒废的功课。但回到家里就算对着课本坐到深夜,也是以满脑子对她的胡思乱想度过的。她的一颦一笑成了我最孜孜不倦求解的方程式。这种夜以继日的想入非非搞得我身心交瘁,常常睡了一夜起来仍没精打采。由于无力驾驭,最后我必然放纵地对待自己,而且立刻体会到任性的巨大快乐。

我宿命地对待那场即将到来的考试。

我几乎天天都到米兰家和她相会。我把她总是挂在脸上的微笑视作深得她欢心的信号,因而格外喋喋不休、眉飞色舞。我们谈苏俄文学,谈流行的外国民歌二百首。为了显示我的不凡,我还经常吹嘘自己和我的那伙狐朋狗友干的荒唐事。我把别人干的很多事都安在自己头上,经过夸大和渲染娓娓道出,以博得她解颐一笑。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已经是那么个和我年龄不相称的胆大妄为的强盗,她竟从不以惊愕来为我喝彩。要知道这些事在十年后也曾令所有的正派人震悚。

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纵情大笑次数最多的时候,我这张脸上的一些皱纹就是那时候笑出来的。

有时候,我们也会相对无话,她很少谈自己,而我又像一个没经验的年轻教师,一堂课的内容十分钟便一股脑打机枪似的说光了。

她便凝视我,用那种锥子般锐利和幽潭般深邃的目光直盯着我的双眼看进去。常常看得我话到了嘴边又溶解了,傻笑着不知所措。我也试图用同样的目光回敬她,那时我们的对视便成了一种意志的较量,十有八九是我被看毛了,垂下眼睛。直到如今,我颇擅风情也具备了相当的控制能力,但仍不能习惯受到凝视。过于专注的凝视常使我对自己产生怀疑,那里面总包含着过于复杂的情感。即便是毫无用心的极为清澈的一眼,也会使受注视者不安乃至自省,这就破坏了默契。我认为这属于一种冒犯。

她很满意自己眼睛的威力,这在她似乎是一种对自己魅力的磨砺,同时也不妨说她用自己的视线贬低了我。

我就那么可怜巴巴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敢正眼瞧她,期待着她以温馨的一笑解脱我的窘境。有时她会这样,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会转为沉思,沉溺在个人的遐想中久久出神。这时我就会感到受了遗弃,感到自己的多余。如果我当时多少成熟一些,我会知趣地走开,可是我是如此珍视和她相处的每分每秒,根本就没想过主动离去。

为了使我有更充分的理由出入她家,我甚至抛弃对成年人的偏见,去讨好她的父母。我认真地作出一副乖巧的嘴脸,表现一些天真的羞涩的腼腆。我尽力显得自己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以博取怜爱和慈颜。

至今我也不知道我做得是否成功,那对夫妇始终对我很客气但决不亲近,也许当时他们就看穿了我,一个少年的矫情总是很难做得尽善尽美。

夏天的中午使人慵倦欲睡。有时她同我说着说着就没声了,躺在床上睡着了,手里的扇子盖在脸上或掉在床下。我就坐在桌前听着窗外的蝉鸣随便翻她书架上的书看,尽力不去看她因为睡眠无意裸露出的身体。

那时,我真的把自己想成是她弟弟,和她同居一室,我向往那种纯洁、亲密无间的天然关系,我幻想种种嬉戏、撒娇和彼此依恋、关怀的场面。

我对这个家庭的迷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从我和米兰认识了之后,我几乎腾不出空和哥们儿一起玩了。

我们那次打架带来了一些后果。那个挨打的孩子头上缝了三十多针,他爸爸和派出所的民警很熟,分局来人把汪若海和高晋抓走了,拘留十五天,还传讯了参加那次伤人事件的所有孩子。我因为在别的学校上学,白天不在,得以幸免。

院里知道了这件事后,所有参加这件事的小孩家长在干部大会上被点了名,受到训斥。几乎所有孩子回家都挨了打。许逊和方方跑到外面刷夜去了。有天傍晚,我坐电车回家,看见他们俩在故宫护城河边闲逛。

那些日子的晚上,我们都受到家里的严格管束,不大容易出门了。

于北蓓也在事发的当晚流窜到别处去了。

不久,我们开始期末考试,我凭着悟性和胡诌八扯的本事勉强应付过了语文和政治、历史的考试,而数、理、化三门则只好作弊,抄邻桌同学的卷子。最后也都及格了,有几门还得了高分,这不禁使我对自己的聪明洋洋自得。

