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4年2月4日 立春 星期六 阴转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咪咪方 老王
咪咪方:我给您带来一本老照片册《渐行渐远的老北京人物和风情》,都是上个世纪最后十年和本世纪初的老照片,我前天逛三里屯“贝塔斯曼”图书连锁店在旧书堆里发现的。上面还有您呢,《北京的酒吧》第二页,人堆儿里,这正乐的是您吧?
老王:我完全不记得这是在哪儿为什么了。有作者吗?
咪咪方:没作者,只有编者。不过这张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说明,这是北京影视圈和音乐圈人士常去的酒吧——8。
老王:全错。我是认不出这是哪儿,背景太模糊,沙发像是“夙昔黄”,但也不一定因为后来哪儿的沙发都那样,但肯定不是8,8也根本不是酒吧,是舞场。老8在新东路,现在的“老佛爷”百货公司。新8在三里屯,现在那家“谬谬”专卖店。也不能说是影视圈音乐人常去的店,应该说是早期电子音乐爱好者常去的地儿。北京推广电子音乐,骇瑞——8老板,功不可没。我就是在那里受到电子音乐洗礼的,从音乐盲变成——还是音乐盲,但是爱听,一听就大。这个女的叫求求,是我老师,苍龙卫视一专业攒局的,直接变成北京第一个女唱片骑师,后来周游世界打碟,最火一年澳洲排名第七。我们一起玩的人里当年出了一堆缔结。还有一女孩叫历历的,白领,也成了驻场缔结,靠两只手吃饭。还有一朋友,做生意的,房地产和金融,小时候吹过口哨,上去一打,全场都傻了,大师啊。后来生意都交给别人,自己建了中国第一间电子音乐工作室,第一个在中国开店卖胶木唱片,现在老店还在朝阳公园南门开着,去年我还路过那儿,门脸没变,听说被他儿子转手了。你听过二十年代的电子乐《黑洞的另一头》和《大爆炸之前》吗?现在练游戏房,游戏OK夜总会,火葬场,公墓,还老当环境音乐放。那是他写的。电子乐完善了他的世界观。
咪咪方:这张照片上有我爸爸——《北京的餐厅》这一栏。这些人都是谁?
老王:素小名、抱默、碘碘、小隆,这个打电话的是老桨。你爸当年参加过一个吃喝委员会,这是那个委员会的一些人。这是在哪个餐厅让我想想,穿苏联元帅服唱歌的这个人让我有点印象。
咪咪方:说明上写的是“风行一时的俄式餐厅”。
老王:也谈不上风行一时,做过共产国家首都,总有俄式餐厅。想不起来了,过去很多俄国菜馆都有俄国人唱歌。这不是磨根吗?这是他开的“三个贵”,他家的干锅薄荷羊肉太好吃了。这是老方家开在后海池子边的“越来越露山房”,他家的酱椒鱼头和擂茄子很靠谱。北京的画家都会开饭馆,开一个火一个,别人想开就没戏。这是老虎家的“小畜”,他家的梅干菜烧肉是蒸出来的,咬着像好皮鞋的鞋跟儿。这是小冀家的“为服”,有一阵我们拿那儿当食堂,想不出哪儿好吃了就去那儿。哦,“盛林浮”也在上面。这是北京最早的台湾菜,我们的另一个食堂,台湾人开的,媳妇儿是北京的,难得菜谱上一半是素菜,红烧黄瓜卤白菜什么的,还有五十八度的金门高粱,可以买醉。你妈和那儿的老板娘特熟,老带你去,我都碰见过好几回,大人喝茶聊天你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听,从小你就老和大人混,混得一张小脸怪怪的,你不记得吗?
咪咪方:您这一说,我好像有点印象,屋里好像种着竹子,好像有流水,老有流水声,老板娘穿得挺女人的。
老王:好像是吧,我也忘了。这是“哈宿卡”,城市宾馆后边一酒吧,也是台湾人开的,牛肉面和生拌面北京第一,巨香无比,能跟它有一拼的也就是蒋9后起的臊子面,我为了控制体重,反对夜草,以后才不去他那儿了。这老板叫敬——敬什么,太会做生意了,他爸过去是台湾电影局局长,客人喝一瓶“踏开拉”,他就送第二瓶,第二瓶下去全大了,保管接着开第三瓶。他家还有一种二锅头特饮,是敬先生自己发明的,用踏开拉的手指杯就咖啡糖和柠檬,一口闷。你爸最崩溃那年冬天,我和你爸,圆猫同志——你爸另一个朋友,天天在那儿把自己搞大。这不是年轻时代的老费嘛,站在“酒啸”门口含笑,他旁边的果儿是谁我瞧瞧——太有意思了这都是谁拍的。
——都拆了,我们那时候可吃可玩有一说儿的地方,都拆干净了。北京市这批土包子真缺大德了,哪条街火拆哪条街,生把一北京盖成一万座大怯楼。我为什么不爱出门?因为没法出门,一进城就觉得是外国,而且是一个严重不靠谱的外国。
本世纪初,北京城里拍电影就没法拍了,没一条胡同不穿帮,没有一个四合院是完璧,要讲过去的故事,景儿都要搭,街也要搭。有的时候,一梦醒来,向窗外望去,我都不知道我生在什么地方。
咪咪方: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老王:只能记在脑子里,脑子没了,就等于什么也没发生。这本老照片能送给我吗?
