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4年4月8日 星期六 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你不是说今天来不了?
咪咪方:待着也是老想那些事,还不如到你这儿来,两个人一起想,实在掉进去了,还有你这个恶毒的老头用恶毒的语言把我拉出来。
老王:我最喜欢的方言的一句语录就是:我允许你对我无礼。
咪咪方:还有呢?
老王:还有无穷类推——我允许你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允许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咪咪方:过去老觉得我爸的文风和你分不出个儿,都是一个腔调,现在发现他还有滥情的一面,真不习惯,可他下笔这么浓,怎么能持久?
老王:写这样的东西,就像写遗书,顾不上那么多了。
咪咪方:梅瑞莎看完,说这个人完全是疯的,已经不能区分现实和妄想,他在看,只看他想看的,他在想,只在自己的想法中。他完全不是假定,是真认为自己已经死了。她编了一句话,回答方言书中的自问,我会老干什么?你会老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老王:我倒也编过一句,没她这回答得好,我的是:你会老写小说。你知道我的忧郁症是怎么好的吗?有一次很多人一起吃饭,我又在说我的忧郁和厌世,小孩坐在我旁边听了一晚上听急了,搭上也喝了不少酒,一扭脸冲我说,你不吹牛逼会死啊!
咪咪方:小孩挺牛逼的嘛。
老王:小孩巨牛逼,正经是一疯子,十一岁就住精神病院,小学到中学,人家放假,她就收拾东西去精神病院,开学再回来上课,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她二十,看上去就像十五,她说住精神病院可以不长大,因为没人逼你长大。
咪咪方:她疯什么?我意思她什么地方不正常?
老王:什么地方都正常,超级正常,我意思是她疯正常。头一面见小孩你就会觉得这小孩有点怪怪的,也看不出哪儿怪,就是觉得不太对,她那种笑容,说话走路不慌不忙的样子,不管多少人环境多乱,她都显得沉着,看人的眼神十分镇静,这么小一小孩哪儿来的这份沉着和镇静,让你不禁觉得好玩和有意思。小孩告诉我们,从香俱乐部开业,她就一个人在那儿玩了两年,一个人跳舞,一个人买“长岛冰茶”喝,从晚上跳到早上舞厅关门,一个人叫车回学校。直到碰到我们,才开始跟我们一起玩,我们是她在舞厅认识的第一拨朋友。那天也是凑巧,俩女的为上厕所打架,一个把另一个打了,被打的那个报了110,警察来处理问题,外场特别乱,音乐也停了一会儿,还开灯,没法跳舞了,她正碰上她一个同学往我们包房来,就把她一起带进来,正巧坐在我和方言旁边,就跟我们聊上了。小孩是电影学院的学生,表演98届本科,该上三年级了。我说您这性格怎么学表演呀?小孩说我这性格正合辙儿学表演,都不用学一考就考上了。我说噢,您一直都是在表演。
小孩是离异家庭——直说就是私生子。父亲是北京知青,母亲是上海知青,都在内蒙古插队,刚怀上她就赶上回城,她妈她爸正准备结婚也不结了,分手各回各自的城市。第二年她妈一生下她就把她送给北京男方家里,从此大概是她得病后来看过她几次,想把她接走,后来也没接,是怕她这病还是什么原因也没说。那时她妈已经结婚有了家庭和另外一个女儿。后来她妈全家移民澳洲,开始还有信还说等她病好一点给她也办去,后来就没信了。现在她猜她妈是在悉尼,也许还在堪培拉,因为她妈最后一封信是在堪培拉,在信中说想搬去悉尼。之前小孩她爸也另外结婚有了一个女儿,小时候还常走动小孩也去她爸家住过。