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二章(2 / 2)

致女儿书 王朔 5863 字 2024-02-18

老王:再找八个人,就在里面搞成一个小社会了。不知道他,我是没好意思找一个人说我梦见你了,如何如何——也说过,人家说,哦,是吗。没抻我这茬儿。记性不好,心里还顾忌一点体面,梦中已经大不敬了,下回换脸又未必是此人,就当是梦永存吧。一直在梦里,容颜不改,还有亲切的交流,几十年绵绵不断,心照面宣,也只有你父亲。我们俩应该怎么形容呢?是铁面交情,什么话都可以开着说,没面子,全好意思,不带脏字不开口,越是羞处越是要挖苦,不搞得你无地容身不算朋友。每次互相臭卷,互相暴损,互相揭老底,互相目瞪口呆——之后,你父亲都会叹气低着头说,唾面自干就是说你我呢。

咪咪方:仗义啊仗义,见过仗义的。

老王:从保育院开始,我们俩就互相梦见。梦见了也不在意,各做各的梦。上小学的时候,外头打了架,梦里讲和,不像成年人懂得情义,反而别扭。一起参加过德军,一起遭到过枪杀,一起飞行也一起跳过楼。1969年,29号院解散,你们家去了河南五七干校,我们家搬老段府,我们有两年没见。一次他在梦里说,秫秸秆儿扎了他的眼睛,左眼皮上留了疤。还说新乡的胡辣汤好喝。我告诉他,我们每天夜里去东四的青海餐厅喝馄饨。不久以后你们家调回来,他左眼皮上果然有个疤。一见我就说,什么时候去青海喝馄饨呀。三十年之后我才在花市一家河南驻京办事处的餐厅头一回喝到胡辣汤,朋友认识人,专门叫给做的,就是浓烈调味的杂烩汤,说是农家盖房子麦收请工待客就馍的。都忘了,吃了回来才觉得早听说过这吃物。老了,梦里也是懵懵懂懂,懒得看那些千新百巧的心思。方言恨我,就是因为我对他的心思一目了然,参与了他的幻想。两个人做一个梦,结果就是这样。他爱谁我知道,他爱的那个人也不全属于他,有我三分之一至少。是我们一起创造的。

咪咪方:又是女人,我都听烦了。

老王:梦中情人,不是比喻哟,是真的——连续一个人,四十年出现在你梦里,有面容有身体还有对话还有性爱,就是光线暗点,颜色暗点,是不是也可以当真?你当不当真不要紧,反正我当真,你父亲当真。2004年和一个写作果儿聊天,她结了婚,但是感到从来没像样爱过一个人。我正在犯痛风,只能吃奶制品。她说——指我这痛风——你终于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东西了。回来想,越想越觉得这话够损,但也是实情,现在和我在一起的就是这一身病。

咪咪方:每个人都带着一副原形来到这个世界——什么意思?

老王:其中一个意思是说每个人都不是看上去的那个样子。

咪咪方:真够深的。不是指人性吧?

老王:不是。你要不要盖上点?

咪咪方:不用,不冷。我也觉得不是,光人性多不牛逼呀。是指灵魂吧?

老王:是吧。

咪咪方:为什么这种口气——是吧?

老王:不想正面回答,因为灵魂太容易误会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有的人一听灵魂就吓得要死。

咪咪方:我不会光听听就被吓死。我对这个事情很感兴趣。风声像在山里,像一个小孩在赶路。

老王:听哪种——王氏的还是方氏的?你姓方,先听方氏的吧。先天存在的,至少存在了一百亿到一百五十亿年,大于人,大于生命,大于星际,小于原子,小于夸克,目前不被任何人类的观测方式所测量。可以肯定的是,即使可见也没有内禀质量,光子是它最好的比方。不能肯定的是它到底有多少种呈现方式,还是所有的呈现都归于它,哪一种才可称其为本质还是表面即本质?

