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四章(2 / 2)

致女儿书 王朔 5549 字 2024-02-18

我说来一碟看着吧。

方言说,能换换音乐吗?

卧底说,她们快走了,等她们走的。

我和方言扒着二楼边看楼下,老外已经走光了,只剩一帮女的还在喝,组火炬似的举臂碰杯,从上面看她们一人一头汗,脑瓜顶一人一个旋儿,染的黄头发的黑发根儿一清二楚。

一看就是二婚,他问,哪个是新郎新娘?

我哪知道。我说,都不像,都苦大仇深的。

他回身坐下,望着我,你现在在哪儿?

我说,一路过来已经差不多下来了。

方:本来就是坐一会儿,稍渗,小来来,结果自己把自己搞大了。

我说,同志们一会儿就到,东西不错,但是你别弄了。

问你个事儿他说,如果现在就是咱们这辈子最后一晚上,天亮就得死,还有几个小时,你害怕吗?

我说,天亮就得死,归天,上海话叫瓦特了?——害怕吧。也不是害怕,就是那什么说不上来也不是怕死有点坐不住忽然还没活够你知道那感觉。

方:还没活够——也不是很准。

我:——啊,我要完了,没几分钟了。

方:或者叫犹豫,也不是不勇敢,就是不毅然,没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我也害怕,我以为我不害怕。刚才我死去活来若干年代,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见你上来,才真觉得自己还活在这里,心里很高兴,尽管知道是在路上,还是舍不得路。

我:回家,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有些欣然。一个人的大家,我还没经验,一直都是和别人住,小房子,隔出几小间。将来钱要够,我要自己住,住到水边去,养鸭子,鸭子都是笑的。——小卧,换那张《水门》,甭管她们了。聊这个还要听《水门》,忘了的一情一景都能想起来。有时我想《水门》正好代表了我这个人,积极,明媚,有点小华彩,有点小宽广,有点小手腕,总的来说是乐观的,失去什么也不可惜。

方:《水门》太乐观了。

我:是啊,我承认,太人间了。好像天永远是有阳光的,在这样的天气里生老病死都是有信心的。

方:隔一会儿就要吹号,就要打鼓,给自己打气。

我:水,山谷,瞭望,山涧,阳光爬上来,极度瞭望。小步快跑,老是这几个人,蒙着头,这速度是马的,这一声喊得不靠谱。这一段没名堂,也就是进了个村子,小姑娘走出来了,一队小姑娘,旁边跟着一大爷,姐姐心里有多苦呢?妹妹一来就给冲了。部队来了,是散兵游勇,是解甲归田,小媳妇儿一下好看了,心跳得那个野……口哨,这段我不喜欢,好一下就要平庸半天,还要请出姐姐来,姐姐的床挂着金钩。贫了贫了。破锣,哐乞哐乞,像敲饭盆。这女的得有四十了吧?最怕男声吆喝。深沉也深沉不到哪儿去,这不又来了,假装开山——别装糙汉了。几根柔肠,全靠这几根柔肠。小爷们儿又来了。姐姐在这儿也喊喊。绣花鞋,小脸儿绷着,走得还挺急,去哪儿啊,前边是广场,怎么你就觉得你赶的都是早霞?小蹄子,小心思,小鼓捣油,大段的无聊,轻飘飘。太阳落山了吧——太阳落山了吧。

我问方言,你怎么不说话?

他说,不在一地方,没法聊。

回头见一位女士摇摇晃晃站在楼梯口望着我们,好像随时要一头扑地上。我一指墙犄角,告诉她,厕所门在那儿。她蹬了几步好像鞋不太跟脚冲进去关了门,就听一口人在里面吐。卧底在楼下喊:换个音乐吧,她们都听吐了。

我坐着嚷,换吧。站起来往下看。卧底仰着头说,她们要听刚才的,说这个太快了。我说,别太刚才了,太刚才我们该吐了。卧底:明白。

卧底放的就是刚才的。厕所里的女士精神恍惚地出来,闭着眼扶着墙一步步下楼梯,下一半脸贴青砖睡了。

你接一下,下来这位。我嚷。怎没听见她冲马桶?我得去看一下。去了回来,冲了。问方言,你在什么地方?