考完最后一门课,我就跑到米兰家找她。她家来了个老太太,大概是她姥姥,一口难懂的南方话,说米兰不在,去买菜了。

我背着书包在菜市场里转了一圈,发现她正拎了一网兜鸡蛋和两条带鱼,站在蔬菜柜台前挑茄子和西红柿。

“你还买菜,小家妇似的。”我见了她后笑着对她说。

“小家妇就小家妇呗,不买菜吃什么呢?”她把西红柿放到秤盘上,售货员又故意拿了几个坏的搁上去,翻着白眼说:“这儿卖的西红柿不许挑。”

她也没在意,照样付了钱。

我们走出菜市场,她请我在冷饮柜前喝冰镇汽水。

“我们后天就放暑假了。”

“还是当学生幸福,每年还有两个假。”她吮着汽水瞅着我说。

“不上学了,我就不一定能天天来了。”

“你打算上哪儿玩去?”

我对她没有流露丝毫对我不能天天来的遗憾感到失望。

“哪儿也不去,游泳,打篮球。”我喝完了一瓶汽水,玩着吸管。

她的瓶子里还剩了多一半黄澄澄的汽水。

“我的假条也快满了,又该去上班了。”她似乎有些忧郁。

“你到我们那儿去玩吧。”我兴致勃勃地邀请她,又对她吹了通我们院的好玩和我的朋友们的有趣。

“我才不想认识你们那些小坏孩儿呢。”她笑着说。

“你来吧。”我求她,“你不想认识他们就说是找我的。真的我们院就跟公园似的,哎,可以照相。”我眼睛一亮。

她笑了,“再说吧。”还了汽水瓶子,拿了押金往家走。

我跟她到灼热的太阳地,“别再说呀,到时候都不好联系了——说准喽!”

“好吧,你说哪天吧。”她含笑应允。

前面走过来两个我们班同学,我连忙从她身边躲开,假装和她不认识。

回到院里,还不到中午两点。院里鸦雀无声,各家各户都在午睡。

我看到卫宁穿着拖鞋从他家门内出来,穿过殿门沿着游廊急急往后院奔。

我叫他。他脚步不停地对我说:“高晋和汪若海回来了。”

我连忙跟上他,一同来到高晋家,所有哥们儿都在,正怀着浓厚兴趣听高晋吹他在看守所的表现:“我们那号里关的净是打架的,就一个倒粮票的一个杆儿犯,叫我们挤对惨了……”

高晋在看守所里剃了个秃子,这时也就长出一层青茬儿,虎头虎脑的引人发噱,表情、架势则完全是个大英雄。

他坐在三屉桌上,两腿晃荡着,把烟灰掸得到处都是。

“汪若海我算是知道他了,忒雏儿,一进去就全抵了。要不是他我根本折不了。”

“真该抽丫的,为他的事儿……”高洋愤愤地说。

“算了,一个院的。”高晋宽容地说,“以后不跟他过事完了。”

“你进去挨打了吗?”卫宁问。

“敢!”高晋一瞪眼,“警察对我都特客气。我一进去就跟他们说:‘你们要打我,我就头撞墙死给你们看’。把他们全吓住了。”

高晋一支烟抽完,大家纷纷把自己的烟掏出来给他抽。

我也顺势想从许逊的烟盒里抽一支,遭到他的训斥:“你老蹭烟,从没见你买过。”

我觉得他们刷了两天两夜后,一个个都变得有点蛮横了。

“有什么呀,回头我还你一盒。”我不甘示弱,坚持从许逊手里拿根烟点上。心里直打鼓,生怕他和我翻脸。

“你最近都干吗了?怎么老没见?”高洋问我。

“找不着你们,自个玩来着。”我做出一副独行侠的样子,“明儿我给你们约了个‘圈子’,刚在西单商场拍的。”

其实我把米兰称为“圈子”,并无这一蔑称本身所包含的污辱意思,仅仅是当做女性第三人称的代称。当时没有什么更多更中听的女性称谓,我要不叫她“女同志”,就只好干巴巴地称为“那女的”。

大家的注意力和兴趣点果然转移到我身上,我也一跃成为在这段时期内有所作为的好汉。

我要不想被人当做只知听话按大人的吩咐行事的好孩子,就必须显示出标志着成熟的成年男子的能力:在格斗中表现勇猛和对异性有不可抗拒的感召力。必要的话,只得弄虚作假。

我在院门口等米兰时,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朋友们毫不怀疑我是用通常的方式结识并控制了这个“圈子”。