小孩她爸挺没本事,回城就在街道工厂工作,人挺老实在家也是媳妇做主,小孩就没法在他家多住了。小孩的后妈人不坏,心情好的时候对小孩也挺好,挺喜欢她至少在面儿上看不出对亲的和远的有什么厚薄,小孩小时候长得就漂亮她自己说私生子都漂亮,可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小孩的后妈还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后来小孩她爸下了岗,再就业再下岗,又得了一病,风湿性心脏病,什么活也干不了,连话都没有了,一天到晚在屋里躺着。
小孩就跟着也是一个人的奶奶过。小孩爷爷当过大学校长呢,苏北人,乡绅家庭,抗战初期捐产投共,既有老干部资格又算解放区坐大的土知识分子。“文化大革命”被人打死了还是自己病死的小孩也说不清。小孩刚到奶奶家也过过几天好日子,教育部刚给小孩爷爷平反补发了工资,小孩奶奶就带着小孩到处下馆子,给小孩买新衣服。小孩那时候也吃过“老莫”“新侨”什么的,也有很多在中山公园动物园拍的照片,一个小人站在苍松翠柏老虎梅花鹿之间打扮得跟洋娃娃似的。
后来小孩奶奶穷了。小孩奶奶也读过书,通古文和一点俄文,“文革”前也上班,在一个什么干部进修学院。小孩去替她领过退休工资,工资不高大概也就是一般职员,是解放初期参加工作没准是那种特别向往革命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女学生也曾经意气风发也不知怎么和她爷爷搞到一起去了。“文革”中小孩奶奶就办病退回家歇了,后来几次涨工资也没赶上,就这点钱加上一点直逼零的积蓄,20世纪80年代物价水平慢慢上去了,消费都高了,小孩奶奶这样原来级别也不很高又很早退休的人生活水平下降得最明显。还不要讲下降,你原地不动别人上去了你的感觉就是越来越底层。上次你讲到你回你爷爷家的感受,我就想插话,复兴路一带也是20世纪80年代开始败落的。我小时候那是很好的住宅区,有自己供应系统,军人那时都是高工资,政治地位也高,一个尉官就可以满城招摇。80年代以后北京逐渐往东朝阳这边发展,新洋楼一起来,西边50年代的苏式建筑就显旧了,几个老的军队大院聚集区复兴路红山口,几个老的地方干部宿舍区三里河百万庄和平里,都一副潦倒的样子,被东区新兴资产阶级和外国买办的销金窟五星酒店公寓商场玻璃大楼比下去了。我回西边最明显的感觉是商店里的商品比东区差不止一个档次,同样吃的用的东西,西边这边净是假冒伪劣产品,国外名牌几乎没有,商店也多是小商小贩,便宜呗,消费能力不够嘛。后来我回西边经过复兴路看那些大院出来的孩子,看不到一双明亮自信的眼睛,而这种眼神在当年复兴路上随处可见,失去了这等眼神的西郊变得极其平庸,男孩子女孩子也都不可爱了。
我也许没资格为西边这些地区的没落叹息。也许没必要,社会在发展,一些阶层的没落也许不可避免,也许是好事,这批人仅仅是落回到他们应有的位置上,过去的时代把他们捧得太高了。方言有一阵每回一次西边回来就说,谁要看不到中国这几十年发生的根本变化,就带他去西边,看看那些过去的政权基石今天过的日子。
毛跟斯诺说,他没有改变世界,只改变了北京郊区的几个地方。我一直认为这几个地方里就有复兴路。现在看来他这话都说大了。
在一个北京里,曾经共存着清以降几个时代的文化行迹和建筑遗址,也是洋洋大观。民国昙花一现。毛时代的遗存现在也只剩一个天安门广场还基本完整。听说已经有呼声要把纪念堂人民大会堂几大块整体迁走,恢复故宫至正阳门的古建筑轴线,另外在廊坊单搞一个占地两千亩的革命时代景观主题公园,还要把军事博物馆海军黄楼总后礼堂都迁去。还得说现实最魔幻。再过五十年,要凭吊那个时代恐怕只有去潘家园旧货市场了。方言爱说,我们要不是自己出来混,哭着喊着往自己脸上贴金,也早颓了。他要活着,我要天天问他,今天你颓了吗?