方:在门槛上,这边越来越真实,那边越来越遥远,两边都还看得见。主要是你太真实了。

咕咚一声,楼下一声巨响。我坐着喊:没摔坏吧。竖着耳朵听,没人答应。拔腿冲下楼,楼下一人没有,卧底也不见了。

忘了是哪一年新年了,小二楼被一帮少年男女盘踞,说是网友聚会,各种斑竹,都长得挺怪的,大脑袋小身子,智力发育超过身体发育。喝大了闹酒炸。一女的骂了一晚上,嗓子都骂哑了。我还以为上头剩多少人呢,上去一看,只剩俩丫头,一个嗓音都劈了闷在喉咙里还在嘶吼,一个昏坐一边陪着。她俩互相搀扶着出去的时候,路上都结了冰,还嘶嘶咻咻哭的那丫头脚下没根儿走一步摔一个大仰八叉,走一步摔一个大仰八叉,都摔得倍儿狠,带着搀她的那个也不停跪在地上。一帮出租车司机看着笑。没走到巷子口,生给摔没声了。我也没管,也看着笑,回屋觉得自己挺没同情心的。跟蒋号聊天,他说开酒吧四年,一分钱没挣,完全把他这人变了,但凡能扛下去,他就不卖这个店。他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了酒和夜猫子,一人儿没有也整夜整夜在这儿守着,等这些人。挣钱的欲望已经退居次要,主要是看人看人物关系转换。四年时间不长,也改变了很多人,很多人四年前进来是一个人,四年后出去是另一个人。他的店也只剩一桌常客了,我作为王吧的残部也加入了进去。

后一年中秋后半夜,我们一桌老客儿坐在角上,乌泱泱进来一群衣冠男女,都喝大了,进门儿就嚷嚷弹琴唱歌,听歌是九十年代上班的人。其中一个女声还有点嗓子,年轻时候归置过,能唱民族《走进新时代》什么的,吊得倍儿高,还能顺顺溜溜下来,一起调门儿我们就全醒了。回头见一地残山剩水苍松古柏和对着啃。我说这是什么组合?蒋说看样子也像网友。歌儿还行老公安说。歌儿还行练过大家一致同意。我背对歌女评了一句:十二苍果坊。正好音乐声歌声停,就剩我一人在说话。想上厕所也不好意思起来了。再回头,屋子空了。

另一回也是夜深人静,我在蒋9二楼睡了,一姑娘硬要拉我下去看一个东西,我跟姑娘下到门口,一堆人勾肩搭背一脸幻想坐在门口,见我来了都说必须来看,给我让个缝。我斜么插压着前边人肩膀往天上一看,姑娘说地下地下。一低头,没瞧见路,脚下是一条新河,白白亮亮一街水银,推推挤挤涌过去,还有小波浪一溜小巴掌似的拍打着台阶和墙根。姑娘拉着我蹲下,先把自己手伸进水里又把我手按进水里,你摸摸水你摸摸水——热的。骇吗?姑娘乐滋滋地问我。我又惊又喜连连点头,说这还是北京吗。姑娘一指对面青年友谊酒店,他们家热水管子爆了。

一条街河升起袅袅蒸气,像是无数根烟绳儿从一大张刮得平平展展的锡箔纸上冒起来,只是烟绳儿欠软,没有一股力量使它们嗾嗾向上。路灯柳树月牙都罩在水气里,坐在门口像坐在小时候保育院的蚊帐里。一辆“三派”的警车蹚着热水闪着红蓝哗哗开过去,车灯光柱只有短短两截儿。不会把车胎泡了吧。有人在一旁担心。我产生了一个相当大的错觉,以为只有我们这一小块是清晰的,其他的都在雾里。有人贴着对面墙根踩着砖头小心走过来,用英语问路,尽管看不清头尾,挨着我坐的姑娘还是用英语跟他们高高兴兴说话,一碟儿声啵啦啵啦一碟儿声缸啷缸啷。姑娘说,他们是荷兰的,也是第一次看见热水河。

我一直有一个错觉,以为那四年方言都在,天天跟我们在一起,实际上他早过世了,后来乱哄哄的日子都没有他。很多事件和人都对不上号了。老有错觉死人比他们实际在这个世上待过的时间要长,认真算日历,想不到的短,之后若干年是他们的影子在纠缠。有趣的人只在前半生出现,后半生都是一群妖怪。

咪咪方:请喝茶,妖怪请你。

老王:你不算后半生的,你算前半生的。我壮年时那只手机里有你小时候一张照片,看到的人都说是樱桃小丸子。当然现在是老丸子了。

咪咪方:妖怪也好老丸子也好,没关系,随便侮辱我,我不在乎。

老王:这是侮辱吗?真要侮辱你,我会说,你看上去还不错。侮辱你的智力。不知道别的父亲怎么想,我每回见现在的王扣子都微拧,觉得一米七八说话震瓦的这个不是我女儿,小的那个矮墩墩的爬床都费劲的才是。看到女儿变老变糙真是挺悲愤的一件事。

咪咪方:我不发表意见,您脑子成糨糊又该赖我了。你要准备喘口气拿我打会儿镲,我这儿有一百句等着你呢。

老王:女儿就该永远小,永远长不大。都以为小孩破费,长大了才破费呢。我要当道,把男的都杀了。

咪咪方:对不起,我必须插一句——派女兵去吗?女的可都还小呢。

老王:只是理想,理想就是想一想,缺心眼才真干呢。

咪咪方:觉得您已经开始豁聊了,脑子跟不上嘴了。要不我陪您扯会儿?