咪咪方:前半句像宇宙,后半句像说无。

老王:站在人的立场很难理解。

咪咪方:那站到哪里理解?我们还能是什么?

老王:只要不是人了,就可以是任何方面,谁说我们非得是人来着?你首先要抛开一个观念,不能想灵魂为人所拥有,只是人的一个精神凝聚,像苹果的一个核。你要这么想,灵魂独在,纵横宇宙,人只是灵魂的一次乍然一现,这么讲也不准确,让我想一想,人只是灵魂的一次……临时外泄?不明出走?一个梦?都不准,都把人抬得太高了。因为我们是人,总是要把自己放在自我感想的中心,其实对灵魂来说,还有很多经历比曾经为人要重要得多。

咪咪方:比如说呢?

老王:比如说宇宙诞生,比如说恒星死亡,比如说黑洞逃逸。这么说吧,人,只是灵魂的一次轻微扭曲,一次轻微受困,一次感冒——说感冒都大,一次毛囊发炎,长了个青春痘。本来自由来去,无所不在,忽然跌了个跟头,掉在地球上一个人家,再睁眼成了个小孩,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要重新开始,被人教导学做人,受人辖制,在人群中吃力地讨生活。走路靠重力,说话靠空气振动,视力限制在巨观世界,远不及十里路。听力限制在巨响,真不过二百米。拖着个软身子,吃生命维持生命。一天不吃就跑不动,少喝一口就舌干唇裂。风也吹得你,雨也打得你,太阳也跑到你头顶充老大。笨拙虚弱不明真相地度过几十年,一日日走向衰老,走向悲哀,哀之又哀,走进坟墓。转瞬之间爬起来,立刻忘了这一个跟头,就像从来没坠落过,又一笔怒放开来,无穷大无穷细微地躬身充满宇宙。说躬身只是一个比喻,是说我们那当时——从来的态度。什么看起来都很短暂,什么过程也不产生结果,什么态也不必表,只需要谦虚地站在那里。谦虚和站也是比喻,呼应躬身,是拟人,其实既没有表情也没有形体,只是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注视。

咪咪方:有自主意识吗?

老王:这是我不能肯定的,因为我只有两次很短暂地达到灵魂状态,老王这个身份是消失了,但是还有意识,似乎是另一个自我的意识,我不能分辨,下来也糊涂,不知道这个意识是不是也是一次划过,再下面还有什么出来。因为我从未消失过自主意识,所以我倾向于有自主意识。你用自主意识用得好,因为确实不同于自我意识。当年方言就和一个朋友为此产生过争论。朋友少患难症,长年徘徊在生死线上,正经人里也就是他能聊聊死亡。

咪咪方:什么叫正经人?

老王:只关心人的,只关心人类的,一点人文精神就把他充满,比拜金主义照看的面儿稍稍宽一点,但还算正派的人。

当年一次大家一起吃饭,方言谈起自己的空中注视——当时我们都还在初期经历的惊诧中,对此还没有太多认识,所以也不称之为灵魂之旅什么的,不好意思的,只说濒死体验,也是请教的意思。方言说自我消失了只剩一个注视,朋友问他,谁在注视,注视什么。方言说都融为一体,朋友说还是有一个观照,有一个注视与被注视,有一个此与彼,有这样的关系存在,你就否定不了自我。后来就争论“注视”这个词,争论其中带有的主观意味。后来改用“视觉”,还是不能取消争论。后来我就很郁闷,又插不上话。当然我理解朋友的意图是不给人自以为是神的机会,在中国这个环境这样想也很正当,但是我认为他还是太爱字眼了。我很不喜欢朋友的雄辩中含有的这样一层意思,人的全部思想都反映在语言上,不能在语言上成立的就都是虚妄。朋友一点都不肯意会。这是把语言视为本质而不是工具。当时我没想到自主意识这个词,想到了只怕也难逃朋友的追问。也许这是朋友的武器,以此拨开种种乖谬的个人经验,捍卫他认真怀疑一切的权利——我倒不相信朋友是为了这个世界的完整性。朋友是——我们都是受西方思想方法训练的,重逻辑,重普遍性,相信这个世界具有本质。西方思想方法在这个世界很有用,不在这个世界浑身是铁也打不成一个钉。灵魂世界,全是新东西,没有一样儿被命名,怎么讲?我和方都同意,到彼地视觉为王,先看到,试着讲出来,试着指认,大意清楚了,尔后造词。每次进入新世界,开端都是这样。当然语无伦次,当然支支吾吾,比喻复比喻,一星半点能落在实处就谢天谢地了。中国字很典型,直接脱胎于画面,一百万字又怎能写得尽一处风景?字字句句推敲起来,大多所见无以言表。