小孩的奶奶颓了,是最早颓的那批,人一往下走,觉得自己是在社会底层,情绪就真在底层了。小孩的奶奶倒也没虐待小孩,还是尽其所能给小孩吃给小孩喝,可是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小孩奶奶成天虎着脸,小孩跟她说话她也不爱搭理,小孩犯一点小错,吃饭碗没刷干净,睡觉被子没叠整齐,她就站在这个错误面前一声不吭流眼泪,直到小孩自己过来把这个错误改正才收泪回屋。有时小孩没法发现错误在哪儿,这错误太微小可能就是地上的一个米粒,铺桌子塑料布上的一小摊水渍,奶奶能站在一个地方几个小时,甚至通宵,盯着这个错误默默流泪到天明。
小孩一颗心每天都是惊的,奶奶往哪儿一站,她就一惊,马上内疚:我又错了!
她只能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每做一件事马上回头自觉检查一遍,一遍不放心两遍,两遍不放心三遍,出了门再开门回来看一遍。
奶奶老那么不高兴,她认为都是她的错,她想做乖孩子,愿意做乖孩子,她觉得只要努力就一定能做到。奶奶给她这样的暗示,错误是可以避免的。奶奶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小孩每次进奶奶屋都觉得像没人住过。
小孩每天在家就像小偷,蹑手蹑脚,动每样东西都小心一丝不苟放回去恢复原状,她也要这样的效果,她从来没经过任何屋任何家具和陈设,就像她从没在这儿住过。小孩说,她那时最恐怖的就是厨房盘子掉地的声音,即便是奶奶失手打的,盘子摔碎的一刹那,她不管隔着多远,在干什么,浑身的血一下就沸腾起来,甚至必须双手攥紧拳头,咬牙,才舒服,才能度过那一刻。那个时候她也就六七岁,还不懂这是什么反应,现在懂了,说得清了,她说是战斗前听见枪响战士的那个反应虽然她也从来没当过兵。
从四岁到十一岁七年,小孩都是这样过来的,在奶奶面前拼命表现自己,力争一点错误不犯。上学以后到学校也是这样,在老师面前拼命表现,手背手认真听讲一动不动有咳嗽憋着有尿憋着,作业写错一个字用橡皮擦留下印都像天塌下来一样,她也像奶奶一样,在错误面前不争执不讲话,只是默默流泪,盯着错误希望错误消失,为此她颇受老师赞美同学惶恐。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小孩门门功课五分,回回考试双百,年年三好学生,全校大会表扬。能露的脸她全露了,她还是班干部,校旗护卫,少先队大队副,小孩说她那时是个虚伪的小孩。
小孩十一岁一个叔叔离婚搬回奶奶家住。一天夜里,小孩正在睡觉被热醒了,发觉屋里着了大火,火苗像一池荷花开满她的周围。小孩的叔叔是狂躁型抑郁症患者,在自己屋里放火。火救下来了,叔叔烧成肢残被送进精神病院看管,小孩才知道她奶奶家祖上出过忠臣有抑郁症家族史,包括她奶奶他们一家人都是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只是型不同,有偏焦虑的,有偏狂躁的,小孩的父亲让小孩吃了一惊,他是偏妄想。
小孩也去精神病院接受检查,得出的结论是偏正常。医生做了个测试,出其不意扇了她一耳光,让小孩写感受,小孩写了三个字:我错了。当天就被留下了,送重病区观察。
咪咪方:既然她的病是正常,又不危害社会,干吗要收院?让小孩病着去吧。
老王:可能是这种病例比较罕见吧,院方对她有医疗研究上的兴趣。小孩住院都是免费的,由一个国家重点攻关项目忧郁症防治基金提供资助,还发小孩实验人员补助费呢,一月三百,小孩住院是挣钱的。据小孩说,一种治疗思想认为,既然忧郁症很难去根儿,与其堵不如疏,把狂躁型焦虑型通过吃药都改成正常型。所以小孩珍贵呢,她也是几万个里才出一个。
咪咪方:你骗我,你逗我玩呢。
