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大郎
前头已经被烧得半炭化的竹夹将腊肉从火中取了出来, 本就是黑黢黢的腊肉经过烈火焚烧后,看不出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表面沾了些灶中草木灰, 颜色反而显得浅淡了些。
在这黑灰中, 有晶莹的液体溢出, 是油。
老太太夹着腊肉走到一个木桶前, 将腊肉丢进去, 再舀一瓢水倒入桶中,嗞啦一声,白雾腾起,与之一同散开的还有属于腊肉的香气。
老太太在灶台上拿了刀,躬身在桶前, 一手拿刀, 一手拿肉, 用刀将腊肉表面的黑灰都刮落。
呲呲呲, 呲呲呲——
桶中的水渐渐染上深色,腊肉褪去漆黑的外壳,露出了焦黄的本色。
三分肥, 七分瘦, 过了一次清水后, 被丢入了锅中, 加了清水开始煮。
伴随着锅中水的沸腾,腊肉的香气开始在这小小的茅草屋里弥散开来,越发浓郁, 周一注意到两个老人不住地咽着唾沫,视线落入锅里,难以移开。
老太太突然扭头看向了她, 笑起来,露出缺了的门牙,问:“大郎,香不香?”
周一点头:“香!”
老太太就更开心了,端着小凳子走到周一身边,让周一坐,周一摆手,示意她坐,老太太指着灶台前的凳子说:“还有,我还有!”
周一看向老爷子,老爷子已经坐下了,就坐在高高的稻草堆上,背靠在后面,眯着眼睛,咽着口水。
于是她坐在了凳子上,让元旦靠坐在自己怀里。
等到腊肉煮好的时候,外面的光线已经比屋子里要暗了,腊肉被放在了木头砧板上,一刀切下去,稍显暗沉的最外层落在了砧板上,露出了内里暗红的瘦肉以及晶莹的肥肉,在这昏暗的光线中,仿佛在发光,吸引了每个人的视线。
咕咚——
这声音是老爷子发出来了的,周一没有看过去,她摸摸元旦的头,也止住了元旦扭头的动作,元旦不明所以,但选择乖乖听话。
咚,又是一刀,又一块腊肉被切下来了,老太太抬头看向周一,说:“大郎,来,快来!”
周一牵着元旦走了过去,老太太看着菜板上切好的腊肉,语气热切:“大郎,才煮好的腊肉最好吃了,快拿一块尝尝!”
周一道:“还是待会儿再吃吧。”
老太太急道:“待会儿就没那么好吃了,这个时候才是最好吃的!”
说着伸手拿起了一块想要放到周一嘴边,却因为距离有些远,手伸直了都无法够到周一。
老太太仰头看着周一,催促道:“大郎,吃啊,你怎么不吃?”
老爷子看不下去了,他起身,走到老太太身边,喊道:“吃什么吃?你还当人家是小孩子吗?”
老太太听到了,脸上露出了失落之色,呢喃道:“对,大郎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话音落下,她手上一松,抬眼看去,昏黄光线中,高大的人直起身,嘴巴嚼着东西,对她笑着说:“果然这个时候的腊肉是最好吃的。”
老太太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说:“大郎,还有,这里还有!”
周一笑着摇头,高声说:“待会儿再吃,现在吃完了,等会儿就没得吃了。”
老太太欣慰道:“大郎长大了,知道把菜留着吃饭吃了。”
想起什么,拿起一块腊肉,看向周一身边的元旦:“孙孙,来,你也来吃!”
元旦看向周一,周一低声说:“想吃就拿,不想吃就不拿。”
元旦看向老人手中的腊肉,上前两步,伸手接过,说:“谢谢婆婆。”
老太太脸上露出茫然:“啊?”
元旦吸了口气,大声道:“谢谢婆婆!”
这次老太太听清楚了,于是脸上又笑开了,低头看着元旦:“婆婆的孙孙真乖,孙孙叫什么名字啊?”
元旦超大声:“婆婆,我叫元旦!”
老太太:“哦哟哟,叫元旦呐,元旦好啊,是团团圆圆的好日子!”
