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4年4月23日 星期六下午 春风
地点:三里屯北小街和西六街拐角处河畔餐厅外的露天咖啡座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梅瑞莎
老王:这个风太舒服了,这个阳光太舒服了,这个味道太好闻了。这个餐厅还在,不容易。你经常来这个地方?我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个坐的地方。北京的味儿——槐花香。上次闻到这个味儿是有人得奖,夜深人静,我们在这儿的二楼喝大酒,老板招待我们吃鱼子酱和奶酪盘,开着窗户——大概记错了,不是春天,是秋天。鼻子里都是河水的腥气,亮马河上开游艇有点吵人。应该下一场大雨,这样河满一点,我喜欢看河是满的,活活泼泼流过去的样子。流水的声音让人想小便。再站一会儿。沙乌地阿拉伯大使馆。不走远。——不要咖啡,温水就可以。蛋糕——可以尝一口。那边桥上堵车了。
趁梅瑞莎没来,一个问题先要做一个解释,不解释感觉不好,好像我在其中搞鬼。《黑暗中》《死后的日子》两本小说,是同题作文。王扣子看到的是我写的。恕不便现在拿出来给你看。将来拿不拿出来我还没想好,还有很多心理障碍需要克服。牵扯他人隐私是一个因素,是否写得很好也是一个因素。放了几十年,已经对过去写的东西不太满意了,很多讲法不能代表我现在。改也没有力气,等等再看吧。王扣子一点说得对,也不过是一些恶心事,不看也没什么损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
我也觉得我想多了。所谓坦荡笑骂由人笑骂是装的,事事小心尽量圆滑这才是我。你父亲在世,对谁也不用解释,不在了,对你们后人,还是说清楚好。这几天心中惶恐,很多年没和人这么畅聊了,尽兴之后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回忆每一个细节,生怕自己太忘形,哪句话没说对,得罪了你,很不放松。当然你从来没那么想过,你是好的,有问题的是我,我已经焦虑成习惯。那句话让我很温暖——到底也变不成仇人。还有那句——她对你还是挺好的。想起来就满怀感激,见笑见笑。你们都对我太好了,我是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我也觉得絮叨得可厌,也许我上辈子真不是意大利人而是日本人。请相信我不是用过分的感谢压你们。打住,坚决打住,我要再表示感谢你就拿水泼我。
生活能永远继续多好,那人当得才有意思呢。别拦着我,我必须感慨一番这么好的天气。过去很不理解那些老人为什么无耻地活着,现在有点同意好死不如赖活着。什么事都过去了也很好。之后不抱好奇也很好。坐一坐,望一望,有话说很好没话说也很好他大婶的我怎么这么多废话我真是有病。昨天做了一个梦,到东北去,被当地接待的流氓把信用卡和美国绿卡都给偷了,一顿酒后钱包里只剩一些没用的打折卡和会员卡。急死我了。又不记得信用卡号,没法挂失,紧急想方案,最坏的结果是卡里的钱被他们提光。跟他们商量,卡里的钱归他们,绿卡和驾照还给我,上面有指纹他们用不了。偷东西的小伙儿说,揭了皮儿用,今天已经有一个福建人用这张绿卡去美国了。一想到一个不认识的人用我的身份坐在飞机上将来要在唐人街过一辈子我就哭了。——醒来还是急的,想着是不是要到嘉里中心报失。——再醒想这也不知是哪辈子的事,着的都是古代的急。——再醒想这不是我的梦,是方言过去做的一个梦,传给我了。当时你们刚到美国,人生地不熟,你和你妈一个马大哈一个马小哈。听说你妈拿着一张新信用卡一张旧提款卡,看来看去拿剪子把新卡铰了。到银行补卡发现驾照掏不出来,驾照哪儿去了?变戏法变没了,一溜十几个包,今天放这里明天放那里,放来放去哪个包里都不见了。怕就怕把自己锁门外,每次出门都要开一扇窗户,以备万一爬窗户,终于有一天手欠把所有窗户都上了插销,出门前特意把钥匙放在屋里,然后咣当一声把门撞上,高高兴兴去人家参加聚会。你们那儿夜里两点你给你爸打电话,说你们在等锁匠开门。说美国警察支唤不动,打911听了这个情况说这不属于紧急事务,不出窝。你爸问你,你们没有备用钥匙吗?你回答,有,上次用了没放回来。