老王:打耳光发补助大禹治水是骗你,住院一家全是忧郁症不是骗你。小孩不是正常人格的正常,是一种强迫人格的正常,是通过长年硬性的自我扭曲形成的。小孩说,十八岁以前她是自闭的,从不跟人交流,也不会交流。跟医生也是察言观色,尽量取悦他们,能说假话就说假话,不能说假话就不说话——也不说实话。她有一个自己的世界,自己的交谈对象,一个讲广播腔普通话的成年男人,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这个声音是在她四岁时出现的,那时她正在家里自己玩,这个声音出现了,和她一起玩,一起笑,告诉她很多事情,大人是怎么想的,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正是这个敦厚温良的声音在她想不通奶奶为什么老哭抓住她的一点小过失就不放的时候,告诉她,这是因为奶奶爱她,担心她,怕她将来犯更大的无可挽回的错误,一失足成千古恨,才现在这样要求她。
所有强迫你的人都是为你好。这是这个声音在七年里向她灌输的一个观念。人们对你越粗暴,说明他们越爱你希望你好的心情越迫切,你就应该越感激越领情——不爱你的人才不理你呢。小孩终于被这个声音说服了,这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必须相信他。这之后小孩有过短暂的快乐时光,每个对她瞪眼的人小孩都认为是爱她的人,那么多爱她的人,小孩感到幸福。
就在大火之前不久,小孩去游泳池游泳,一下水就感到一股彻骨的凉意爬上后背,后背变得毛茸茸。小孩把脸埋入水下立刻看到无数乱蹬的腿,好像每个人都面临危险,又都不敢说。冒出水面,所有上半身——脸都在笑;沉入水下,所有下半身——腿都在拼命挣扎。小孩也不敢说,从此不敢游泳。淋浴——只要水流过耳朵就感到特别孤独,好像离家特别远,好像地球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医生诊断,小孩有恐水症。医生还诊断,小孩有严重的幻听。医生最后在诊断书上写道:小孩是正常人的扮演者。
咪咪方:我也有恐高症,有的时候也幻听。
老王:你不吹牛逼会死啊?我也幻听,幻听电话铃声。
咪咪方:你牛,就你配得忧郁症,别人都不配。
老王:我不也让人灭了吗?咱们这些演崩溃的都不如人家演正常的,咱们是一会儿演一会儿不演——事先声明这也算吹牛逼啊,人家是把一生贡献给表演事业,多少人在自己的岗位上怒演正常,直到咽最后一口气时还在演。
跟小孩聊天特逗,经常弄得你情不自禁每句点头,一句没态度,她就自己点头用自我肯定代替你的态度。她的眼睛望着你特别诚恳,其实是在自说自话,你去上趟厕所还是抽空干点什么,她那里可以一个人把对话继续下去一点都不被打断只要她有说话的欲望。
小孩自己说,她这种演正常的是精神病里最难治的,因为没有参照系,她追的就是你这个现实,跟你在一个关系里,只是她是一个戏仿,而且仿得比你还真实,她那个思维是通过负负得正,否定之否定得来的,你要把她推回去,势必要再次经过否定现实这一环节,没有一个医生敢否定现实,他们都是通过大力肯定现实给不现实者治病的,所以对小孩这样一个戏仿束手无策。
医生最后建议小孩去学表演,希望通过强化表演意识打破小孩的顽固自守,捎带脚没准还出一个小明星,情况已经坏成这样也不可能再坏到哪儿去了。小孩本来想考广播学院没考上,这是出于对那个叔叔声音的热爱。叔叔的声音一直伴随着她,每次面临危机叔叔的声音就提前出现,警示她,预告前面的陷阱,大到看人,小到去一个生人家找路。叔叔总是及时的,百分之百正确,使她一直坦然地在各色人等中穿梭没受致命伤害有惊无险地过来了。
小孩顺利地考上了电影学院,在一个每个人都在表演的地方小孩终于解放了自己,很容易地就和同学老师在一层又一层没人探得到底的表演层面上建立起舒服的交流。小孩发现很多前辈都比她演得好,她才哪儿到哪儿啊。也不孤独了,谦虚使人放松,也敢出来玩了。表演课小孩基本不用听,都会,四岁就开始练,那内功,早到了出入无碍欲说已忘的境界。小孩第一次感到自在,感到自己是个有专长的人,就去“香”自我陶醉,陶醉了两年,认识了刚刚开始陶醉的我们。严格说,小孩还是我们的老师呢,至少我尊她为老师。
咪咪方:小孩病好了?