咪咪方:就是送给您的,知道您一定喜欢。
老王:年轻时觉得一切都可以抛下,现在觉得一切都舍不得。
咪咪方:有感情呢,对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老王:有感情,我现在不怕承认这点了。好过的人,住过的地方,只在里面吃过一顿饭的房子,天天走过的街。你知道吗?宋诗说死去元知万事空,我是看着我熟悉的世界一样样被人搬走,认识的人一个个离去,活着眼前就空了。
咪咪方:你觉得有另一个世界吗?
老王:当然有,过去常去。很多人都去过,只是不说,怕惊着公众和神经紧张的政府再遭到迫害。很多世界存在在我们周围,每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之间都没有鸿沟,界限只是对人而言,被观念束缚住的人,他,哪里都去不了。普遍的,人类通行的看法都讲人只能死后去另一个世界,其实那是全世界统治者联合起来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蓄意割断历史,制造人只能待在自己视力以内的观念,宣扬了几千年,深入人心,成为常识。而在两千年前,全世界各地方的人民都不这么认为,都和另外的世界保持着紧密联系和来往。
咪咪方:他们为什么撒这个谎?
老王:怕人心都不在这儿了,这个世界失去繁华。也不光是统治者在撒这个谎,到后来是全人类一齐高唱这个谎言,集体催眠集体。这个大合唱里唱得最甘心最起劲的,就是那种只相信大家不相信自己,只要大家说好自己脑子就停转儿,相信人多即等于通过,即等于正确——的人。这种人不但自己深信不疑,还会主动跑腿当纠察队,不许别人出轨,希望拉住每一个人和他一起老老实实待在这个世界不越雷池一步。
咪咪方:你是在说我吗?为什么您这样坏笑?
老王:我没有坏笑,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只长脸不长脑子。我逗你呢,但这也确实是我对这一问题的个人看法。
咪咪方:您真不饶人,您就不允许别人偶尔犯一次错儿吗?
老王:我错了,我不这样了,我与你为善。——你笑什么?
咪咪方:不敢说了——我。
老王:说嘛,你想到什么了?
咪咪方:您不许生气。
老王:我是那爱生气的人吗?
咪咪方: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老王:你要急死我呀。
咪咪方:来见您前,我读过关于您的大概是所有报道和文章,登在上个世纪小报上。有一些是见过您采访过您的人写的,刚才我就想起一个采访过您的记者评价您这人的话。
老王:上个世纪的小报,很多采访都是胡编的,假装见过人,绘声绘色,其实是摘抄别人报道,东拼西凑加上低级想象。
咪咪方:这个采访可能是真的,文笔好像是女记者,要不然心思也不会那么细密。她说您其实对人特别刻薄——还是苛刻,原话我记不清了,大概是这个意思。人要在一个什么地方不同意你了或者反驳你了,您不一定当场争论,总要装出有包容心的样子,老作家嘛——这是她的原话啊,不是我演绎的,但是,您一定要设法找个话头,哪怕隔天隔年了,借别的事别的话题把人家损一顿。这个记者——可能是女孩子,在文章结尾发感慨,有的很有年资,经常劝别人心胸要开阔一些,非常令人尊敬的前辈,一碰到自己,对别人的一句小小刺激的记忆力却好得惊人。所以,她告诫同行,不管名人们显得多么随和,大风大浪都谈笑过来的样子,千万别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说实话时还要谨慎,除非你打算或者根本不在乎得罪他。
老王:你是在“隔天隔年”那句乐的吧?
咪咪方:你别急,还有呢。但是,她在最后一句又拐了回来,这位名人——她指的是您,倒也可爱,道歉很快,只要你指出他风度欠佳,他立刻向你道歉,看来很懂得道歉不等于杀头——我是想起这句笑的。
老王:太狠了,我完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咪咪方:像您嘛,还是像编的?
老王:像,采访不管真假,她能编得这么好,我也认了。她写得很准,我正是这么一个人,刻薄,小怨必报,说了也不改,你离我远点吧。
咪咪方:看,报复来了吧。我还要在最后加上一句,你要逼他真认了错,小心你的采访也会告吹。
老王:我也要加上一句,不许人家反驳——反驳就是没风度,道歉就是狡猾,还不许人家告退。要不是我已经变成女性崇拜者,要忠于我的信仰,我又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只许她们放肆,不许别人瓦全。
咪咪方:啊,您变了?当了我们女的部下真新鲜。
老王:追随四十年了,老部下了。
咪咪方:那真是我们女界的荣幸。我给您添水。
老王:跟你聊天真叫水。不过我很愉快,人生至乐就是和聪明女人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