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十五章(2 / 2)

致女儿书 王朔 5615 字 2024-02-18

我现在一人回家就拧巴了。我感到他的目光像两只小聚光灯泡烤着我。你能别这么看我吗?我说。你再这么看下去我都不敢出这个门了。我给我们赢了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呢,他说在哪儿在哪儿和谁和谁,我说我去找你。

我站起来,不看他说,你结账吧,我先走了。

你生气了?就把我一人扔这儿。赢了他们在哪儿啊?

我本来没生气,一下特别生气,对他的自作聪明。更让我气的是,他这话撂得使我们像俩女的。我想一言不发走吧,挺像一女的。给他甩两句吧,还是一女的。我都走到门口了,觉得不行,胸口堵得慌,这话不控出来我就过不去。我走回墙角,他正给小姐数钱,见我还没回过味儿,说怎么又回来了。

我忍着气等小姐拿了钱走,坐下对他说:我非常非常生气,非常非常不愿意搅和到这些乱七八糟事里,你愿意怎么想干什么那是你的自由,但是别把我扯进来,还想给我安排个位置——我不干!

他眨巴眨巴看看我:那对不起了。

我立起来扭头就走,心里后悔,没组织好,还不如不说呢,没比这篇儿话更像一女的了。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当“给”去。

我上车一脚油门,进了隔条街,我们赢了的车已经停在“佛头”门口中国银行了。我进门,服务生说他们在二楼。我上楼,一帮人扎在角儿上玩色盅。一会儿帝偶下楼打碟去,小张扒着栏杆说,打好听点。

装逼犯,迟早要完蛋。

已是后半夜了,马前和锯人对着跳骚舞,像一对电动人。马前一边狂搜自己兜一边喊。

口立穿一件红汗衫,君羊穿一件红褂子,两个人在窗户前面对着跳,像一对剪纸。

我们可以买一个小岛,宣布独立,建立一个国家其实比干什么都靠谱。我和我们赢了坐着聊天。去网上查查,太平洋和印度洋一定还有,我喜欢热带,可以少穿衣服。我们自己宣布自己合法。

一果儿指着我裤兜说你那儿老亮。我拿出手机,方言给我发了一堆信息,我也给他发了一堆信息,都是空白的。因为我手机不带翻盖,揣兜里老碰摁键,谁在通讯录第一名就给谁发空白信息,经常接到刚认识不太熟的男女给我打电话或发信息问我,什么意思或我是谁呀。我还要解释,是键子不好没意思不是我特深。以后就把方言放在第一位。他的手机是不是跟我同一型号忘了。我给他发了个:?。

人类这种自我限制实在是太讨厌了,我们赢了低着头一脸疲倦,越是苦逼根儿毛病越多你发觉没有。

咱们早就停止进化了我刚发现。自以为发展得一塌糊涂,其实跟蚂蚁怎么比?当兵的生下来就扛着枪,看到他们饲养家畜我完全拧巴了。

人类是傻逼。我们赢了说。

听说有一鹰俩焦点,一个水平的一个纵向的,可以同时巡航几十平方公里。听说一海鸟,自己脑袋顶上带气囊,可以时速小一百公里撞海面。刀螂,那就是自己进化出锯子。蜜蜂,自己进化出红缨枪。姚明,本来是要进化成吊车的,结果改打篮球了。

我看信息,没回。

都是工具闹的。咱们这双手现在还怎么和猩猩比呢?抓酱油瓶子都抓不住。

看一篇文章,将来移民太空,都住空间站,脚就没用了,一脑袋四只手,好抓东西。做爱一定舒服,多出两只手。

还做逼爱呀,试管都能婴儿了,克隆一起来,子宫先没用了,女的都是空心的,再往后改互相摸电门了。——我叫一碗馄饨你吃不吃。

吃。手机亮,又是两条空信息。我还看一文章,反驳这观点,说这个进化没必要,有吸盘和电子手,人类只需要保存思想,实际上就要一台电脑,再进化就是一芯片。另一本书说得更邪乎,智能生命最后就是一片粒子云。

所以我不太同意《骇客帝》的故事,打不起来,再过一百万年——都用不了一百万年,人必然进化成电脑,脑子坏了要不要换硬盘呀?眼睛坏了要不要换摄像头啊?器官移植嘛一定没区别。