老王:反正是没必要犯了,大家都挺假的,也显不出她假来。小孩的病当真是在和我们认识之后不说好了也是发生了一次彻底的扭转,不是我们转的,是一不相干的人,无意干的好事。小孩有一次在方言那儿玩,上网给手机下载彩铃,突然听到叔叔的声音,叔叔的声音也是一段彩铃,叔叔说你那儿也挺紧的。小孩当场崩溃了,哭得什么似的,保安都上来敲门,以为方言在楼上强奸幼女呢。对这样一个用岩石砌出来的小孩,开始崩溃就是开始病好了。那天我是后去的,进屋看见小孩坐在方言怀里,紧紧搂着方言脖子,脸扭着望着门口,一动不动,完全恢复成一个四岁的警惕的小孩。
方言说,她这样已经两个小时了,他脖子都落枕了,问我能不能换他一会儿。我就换了他。换的过程小孩毫无感觉,只要手里搂一个脖子有个把手就好,还是一个姿势一样警惕地望着门口,其实门口什么也没有。
咪咪方:后来呢?
老王:后来睡了。我拧巴了。我等于是一直用腰劲和脖子劲托着她,开始还很轻,她自己也较着劲还好一点,后来她睡了,越坐越沉屁股扎人,我想让方言换回来,她还不让了,一碰就嗯嗯。我招谁惹谁了,腰也扭了脖子也扭了,最后身心交瘁坐那儿一个劲哆嗦生把她抖醒了,醒来见是我,还一脸厌恶的样子。
咪咪方:我觉得你是瞎编的,从头到尾都是瞎编的,人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要不就是小孩瞎编的,取悦你,因为你就对这种事情感兴趣。
老王:还真可能,方言也说过跟你一模一样的话,小孩家的故事太三言二拍了。小孩十二岁那年,她父亲生日,全家人聚集到奶奶家,饭做好了,她父亲说我上趟厕所,关了门就没再出来,奶奶撬了锁进去,她父亲吊死在厕所窗户上。时隔两年,她奶奶生日,小孩给她奶奶买了一蛋糕,插了七十多根蜡烛,她奶奶说我上趟厕所,关门就没再出来,吊死在她爸同一扇窗户上。又过了两年,小孩过生日,她后妈给她买了一蛋糕带着她后妹妹一起来给她过生日,刚要点蜡烛小孩就想上厕所,她后妈和后妹妹笑着看着她说,你上你上。小孩拉开一门,是房门,撒腿跑了,再也没回那个家。
咪咪方:这不是你和我爸编的那恶臭的电视连续剧吗?
