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直门外大街棉棉垛垛隔三岔五有树压断了枝一头抢在地上绿叶驮着新雪像散了捆的粽子和荷叶托着年糕。
从加拿大使馆路口拐弯时雪已经下乏了零星飞舞在玻璃上像几只乱了方寸的蚊蠓,接二连三就不见了。
为了一个荷叶年糕,拉了一路线儿屎,20年代舌头还没捋直的文艺青年才这么用字,蚊蠓,嘻嘻。
咪咪方:发现别人的毛病你很高兴吧?
老王:很高兴,我不隐瞒。为什么读书,就是看书哪儿露马脚,发现了,阅读任务才算完成。发现天下的人都不完美让我很快乐。再看这几段:满街都是冒雪上学的小孩和睁着眼睛的汽车白棺材一具接着一具缓缓移动似乎正在大出殡。
车落满雪,钻进去像钻进一个粉丝窗户幽闭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昨天夜里下棍儿雨,掉在挡风上大颗大颗趴下来雨刷子硌起来已经是冰了。
热风吹在车脸上,大版大版晶莹剔透和百孔穿,连渣带汤推下去影绰的世界一下一下清晰了。
天上没有一丝光雪是兔白的到处长毛好像房子和树都肿了,看来看去影子七手八脚扑来,树就活了房子也活了像被充了气。
……满街人眼像千万只图章往我眼球上盖特别接不住的是颜色。抬眉望去,几条马路谁穿了一圈红一道蓝全跳出来了像一件景泰蓝当街摔碎了。
走着走着就像走进动画世界,眼皮子像糖纸无数彩烟儿,眼珠子倍儿晕像掷出去的骰子在天上的云里滴溜溜乱撞。
其实那两年很快乐,隔三岔五上街看到的都是崭新的世界,自己在家也有一个热闹世界,每个人都是远远几笔,可以露出自己好的一面,放心地对一切怀有深情。就是在那两年,方言变了一个人。有一天夜里,我在王吧看自己的世界,小孩把我拉出来,让我去看看方言。我双手扶墙下了楼,在吧台后面的沙发角落找到方言,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泪流满面。我说你没事吧,他不理我。我说你说一个字,我就走。他说:——好。
过了一会儿,他来找我,对我说,以后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你别来影响我。我说你看见什么了,他说什么都看见了。我说你看见自己了吗?他说看见了,我没想到我是这么好一个人,过去那个人不是我。说着又哽咽了,接着一脸幸福的笑容,眼睛放出光芒。小孩问他,你现在是谁了?
他说,一个害羞的人,一个不喜欢人群的人,一个软弱的人,一个容易哭的人,一个愿意自己待着的人。
我说,一个女的。
他承认了,是很像一个女的,但也是好女的。
我说,那恭喜你停止演出了,什么时候做变性手术去呀,到时候是不是先紧着我们这些老哥们儿。
咪咪方:你这人太讨厌了,本来我正要感动,被你这么一说完全出戏。
老王:我也是怕自己感动,不好意思,只好打一镲。幸亏有小孩,永远冷静,起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去跳舞。跳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找回自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会再丢吗?我问。
他想了一下,自信地说,应该不会了,我已经是自己了,只要以后不演,给多少钱都不演——就不会让自己再没了。
就是说你以后要演自己了?
丫脑袋一扎,又崩溃了。
咪咪方: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呀?就你彻底你一个从来没有自我的人。
老王:我没装,我也大着啦,就不怕别人吹牛逼。我没自我?我比他先找到自我,只不过我的自我没他的可爱,是一个挑剔的人,苛刻的人,对自己苛刻,也对别人苛刻。我必须演,演一个好脾气,一个温和的人,一个跟谁都能聊两句的人我一大就不演了。很多人的自我都不可爱,自我发现后还不如从前呢,我们怎么办?找谁哭去?
咪咪方:这个自我还因人而异吗?
