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
星期一</h4>
飞机在昆明下降是一截儿一截儿沉下去的,人坐在那儿像跳水,忽悠一下心蹦进嗓子眼儿忽悠一下心蹦进嗓子眼儿,脑子一阵阵空白。
这些年已经不爱坐飞机,每次坐,都觉得像被人放了一遍风筝,看空中小姐的眼光也越来越像看活烈士。想过一个坑人的死法,老了包一架飞机,把这辈子的朋友都请来,在空中让驾驶员跳伞,然后请朋友们自便。
本来以为到昆明是一个小团自己玩,临出发才知道那儿是个旅游节,政府接待,要按规定的路线参观。
这个开飞机的一定是个开战斗机的,着陆像落在航空母舰甲板上,乓的一声砸在地上,飞机一通怪叫,边喊边跑,好在没散架,最后全须全尾儿地停下了。
下飞机有风,当地接机的朋友说就是因为刮风,所以飞机在天上才晃。
出了候机楼有旅游局的处长局长们迎上来握手,有一些拿照相机假装媒体的男女在拍照,一帮穿金红旗袍的“礼仪小姐”上来献花一下把我腻着了,我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反感献花这个动作,可能是觉得自己不配吧,我这种人表示客气握一下手足矣,再多了我先臊了。处长还张罗着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排队照相,我说咱们别扰乱公共秩序了。
小时候在人群后面喊台上的人傻帽喊多了,现在怎么也不习惯往人前站,总觉得还有一个自己远远躲在人后头喊傻帽。
开车进城,看见很多新楼,也没什么新鲜的,和全国各城市盖得一样难看。我大约是老了,自己住得舒服了,为什么不爱看新楼了?原来我也一看新盖的大楼就认为是现代化了。有一座楼盖得像烟盒,转过来看字,果然是“红塔集团”的。一路开到酒店,对昆明的印象像二十年前到深圳,楼太新,树太小,满眼是楼仍觉得这地方荒僻,盖了一半。这么下去有完吗?反正现在谁要说北京是文化古城我跟谁急,明明是浦东郊区嘛。
酒店环境不错,度假性质的,房间也舒服,水是温泉。据说是新加坡人设计的。看过几个新加坡人设计的会所、高尔夫球场,还是透着小国寡民的穷气和算计劲儿。不过贝聿铭又怎么样?香山饭店搁在香山还是看着愣,一副盐商北上的派头。
下午是记者见面会,这是我的强项,“娱记”的思路就是那一套,注意事项就是别跟他们认真,这就百战不殆。
有记者问我对“娱记”怎么看。我说不容易云云。
其实在我看“娱记”等同于长舌妇,人们有飞短流长的生理需要,靠街道老太太拨弄是非已不能满足,非要有专业人士去打听去制造去扩散,以飨天下人耳目,同时赚钱。好的“娱记”应该像古埃及圣物金龟子,也叫屎壳郎,发现粪,勤勤恳恳扒,然后把它做大。不要小看这工作,如果叫扒粪难听,可以换作为广大读者的知情权而奋斗。我见过很多“娱记”在从事这项工作时甚至充满正义感,这样的“娱记”最出东西。
我在两年前一次喝咖啡时的闲聊,被一个朋友整理后拿到上海《艺术世界》登出去了,那里面是对中国美术的一些胡说,有记者问这事儿,我说这事办得很不严肃,第一我不严肃,第二他们不严肃,至于嘛,没的登了?要是底下聊天的话都登,我这还有更蝎虎的。
有记者问我是不是“江郎才尽”了,我说是,他们很满意。这些孩子真是天真。
晚上吃饭,在宾馆里,淮扬菜,有官员作陪。官员们都是当过兵的,我和阎连科跟他们一桌。上来就放了心,官员们不喝酒。云南官场这个风气好,不灌人。随便喝了点“云南红”葡萄酒,还行,据说是法国酒分装的。
吃完饭就睡了。
<h4>
星期二</h4>
早上起来觉得空气很好,昆明人老说他们这儿空气干燥,我从北京来不觉得,再干能干过北京吗?用温泉水洗澡,洗完发觉头发染了一层铜黄,若隐若现,跟韩国人似的,不敢相信,问殷红,他说是硫黄。
早餐咖啡很不靠谱,别的还行,我看了一圈,喝了碗豆浆,主要是凑热闹坐着聊天。我吃早餐纯粹是起哄,闲着也是闲着。我已经长完了,剩下是等死,一点点耗干净,所以已经不需要那么多营养了,每天有一顿晚饭就够。
邱华栋太能吃了,满满两大盘子又是菜又是饭,晚生几年真好,能吃的时候有的吃。像我,1958年生下来,刚断奶就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活活饿了三年。好容易大了,挣着点钱,吃饭不是问题了,又得了痛风,除了奶类和蛋类什么也不能吃,接着又得胆结石,炒鸡蛋也不许吃,活到四十岁又改喝奶了,算来算去中间没踏踏实实吃过几年饭。有一大夫让我戒烟,我说您给我留个念想吧。
