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条村镇间的公路,有些地段是丘陵,车开得很快,也很颠。我们在车上聊天,阎连科说他们老家河南一个复旦毕业的县长如何使尽浑身解数给县里办事的故事非常有意思,直接写出来就是小说。这位县长最匪夷所思的想法是申请贷款去俄罗斯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他们县的森林公园供人瞻仰。初听可笑,待听了他一系列所作所为就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在中国很多地方荒诞就是现实。李敬泽讲了一些为老不尊的老作家、地方文霸的荒唐事,听上去恍若隔世,都是左琴科笔下的题材。
开着开着,女车不见了,处长让车在路边停下等一会儿。我跑到田边麦子地撒了泡野尿。等了半天不见女车,处长打手机才知道女车开到我们前面,早已到了,我们于是上车继续走。
这个九乡溶洞风景区修得很气派,有华丽的大门和整齐的停车场,还有一个很像样的贵宾接待室。管理局的局长们和当地县的一位女副县长在等我们,寒暄一番,就带我们下去参观。
溶洞在山涧里,从山上下去先坐电梯,电梯开门是一个小码头,有一些小船,可以划了沿着溪流看崖,几百米长。下了船有一条在崖半腰凿出来的小路,走一会儿就进洞了。洞很大,都有水,有的还在洞内形成瀑布。有的布满钟乳石。这种洞猿人最爱。听介绍这里出土一些古人类啃过的兽骨化石的石器,在一个巨大的号称举办过音乐会的溶洞大厅有这些出土文物的陈列。
坐缆车回到山顶,在风景区大门前大家一通狂照,互相合影。然后又上车去另一个三角洞吃午饭,野炊。
三角洞是假装探险的那种洞,车开不到跟前,要走很长一段田埂小路,过一条小溪,才到。我们把车停在一个山口,下来走路,我们一行二十几个人队伍拉得很长,我和管理局一个叫杨美红的女副局长走在最前头,陈染林白她们几个女的走在最后,间隔多远呢,我都吃完饭了,陈染林白她们才到。
我看到的野炊是当地驻军的几个战士拿着家伙什到洞口给我们做彝族饭,有肉骨酱、猪血、红豆子、青菜炖豆腐皮、豆子焖饭,还有烤鸡翅什么的。
他们还备了一种暗红色的彝族甜米酒,用一个大塑料桶装着,二十五公斤。
一上午看溶洞走了很多路,都挺累的,饭吃得很香。杨局长开始拿着纸杯挨个敬酒,他们说这酒没度数,就是饮料。我们喝了几口,也觉得没度数。喝了一会儿,气氛有些热烈,不分男女大家开始乱喝。我已经觉出这酒有度数了,但自恃在北京是喝二锅头的,便有些逞能,来者不拒,喝了一阵,腔子整个灌满了,一杯酒喝一半必须跳着脚蹾一蹾才能喝进去后一半。二十五公斤装的塑料桶还剩二指宽的底儿,我对杨局长说,你是喝酒喝出的副局长吧,咱俩把这全喝了。
喝完酒我就不太记事儿了,只觉得场面有点乱,到处有人跑来跑去的,每个人都在大笑、乱叫,还有人声嘶力竭地唱歌。
我们一帮人打着手电进洞探险,我和杨局长互相搀扶着走在队伍中间。手电光在黑漆漆的洞壁上晃动,脚下出现两行石头,我一脚踩上去,脚一软,带着杨局长一齐扑向暗中发亮的水面——这是我最后一个印象。
再睁眼我已经躺在昆明滇池温泉酒店的床上,电话铃在响,我拿起话筒嗯嗯哼哼说了几句,也不知对方是谁,把电话挂了。下床上厕所,发现衬衣被人洗了挂在卫生间,小吧台上有很多电话留言的条子,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晚上十一点,喝了几口水,又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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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h4>
早晨很早就起来了,发现腿疼,两个膝盖都破了,结血痂,其中一个肿得很高,右手也划了很多血道子。在卫生间弄水洗澡,本来还想泡会儿,可惜盆太小,搁不进腿,只好算了。
鞋和裤子上也都是泥,穿不出去,打电话叫客房部拿去刷和洗。