老王:什么连续剧?我编的臭戏多了,谁还都记着。
咪咪方:就是那个,万人空巷的,一个少女晚上回家,走到路灯下,横出三条大汉,淫笑,伸出魔爪,路灯特写,少女脸上一滴清泪特写,无尽的胡同,画外婴儿的哭声,字幕:十八年以后。又是一个少女,又走到路灯下,又出现三条大汉,又是一滴泪,又是婴儿哭声,又是字幕:十八年以后……五百多集,哭死了多少家庭妇女和善良老太太。
老王:还真是,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我和方言编的这烂戏还真是认识小孩之后编的,可能是受小孩启发。精神病患者都是优秀编剧,都是悬念大师。
咪咪方:你就承认了吧,小孩是你编的。算你编得成功还不行吗。
老王:就算是编的,也不是我编的,是方言编的,他都写小说里了,写小说本来就是一次虚构。你看他小说里大谈表演,喋喋不休第五页第六页还有,把表演感当做人生的贯穿感,都是受小孩影响,有几段关于表演的议论干脆就是人家小孩的,小孩学士毕业的论文写的就是《论表演的不可能有性格和都是本色》。这段方言直接抄了人家:作为一个演员,最可悲的就是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演。不认识这一点是愚昧。认识到这一点,屈服于这一认识,也会出事,演什么都不自信了,进而发现所有角色都很可笑和不成立。不相信角色还愣演,一是变本加厉像京剧那样摆明了给你看技术;一是郁闷,演谁都是一张脸,拧巴自己也拧巴观众。最难看也是最徒劳的是这时候还要拼命找动作,忙起来,要求化妆要求服装,加水词儿,小处越饱满眼角儿越空虚,演好了是一条成语:沐猴而冠。这时候其实也简单,承认局限性,人有所不能,这也不过是一个妄想,放下了就放下了。《写在墙上的不要脸》的作者说:还不许人犯臭吗?
他懂什么表演,所以说小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偷。还有这段:
二十六集到四十集我演作家,开头也很不得要领,后来观众很宽容,管所有不得要领叫有性格,普遍见到我普遍问,你就是演作家那个人?把我也叫习惯了,忘了是在演戏。有一阵,因为太成功接的作家戏太多经常同时跨着两三个剧组被媒体称为“作家专业户”,根本没时间卸装以致无时不在戏中,最后到了这样一种化境:只剩自己一人也在演。这大概就是一个演员走向可悲的第一步,从要我演到我要演。
小孩崩溃那天晚上,我和方言去见一直在台湾给我们出书的好先生,聊天的时候方言就说,他找到新小说的路子了,就是一个说法,所有平常之事笼罩在这个说法之下就显得不那么平常。丫油吧?丫倍儿无耻,当时我就看到他在脑子里掂量着小孩的形象。
咪咪方:你这后悔。
老王:我这后悔,都抱了两小时,人家那收获。不过很快我也释然了,不好比的,谁让咱天生不那么功利。
咪咪方:小孩住在方言那儿?
老王:那倒不是,我们和小孩是纯洁的友谊。很奇怪吗?妙龄男女之间纯洁的友谊还是有的。
咪咪方:呃——我快吐了。
老王:没遇见过这么高尚的男子呀?我们不是逮谁办谁。当然方言比我品行次点,有时候也会有想法,但不光有想法还要看情况,不要看似你办人,其实是人家办你。
2000年我和方言为了玩方便都在“伯牙塬”租房子,方言小说中称其为两座H型的脏熊猫皮色的方碑楼。我们上下几十层楼住着一堆表演果儿,都和我们保持着纯洁的友谊。那楼也邪门,除了色糖——老外,就是表演果儿爱租那儿的房子。演正常那小孩不住那儿,还没毕业呢住学校。楼里还有一群小孩,都是学表演的,都是单身,至少两个小孩我聊过的,也是知青弃婴,也是巧她妈碰巧见她爸——其中一个姥爷也当过大学校长。表演果儿里会聊的太多了,她们等于每天在梦里。
一个住A座的中戏果儿也是可以精聊的,相当有文采,信口一件事就是电影里的一场戏,气氛镜头调度都有,比当时所有卖座戏棒多了,她就是懒得写。方言一直兜售这么一观点,所有表演果儿的身世都是一煽情电影,哪个果儿没让人狠狠办过?哪个果儿没当过第三者?哪个果儿不是先变成鬼又变成人?还瞎逼编什么呀,制片公司一年找十个果儿拍十部戏,什么全有了。
方言找死后的感觉,不用出楼就全见着了——色糖,都奔过了长;果儿,个个冷艳摄人。有一天我和中戏果儿边聊边进楼,看见方言大白天站在大堂发愣,看两头楼门川流不息过人。我们笑,说你在这儿犯什么傻呢?他说,这一楼住着不少鬼。中戏果儿说,你可别吓我,我信这个,以后都不敢走地下了。我说,没听说鬼怕鬼的。中戏果儿瞪着我,看出心理活动是想抽我,我连忙说,回见。
咪咪方:你非得贱这么一下吗?