这之后一个月,你爸就做了这个梦。我去看他,他忧心忡忡地在电脑上登记自己的信用卡号码。愁眉苦脸地说,你妈小时候就把她妹忘记在一个体育场里。在北京开一辆自动上锁的车,每季度都要严重违反一次交通规则,闯红灯立交桥逆行什么的,被警察吼下来,一下车就把自己锁外边。你要看见她在马路边靠着车东张西望,千万别以为她在看风景,准是等钥匙呢。北京不是有一阵儿有一帮哑巴盗窃团伙嘛,候在路边,见了开车的女的,就指轮胎假装焦急,你下车看轮胎,后边冒出一个人就把你车上的东西卷了。她能让这帮哑巴偷过两回,所有证件和卡丢得一干净,要等全城的好心人在公共厕所里一本本捡到,交到各区派出所再领回来。第二回还把家里存折都给哑巴了。你说她出个门带齐存折干吗?年年坐飞机,今年不忘,明年一定忘带一回身份证。踩着点走的,送也来不及,除了天知道也没人知道她的身份证放在哪儿。但人家每回都走得成,自个有办法,能劝下机场公安给她办临时登机证,到下一个机场再磕那儿的公安,来回照飞。有一年冬天路面结冰开车带着你一头扎路边树上……你爸说到这儿,又劈劈啪啪敲键盘,逐一登记所有银行账号身份证号护照号——连你们的。我说,要是小偷进来,把你这台电脑偷了呢?你爸看着我,眼中充满绝望。
有时候真觉得你爸是个可怜的人,每天都在为可能发生的事担忧。什么事都没出呢,自己已经一塌糊涂了,精神体力统统掉到零点。你说你忘记了他的长相,我也记不准了。蒋9见到你那天,回家的路上忽然想不起他什么模样,就想强作镇静这个词,一想这个词,他就出现了,头抬着,但给人耷拉着脖子的感觉。
一个朋友评价他:一辈子自己很会安排没着过大急,净替别人着小急了。
死后到我梦里说:一辈子累,天天在练眼不见心净功。
忘记前面说过没有,说过了就再说一遍。一次在一个人家玩,女主人是多年的朋友,说他,顾虑重重。
这四个字批得到位。最后一年不出门,不见人,不做事,是因为这四个字。小说写不下去,写写停停,功亏一篑是因为这四个字。他自己也承认,遇事作为借口。一个情调果儿喜欢他,他也喜欢人家,聊到人家门口了,撤了。情调果儿给我打电话,说你这朋友什么人哪。问他。说顾虑。顾虑什么呢?什么都顾虑,第二天,第三天,炮前炮后,前妻前女友,房子生活费,果儿的一辈子。我说,你没事吧。他说,我要不能全心全意对一个人就干脆别招事儿。因为我变好了。他给人家打电话说,我是个好人。情调果儿还没起床,说,你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
好人,流窜到社会上一般也叫烦人。我说,还是要尊重约定俗成的,小欢乐也是欢乐。
他说,你当一回好人试试,乐不起来,背着一堆思想负担,还不如找鸡呢。
我说,鸡有病,警察抓,没准鸡还打劫,都想到了,就是好人的全称——最好一人待着。
他说,好,好,我就当这样一个——最好一人待着的人。
一个酒果儿好久没见他,见到他,跑来着急地对我说,他怎么了,他现在怎么这么孤僻。
小孩——我们现在叫她思想果儿,叼着烟卷在一旁说,这是专门玩郁闷的。
他听见了,笑着转过头,说,对对,我就是专门玩郁闷,高兴了,什么问题都没有,倒不会玩了,比如现在。
说什么还全认。我们笑。一哥们儿摇头摆尾舞将过来,叫他,起来起来,动动,动动。
过去你不是这样。我们俩聊天的时候我对他说。过去我们俩也经常像咱们这样坐在街上聊天。这地方是他死后开发的。过去我们比较多是坐在西五街西班牙大使馆对过希腊餐厅外面。那地方也很清静,比北街过往的车少,闻不着汽油味儿。吃喝委员会活动比较猖獗的时期,大家经常约在那儿聚齐再一起出动。朝鲜人冲馆之后,西班牙使馆墙外也拉了铁丝高网,增设了哨位。希腊餐厅对过就站着一个面嫩的徒手武警列兵。我看着笔管溜直的小孩哨兵跟方说,他的视点可以拍一地下电影。他天天站在这儿,看着对面这些餐馆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等,演一折折戏。两年后他离开队伍,会不会也有一天坐到对面来看自己的过去?不是不可能,坐在他对面的这两个人当年也像他一样两手摁着裤线,站在山东平原哪儿都不挨着哪儿的路边望着前方,很年轻很乐观,一点都望不透自己的未来。
