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五章(1 / 2)

致女儿书 王朔 5615 字 2024-02-18

2034年5月4日 星期三 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由死复生很美妙,由离去变归来很美妙。上次说到一半脑子干了,睡了一觉又有了,可以再说一点。上升,上升,无限上升;上升到一定高度,就在另一个所在了,就看不见下面的事了。当你发现坐得很稳,很温暖,景象变成视窗,面朝一个方向,就在飞船里了。每回都是这样。飞船是透明的,飞向地球的。宇航服也是透明的,我好像说过,塑料夹克。穿上就动不了,装在那儿。飞行过程身子骨完全蒸发,只保留意识,这样长途飞行也不用吃东西。舱里好像无人驾驶,只有一圈圈放射出去的短虚线,地上的人看见以为在发光。没有词形容地球,除了美丽焊蓝色。“亮丽”我很不满意,想找一个比方,珐琅、景泰蓝,可以喻其斑斓,无法喻其大。射进一个星球时,那巨大的弧度,你也很大,它也很大,也无可比拟。进了人世间一条街,一所阁楼,三支曲子的工夫,身体才重新凝聚,由耳朵至眼皮,至手背至脚趾,一处处寒毛恢复飘动,可以站起来走了。牙关一直紧咬,恨不能咬碎。更正一个观念,高处不寒冷。

咪咪方:你信吗?你这一趟。

老王:还好啦。我在走这一来回的同时,一只单眼球的三分之一黄豆大小那么一个凸镜还在酒吧,在看一些人在玩,也听得到他们说话,压在一个声道里。就在我认为我是耶稣的时候我也没忘了我还是北京老王。在广场的时候我强烈感觉这是我的前世,降落回酒吧第一想的就是赶紧划清界限,这不是我,是方言,是他在那么想——那么看。我入侵了他。我不是故意的,但是窥视了他,加了一磅。这样想,我好受多了。

咪咪方:他怎么样?信以为真了?

老王:我想解释一下,三十年前尽管没有现在看得清楚——当然现在是否清楚也两说着——但我们对所有的事情都谈不上信。我们谈这种事不用信和真不真这样问,会问——你觉得这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当然我们非常倾向这是一个客观——我们不看它也存在。我们看了,就像哥伦布站在船头看见了美洲。客观了才意味着真和信——以我们当时的头脑。我们最不相信自己,非要看到周围可以触摸的客观帷幕才有真实感。一说到真就是指大眼瞪小眼,只把信任票投给它。发生在自己一人眼中,不能使众人一齐看到,皆为虚幻。这叫唯物主义者吗?我不知道,至少我过去一向是这么认为的,我,是唯物那头的。

咪咪方:现在你们是两个人了。一个人不足以成事,两个人可以互相作证了。

老王:还不够,远远不够,要使每个人都看到,都出来见证,证明我们俩——他是耶稣。想什么时候看——他什么时候都在十字架上。一开灯就出现一开灯就出现,不管刮风下雨电闪雷鸣,都是罗马时代,不带安转台的。这才是真,才可信,才科学,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我和方言都是被这样教育出来的我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

咪咪方:你们真够可怜的,这种事落到你们俩头上真是太糟糕了——能想象出来有多糟糕。你们最后怎么办了?放弃自己还是放弃唯物主义?

老王:第一冲动是和唯物主义睡通铺,尽量披上科学的外衣,譬如量子真空零点场和……挠场。

咪咪方:一般骗子都是这么做的。

老王:是啊,想到别的骗子都是这么做的,我就别再走翻车的老路了。我最后,像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一样,决定忘了这件事。也不是真决定,是真忘了,想记也没记住。

咪咪方:您的自我保护闸盒又跳闸了。他呢?

老王:他请我吃意大利面条,第二天,在西六街拐角。那个要饭的老头刚出道,向人伸手还有些脸苦,方言一掏兜给了他十块钱,还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尽在不言中了。我说,你这样要把他坑了,瞧着吧,他今后觉得干什么也不如这个来得快,下半辈子就在这儿站着了。老头微笑地转向我,我冲着他脸一板:没有。

吃面的时候他问我:昨天挺好的?

我说:挺好。

他说:没出什么事故吧?