知道昨天又惹事了,但无记忆,不知闯下多大祸,得罪多少人,不好意思出去,一个人在屋里转腰子。这个酒真不是好东西,最要命的是让人不记事,很容易不得要领。
总不能不出门,硬着头皮出了房间,作浑然清白状下楼去餐厅,几个人看见我都笑,问我记不记得昨天的事。他们说我当众小便。说从洞里到车上是县公安局的两个警员架过去的,很像从哪儿抓出来的现行犯。说杨局长破了相,脸上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说我的衬衣是旅游局小张洗的。我嘿嘿然,半天说了三句:有辱斯文,有碍观瞻,斯文扫地。接着向众人告罪。这个早晨,我见到一个人就道歉,再三道歉,直到弄得人家比我还不好意思,心方稍安。
这时又来了两个女记者,一见我也笑,显然是知道了。她们说昨天就听说我干的好事了。
早饭后,他们去滇池龙门,我去过,也无心出门,就回房间和两个女记者聊天。
她们问我和她们聊天会不会担心她们乱写。我跟她们说,我总要相信一些人,我宁愿还是先相信人,直到这人证明不堪信任再一个个择出去。初次见面无从辨别,我一般倾向相信女的,女的里倾向相信年轻女子,年轻女子中倾向相信面貌姣好的,面貌姣好的倾向相信生活无忧的,因为这类人群社会压力比其他人群要小,人性得以保存相对完好,环境允许她们善良,她们也没理由不善良。再说如果被人骗是注定的,与其让别人骗还不如让她们骗。
尽管记者的职业似乎要求有闻必录,但有几个默契一般是不需要重申的,一是政治性话题说说完了;二过分隐私的内容和涉及他人特别是对朋友的议论要采访对象认可一下;三不要抖事后机灵,把自己没说过的话加进访谈好像自己提问多尖刻似的。
我们聊得很好,起码我说话时没什么障碍。聊的内容可供发表的大概她们已分头写在她们的报纸上了。
我有印象的有两个话题,一是她们问我对批评过的人有没有后悔的,我说有,一是白岩松一是梁晓声。梁晓声纯是误伤,白岩松其实我对他没那么反感,只是对他那本书中的某些态度不舒服。批评某人也不是就恨铁了这个人,大多数时候只是针对他的某一方面。
二是谈到“心灵自由”。我把这当做生活好坏的标准。而且就因为心灵本不自由,所以要豁出去奔向自由,哪怕是步入歧途——那也注定无法自由。
聊天的过程中一直有电话打进来,有服务员进进出出。过了一会儿殷红带来一个叫李勃的人,这人也是北京蓝靛厂空军学院的小孩,当兵在云南就留下,20世纪80年代也写过小说,后来去海南,继而深圳,现在昆明办一个高尔夫球场。
李勃说昆明这地方就适合享乐,日子可以过得十分舒服,没人思考。类似说法我在成都、杭州、南京甚至上海这些南方城市都听当地人说过,他们都认为自己城市是天下过日子的首选之地。我想他们这话里有指北京饮食粗糙、气候恶劣不如南方的意思,也有北京是名利场是非地的意思,但我想过日子主要是心情,真打算过,在南极也能舒舒服服的。大概他们说的也是这些南方城市的市民气质吧。
李勃说的话是吃喝玩乐一类的,有时透出商人的骄矜。他说他的深圳朋友刚操办了一个什么表演学会的活动,一帮老电影明星去了深圳,挨个酒店派饭,“这帮人你不理他不行,你老理他也不行”,举出种种若干难伺候。都什么时候了,还把吃饭当做盛举,也不知是这帮老星儿可怜还是这帮商人无聊。
中午去“火车南站”吃饭,这是我此行吃得唯一一次地道的云南饭,都很好吃。吃完饭又去隔壁的“上河会馆”和《大家》杂志的李巍、海南喝茶。和社会上的人比,搞文学的人还都是老实人,见面也觉得亲。李巍他们拿来一本小册子,是苏童去年来云南写的游记,还配了一些照片,有王干在上面。翻了翻,这类旅游文章还是余秋雨写得适合消食,寄情山水苏童这个城里孩子还缺那么点酸腐气和千秋之恨。
这中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一个前天见过的女记者带来一个严肃的年轻男子,上来就严肃地对我说他有一个绝好的写作题材要提供给我,“有关科学”的,我说我不写别人的东西,“我也不懂科学”。我说的是老实话,我不是报告文学作家,也不是张平那样关心民生疾苦的人民作家,我只写我自己,除非你张罗着把我枪毙,我才改。我从事写作之后受的最大骚扰就是老有人要给我讲一个“特棒的题材”。我不需要。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向人解释清楚我不需要,因而不胜其烦。我有读者,所以也别拿文学脱离人民、人民拒绝文学这样的废话跟我说,即便有一天我没有了读者也不改其衷。