过去我什么样儿?他也很愿意回忆,一提起过去就双眼有神,点着烟锅,深深吸进一口烟,闷着,喘息一样喷出来。
过去你是一个很好玩的人,到哪里都凑趣儿,会说话儿,会套近乎,人人都说你懂事儿。多不靠谱的局也不张罗走,坚持到最后,人都散光了还一个人在那儿独自漫步。我说,从戏外到戏里,拍一条街,至少是一地下电影。
那是不好意思,怕扫大家的兴。也是体力好。他把烟锅递给我。现在没那体力了。
也是很替别人着想啊。大家都很领情啊。每个场子都很欢迎你,从没听说你把哪个局给搅了的。你是能把快乐带给别人的人。头牌讲话,你多招人待见呀。我摇手,现在不。给头牌发了个短信:听说你最近很神秘。
我也很领大家的情。跟别人不说,跟你可以说,这两年是我有生最幸福的两年。是大家把快乐带给了我,不见得脸上挂谢但心里铭记——谁给过我快乐谁知道。是真成长了。不是学习了世故增加了历练,多读了几本书多走了几个地方多见了一些人,混一个人人都说我懂事。是向自己的内心学习,认识自我,接纳自我。没想到自心如此壮观。没想到自心刀霜无痕。没想到自心一无所求。没想到自心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我一直在玩呀,从和女的玩,到和男的玩,到和自己玩。表情落寞,那是全神贯注。双眼垂泪,是喜极而泣。你看我一脸僵持坐在那里,其实我心里如水洗一般,探照灯一般。不一定非要抓住什么,不一定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善意上,建立在自己内心上,不给别人添麻烦,也是一片喜悦。
对过的武警哨位来了个小班长,带着个更瘦小穿着一身新军装大盖帽能装两张脸的小新兵。小班长把小新兵放在一边,自己和站哨的小老兵帽檐挨帽檐说话,还一起回头看马路上过的跑车。忽然小兵们撅起屁股互相敬礼,小老兵和小班长迈着齐步走了,留下小新兵在原地挺胸夹裆像棵蒜苗。一会儿一队徒手小兵在一个年轻少尉的带领下从街那头走回来,小班长也在队伍里,前挺后撅,一板一眼摆着臂。过人行横道的时候,两个小兵各拿一柄圆圆的小红牌挡住来往的车,队伍过完,向司机敬礼。
头牌回短信:谁说的。
说只有喜悦那是假的。照见过去,过去如蝇。照见未来,未来如雷。身体还在,十分健康,山水不能寄情,光阴寸草不生,手长脚长走不出自己的视力范围。活到老学到老是一句挣扎起来,给自己吃宽心丸的话。不知生焉知死是大话,说一半夹生了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边还想说什么。说事事来不及,倒是一句老实话。还要去哪里?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待在家里,看谁能跑出二百米去。他叫来服务生,跟我商量喝什么酒。
天还没黑就进酒?我给头牌回短信:群众。服务生端来两支啤酒。我对服务生说:换个烟灰缸。腾屁股坐直起来。
前头还像明白话,后头又有点较劲,没有人在跑,是地球在转,天气在变。我觉得酒很冰牙,冰到牙髓里边去了,食管也疼,忍了一会儿,才过去。睁开眼说。这样的话我也接不住几句,也有点聊不动的感觉。你是个主意大的人,我也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劝人也不是咱们干的事,有两句话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你读书,我也读书,你有你的兴趣,我有我的兴趣,读书杂,进偏门,是好是坏我也不知道,原则还是你讲给我的,看出破绽为止,书都是人写的。——小伙子,您这酒是结了冰坨刚化的吧?