我焦急地等待院里下午上班的班车尽快开走,我可不想让我父亲看到我居然和女人有了勾搭。

班车准时开走了。我变得有恃无恐,神气活现地站在大门口伸着脖子张望。我甚至希望过路的院里同龄女孩子留下来观看我和一个那么高大美丽的女人的约会。

约定的时间过了二十分钟,她才在胡同另一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方向出现。当时我已经在胡思乱想,把种种意外、天灾人祸都考虑到了,陪我在门口等的卫宁也嘲笑我被“涮”了。这时我看到她,一个箭步蹿到大门中央,高举起右臂像欧美港口城市常见的什么女神矗立在那里。

她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我,笔直地向我这边走来。我放下手臂心情复杂地望着她:我本来期待着她有一个光辉夺目的再现,起码也应该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给我的朋友们一个不亚于我初瞻其风采的同样倾倒才够味儿。可她完全没有体察我的苦心,随随便便在我看来穿得乱七八糟就来了,而且既没打伞也没戴墨镜,一路暴晒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螃蟹姿色大打折扣——叫我怎么拿得出手?

真不喜欢她这么普通,效果全没了。

她走近我,脸上露出笑容,“抱歉,我是准时到的,可迷了路,你们这儿的胡同真够难找的。”

我挑剔地看着她,一点没显出热情,冷淡地给她介绍卫宁。

“你好。”她低头和身材矮小的卫宁握手。

我们俩带着她往院里走,她一路看着园林建筑赞叹,“你们这儿真是挺好看的。”

路上遇见的大人小孩都对我们侧目而视。她浑然不觉,“这院子挺深,住的人还真不少。”

卫宁悄悄对我说:“可以,够飘的。”

“她今天没好好穿。你没见过平时她的样儿,那才飘呢——否则我哪会拍她!”

我们带她到假山,他们全在上面的亭子里抽烟,我发誓他们是看到我们上山后才摆出那么副随意的姿态。

高晋一见米兰就说:“我见过你。”

别人则都是一副倨傲的样子,他们用拼命抽烟和粗野的举止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激动不宁。米兰无论身高还是块头都大我们这帮包括最粗壮的方方一号,坐在我们之间有点像长颈鹿和一群梅花鹿混在一起。

“你是不是和于北蓓一个农场的?”高晋问。

“是。”米兰点头,她似乎有点不愿意提起工作的单位。

“于北蓓跟我们特熟。”高晋说。

“是吗,她认识人挺多的。”米兰微笑着掉脸看假山四周的风景,“这假山够大的,那边还有两个亭子。”

院里冰棍房的冰棍制出来了,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冰棍车从山下经过。我下山买了半纸盒小豆冰棍,上来分给大家吃。

许逊、方方打打闹闹,看到那边亭子里有几个小孩在打弹弓仗,便去一人抢了一把弹弓枪,在假山石、树之间互相射着玩,把小孩追得满山跑。

我也到另一个亭子抢了一个小孩的弹弓枪,把他兜里的全部纸弹都搜了出来,领着一帮小孩和许逊、方方展开对攻。

我希望米兰受到朋友们的欣赏,如果他们能产生引诱她的念头我更满意。我也希望米兰能对我的朋友感兴趣,希望他们多交谈,增进了解。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地位牢不可破,所以我乐得大方一些,潇洒一些,让别人觉得我这人满不在乎。

看到米兰和留在亭子里的高家哥俩从容、饶有兴趣地聊起来我感到欣慰。

一个我麾下的小孩按照战斗的原则伏击了方方,用纸弹击中了他的脸,把他打疼了。方方急了,追上小孩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大耳刮子,小孩被打哭了,弹弓仗也只得中止。

我们几个到另一个亭子里吸烟、喘息。他们看着坐在中间亭子里和高晋、高洋聊天的米兰,轻浮、刻薄地议论:“一看就是圈子,屁股都给操圆了。”

我认为他们的评论极不公正,私心觉得连我的感情都给玷污了,可在哥们儿面前是不能为一个女人辩护的,也跟着笑。

“你觉得她好看吗?”许逊问我。

“就那么回事吧。”我仰着脸说。

“这种女的天安门那儿一帮一帮的。”

“咳,我就是觉得她有钱,每次我们去冰室都是她请我。”

“你动了她吗?”