嗜热菌想通了,三叶虫想通了,鱼爬行动物猴子都想通了,我们还有什么想不通的,进化后浪推前浪。

馄饨上来了,我说你先你先。手机亮,亮了又亮。

赢了说,你叫他过来吧。

我按通话回去,那边没人接。

这个人比较事儿,这个瞧不上那个瞧不上,来什么局还挑人儿,不太熟的局我就不爱叫他,玩嘛,你玩你的,他玩他的,哪那么多毛病你们家的局行了。说了一堆他的坏话。

这个事儿我是这么看的,我们的宇宙上面还有一宇宙,巨大。赢了推开馄饨碗张开双臂。我们这儿一大爆炸,人家那儿只是一屁。

我下楼上厕所,碰见俩认识的果儿,抱完这个抱那个,看见丝绒帘子后面通往厕所的明亮大厅变成一广场。果儿蹲下从我的怀抱里抽出自己走开,我一个怀抱的姿势定在那儿。穿白袍的男人从墙四周站起来,一个接一个往广场走,到了亮处人数众多。我看见十字架,心里的积泪刷一下流下来。我又变得赤身裸体,充满疼和寒冷。你不是不信嘛,那就再叫你看一次。古老的我对眼下的我说。再上十字架时我不想念台词,但是身不由己,还是念了,念得很没感情,敷衍了事,父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我完全听任摆布,耷拉脖子,装死,等待旱地拔葱,上升。与二楼平行时我看到我们赢了正在吃果盘里的葡萄,他向后一躺仰天望去,似乎屋顶漫天星斗。大家都知道,所以见怪不怪。我对自己说,出来,出来。我的皮肤像一副铠甲岿然不动。

到我能动了,我恍恍惚惚走出门,找到车,爬上车,坐在那儿。我们赢了给我打电话,你怎么走了。我说,有点事。

街道很静,一地纸屑烟头和饮料瓶子,一个平常夏夜人去店空的样子。老郑背着沉重的背囊从蒋9出来,已经发胖了,过去他就脸那么宽。这段我空白了,不知怎么来的停在王吧拐角。老郑隔着挡风远远看我,我放下车窗问他,最近有什么新盘?他说,很多。我说,有地动毛吗?

再记得是在“百粥乡”吃牛肉馅饼,一个煎得很焦,一个塌了,巨腻。再记得是在家里看毛片,不是一个通常的毛片——我指着看得更多,看出很多眼睛平常遗漏的戏缝里的戏,一个皮瓣悸动,一个毛孔张开,一个小默契意外的笑,一个直捅心肺接着眉毛惊诧,一个拿不准或掉链子——甚至听到她私下吩咐他们,公然出戏,从一个伪装到另一个伪装。

当我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危险,我的意思是说当我开始怀疑这个环境。我就看毛片。毛片总能把我拉出来。毛片很狰狞,毛片演员很辛苦,毛片里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刚入睡就看见方言在小二楼面朝里一动不动睡着,手机在他裤兜里响。我叫他起来,跟我说说话。他转过脸来,闭着眼说他没睡,只是沸腾地躺在那儿。我说我知道自己很不一般,但没想到这么不一般,这一下自我否定得太厉害了。他说以后你更难,吃不下饭——因为所有食物都不再是美味;睡不着觉——因为一睡着就不是你;天天都在惊恐中,实在扛不住了,才昏过去一会儿。我说女儿怎么办?父母怎么办——他们还是我父母吗?他们不会麻烦你,人都不会麻烦你,你的麻烦还是你自己——如果你不接受使命的话。他说。我说,我有什么资格接受,我简直没法面对我的前半生,我什么坏事都做了,而且兴高采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使命啊。

难道他们没告诉你吗?他又面朝里,偷偷在那儿抽烟,有烟从他的脸下冒出来,我也很想抽,可是找不着。

告诉了,告诉我很多事,安排我去做一个常人,既不比别人好又不比别人坏,在所有人之下,洞见人性,经历人性,使命是写出来。这么说的同时我想起来了,大幻降临时除了看、跟从,还在大量接受信息,也不是一个声音也不是一行行打字,是电流——发现有思想灌输已经被充满了。

你不是一直在问人生的意义吗,现在你知道了。我不知道谁在说,方言似乎又入睡了,但我继续和他对话。

也不要你去死,也不要你去受苦,也不要你去荒野呼喊,只要你写。你不要不相信自己,你比你知道的还要多,你什么都知道,一切真相都将向你展开。

你不能跑不能跳不强壮不快乐从小却能够想就有这个天分那是要你注定成为一个写字的人。

别人都要工作都要奔波都受辛苦,你不必工作不必奔波不受辛苦,当兵不是一个好兵念书不是一个好学生,需要东西就有东西送上门来你以为那都是运气吗?是人特别爱你吗?那是要你有时间写作,有时间练习,保持头脑单纯自由思想的能力,到时候可以说,没有人影响过我。

你写得很不好,很不着边际,还没摸着门呢,只能说是荒唐就给你出版。给你读者。给你一个写作者应得的名声和钱财。让你在你落脚的国家很方便地谋生,及时得到一个自尊。想想那些帮过你的人,铺垫你的人,替你开路的人,你不是比所有写作的人都幸运吗?