老王:我也希望不是,我也希望每个人在本质上是一个人,所以只能怀疑你发现的这个自我是什么了,会不会仍是一个面具,暗地里和你的日常面具互补的?这也不奇怪,武士佩刀都是两把,一把用来杀人,一把用来自杀。这也就是猫——小孩说的那个“对儿”的现象。方言小说里提到“对儿”,但给用来接时光倒流了没能一石二鸟。他这一段写得好,自我可怜兮兮地出现时光倒流的尽头,我也是……呜呜这样……
咪咪方:演得太不好了。
老王:闭嘴!你从十二页开始看,我拉泡屎去。
刚死的时候我可着四九城住旅馆,不知道自己是鬼,以为升华了,巨大无比俯瞰这个社会,天上飞过一朵云,也以为是自己。每天蜷缩在小旅馆墙皮剥落的房间内战栗,窃喜,痴迷,上卫生间也低着头,不敢照镜子,怕在里面看到另一张脸。就像换了一个星球,不知道自己是谁,房子是租的,姓名是借的。不敢开电视,怕看见自己的一生在里面演。不敢上街,怕是街上都是外星人。
有一天深夜,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在一所房子里和一个大眼睛的不认识女人一起做饭,案板上有芹菜和萨拉米肠,两个齐腿高跑来跑去的孩子也都不认识,长着和妈妈一样的大眼睛。在未来的画面里还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是黑暗咆哮的大海。
接着还是在未来,回到了西坝河,自己过去的家。家里落满灰尘,羚角不在了,水滴也失踪了,我想找电话,想起这是一百年之后。房间里响起羚角录在墙上的歌声:我爱你……我爱你……一只只音符阿拉伯文一样弯弯绕,飘向天花板,飘向四墙壁凝结成累累花纹。房间里都是羚角的魂儿,空气也像扇子挤来挤去,就是拼不出形状。
旅馆的家具一件件摆开环列在过去和未来的房间里,像两面镜子,互相反映着对方,就像一个长时间的叠化。
不敢喝水,因为不相信眼前这个杯子的真实性。不敢走路,不相信踩到的是坚实的地面。
不敢尿尿,不相信这个玲珑圆亮的马桶。
穿着衣服不相信自己穿着衣服。拼命拍墙不相信墙能挡住视线。不相信自己当过作家,打开电脑找写过的小说。不相信这个电脑,这张桌子,这间屋,屋外的树,树后面的路灯,路灯下的大街,大街上的人群,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星球。不相信已经这样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双手攥着大衣领子来到大街上,前面一幢明晃晃的楼认出是前门饭店。怎么会来到这条街?很多年前老王在那一片漆黑的胡同里包了个幼儿园办公司,我们经常路过这里,进饭店吃早餐,已经很多年不从这一带走了。
已是严冬周围一片萧瑟,饭店里进出的人都是夏装光胳膊光腿,饭店前这一片的树丛十分茂绿正是当年我们在时的光景。
站在街角看了半天,一个当年约会的姑娘从饭店出来叫车我才看明白,这是我的往事。
我往北走,看见两个天安门,都在夜色下摆满花圈。我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就认不出是哪一年。
顺着街往东走,两个北京饭店,两个王府井南口,两个东单。季节也始终是两个,冬春或者春秋或者夏秋。天上两个太阳,这边刮风对街下雨,地面落雪远空月晕。冬春搭在一起最好看,一片老银素底上绣着暗花细草。夏秋在一起黄中透绿很像陆军呢子。春秋在一起像孔雀跳在豹皮上开屏那叫一个乱。
我看到两个等人的场面,在两个美术馆门前一个中午一个黄昏。门前没有我但我知道那是我在等。一辆梳辫子的无轨电车进站,我捂住脸,怕被下来的姑娘看见。
当年的天空正在刮黄土,走路的姑娘,骑自行车的姑娘,鼻尖上都逆风顶着一块纱巾。她们都是双面,一面少女一面妇女,可以同时看到一个人年轻和衰老的脸。
街上一半明一半暗,一半是白昼一半是黑夜。我非常想看到自己,但这个时光倒流是残缺的,像半个镜子。
猫告诉我,人死之后有一个现象:周围总出对儿。因为你对时间没意义了,它也没必要一定在你面前顺时针转。这都是互相的,你赋予意义万物就呈现规律,你不注意万物就是紊乱的。现在是分开过去和未来的挡板,你不可能同时朝两个方向看,现在这块板儿抽掉了,过去和未来就交流在一起像客厅和厨房打通隔断,你就能既在厨房又在客厅。猫说,同时出现两个世界也是奇景,是大倒流,用在那些自我意识特别强特别不肯放弃的鬼身上,予以摧毁。
猫陪我坐在盈科中心二十一层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我们网站秋天烧完钱已经解散了,但那些小孩还在开着管灯的房间里忙忙碌碌,拉上百叶窗的直播室里还有旧时嘉宾在网上聊天,能听见里面隐隐的说话声和笑声。已经去了澳洲的小纪在隔壁办公室打电话。已经去了上海的小马每数二十下就从我眼前经过一次。楼下曾经茂盛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
猫说,你觉得我真实吗?
我说,说话就真实,不说话就不真实。
猫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水。
我把一杯水喝下去。
猫说,你没有喝。
我说,喝了。再次眼睁睁把满满一杯水倒进嗓子眼。
猫叹口气,水杯还是满的。
猫说,咱们不能在这儿待着了,太熟悉的环境看到的东西也越多,说说话,逛逛生地方,会好一点。
出了电梯,来到大堂,那些保安像电影里的黑社会,穿着黑西装手拿对讲机站在每个角落。猫问我,你觉得这些人真实吗?
我说,都是对儿。
猫指着一个方向,你觉得那是什么。
我说,镜子。
你看到什么?