老王:有的时候贱一下舒服。这段真发生过:做鬼没有家。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小声说。做鬼没有家。这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声说。我从地下车库走进大楼B1层,地库有一保安披着军大衣晃荡,物业办公室有一青衣女子低头写字,通往游泳池和超市那条走廊有脚步声。
玩蛋去!我大声说。猛看见电梯前一个小保姆前挺后撅拎着一兜子白皮鸡蛋一把小葱一瓶子橙汁一脸通红。忙说,不是说你。鬼在笑。
哪里是鬼在笑,分明是我在笑,我一边笑还跟人小保姆解释:这位先生今儿有点起猛了。
笑个屁。我转脸冲着墙,我就这操行,你拿我怎么办吧。
方言那时候已经幻听很厉害了,我说话他都当幻听。
人有一句话叫心里有鬼。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具体的声音,当我走进地下室或游泳时潜入水下这声音就非常清晰地出现。我只能分辨这是个孩子稚嫩的嗓子,带有北京西郊普通话口音。不是我认识的任何朋友的声音。这是一个嘲笑的声音,否定的声音,总是站在我处境的外边,危险的时候会把我从梦中唤醒,忘形的时候迅即把我打入困惑。我试图忽略他,为此很多年不游泳不走地下室。我躲了他很多年,最近他又出现了,开始进入我的冥想和梦境。电话响拿起来没有来电显示,十有八九是他。有的时候大笑之后,这孩子的声音也会出现在一片空寂当中。他老是想显得他正确,老是想证明我什么也不是,就算他对我也不听他的。活着的时候我有点怕他,死了之后最不怕的就是鬼鬼祟祟的东西。
我等着他,等他来跟我装好人。有时一个人在夜里专门放声大笑,等他露面。
我就不说这段来自哪里了。
方言住的那套房子是阴面,很窄的一条小路对面是高尔夫练习场高大的铁丝网和密密响响的钻天杨,树梢后面是更高的楼,白天不在本楼的阴影中就在对面树和楼的阴影中,太阳当头也照不进来。有时窗帘还没拉开就不用拉了。一夏天都以为是阴天,醒来不知是清晨还是午后。他写死后醒来那段,心情是另一个人在地球醒来:一具大身体。一部现成的大脑……这一次好,这一次不必像上次那样费事了,还要放在不相干的人家发育。
上次关于我记住的不多,这次过去似乎还在,散在脑深处,林林总总人人身身哭哭笑笑比比画画声声语语件件品品丝丝缕缕飘至眼前。
我起来了,这过程没人看见我看见天了。
看见的都是他天天窗外的实景:窗外是老白天,就是没有太阳,不见蓝天浴盆刷洗干净那样的白底子,遍地银银朗朗冰冰齿齿,一座楼立在那里一座树立在那里一只鸟飞起全无影子和明暗。
太堆砌了是吧?我不喜欢这段,明显词穷,这还是我删过了呢。
咪咪方:你删了?
老王:我是说当年他刚写出来我就拿嘴帮他删了。他太纠缠视觉了,落实到纸上就是纠缠字眼,你看这段:那么多雪从天上降下来它们在天上一定是个奶酥天花板。——什么叫奶酥?一定是又想叫奶油又想叫奶酪都不合适,生攒了一奶酥——干了的奶油粉了奶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