你的敌人也在帮你。你嘲笑人人也嘲笑你。你嘘人人也嘘你。给你放在一片嘲笑声中,嘲笑越多你越机敏,越警醒。逼进墙角也能写,踩着脖子也能写,只剩一口游丝之气也要写。潮流肢解你,形势压倒你,大卸八块还是你,难道每次他们得一你不是得十吗?

可是我一点也没有自由的感觉,解放的感觉,全知的和无畏的感觉。

你当然没有,那感觉不是此刻的。你要这样想你已经把自己杀死了。你要这样想我已经自由已经解放已经全知因而无畏你就不是你了。

你要这样想我已经自由已经解放已经全知所以我来讲两句就不需要你讲了。

你要和所有人在一起,和他们一样不自由,不解放,一样无知——比他们更不自由,更无从解放,更感到无知如果你比他们机敏。

如果你比他们机敏,你只会比他们更痛苦。你不痛苦,我就散播痛苦。你怀有希望,我就打碎希望。你在上面,我就要你在下面。你是痛苦的徽章,和绝望同名,沉沦中最沉沦的那一个。

你在最底层。你不再有一点夸耀和傲人的本钱。我不给你。我给你的,我都收回,并且不再给。这一次我把你剥夺得一干二净,不给一点许诺,不给一点安慰和依仗。从黑暗中一步步往外走吧。这一次我要你把自己撕开,全人类,你最低贱,你最卑微。这一次你自己出卖自己,最后一刻我也不把手伸给你。这一次我把你钉在耻辱上。人不爱你,我爱你。

方言说,他脑子被人动了,讲这些话时他能感到脑子里一根筋被重新搭了一下,切了一个频道,脑海里随之换了块银幕,这些话就是那块银幕传下来的声音。他和我一样,也是在倾听,在观望,是一个配音演员在为外国电影配音。中间一度,他深深理解了剧情,从传译者变成了发言人,当这些话真的由他自己来讲时,他反倒听不懂这些话了,像一个不懂外语的人在鹦鹉学舌,但是激动,像一个盲人听到雷鸣般的掌声就知道自己来到一个盛大的舞台中央。他后来形容为跳大神。他能够站起来了,被无形的手牵着舞之蹈之,喃喃之絮叨之,沉重啊沉重,拨不开啊拨不开。一边两眼发直一边插空问我:像不像东北跳大神——现在明白跳大神是怎么回事了,我说的全是看到的不是我想到的——你帮我记一下,开快车……说完雕塑在叔平面前。

我还跟叔平笑,这可怎么记呢。

我醒了,墙上一片蓝屏,左下角括弧里一个黄色的问号,投影仪发出嗡嗡声。在梦里,我一直是若即若离有口无心,醒来,发觉自己不是在笑,而是双手捧心皱着眉头发怔,一想到刚才,立刻失声痛哭。

哭了又哭,问自己,哭谁呢?答不上来,才黯然收声。窗外已经大亮,窗帘四周镶了一圈光边。我回到卧室,脱了衣服,上了床,钻进被窝又忍不住哽咽。我像小时候那样,蒙着头压着半边脸哭,用枕头擦眼泪,哭热了喘不上气儿,就一下把被子掀开,唉——唉——一声接一声大声叹气。躺着施展不开,就赤膊坐起来,唉——叹一声,拍一下被子。

咪咪方:是这样嘛,两手同时抬起同时落下——唉。

老王:这样,一只手,唉——唉——另一只手拿纸巾,擦眼泪擦鼻涕,再次悲从中来就捂住嘴。拍到后来,手拍红了,嗓子渴了,眼睛疼了,就冷静了——也不是冷静,是晃范儿了,想自己的从前。

今天给你讲这个梦,已经被我篡改过了,是一个药渣版。今天讲,讲不出万分之一。原版,那不是人和人说话,是起高楼,洋红色的万丈高楼,我的生生世世都在高楼上。我悲,是我曾经多么自由,远星是我的故乡,从那边到这边,真可说是星路迢迢。我确认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曾经存在了亿万年,经过无数天空,一直是壮阔的,灿然的,清白如风的。我确认我什么都知道,见证过所有根源和起因,也知道时间在什么时候完结,人们在何地湮灭。

我悲,是一次次失去自由,一世世焚心鞭尸,去而复返。一世为人,永世为人,这是我受到的诅咒。我不是那个盖楼的人,我是那个拆楼的人。每一世我都接近完成自己的工作,每一世时间都从我手中夺去镐头。下一世我又被蒙上眼睛。