我们。
我看到前方一面接一面落地大镜子里,我和猫站在一起看自己。
猫说,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玻璃,你看到的东西都在外面。
对面的我这时僵硬地一咧嘴笑了。这是一个拘谨苍白故作镇静的男子,我知道他尴尬,心里在脸红。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年就被吓着了,到今天也没缓过来,他怕所有人,很早就逃了,躲着我,藏了四十年。他也长大了,但心里还是很幼稚,对别人时时感到畏缩。我也让他陌生,是另一个人,这从他的眼神里就能看出。他顾虑重重地站在那里,我知道他在犹豫,他今天能来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勇气,看到我,一下又不自信了,不确信自己的出现是否合时宜。他也怕我,我的尖刻,我的傲慢,我在这个世上积累了四十年的世故和不真诚。我们仍然感到亲,阔别四十年还是一个人,他像弟弟,我是他的坏哥哥。
我向他伸出手,玻璃门向两边让开,这一刹那,我们重逢了,我不在了,只有他站在那里,与此同时,周围的人、景致,所有两个都变成一个。
我从他的眼中看街上,夜色雪亮,马路下了一地霜,踩出一行行腰果图案的脚印。漫天星斗像五角星和五分钱都升上天。街灯像一排将军的肩章。汽车灯来如水晶珠链去如一连串被嘬红的烟头。临街大楼打着竹林般的绿光。空中跑着一列列窗户。霓虹灯像鬼手刷的标语。头顶树杈结满寒霜举着一只只糯米巴掌,在光里滴着橙汁。一棵棵树身上缠着泪珠般淌下来的串灯,遍地灯笼斑点。十字路口是一座不断坍塌下来的光的百层积木。
我迟疑了一下,走进光里,就被冻成糖,脑子里一片金色,像在黄昏收割麦田,迎着夕阳摘向日葵,晚霞如江决堤下着香蕉雨。我能看见自己的颅内,一个被秋阳完全照亮的空荡荡的铜亭子,还能眺望到一群鸽子般振翅飞走的念头,影子依依留在天上。
猫靠在我身上,一只手紧紧搀着我,两只眼睛全融在光里,像一塘横照在额头的碎钻月牙。我说,你看什么呢?她说,美。
……最美的一次是“非典”期间去颐和园,那时候园子里没人我们几个总朽在黑暗中这回可以敞开散散了。我和猫老王从北宫门进园子顺后山登的佛香阁。爬着爬着我就觉得金光万斛,满山楼阁风吹雨打掉进缝里的碎金都被我一眼搜了出来。那是个阴天,雕梁画栋斗拱门楣件件收在眼里还是木块撑得眼眶子疼。猫穿着小褂小裤迎面一跑周围廊子嗖一下虚了,人泡在显影水里一样登时上了色,衣裳里见腰带。爬上顶扒着栏杆往下一看,昆明湖就像一盆菠菜汤,湖上的湿气像正在沉淀的石灰,岸边草地花池都是印花布被撕开那样图案扔得东一手西一手,亭台拱桥都是色块胡乱堆在水上,各种颜色炒辣椒一样冲眼睛。老王说,操他妈的印象派,原来全是看见的。
再看身后的青砖墙,拉手风琴来回梳分头。一院子方砖地怀孕一肚子一肚子鼓丘起来,又见四面八方的活王八在下面钻被窝。我们下山,像从站着的飞机上下云梯。
人人涂脂抹粉儿。我和猫老王坐在山下长廊看戏似的看人。一个个走过来的都是笑嘻嘻的巨形木偶,尾巴骨挂铁环扭腰摆臀,脸上都像藏着手在折捏表情,两下就把五官都摆到一侧脸上。我捂着眼睛问猫,怎么都是外星人?老王说不是,都是平头正脸的中国人。
也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在死后散了黄儿的瞳孔里推陈出和焕然一。那天从颐和园回城,天刚降过暴雨,夕阳又出来了在串串乌云后面放出巨大光柱,整个天空巨三维。我和猫老王沿着北四环往东开,一边开一边听老王叹气:穷气——他大爷这北小京修得太穷气了。
咪咪方:拧巴了,我拧巴了。老王,你拉完了吗老王?
老王:来啦,怎么了?怎么拧了?
咪咪方:你看这段,逛颐和园。
老王:写得很真实,我们是一起逛过颐和园。
咪咪方:如果我没记错,中国“非典”是2003年4月的事,我爸2002年1月去世,我亲眼看着他的骨灰埋入地下,看来人死了小说还能继续写这样的事终于发生了。
老王:是吗,我看看,真的耶,太不可思议了,看来他确实像他自称的那样打通了过去和未来,预言一两场瘟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咪咪方:演,你还演。
老王:难道你不认为人死了之后就是活在未来吗?人生就是一个小屋子,死了就是走出这间屋子。
咪咪方:如果非要把这事弄成一装神弄鬼的事,你觉得有意思吗?
老王:好吧,我承认我修改了他的作品。这是一个很值得争议的做法,但也是我们伟大的文学传统,一个人死了,作品没完成,另一个人或者一帮人冲上来接着往下写。
咪咪方:小说还你。从今后,我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老王: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开聊了。这样我就不用为自己哪句真实一点哪句可能骗人费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