咪咪方:我现在眼前就有小人跳舞。——你的意思是先要有个态度。

老王:我的意思是语言是网,世界是海,一网下去海水就会从无数网眼泄出。能说出来的永远小于看到的,小于感到的,再生动也只能概指那个方向,至大洞察力也只能望个隐约,上来就尖锐过早。争论不是目的,争论很伤感情——这是说我,我也是朋友都成了故人才明白这个道理。面对那样大遮天蔽日的未知,我们这点可怜的已知全部加起来尚且不够插一指见缝,还在这里争什么?可以交谈的人本来就少,争一回少一个。

咪咪方:放弃争论,只能说什么是什么了——小人儿,小人儿,还举着花儿。

老王:也不是这个意思,其实谁都心里明白,有的争论是促进谈话的,有的争论是掐别人脖子的,也不是别人的话真那么难懂,只是自己的主张不可改变。不说这个了,交朋友还是酒肉朋友比较好,酒肉在朋友在。朋友交深了,就碰到世界观,最硬的,不能拔出来交换的。

回到自主意识,那确实比自我意识贴,很明白地处于那里,这就是自主。自命不自命为我倒无所谓,没有他——对象比照,你也存在,都是你,你是唯一。可以想象吗?一个万象合一的局面,都是因你而起,因你而灭。你在任何地方,同时的,又不是分裂的,什么坐标也标不出你的位置,你不在一个点上,也不在一个面上,你是全部。牵一发动全身,就是你和整个宇宙图像的关系。我们在地球太卑微了,什么关系都压着我们,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你是你,他是他,稍不注意就要吃大亏。在那里不用,没有人,没有一个东西在你之外,甚至也可以说没有你,在那里,我们可以不为自己做任何事。

咪咪方:都是看到的?小人没了,很远有一个花园,凡尔赛。

老王:花园后面有海吗?

咪咪方:有海有海,看见浪花了,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天空。——我们是同一灵魂吗?还是各有各的灵魂,在地面还有关系乃至冲突,回到天空,永不相见?

老王:这也是我不能肯定的。我愿意相信我们是同一灵魂,但是没有证据。在人们脸上,我看不出我们属于同一灵魂。回到灵魂那里,我感觉不到其他灵魂的存在。你这样讲,真令人伤感。方言不这么认为。方言曾经认出两个人和他同灵魂,其中一个是我,但到后来,他不这么说了。

咪咪方:我看到他的脸了,花园组成的。——怎么就认出了呢?

老王:无意中,一个照面,一眼乓地合上。也不需要太多交谈,劈头就觉得顺溜,没有和别人初次见面一定要迈过去的那些社会坎儿,眼神像在同一个水槽里流动,动起来各擅姿态静下来像两盏同瓦数的灯泡。生活也有相同的轨迹,赶上相同的际遇,犯同样的低级错误,尤其在不如意处竞相模仿。越寻视共同点越多,多到密密蝇蝇,连起来活画出另一个人的心影。

咪咪方:听上去像一男一女,天生的一对相遇。——海淡了,变成大街了,这他妈的不是曼哈顿嘛。

老王:完全不是一回事。一男一女,可能是一半遇上另一半,一半凸一半凹,两个极端,正好投契。这个相遇,是自己遇上自己,柔软碰柔软,坚硬碰坚硬,是出对儿,两张牌,一模一样,认同感不影响敬而远之,过不到一块儿去的。

咪咪方:对对对,有人也特别不喜欢自己。——这黑女人对着橱窗照镜子……等一等等一等,我认认这是第几街。

老王:清楚吗?还是像睁不开眼那样看放在墙上的老纪录片?