昨晚有中央的老师下榻这宾馆,外面有很多警察和“奥迪”。中央的老师走后,外面清静了。
吃完早饭去“民族村”看开村表演,每天都来一遍的,像升旗仪式。
广场很大,种了很多假榕树,水泥浇注的,这就是人工景观的尴尬,什么都能造,树来不及长。仪式开始,很多少数民族少男少女轮番冲上来狂舞,主宾坐在斜对面,他们冲着主宾跳,从我站的这个角度看他们就全是侧着身。那些少女真娇小,她们天天在这献舞一定是拿工资的。据说这儿的少数民族歌舞者向全国各地的“民族村”输送,一些小民族差不多拿这个当专门职业了,不知道这么世世代代跳下去,能不能出像黑人摇摆舞那样改变风气的东西。这个广场上跳的舞没什么希望,大家都挺没心没肺的,表达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一个欢迎,告诉客人我们很高兴你来。
村里很大,按不同民族安营扎寨,一些衣着华丽的年轻人假装在里面过节。我不大看得出这些寨子的区别,要不是每个寨子门口有牌子,说都是一个民族也说得过去。走在路上,看到一组少女慌慌张张跑过去,跑到池边一块空地忙不迭起舞,再看一行戴贵宾胸牌的西装男人鱼贯走来,少女们于是欢乐地拉住他们共舞。
走了一圈走得很累,在一个凉亭坐了一下,裤子粘上了一块口香糖。有人拿了新出的报纸给我看,上面有昨天记者见面写的报道。我昨天说“任何作品都不是完美的,《红楼梦》也一样”,今天报纸登着“我要骂《红楼梦》”。这“娱记”真专业。有个电视台记者问我和“媒体”是不是共谋关系,我说共谋双方要有利益,我现在不打算干什么,用不着媒体。
最后的节目是几头大象和一个台湾山歌男子组合表演,在同一个马戏场里。我接了一个北京的电话,突然有点不高兴,不明白自己不远千里跑来坐在这儿为什么,图新鲜?大象和台湾歌手都不新鲜;图高兴?我一点都不高兴。那就剩让接待方高兴了,人家好心好意请你来,拿宝给你看,你始终兴致勃勃,让看什么看什么,这就主宾尽欢了。
闹了半天,我出来玩,目的是让人家高兴,这么一想我拧巴了。
中午回宾馆吃饭,休息了一会儿。下午本来要去“世博会”,又是游园性质,大家都不想去,改去昆明市内老城区转转。去了一个花卉市场,那帮女的买了一些干花。又去了一个摊贩市场,卖东西的都是河南人。陪同指给我们看,说聂耳家就住在路边一座破破烂烂的楼里。路过一扇孤零零的大门,说当年蔡锷的护国军就是从这门里出发的。还看到一幢古色古香的别墅,说这是当年龙云的公馆,现在当国宾馆。我这么说别以为老城区保存得很完整,不是,这几件老东西都单立在繁华大街上,已经不成气候了。
还去市博物馆看了一座原地盖顶保护起来的塔。还去看了著名的云南讲武堂。这所军校保存得非常完整,回字形建筑,很像巴黎拿破仑墓后面的法国军事博物馆。我们在那儿照了相,一群不三不四的男女,背景上的军校已经破败,校场上长满荒草。办一所军校就打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谢天谢地,武器有了进步,不是每一颗星星之火都能燎原,少谈些起义,多研究些改良。
晚上省府宴请,处长讲话“国宴”。我们是第四十桌。到了那个酒店,宴会厅台阶上站满穿黑西服两手搭在裆前眼睛炯炯放光的男子,宴会厅里穿金红旗袍的服务员一个挨一个贴墙站了三面足有好几百,看着眼晕。菜做得都跟壁画似的,吃起来是老年人的口味,清淡稀烂。
饭后还要去看旅游节开幕的大型文艺演出,我们都没带请柬,处长很不高兴,忙着去找人填补我们落下的空儿,我们那几张票是第二排很中间的位子,空了很不好看。
我们自己去了酒吧,一个叫“上河会馆”的地方,这是云南艺术家聚集的地方,开这酒吧的之一是著名前辈。酒吧里挂着方力钧、张晓刚等人的画的印刷品。我们还是喝“云南红”。一会儿老板娘出来聊天,她是“文革”时期跟着家里从北京调到云南的,原来住太平路工程兵那个院。提到当年云南那件轰动一时的行刺大员案,她说枪响时,她爸爸第一个冲到隔壁。