她问元旦:“元旦,怎么不吃腊肉呀?”
元旦于是把腊肉放到了嘴里,咬了一口,脸色便微微有些变了,眉头皱了起来,周一走了过去,对老太太说:“是不是要开饭了,我带了只黄金鸡回来,我们去拿出来一起吃了。”
说罢,牵上元旦的手,朝着厨房外走去,身后,老太太和老爷子忙碌起来。
周一跟元旦来到屋外,放开小孩儿的手,她低声说:“吞不下便吐出来吧。”
元旦伸手放在自己嘴边,吐了出来,是一小块瘦肉,她吐了吐舌头,脸皱在了一起,对周一小声说:“师叔,好咸呐!”
周一也是看到元旦变了脸色才想起来,她幼时也不爱吃腊肉、咸菜,只因为舌头还太过脆弱,对于成年人来说还算能接受的重口味,在孩子看来便过于刺激了。
这腊肉,她吃着已经觉得咸了,元旦吃来怕是已经咸到发苦了。
伸手将元旦吐出的腊肉丢出了小院,元旦抬起另一只手,露出手中的大半块腊肉,问:“师叔,这些怎么办?”
周一接过这大半块腊肉,放进了自己嘴里,元旦瞪圆眼睛:“师叔,这是我吃过的!”
周一颔首,将腊肉嚼碎咽下,说:“师叔知道,只是这肉不能浪费。”
那一小口腊肉便罢了,若是这剩下的大半块都浪费了,她心中难安。
……
厨房里,一盏油灯,一张小木桌,四个人围坐着,桌上放着一盘晶莹的腊肉,一盘剁开了的表皮金黄的鸡,一盘水煮菘菜,还有一盘四个比成人手掌还大的白色炊饼。
坐在周一对面的老爷子说:“对不住啊,光想着煮腊肉,忘了造饭了!”
周一摇头:“无碍,正好我带了炊饼,一样的。”
她伸手拿起一个炊饼放到坐在她身旁的老太太手中,又拿一个放到老爷子手中,再拿一个,分了一半给元旦,笑道:“这炊饼也不能放久了,我正愁着吃不完要怎么办呢。”
老太太突然说:“大郎,炊饼吃完了,阿娘给你做!”
周一和老爷子一愣,老爷子笑骂道:“啥都没听清就说话,吃你的吧!”
老太太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扭头看着周一,周一点点头,说:“好。”
老太太便满足了,周一对他们说:“二老尝尝这个鸡,是壁水县城中的黄金鸡,口味颇有些特别。”
老爷子:“好。”
周一看看老太太,抬手给她挟了一块鸡腿肉,老太太笑得眯起了眼:“吃,大郎,元旦,你们也吃!”
灯火摇晃,人影颤动,吃到七分饱的时候,周一放下了筷子,左侧的手臂一重,一颗满是白发的头靠在了她的手臂上。
老爷子忙道:“老婆子,快点起来!”
周一冲他摇摇头,低头看向老太太,看到了她白到发黄的头发,很枯很燥,就像是她的身体一般,透露着一股衰败之意。
周一问她:“怎么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老太太这次竟听到了,老太太抱着她的手臂,说:“大郎,你心里还恨着阿娘是不是?”
周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知道老太太同她口中的大郎之间有何矛盾,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对,只能沉默。
老太太说:“阿娘知道,你心里肯定还恨着我呢。”
老人的声音在这小小的厨房里响起,元旦嚼着手里的炊饼,好奇地看着。
老太太说:“那年家中没了粮,你阿弟五岁,我烙了个豆饼,你回来跟你阿弟抢吃的,我气着了。”
“我想你都十二了,快要娶媳妇了,怎么还跟五岁的小孩儿一般见识啊。”
“我就骂你,说我不要你了,让你走。”
老太太抓紧了周一的手臂,抬起头看着周一,眼中满是浑浊的泪水:“大郎,那是娘的气话,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娘没有想到你的气性这么大,你真的走了,竟然还跑去牙子那里把自己卖了!”
老太太抬头抚摸着周一的脸:“我的大郎,这些年你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是娘……对不起你啊!”