咪咪方:像黄昏戴着墨镜,这出租车怎么也堵这儿了太逗了。——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另一个只能是我了。

老王:抱歉,不算孩子,是社会上的人。——街上的人能看出是什么年代吗?

咪咪方:当代,表情都是当代。——他说过,我和他是同一个人。

老王:同血缘未必同灵魂。小时候越看越像,大了,相似都在表面,骨子里另有一套,像是专门派来剿灭你的。我也希望和自己女儿同灵魂,可你看她那个牛叉的样子,我哪里敢高攀。同灵魂这种事,还是方言说得好,只是人的一个念想,在灵魂那里,这个问题不存在。

咪咪方:不是我那是谁?另一个,哼——想必也是个女的。

老王:女的——你就关心性别。

咪咪方:没办法,我就这么俗——她还活着吗这老太太?小伙子走得真快发型还挺帅,几点呢这是?

老王:不知道。当时也就是一个邂逅,再三邂逅,产生一个意会。后来各自散去,不知所终。2000年的时候,我们都处于激动和敏感中,人是打开的,四面受风,经常也是误会,误以为很多事在发生,其实可能什么事也没发生。我还跟人说我和迈可尔·杰克逊同灵魂呢,在一排排心象前辨认自我的时候,一个画框接着一个画框,后来墙上出现他的容貌,一度代表了我,穿着浮夸的军装在一大群人前头边走边唱。唱着唱着醒了,他真在远处边走边唱,在MTV里,在电视里。

咪咪方:一到具体人你就不知道,你都知道什么呢?——这家店我进过,门认识,绿油油的。

老王:——心灵之门打开了,脑子也随之变成一个画廊,心象纷呈,一个思绪,一个愿望,一个心结,一个历史烙印,都化为一幅幅肖像挂在那里。有的是你,有的不是你。有的还可分辨出人形,不是人就是猫科动物,狰狞娇媚,毛皮斑斓,强烈反映着你,比你人前的样子还妖娆三分,入骨七分。几十万张看过去,你再去照镜子,真像看一张拓蓝纸,不相信眼前这副样子是原样儿。

咪咪方:这我就不喜欢了,怎么进了小脏巷子,中餐馆,墙上写着中文。真爱吹——

老王:都是,都是出自我心中。有的是我愿意扮演的。有的是我不愿意扮演的。有的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要看就全出来了。过去再怎么自我嘲弄,内心其实是骄傲的,自己暴露自己也是出于优越感——也只有我敢这么做。不怕卖破绽给你们,不怕被打垮,不怕溃不成军,打烂的都是皮肉都是本该割掉的。内心是自信的,相信自己的品质,比很多人干净,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瞧不起一些人是有道理的。看过自己的肖像展,这个自信没有了。我瞧不起的那些人都挂在画廊里,这个说明什么?说明我骨子里有他们的那一面,本来也是他们,只是种种原因——大概还是选择比较多吧或者条件没给够——才没有成为他们。心象证明,我不具备优越的品质,我本可以成为任何人。每个可能的心机都备好了一张脸。一个灵魂有海量面目,像一个面具库,任人戴取。同灵魂可以截然相反。你说它什么意思?告诉你一句托底的话,要想找到自我是一件干不完的活儿,找到了也是自欺。——睡了?睡吧。

咪咪方:没睡,都变成花门了,呢个布。——说完方的,黄的呢?

老王:睡吧,舌头都拌蒜了,我给你放点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