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三章(2 / 2)

致女儿书 王朔 5462 字 2024-02-18

短信:天空。

头牌:天空是容易爱一个人也容易忘记一个人我是森林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笑脸。

短信:那你一定早就背叛了自己。

方:你再玩手机我把你手机砸了叫她过来呀。

我:有哥了就可以很粗暴吗?就见不得别人搞点俗人乐你再把我抓起来游街。搞网站那时候,去盈科周围小饭馆吃饭,旁边坐着的人都在谈纳斯达克。转过年来吃水煮鱼,每个包房都在聊新飞。今年又都在谈上师,世风真是一日一新。前几天看一个台湾法师讲话,真是混蛋,拿六道轮回吓唬人,举的例子都是升官发财考上名牌大学,化缘都化出毛病来了一脸媚态。我就不信你们丫的,你们丫说的全是真的我也不从,有本事你弄死我。

方:你不能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吧,你觉得我和他们像吗?你这么说我很伤心。——小伙子,啤酒——咱们是换地儿,还是在这儿接着喝,我有点起。

就别换地儿了,我也有点微起。短信:五兽请你赶紧过来。再学几天你就像了。读书是不是应该越读越开呀,越读越像小鸡鸡一样缩着蔫巴着,是不是就该烧书了?我嘎嘎乐。

方也嘎嘎乐:你叫她过来了吗?

我:叫了叫不动要不你再叫一遍。

方:我也叫不动。

头牌:二兽不接电话番茄酱和番茄汁挑一个。

信仰自由,在咱们这个小环境还是允许的。我站起来,晃晃脖子,松松膀子,又坐下。要从,也要看全了书——谁让咱认字的,把他们丫根儿拎出来,确实有营养,再从。假比家里有雷,假比自己有雷,躲雷,找个天儿顶雷,揣着脏心眼儿——我瞧不起你。短信:二兽不在你自己过来番茄汁。

头牌:你喜欢一夜情。

红日西斜,啤酒晒了半天,已经温手了。服务生过来收拾了一遍桌子。我和方各自微笑缩在座位里望着街道,街道颜色鲜艳,车辆五光十色,越来越多花花绿绿的车开进这条街,越开越慢,渐渐开始堵车了。

都是有钱人。我嘟囔。方嘎嘎乐。

小姐该上班了。他又乐。

宝马又被劫了。他大笑。

小孩从街角掰出来的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站住,拨浪着脑袋往我们这边看。

我:你约的?

方:不是我约的。

小孩打电话,我的手机响,我接了电话说:眼神够好的。

方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小孩走过来:看着像你们,果然是你们,美了看这样俩人都。

我说,美了,你那孙呢怎么一人溜达到这儿来了。

方笑得一塌糊涂,服务生差点叫他绊了一脚,店里的人都出来看。

小孩:真行。一个朋友新开一店,过来看看他一会儿就到。也笑,看方:听说你拧巴了,看着还好嘛——把造谣的人查出来。

方偏过脸朝着街面自顾自地笑,对面的小新兵脸红了,一个馊壮馊壮的白毛老外冲他眨眼。

小孩:傻了你。

我:他是演拧巴,其实一点不拧巴,这会儿没演叫你发现了。

小孩:哦,咱们是演平顺,还要安慰他——这人太阴了。

方忽然剧烈咳嗽,回头皱着眉说,你们别逗我了。一看我和小孩,又爆笑。

小孩推他肩膀:哎,哎,喝了蜜了?

我给头牌打电话:到哪儿了?

头牌:三元桥了。

方咳着说,骗人呢,一定还没出门……一句没说完就干呕。

小孩:笑恶心了吧。

晚饭就在旁边“为服”吃的,我们俩吃了一桌子,怎么吃也不见饱像都滑进裤腿里了。中间一直给各位姐姐打电话,都说在路上,到我走一位也没到。我另外有一事要先走,什么事也忘了,但是必须去,说好去一个小时回来。我走的时候方一个人守着一桌空盘子,还叫服务小姐点菜。我出了门给他打了一电话,叫他少吃点,别又搂不住。

再见到他是夜里三点,头牌给我打了一电话,说他一人在8呢,她熬不住把他放在音箱跟前坐着自己回家了。我到了8,方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椅子空在音箱前。我过去看了看他,人是瞪着眼睛的,但是瞧不见我。我在椅子上坐了会儿,什么也没用,音响震得受不了,就坐一边去和小谢冬哥他们聊天,远远扫着他。四点看他举起一只手,四点五分又举起一只手,四点二十坐起来了,四点四十坐回椅子上垂着头。五点十分站起来,又在场子里推了一圈磨。小谢过去把他带下来,扶到我身边坐下,给他叫杯水。他的目光空洞,面容呆滞,我知道他还没完全出来,也不跟他说话,就坐在那儿听音乐。一会儿他扒拉我,让我靠近一点,他要说话。我把耳朵凑过去,他对着我耳朵大声说了句:我也没办法呀。再听没有了,他又继续发呆。一个果儿在我旁边坐下,我问她是哪儿的,她说她是南非的。方又扒拉我,我凑过去,他说,要是你你也没办法。我动了动嘴,假装说了句什么,音乐声大盖住了。问果儿,南非哪儿的。果儿说,南非回来的她们家在南非投资餐馆。大陆出去的?果儿说沈阳的。黑吉辽。你说什么?没——什——么。