我说:没有啊,开始很好结束也很好,大家都很愉快。一个女的吐了,但不是咱们一势的,不归咱们心疼。

中间有一段我觉得咱们俩在一起。

咱们俩一直在一起,你躺着我坐在你头边,我还给你擦过眼泪。

我是说,在里面,咱们俩在一个幻觉里。

对的。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就像男子双人花样跳伞。我还挥舞了你半天,用一只手,你在我手指尖上盘旋——现在这指尖上还有你脊椎和尾巴骨的感觉。

他笑:你丫可真能编。

难道不是吗?那就是咱们俩好像在一个被窝里其实各做各的梦,也算共卧一宿。

你说的真砢碜。他观察我的脸,陷入迟疑。我怎么觉得你很主动呢,我还没动你就先动了。而且你很老练,该说什么该什么姿势都心里有底,好像这样干了一千遍我都有点跟不上你。

我笑:我干吗了我心里有底。

他:忘了就不提了。不管怎么说,我感谢你,我心里最冷的时候,因为你在,鼓励了我。

我一脸茫然。他尖锐地看了我一眼,低头卷了一叉子面,放进嘴里慢慢嚼。

你觉得有复活吗?他说。

咱们能别刚得罪完一拨又得罪一拨嘛。我举起双手像是要阻挡他的话进耳。

不管他,得罪的只能是人。他脸上出现一条生硬的纹路。你认为耶稣如果复活他会去哪儿?

不知道,回他的老家劝架?不知道,我不想去揣摩他的心思。

当然会去最乱的地方,最无法无天的地方,人很多但是都闭着眼心眼最脏的地方。

那就是非洲了。

不要污蔑非洲。非洲很穷,非洲一些地区生活很坏,非洲经常有大屠杀,但是要论人心凶险,我觉得还有一个地方胜过非洲。

那是你生活在那个地区,天天受刺激,加上激进,你是个激进分子,更恨自己的国家,不像普通百姓,只恨别的国家——在意大利你就会是激进党。

你说得很对,你总是很对。我主观,你客观。暂且先把你的客观放下,非洲可去,这儿也可来,二选一,你去哪儿?

我上非洲。

可是你已经来了,你已经选择了这儿,你当了中国人,你跟我们生活了四十年,把我们摸透了,现在你暴露了。

什么意思?

你就是基督,黄基督。我看见了,全看见了,你怎么死的怎么复活你爸的飞船怎么接的你到这儿降落——全过程。

我不是!我一捶桌子。

你别装了。

嘘——远处靠窗一个老太太望着我,用一只食指摁着嘴。

管得着吗你!我怒视她,叫服务小姐过来,去,告诉她,她到别人国家来,就要尊重别人国家的风俗——我们这儿吃饭就要大声说话。

我头凑向方言小声说:我不是。

他也小声坚持:你是。

我几乎要哀求他了:这种事最好不要开玩笑。

你为什么不承认呢,我又不往外说去。——基督。他望着我笑。

我连忙回头看别的客人:你要害死我呀。

你有办法,我知道。

店堂经理带着服务小姐走过来,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走吧走吧。我头也没抬,对方言说:你不能这么乱说,想给谁戴什么头衔就扣什么头衔,这要传出去——为什么你自己不当呢?

我看经理还站在附近,对他说:我们这儿聊点事行吗?

经理一笑,退出几步。

一顿饭演了四五个人。方言望着我笑。

我实在受不了他那种欣赏的态度,问他:我来这儿干吗呀?

他还是那样笑:问你自己呀。

你别这样,你这样特别不好——我就不说传出去别人怎么看你了。

我们在天的父还好吗?

哼哼,嘿嘿。我连声冷笑。我给你表演一凌空穿越。

那种雕虫小技,不必了。他脸上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如果你不是,那我看到的是什么呢?

幻觉——你看到的都是幻觉。你读过《圣经》,你有救世主意识,当你沉醉时,这意识就被激发出来——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们都是无神论,我们都是《国际歌》的拥护者,怎么一扭脸,自己当起神来?

可是太清楚了,比我们坐在这间餐厅还清楚。我看见你走进广场,被钉上十字架,流血,死亡;然后天黑,然后带着十字架起飞,地球变小,景象变成视窗,在光荣啊光荣的音乐陪伴下,坐在气吹的飞船里重返地球——我一直用你的眼睛观察这一切——环球的无鼻中隔的眼睛——这一切都不是我的经历,我怎么编得出来?

那不是你吗?你走向十字架,你流血,你死亡,然后你上升,你无人驾驶,你返回地球——我一直用你的眼睛……我尽量压低嗓门,盯着他的眼睛——说到一半不敢看了。

他和我用同样的形容:景象变成视窗。这个句子使我眼前一亮,餐厅里桌子铺的白布,黄地板黑皮鞋酒杯刀叉瓷盘以及盘子里的面条墙上挂的画一下上了光,画里的蓝花儿也动了一下。

他说,你的瞳孔现在特别大。

我说,我现在有点怕你。小姐,我扭脸举起右手——结账。

你回家呀?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