这件事让我最不舒服的是我要拒绝一个看上去很诚恳的人,也许他还会觉得受了伤害,他也确实在一边嘟嘟囔囔。这是那个女记者强加给我的,起码你该问问我,有这么一个人想见你,你愿不愿见,被迫当一个无礼的人让我很生气。
女记者问我,你对诺贝尔奖怎么看。
我说,你能不采访我吗,你已经让我有点烦了。
她带一起来的男子起身走了。
下午去了李勃的高尔夫球场,坐在会馆的休息厅看风景,和他聊了半天小时候的事儿。他的球场有一帮专门来和缅甸人打球的人,其中一个北京人,就是那种能说会道的北京人,说他一个大姐跟我是同学,说了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
接了一个上海打来的电话,也是不愉快的事。下午的其他时间我找了一个房间一直在睡觉。
晚上在李勃的会馆楼顶吃的烧烤,我们那伙人只来了陈染,其他人分头吃饭去了。
吃饭时我给北京打电话,说我不去大理了。那边急了,说别呀,都跟州里联系好了,我说那也没办法,只好抱歉了,我觉得我的痛风病要犯,我不想病在外头。挂了电话,过一会儿北京又打过来,说小弟明天一早就飞昆明,我说见不着了,明天一早我就飞回北京。
回宾馆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方力钧打进来一个电话,说他在昆明,我听说他在大理买了房子,在昆明还开了家酒吧,我们约好的酒店见。
回到酒店我收拾行李,带了两个星期的换洗衣服都没来及穿。箱子刚收拾好,方力钧就敲门,我们坐他朋友开的车又出去。
“上河会馆”坐了很多画画的朋友,聊了一气,又换到方力钧的酒吧坐着。
从下午开始我就一直在喝啤酒和葡萄酒,到方力钧酒吧改喝黑扎啤。喝了两扎后越喝越兴,最后酒劲儿完全退下去了,坐在那儿像喝水。方力钧说了很多云南的见闻,看得出来他热爱云南和这儿的姑娘。我说我这次是拧巴了,怎么也玩不好了,只能下次,自己再来。其实什么地方也好,一起玩的人最重要,人对了,就永不拧巴。
一会儿又来了三位大姐,坐着一起聊。到半夜,我说明儿一早要赶飞机,先告辞了。出门两位大哥正好也来了,我就顺便坐大哥的车回酒店。
路上一位大哥说你住在这个酒店是昆明人周末带姑娘去的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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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h4>
醒来看手机,夜里三点。怎么睡也睡不着了,心里是空的,像一所空房子。觉得一切都远,家、所有亲人都远,远得像在另一个星球上,心里难过,起来用宾馆的信纸和圆珠笔写字。宾馆的笔不出水,写出来的笔画断断续续。
写了两页,又上床睡觉,也睡不着,就干躺着。一会儿听到外面有动静,开门看是一服务员推着一辆早餐车从走廊经过。
又躺了会儿,听见林白的说话声,开门出来,他们去迪庆的出发了,我把李敬泽落在我房间的烟和遮阳帽给他,还有一副墨镜,他说不是他的,我问是谁的,大家都说不是自己的。
我们告别,说北京见,其实在北京也都不见面。
我和陈染七点出发去机场,阎连科也出来送我们。他一个人去武汉,十点的飞机。我们说最后走的人最凄凉。
送我们去机场的有旅游局的小张,一个很好的姑娘,云大英语系毕业的。一路上我净给她添麻烦,她都忍受了。他们处长也是一个很好的人,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对不起他们。在机场小张和我们留影,我一个劲向她道歉。
然后就挥手告别,然后就进安检,然后就上飞机,然后飞机就起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