方把我拉向他,一嘴发酵的气味对我说,我要不是还有理性我就疯了。我刚才看见自己是上帝。一个巨大的舞台,整个苍翠的山谷都是一个舞台,山谷之间镶着一个白金的王座,很多人在装台,忙活,不用问也知道是为宇宙之王的加冕礼。我在一边人群中等着看热闹。典礼开始,奏序曲,所有人回头看我,我也回头,后边没人。什么意思,请我登基?人人表情很奇怪早知道早就理所当然,就我一个蒙在鼓里。接着山水像一扇扇屏风竖在我身后,我已在舞台中央,已在王座之上。坐上王座我感到这个位子的空旷和冰凉。我强作镇静,还能想,不会吧,宇宙是我创造的?生命是我给予的?我是万物的起源?这个性质有点严重。我是来找答案的,没想到我就是答案。这玩笑有点大——谁开的?我还是我,记得更多的是在北京混天黑。尽管我已经复位但没人前来帮我恢复记忆。我是个失忆的上帝。这个事我有点干不来。可是推辞又不知向谁推辞,我的宫廷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地位太高了,从理论上说是无可替代的。现在体会到上帝的孤独了,谁都可以发问只有我无人可问。现在知道上帝的悲哀了,谁都可以说不懂唯独我要说都懂。

既然是上帝了,想必是有些主宰能力的,我创造的,我修改。我给予的,我收回。于是我举起右手,右面的大海拱起巨浪连绵成高山,蓝色的海浪投上去阳光变成葱茏的草木。我挥动左手,左面的一盏灯拉长抽丝幽明弯拱化为苍穹。我站起来,星光照耀大地。我一脚踏上去,山水涌现。再踏一脚上去,红日出,百物竞长。我坐下,眼底一派湖光春色,有亭台楼阁,长堤细柳浅草远人;一眼在桥上,一眼在红窗,一眼在水下。水碧如汤,摇来一只只宽额翘头船,桨行之处,开出一朵朵爽眼的莲花。是那些景在移动,我随之前仰后合,不伸开手大劈叉就立足不稳。那是一套娴熟的手势和步伐,像自由体操规定动作和太空漫步。

总是有一个大倾角扑向大地的缓缓降落。降落之后乘上高速列车一路疾驶,一路攀升,又离开地面,在一方方玻璃和金字塔形的钢梁中升到塔尖,立锥于城市上空,双腿灌风。接着鼓乐宽广雄壮,节拍铿锵顿挫,天上开来一列洋红色的轨道快车,接我到一座浮雕般黑压压的铁山前,铁打的台阶一级级通向云端一个阴霾和霞光互见的宝座,又是请我归位。

一路上可以看到一些男女在不同的生活场景中,正在步入宴会厅;正在咖啡馆聊天;正在一面面落地窗前翩翩起舞;正在小溪边洗衣;正在田野里收割;正在天井里吵架;正在一棵树下拿着绳子准备上吊。有白天的,有黑夜的。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人种。我一牵动他们,他们就连人带景弯曲,变得修长直至化为一抹抹暗淡透光的颜色和深浅不一的线条。与此同时,颜色和线条又渐渐浓郁堆积出一组组人物和景致。它们都像是一种油,可以凝结成温润的形态稍一软化又流淌一地。它们是我戴的首饰和肉粉十指交错编出来的花儿。是我手中提着的一只只花篮和彩屏。当我舞将起来,这千丝万缕的花篮和彩屏就上下翻飞,像水流星像织挂毯,仔细辨认可以看到里面绣着一个个遥远的世界。

这一套程序太自动了,有点无人驾驶的感觉,像是上辈子练过的基本功很深带在骨子里的一个舞蹈,一跳身体就全想起来了,关节也抹了油似的灵活,节奏一带每个齿轮都转一齿咬一齿。先是双手擦皮球,接着是一把一把捯线团;接着是拧麻花绕肩卷绳子从裤腿里抽裤衩;接着是抓着挠着在风中奔跑,像截了肢挥舞肘子夹着胳肢窝游自由泳;接着是高握双拳左一下右一下似投降似欢迎;接着是自我受阅;接着是男子钢管舞,像投链球拉着胯原地转圈;接着是在胸前反复画一个大桃子和双掌剁馅儿;接着记不清了,还有一连串南北回旋东西反侧拧来拧去掏炉子扒灰上房揭瓦;最后双臂变成大车轮以肩为轴转着转着不转了,像狗立起来两只前爪耷拉在胸前——收。

他问我,你没觉得刚才我非常像一个专业舞蹈演员在跳一个作品?是不是特别影响周围其他人?

没有,只看见你在那儿推磨,而且推得极其偷懒。我本来什么感觉也没有,坐在那儿醒得跟个鬼似的,两分钟被他彻底聊大,眼前一片毛茸茸,一列列火车进站,很多陌生男女上上下下,屋里变得熙熙攘攘。

他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我忘了它都要提醒我一回,你其实不是凡人,您其实正是上帝本人。我必须警告自己,严厉警告自己,这不是真的,我可千万别信以为真。要不就活不成了。你知道我的痛苦吗?

这当然不是真的,你要是上帝,你女儿是谁。我说,我真不能和你再聊了,我必须先去跳一会儿。我站起来,忽一下屋子裂开了。

…………

梅瑞莎来了,我们走着去红绿灯南边的意大利馆子吃面条。穿一身旧得发黑的中山装守在饭馆门口乞讨的老头看见我把脸一扭,手伸向咪咪方和梅瑞莎。咪咪方和梅瑞莎掏钱包找零钱给他。我刚要进门,老头在我身后冒出一句:姐夫呢。我说,姐夫早回国了。

梅瑞莎:你们认识?

我:他在这儿要三十年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