“你想我会闲着吗?”

“哎,赶明儿我发你一个。”许逊拍着我肩膀说,“比这可棒多了,特水。”

米兰在远处笑起来,头向后仰,满面春风,高晋、高洋则一脸坏笑。

隔一会儿,笑声才传过来,他们又在亲热地交谈。

米兰比手画脚说着什么,眼睛四处张望,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又继续对高晋他们讲。

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咱们过去吧?”我对大家提议。

“过去干吗?多没劲,还不如在这儿坐着。”方方又和许逊打闹起来。他们互相较着膂力,站起来撕掳着到亭子中间,最后方方把许逊胳膊拧到身后,笑着问:“服不服?”

许逊一臂别在身后转着圈地跳着大声喊:“服了服了。”

方方刚松开手,他又反扑上去锁住方方的喉咙,一边喊我:“快上来帮一把。”我把烟叼在嘴里,上前按住方方拼命往后捣的一条胳膊,把他的手腕反拧过来,一边用脚使劲踢他的叉开撑在地上的一只脚。

那只脚终于被我踢松,方方失去平衡,坐了个屁股蹲儿。

我和许逊松开他,撒腿就跑,直奔中间亭子,方方在后面追。

我们笑着跑进中间亭子,方方也追到了。我先告饶:“服了服了,别闹了。”

“弹个钵儿。”

我伸出脑袋让他在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擦着汗在米兰身边笑着坐下看他去追许逊。

他在另一个亭子的石阶前追上许逊,拧得他“哎哟哟”乱叫地押回来。

“跟大家说服了——大声点!”

“服了!”许逊一跳老高。

米兰笑着看我们闹,听到高晋说什么,头往前一凑竖起耳朵:“你说什么?”

“哪天你弹段琵琶给我们听听。”

“行啊。”她坐直说,“哪天我把琵琶背来。”

“你要会拉小提琴就好了,我爸爸他们军文工团就缺小提琴。”

“会弹琵琶不能拉小提琴吗?”卫宁问。

“两回事。”米兰说,“一个是弹拨乐器,一个是弦乐,使弓子。”

“你可别去他爸他们军的文工团。”许逊说,“一去先得叫他爸糟蹋了。”

米兰光笑,高洋就抓住许逊胳膊,问方方:“是不是还得治他?”

许逊跳开逃到一边,“胳膊都拧脱环了。”又对我说,“你说他爸是不是比他们花?”

“没错,花得厉害。”我笑说。

高洋追打许逊,反被许逊一路各种勾拳、摆拳打过来,“来呀,来呀。”

高洋也以各种拳击动作招架,两人花拳绣腿来来往往比画了几个回合,笑着收势凑在一起点烟抽。

高洋手里甩着烟坐回来说:“真花的其实是方方他爸,你爸是不是为作风问题降过级?”

“你算了吧,我爸哪有那本事。”方方说。

“反正我知道你爸两老婆,你在老家还有一个大哥。”

“那卫宁他爸还娶过仨呢,其中一个还是地主的闺女。”

“爸都死了,还说他干吗?”

“死了也得批判那思想啊。”大家笑说。

“你想当兵啊?”我问身边笑吟吟倾听的米兰。

“嗯。”她淡淡地说。

“干吗不考‘战友’呢?”

“我还考总政呢。”

我讨了个没趣儿,讪讪地不吭声了。

“哎,你会弹琵琶,那也一定会弹吉他吧?”许逊冲米兰说。

“那倒行,拨几个和弦伴唱没问题。”

“那我家有把吉他,我拿来你给我们弹首《山楂树》吧。”

“得得,你闹不闹啊?”我说许逊。

“晚上吧。”高晋盯着米兰说,“晚上你别走了,咱们到假山来唱歌。”

“你不能晚上不回家吧?”我问米兰。

“那倒无所谓,我今天出来倒是和家里说了回农场。问题是我晚上不走住哪儿啊?”

“这你放心,我们这儿可有的是地方住。”许逊笑着说,“你愿住谁家都行。”

“那我挑一家吧。”米兰笑。

“就挑我吧。”许逊拍着胸脯,“我那儿凉快。”

大家便笑,米兰也随着笑,给了许逊近乎一个媚眼。

“哎。”她扭头对我说,“你家能洗脸吗?我觉得我脸上特脏,风吹了一下午。”

“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说要在我们这儿住?”路上我埋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