喝到夜里,我有点搂不住了,流氓相露出来,开始放肆,说一些轻浮的话,把在座的一个女士得罪了,我也不记得说什么了,好像是攻击了她祖籍湖南,出来时我要和她握手,她愤怒地拨开我的手。
<h4>
星期三</h4>
早晨醒来,想起昨夜喝酒的事儿,内心不安。我最近控制力越来越差,屡屡喝大,放任自流,已经造成很多无法挽回的后果,这种状态真是不适合出门,这种时候就应该一个人在家待着,我有点后悔这次来云南了。
下楼到餐厅,向那位女士道歉,请她原谅我酒后失德。美国人不爱道歉,我跟他们不一样,我道歉没问题。他们看了电视早新闻的人说,美国也道了歉,机组人员今天回家。
今天的日程是去石林参加几个节,接待方找了辆警车在前面开道,说那边堵车,不这样很难准时到。
我们一个男车,一个女车,加上那辆警车上了路。在高速公路开了一会儿又下来了,说是去看一个全国最大的鲜花批发市场,那儿卖花跟卖菜似的。到了,果然大,那帮女的又钻进去了,我没下车。
二十分钟后上车又走,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一会儿又下来了,说去看一个亚洲最大的高尔夫球场。那个高尔夫球场在几个山头上,很多房子没盖好,搭着脚手架。到了会馆门口,处长去和人家联系,说这帮是旅游节请的客人,领导很重视,让人家带我们参观。人家很客气,让我们一人上了一辆电瓶车,带我们上山。一个来打球的人问球童“他们不打球也能坐这车”。
山上风很大,有点凉,我坐在车上生自己的气,谁也不怪,就怪我自己,贪图蝇头小利,受人摆布。随行的摄影记者回头拿镜头对准我,我跟他说“你能不给我照相吗”。转了九个洞下来,处长又叫我去观景台看湖,我不礼貌地回绝“不看”。我找到徐虹,跟她说我能不去中甸吗,我想十四号直接从昆明回北京。她说行。
再上路就一直开下去了。到石林是中午,在宾馆住下,吃了些简单的饭。这个饭大家都觉得好吃,比较家常。吃完饭后来了两个彝族女孩子导游,穿着民族服装,自称阿诗玛,她们带我们逛了逛石林。这个石林我来过,再看也还是那样儿。导游的幽默都是编好的,民间故事也无非是男欢女爱那一套,听着挺累的。
再回宾馆,休息片刻,准备去看彝族的“赛装节”和“斗牛节”。这时我腹泻了,可能是昨天酒喝多了,也可能是今天中午鸡汤太油,我喝了两碗,从我做了胆摘除手术,我就不能吃太油的东西,一吃就拉稀。我名正言顺请了假,回屋上厕所。确实是腹泻,我把一卷纸都用光了。这中间我就睡觉。
下午他们回来说“赛装节”还挺好的,有些姑娘真是好看,去了不遗憾。
晚上到另一个宾馆吃饭,有官员作陪。这个官员是学经济学出身,话讲得大胆,也生动,有个人见解在里面。谈到云南有些少数民族的走婚制度,他表示不同意那是母系社会的残余。他是从民族溯源看这个问题的,他认为有些少数民族是蒙古人,如果是,那就不可能保留母系社会的习俗。谈到我们的干部选拔制度他也有很生动的比喻。同桌的另一个官员笑着说他是非党的。
饭后去看“火把节”,在一个山坳里,四周安了座椅,有一个多层的主席台。县长介绍来宾,很多副职和“原党组成员”。演出开始是一个团体操化了的改头换面的祭神仪式。音乐中有低沉的咒语,一个男演员方阵晃着膀子入场,他们的表情接近痴迷。
演出完了在场地上生了几堆篝火,山上的人都下去围着火堆跳舞,从山上看下去倒也是人山人海,场面欢腾,有点大型锐舞派对的意思。
回到宾馆,打了个电话,聊了会儿天。出来侦察了一番,发现楼上有个没人的歌舞厅卖酒,约了昨天被我得罪的女士上去坐。聊得还行,误会都消除了,又聊了一些隐私,以示彼此信任,都没拿对方当外人。喝完一瓶“云南红”,下楼睡觉。
<h4>
星期四</h4>
一早出去遛弯,石林中有雾,彝族农民牵着牛在巨石间一小块一小块的红土地上耕种,狗在路上跑,小孩也在路上跑,一幅小家小户单干的情景。几百年前中国画就歌颂这种场面,当做一美,今天再这么画,得叫装孙子了吧。
县长和管文教的副县长来送行,大家一起吃早饭,喝豆浆吃油条,还有辣酱豆腐。两位县长都是少数民族,那位女副县长还穿着民族服装,叫我们猜,后来告诉我们她是佤族。县长是彝族,教师出身,学过中文。他说他的孩子已经不会说彝话了。我说我是满族,也不会说满话。吃完饭大家合影留念,然后上车去另一个地方看溶洞,还是一个男车,一个女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