方:没有真信他们,不要紧张。也是没人聊,逛到书店,书店里一百本书,一百本在谈眼前的事,也就是这一家几个人聊得远一点。
头牌:天天在家闲得都长草了。
方:跟崇拜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只是觉得亲近和猛烈撞上胸口的安慰。觉得就像是几千年前和我们差不多的一群朋友,面临同样的困惑和过不去,凑在一起聊聊,看谁能把不明白聊得明白一点。都不是神,是人,要吃饭,要应酬,除了自己关心的事也要考虑人际关系,相互之间也有说不服和思想疙瘩。过去看两行就睡了,是不知道人家在说什么,跟人家没在一地方。现在一翻开满纸大白话儿,就会心一笑了,就像坐在界北儿咖啡座,听一帮老外聊天翻译说的是唐朝话。说的高兴,听的也高兴。唐朝话不是障碍,相当于一种山西话,学着舌头短一点也就接上了,用那谁什么话说,我和他的心是相通的。
我:告诉你一个八卦昨天夜里二兽和一个男的出现在鹿港小。
方:你们都怕聊,觉得忌讳的事,人家不忌讳。你们回避的问题,人家不回避。车轱辘话多一点,绕脖子话多一点,大约也不是翻译的捉襟见肘,说话人也是踩语言钢丝,如履如临,生恐一字说蹭了听的人一跤跌到姥姥家去。这还说一句解一句,我姑且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千万别犯实心眼。
头牌:看见的人就是我你的资讯都慢一拍。
方:过去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只会在那里封一哥,烧香磕头,是农村妇女开展的活动。对人家有误会。实际上一哥不是这样,是跟一哥的人瞎搞,打着捧一哥给兄弟们搞饭吃。一哥还是很彻底的,大破别人的同时不是给自己留一个位置,是连自己也一起破掉。看到“要是真有福德,我就不见谁说谁福德多了;因为福德没有,我才说福德很多”,我当时眼睛一热。这是把讨饭的盆底儿亮给大家了。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自己拆自己的台,你们不要图跟我有什么好处,什么好处也没有,这里不是开银行这辈子零存下辈子整取。抬举谁?谁也不抬举。还是要看原著。这才是一个也不放过,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读一哥的这些话,耳边不由响起《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哥又进了一步——从来就没有什么自己。
我要来锅子,闷了一口,徐徐吐出来:比较柔啊。你这样说一哥,一哥的兄弟听见是要拿板砖拍死你的。低头发短信:晚饭有人吗没人咱们可以往一块儿凑凑。
方:一哥很悲哀,本来打算一语不发,受逼不过讲出来,天下从此多事。
头牌:你解放了敢跟我吃饭在哪儿呢和谁。
我:一哥料不到吗?一哥也走面儿,一哥的狠话还藏在肚子里没说呢,说好了一场空,且让你们多事。短信:西五希腊和五兽来吗。
方:听说你诽谤过一哥,说一哥长得像苏雷,遭一哥报应,疼得死去活来。
头牌:五兽见我就教训我招他了他老训我。
我:你信吗,一哥这量级的,为一句话跟我急?我都不会他会?把一哥当什么了?后来查出来是胆结石。切了丫的,看丫还疼。短信:五兽喜欢你五兽正在悲哀叫上二兽三兽。
北京原来有句话,形容人心里起急,我一直根据读音胡乱写成“乌鸡遛瘦”,后经老梁考证,原出老房子上的“屋脊六兽”,笔画上不去下不来。飞就把我们玩就在一起算一类组合的几个人封为六兽,按年龄排,自小至大,头牌即是幺,另外一姑娘是二,飞是三,四是我,方是五,老梁过世后六一直空缺。小孩那时谈恋爱,已经淡出我们圈子。头牌和飞也不太喜欢小孩。她们女的总是派中有派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和我们男的理由全都不一样。
我说,我诽谤一哥是给一哥造谣他报应我给一哥制造影响那他也不搭理我。
方说,对你当然最好就是臊着了这个谁都知道那批示怎么批的来着?
我:不予理睬不给机会。
方:你能别老玩手机吗我这儿跟你说话你那儿就没停。
我:头牌问她来不来晚饭光咱们俩干葱吃什么也不香啊。短信:五兽挑礼儿了。
头牌:挑一个词天空森林草地湖泊听说很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