老王:扯会儿扯会儿。很多人反映方言自己躺在“8”地上。他不在了几年还碰见人跟我这么说。那次一帮傍老外的在我们那儿结婚,我们一帮人后半夜去酒吧,方言一个人在楼上大着,躺在沙发上,我坐在他头边,想问问他什么情况,一碰他的手,进了他的幻觉:都是石头地,白色的,因为年代久远天暗更像是灰;周围的房子也是灰石头的,好像是罗马的一个广场,或者是罗马式的。很多人聚集在那里,都穿着灰袍子,留着络腮胡子,情绪激动。接着这些人向我——应该是他——转过身,伸出手,无数只手组成一条灰色的云霄路一直通向我们酒吧我坐的脚下,酒吧里的灯照在路上,最上面一截又变成搪瓷那样的白。这似乎是邀请和渴求的手势,又充满威胁的意味。我们一起来的朋友就在一边喝酒猜拳做游戏。两个场景一眼球装一个简直要把我的眼眶睁劈了。我有点害怕,不想动,可是他动了,沿着云霄路被一只只手托着传下去了。

下到广场我看到巨大的木头十字架竖在暮色中,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场审判。耶——楼下传来妇女的呼喊。她们在喊我的名字。我突然想起来我过去的名字是耶稣。这是杀害我的场面,这血腥的一幕又在重新上演。小孩笑着端着一杯酒举到我面前要和我喝一下,可是我不认识她了,一动不动,旁边的老费说别闹他。记忆像酸雨溅进了我的瞳孔,我又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又看到那些痛苦遍体鳞伤为人追逐的日子。那时我也很胆小,身孤力单,过路的赶羊人一拳就能把我击倒,怕军队,怕刀剑,怕人的横眉立目。我可以过得很好,那时我也有手艺,但是有一天我走出了家门,去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是一个声音,像短波收音机一样叫醒了我,是时时忧虑,天天地想不通存在心头,年年培土年年发芽,到这一天开出一朵长眼睛的花,我藏着,这朵长眼睛的花也要从我的额头长出来。你们不知道古代的人有多残酷,古代的生活有多艰难,古代的一日等于今天的十年。我没想和天下人作对,只是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们就杀死了我。我的眼中含泪,为再次目睹自己的受刑和那些观刑的人伤心。你们还想杀死我,那就让你们杀,只要这能满足你们。这次我是心里有底的,知道自己是杀不死的,上面有手接我。这时我的思想开了个小差,上次我没太注意怎么由死复生,怎么由疼痛转为喜悦,没有留下太多记载,这次可以留心。

我这样想的时候,他已经上了十字架——现在的视野是一个离地三丈的俯瞰,可以看到更多的人,人人仰着头显得脸很短。耶——妇女们在下面哭喊。天已经黑下来,有人点起火把,周围的房顶烟囱一垛垛像连成一线的城墙。风从腿上吹过,我觉得自己是赤身的,我感到大张着双臂手心有点疼像一只待飞的大鸟,这时我想起了自己的台词,不禁念出来:父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其实我心里想的是,你看这些人有多可笑。当我再次低下头,视野又扩大了一倍,可以看到广场四面的出口焊外延的几条街焊远处黑乎乎的树焊黑天上流动的苍云。对面楼上有人开窗户,我发现自己已和四层阳台处于平行。再低头广场小了,人群少了,只是一小撮人。我意识到自己正在上升,只是十字架和我的比例没变,反而显得巨大,完全盖过了只剩一口井大小的广场。人像一堆蝌蚪,像麻点,一片斑。广场不见了,只有簇簇凸凸的屋顶和乱刀切下去纵横交错的街。天上的暗云潮水一般滚滚而来,飘到眼前全是羽毛似的白,湿淋淋,但是温暖。城市已变成地貌上一小块精细的几何图形。大陆周边的大洋起伏不定,地球像一个气囊。

以下引自鄙人的《黑暗中》,我实在记不住了,也乏了,请允许我偷个懒。

我带着十字架上升,屁股有托儿,极为稳当,像奶酪夹在面包里——修改为像坐在一只大手上,四周的空间——删掉“的空间”温暖柔韧。这时四肢发胀,变成不断发散头发——加一个“丝”似的虚线,充——轻盈至无,倒在宇宙大模子里,像气泡嵌进玻璃球。这时出现引擎声,视角——方向为之一变,是太空归来,满目璀璨——生辉,正贴着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亮丽星球下降,身在一个葱头——气泡般的飞船里,心情无比振——兴奋——安得喜悦。看见——降落平台,大楼,有音乐,有人说话,是我们酒吧。

十——五——二十——不出——开!周围一片手掌和拳头。

我看着方言,他看着我——他也醒了。我们都没说话,一会儿他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