大楼至高无穷,楼里的房间至多无穷,我知道人们在各自的墙后面想什么,如果时间够用,我会走进每一个房间,把其他房间发生的事告诉这个房间的人。可是这一代我又没时间了,我还蹲在地下室,既苍老又颓废,日常生活把我扣押在这里,平日我甚至不知道我头顶上有一座大楼,也看不到楼的颜色。地下室的墙是灰色的,空气是灰色的,我蹲着的姿势也是灰色的。

我悲,因为我知道,这悲也超不过三天,三天之内我将忘记头上还有这座楼,回到白纸状态,或者隐约记得自己是谁,只是一个标题,翻过多少页全然没有文字——这样想的同时,遗忘程序开始启动,左太阳穴出现一只删除键,飞快地把一行行字从我脑屏幕上消去。

同时,这只键还是一只灵巧的手,把我脑子里的枝蔓一叶一叶折叠起来,叠成指甲盖那么一点点,手一抽,空了。每次都是这样,我巨大,我忘记,最后结束,我又被洗脑,忘记自己曾经是谁。

窗帘变成厂字形银边,我睁开眼,眼前全是灰色,闭上眼,也是灰色。我闭眼看着灰色灰了一层,又灰了一层,像一沓眼皮合上一张又合上一张。再睁眼,窗帘不见了,屋里一片漆黑,空气在嘤嘤叫,仔细听又变成蜂鸣。楼上的人家开门关门,上厕所冲马桶。我的脚在出汗,伸出被窝,凉了,又缩回来。我想起一个人说的笑话,他的一个朋友正在酒店卫生间洗澡,这时酒店停电,睁开眼发现眼前全是黑的,怒喊:我失明了。我翻了个身,笑了。我裹紧自己,决定先睡一觉,再睡一觉,如果可以就一直睡下去,永远不起床。

我就这样躺了三天,白天是银灰色的,夜晚是黑色的,滑进睡眠又滑出来,做的梦都是在一个不开灯的室内冰场无声地溜来溜去;从泰山后山浓荫蔽日的一万多级台阶一级一级走下来;在青岛前海湾蓝渊般的海水里一个青蛙蹬腿一个青蛙蹬腿地往回游。第四天中午,我右小腿肚子开始转筋,需要绷直腿使劲跷大脚指头。

我从被窝伸出手开了电视,当年的美国领导人在四处访问,在会客室草坪上发表讲话;身穿沙漠迷彩装的美国兵开着重型车辆从运输舰下来,一群戴着风镜的兵荷枪蹲在沙丘上拿望远镜乱看;他们好像是在发动战争,我知道有这么回事,已经打完了还是正筹备打搞不清楚。一群亚洲领导人在椰子树下开会,又一群亚洲领导人在奢华的宫殿里开会。欧洲人在机场接一个亚洲人,又在另一个机场接另一个亚洲人。这些老头子老妇女的脸个个熟悉,但是叫不出名字。我喜欢的一个女主持人露了一下脸就消失了。各电视台的女主播都眼睛聚光,侧着身子,像镜子里的一系列重影;要不就是转来转去,像小孩子骑在木马上。她们的声音,嘈嘈切切,像一群鸟扑棱着翅膀在屋里乱飞,每一个字我都听不全,脑子里都是残字。

大楼,我还记得那洋红色和高耸入云,但不记得那楼的由来和建在何地。红楼——这个词是一个生锈的箭头,嵌在我头骨里,它射中的正是我产生想法的那个点。

我和自己的过去依依惜别。我知道,当我能够下床的时候,我的脸上将看不到一点悲伤的影子,我会特别舒服,走出门去吃饭,谈恋爱,会朋友,挣钱。不这么做,除非我死。我安静地躺在床上想死这件事。躺着看黑乎乎镶银边的窗帘,知道那就是精心修饰的死神的眼帘,只要走几步,掀开它,跨过窗台,那下面就是死。我注视着死,安静地躺着,知道只要自己不动,就不会有事。

死,恢复自由。我又想了两天两夜这句话。

第六天晚上,我下床藏手机,找受屏蔽的屋角,藏好了,给自己打电话,通了,再藏。最后找进厨房,放到微波炉里,手机里一个女人说,您拨的号码不在服务区。

我躺回床上,极度清醒,对自己极度厌恶。

后半夜,我看王扣子小时候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含着泪笑:太憨厚了。我给自己打了个电话,手机通了。我受了一惊,连忙下地,一溜烟儿小碎步跑进厨房,打开微波炉,手机上一堆未接电话和留言。我们赢了的留言是昨天傍晚:我建议你出来吃个饭。方言的留言是五分钟前: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